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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俄羅斯的文學、數學、音樂都那麽強,誕生了好多大牛?

2021-07-11知識

先說自然條件。

沒進互聯網時代前,巴黎廣告界有個說法:北歐投放廣告多用雜誌報紙,南歐投放廣告多使用者外大牌。

他們的邏輯:北歐冷,大家在室內時間長,閱讀率也高。

俄羅斯更冷 ,所以俄羅斯人——只要有條件識文斷字的——都很愛讀書寫字。

像古典樂,眾所周知,德奧統轄話語權,接著就是俄羅斯(老柴、斯特拉文斯基、浦羅哥菲夫、蕭斯達高維契),東歐各國(德伏札克、蕭邦)。也有西貝流士、格裏格這些北邊的。

南歐古典樂厲害的是意大利:那幾位最厲害的除了韋華第,基本是燦爛好聽的歌劇大師。

天冷的地方,更容易出埋頭寫東西、專心搞古典樂的人物。

天氣也影響藝術形式。

丹納先生寫【藝術哲學】,認為南歐藝術風格多均衡明麗,比如希臘雕塑意大利建築;北方則多繁復華麗對比強烈的極端之作,比如歌特風,比如尼德蘭和荷蘭繪畫。

俄羅斯比尼德蘭和荷蘭,那又更靠北。

所以就更 極端

俄羅斯文化的一個特色,是極 端。

可以極詩意,可以極粗野。可以極華麗,可以極冷硬。可以極熱情,可以極絕望。但大體是:很澎湃的。

如果您有俄羅斯朋友,大概見識過:喝醉了酒,可以極憂傷地唱歌念詩,也可能光著膀子外頭浪去。

哪怕不談論文藝,大多數人說起俄羅斯,怕也是「剽悍兇猛,夠虎夠勁,可又很文藝」這些概念吧?

極端。

俄羅斯在彼得一世之前,長期與西歐世界不在一個頻道。

彼得一世以公認粗暴但有效的方式,為俄羅斯搶得了入海口,學習到了西歐的許多東西。

但俄羅斯太大又太冷,加上時代條件。強盛起來後,依然長期保持著 極大的貧富差距

【戰爭與和平】裏很明顯了:皮埃爾自己在貴族圈裏看盡繁華,到鄉間看到大家的苦楚大吃一驚。這是托爾斯泰自己的經歷。屠格涅夫【獵人筆記】裏,也描述了當時許多民間的愚昧細節。

俄羅斯文化大振幅起飛,是19世紀了。

在19世紀,莫斯科的奢華有過於西歐,廣大農村則相當辛苦。

那時在法國,啟蒙主義已經流行過,俄羅斯許多進步階層極有文化,民間卻相對落後。即,俄羅斯有見過世面的讀書人,也有廣泛的貧苦。

一片土地上,繁榮和窮苦對比極鮮明。

19世紀後期,巴黎人說起俄羅斯和土耳其,認為那裏才是真奢華。到1920年代,沙俄已經完蛋了,巴黎某對亞美尼亞兄弟兜售魚子醬時,還以「俄羅斯式奢華,黃金勺子吃魚子醬」作為賣點呢——明明之前沙俄時俄羅斯普羅大眾,是很苦的。

於是許多19世紀俄羅斯創作者,或多或少是這樣的:

自己有見識有學問,與此同時,大環境整體艱難。他們隨時在目睹 巨大的差別

俄羅斯接觸西艾榮化晚,所以更重視日常實踐。有點良心的,很難對各色苦難熟視無睹。

俄羅斯人又極崇仰俄羅斯的民間文化,柴可夫斯基大量靈感來自於俄羅斯民間音樂,托爾斯泰和果戈裏大量靈感來自俄國民間故事。而俄羅斯民間文化,因為整體處境的艱難,調子也是常在憂傷與狂歡間跳動的。

他們又有東正教傳統,雖然許多作者並不信教——19世紀最頂尖的那幾個作者都質疑過宗教——卻都有極強的 反省意識

容易沖動,卻又容易反省,且目睹日常生活中大量巨大的反差。一眼奢華,一眼苦難。且熱愛這片土地與大自然。

這是出作品的完美土壤。

托爾斯泰自己年少時荒唐過,一度立誌要靠文學改變俄羅斯,於是雄心勃勃寫出超級長篇小說,晚年還寫出【復活】這樣自省的小說。

契訶夫年輕時寫過許多俏皮短篇,中年後開始寫【農民】那樣沈重的中篇,並深覺自己有為民間苦難寫作的責任感。

柴可夫斯基了解維也納的音樂趣味,但一直拒絕完全附和,堅持走自己的風格;俄國強力集團一度覺得老柴不夠俄國,可是斯特拉文斯基堅持認定老柴「是我們中間最俄羅斯的一個」。

果戈裏寫【死魂靈】大肆諷刺地主,但他也寫過【舊式地主】這樣富含溫情的鄉土故事。

陀思妥耶夫斯基私德上有許多可指摘的地方,但他寫起善惡分明的故事,就是很深的。他可以給你細細描述兇殺細節和人的復雜內心(【罪與罰】),可以寫出【卡拉馬佐夫】這樣浩浩洋洋的巨作。

拉赫瑪尼諾夫第一交響曲首演時,指揮格拉祖諾夫直接喝醉了(多麽俄羅斯),導致拉赫被評論家批評,拉赫一度心理崩潰據說還想過自殺;但等他緩過來,就一路拼到七十歲,同時代幾乎沒人比他勤奮了,維也納的看法:「難以想象他能持續寫出那麽多美麗但陰沈的旋律」。

【靜靜的頓河】這樣的作品在別的國家出,會覺得很突兀;在俄羅斯大地出現,特別正常:那就是個出超級長篇小說的國度。

高爾基那自傳三部曲最明顯:俄羅斯民間的溫柔、粗野、虔誠、善良與兇暴,都一一呈現了。

如此,俄羅斯作者的小說、音樂作品和藝術作品,大多磅礴宏偉華麗,或幽沈陰暗深邃。給他們一點由頭,他們就要滔滔不絕說下去。

別爾嘉耶夫說得很好:「 神聖俄羅斯 有其反面,即 獸性俄羅斯 ……俄羅斯民族始終在 天使的聖潔和野獸的低賤 之間搖擺不定。」

重點還是 反差

如果一個人格外理智、極為平衡,那傾訴欲也會相對打折。像法國的古典主義,無論文學和藝術,都講究節制、平衡、對稱。

俄羅斯人的取向卻不在於此。他們的作品經常會被指摘冗長、說教多、結構亂、感情過於泛濫。但大概沒幾個人敢說,俄羅斯經典作品不大氣不激情的。

大概苦難多了,反差大了,心情矛盾了,就格外有傾訴欲。中國古話所謂:文章憎命達。

俄羅斯,地理環境很極端,民族命運很極端。

19世紀的俄羅斯,又自上而下,各色矛盾極尖銳,反差極強烈。

創作者們既自豪於俄羅斯的傳統,對大自然又充滿詩意的熱愛,對俄羅斯的處境、人類的苦難又沈思不已。還經常悶在家裏往死裏想,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所以他們一茬一茬出偉大作品。於是作品中表現出匪夷所思的華麗與直落深淵的哀愁: 那沖動的粗野、豪邁的傾訴欲與沈痛的反省。

納博可夫離開俄羅斯後,長期待在柏林,後來離開歐洲去了美國,以【羅莉塔】聞名天下,以【微暗的火】成為經典作家。

但他其實早年在柏林,也一直用俄語寫小說;即便他是靠英語寫出了暢銷書,即便無法留在俄羅斯,卻一直鄙夷英語,覺得俄語才最好。

在【The Gift】那本書開頭,被放逐出俄羅斯的納博可夫,寫了這一段話。

理解了這段話,就能理解俄羅斯人那獨特的、沖動的、抒情的、極端的、熱愛自然的、悲觀的極端美感和傾訴欲,理解為什麽這片土地出這麽多偉大作品了:

「橡樹是一種樹。玫瑰是一種花。鹿是一種野獸。麻雀是一種鳥。俄羅斯是我們的祖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普·西蒙諾夫斯基:【俄語文法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