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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我陪他從一枚棄子到君臨天下,可他背棄了誓言 迎了旁人為後

2024-12-04心靈

我嫁給蕭雲策時,他是被廢潛邸的皇子。

七年時間,我陪他從一枚棄子到君臨天下。

可他背棄了誓言,迎了旁人為後。

為博她歡心,他眼也不眨地將我膝蓋射穿。

他縱容她,踩著我的手掌,碾出滴滴血花。

後來,我要死了,他瘋了一般,殺光了所有折辱我的人。

他以身餵養情蠱,讓我忘了所有,只記得愛他,企圖與我白頭偕老。

當憶起一切時,我望進了另一雙清冷溫和的眼眸。

他曾清風朗月地立於宮墻之下,輕聲問:「娘娘安好?」。

1

陛下說我在江南采珠時,磕到了腦子,所以才什麽都不記得了。

采珠女磕壞了腦子,他也不嫌棄,大約是因為我長得肖似他的心上人。

陛下的心上人,是宮裏的忌諱,無人敢提。

不過,他是皇帝,每日都忙,管不過來宮人那麽多張嘴。

我偶爾也能聽到些關於那位宸妃的傳聞。

說宸妃生前不過是個昭儀,在偌大的後宮無足輕重。

但眾人皆知,她與陛下才是真正的少年夫妻。

七年時間,她陪著陛下吃盡了苦,才從那一方廢棄的冷院進了宮中。

可後來,不知出了何事,宸妃竟香消玉殞於深宮中。

夜裏寒冷,我的膝蓋又開始針紮般的疼痛,令我在睡夢中都難以安穩。

我被疼醒,有些難受地睜開眼。

殿外雷聲陣陣,電閃雷鳴的起落間,照亮了躬身坐於床前的男人,他用溫熱的手握著我的膝蓋,似怕破碎般不敢用力,只輕輕地握著。

我動了動腳,擁著被子坐了起來:「陛下,你這般握著,我膝蓋更疼了。」

他的手猛地一顫,半晌後,低著頭將手移開,抓著錦被的手指繃得很緊。

「太醫的藥,有按時用嗎?」蕭雲策擡頭看我,雨夜裏,他的臉色如同偶爾被雷劈過的天際一般慘白。

「用的,不過陛下你不是說,我這傷是長年采珠在冷水裏泡出來的嗎,陳年舊傷,大約要慢慢來。」我輕笑道,乖巧地看向他。

陛下雖然將我當作心上人的替身,但他對我還不錯。

我現在什麽都不記得了,不知來路,不知歸處,我只能跟著陛下。

陛下是先皇第七子,生母是先皇在醉酒時寵幸的一個宮女。

後來,他被放到一位貴妃膝下養著。他十四歲那年,貴妃犯了大錯事,連同他都被治了罪。

蕭雲策的右手有練武的指繭,也有穿透手心的疤痕,總之這不是一只平軟的手。

這樣的手,在我臉上撫摸著,我只覺得刺痛。

他身上穿著白日上朝的衣服,一頭長發卻松散地披在身後,只用紅繩打了個結。

「慢慢來,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你的傷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湊近,吻住我的唇角。

「雲娘,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永永遠遠都不會,對不對?」蕭雲策埋首在我頸肩,無助地擁著我。

我嘆道,他大約又想起宸妃了。

我並非雲娘,我叫江映彩,可他總會對著我叫雲娘,也許這便是我的用處吧。

「不會的,雲娘永遠不會離開陛下,雲娘會一生一世陪著陛下。」我拍了拍他的肩背,輕輕地安撫著。

我說完這句,他似乎並不開心,一口咬在我的肩上,嘶啞地說:「騙我。」

2

我在宮裏給蕭雲策當替身的事,似乎人盡皆知。

但從未有人因此事嘲笑過我,我的大宮女叫我皇後娘娘。

我才意識到,皇後娘娘這個位置在後宮是頂高的,誰也不敢說三道四。

可我又想到宸妃,我近日總是頻繁地想起她。

我一想到她,便覺得很羞愧,她生前受盡千般苦難,只因為愛了陛下,但她到死都不曾是他的正妻,不曾是他的皇後。

而我,我不過是一個贗品,我如何當得這皇後呢。

蕭雲策是真真將對她的愧疚十足十地補償給了我,他對我十分縱容,可他對我越好,我便越覺得難過,這原本應當是屬於另一人的。

蕭雲策提著筆,在一旁的書案上批文,我移了過去。

「陛下,你當真愛宸妃娘娘嗎?」我從進宮來,說話就從未避諱過,他也從不惱。

他的筆尖在奏折上劃出一道黑墨,蓋上那份奏折,他隨手丟到一旁。

半晌後,他才握著朱砂筆,低著頭回:「愛的。」

我自顧自地說:「那您應當更愛您自己。」

「為何,這麽說?」蕭雲策放下筆,也不看奏折,垂著一雙鳳眸沈沈地望向我。

「如果您真的那般愛她,又怎麽會找我當替身呢?在我心中,若愛一人,那人便是獨一無二,舉世無雙的,哪怕這世間有人同他再像,那也不是他。您這樣只是為了滿足您自己,愧疚也好,寄托也好,都是為了挽救您自己,與宸妃再無關系了。」

他握住我的手,黑夜裏看不見的絲絲縷縷的白發,垂了下來。

「不是替身,這是最後一次,朕從你口中聽到宸妃二字,不允許再有下次。」

我有些生氣地抽回手,但我卻想不通為何生氣。

明明我應該開心的,宸妃的事在這宮中湮滅,那便無人知曉我是她的替身了。

可我一想到她會被遺忘,有關她的所有會被磨滅,就有一股不甘怨氣。

蕭雲策看著空落落的手,意識到我不開心,繞過桌案,將我擁住。

「窈窈,過去的事不追究了好嗎,往後我們好好在一起,我會好好地愛你,再也不會讓你一人。你是我的,是我的妻子,這天下,朕與你同享。」

「這天下,朕與你同享……」

「這天下,朕與你同享……」

下一瞬,我腦中竟有個相似的聲音,在不斷地回蕩著這句話。

我有些喘不過氣,慌亂中猛地推開他,一退再退靠著墻有些害怕地看著他。

蕭雲策神色一沈,嘴角的淺笑僵住。有些東西似要破壁而出,我將頭埋入膝蓋,痛苦地嗚咽著。

3

再次醒來時,殿內燭火明滅,仿若塵世顛倒。

有人扶起我,餵我喝下一碗藥。

我也不記得為什麽昏睡至此了,我心中盛滿了一人,只覺得愛慕他至極。

「阿策。」我撞進他懷裏,緊緊地抱著他的腰身,「我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裏你一箭射中了我的膝蓋,我好疼好疼。」

臂中的身軀有一瞬的緊繃,而後一只手在我頭上輕和地撫摸著,如烈酒灼過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那是夢,不是真的,阿策很愛窈窈,他不會那樣做的……」

我拉起他顫抖的手指貼在臉頰邊,有些心疼:「怎麽手這麽冰涼,這幾日天氣又涼了,你衣裳又穿得少了。」

他手指動了動,捏了捏我的耳尖。

「你生病了,沒人給我挑衣裳,我只能穿些舊衣裳。」

我笑道:「那麽多人伺候你,怎麽會沒人給你挑衣裳,你又哄我。」

「不要旁人,我只要你,好不好?」

「好呀,我給你挑,我的阿策穿什麽都好看。」

繡金的雲絲帳緩緩落下,一雙冰透的手覆上松紗寢衣蓋住的雪峰,指尖在起伏的山巒間淌過,如雪綿軟的山頂紅梅迎風肆意綻放。

一聲嘆息似遠似近,如夢如幻。

「阿策,你怎麽就有白發了呢?」

無人回應,一截如松間鶴如雪中鵝的長頸高高揚起,如迎天罰的神女,一往無前。

4

我是江南來的采珠女,我只記得這一世要與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蕭雲策長得俊美,窄腰寬肩,所以他穿什麽都好看。

我為他挑了衣裳,他揮退宮女,問我要香囊。

我抱著衣裳,有些茫然:「什麽香囊?」

他抿著唇,「你從前答應過我,要給我繡個香囊,許久了……都沒給我。」

「啊?」我放下衣裳,有些懊惱,「我大約是又給忘了,我今日就給你做,不過我繡功不大好,你可別嫌棄。」

我的腦疾很是嚴重,怕又忘了曾給他的承諾。

「我從前,可還答應過你什麽,你不如都寫下來給我,這樣我就不怕再忘了。」

蕭雲策踱步到書案,生怕我反悔一般,提筆迅速寫下一大堆。

而後,眼神希冀地望著我,我由著他去,也不曾看那上頭寫了什麽,只管在那紙上按了手印。

反正,我這般愛慕他,他寫些什麽,我應當都願意為他做的。

蕭雲策將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折起,放進胸口。

他有些懈怠,早朝一過便賴在我宮裏,一邊批著奏折,一邊看我繡香囊。

寒冬已然斂去,宮裏的石榴花含苞待放,風聲往來送著雛鳥鳴聲。

我偶爾擡頭望他時,發現他時常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好似一眨眼我便會消失一般。

香囊上繡的是鴛鴦,我原以為我繡工極差,可沒想到我繡出來的東西竟比繡房的還好看,好像我做這活計已經做了許多年。

蕭雲策接過香囊,手指輕輕地摸著上頭的鴛鴦。

他問了我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倘若,倘若你的夫君因為某些原因,讓你委身做了妾,你可會怪他?」

我有些好笑地湊近他,點了下他高挺的鼻梁,很是自信地說:「可我的夫君就是你啊,我的阿策,是絕對不會讓我做妾的。」

霎那間,他的面色慘白如紙,桌案上的奏折被他失手推了滿地。

春風這般暖,可我的阿策好似從冰河中走來。

滿身痛楚不堪。

身上似北地寒風穿透,蒼涼悲亡。

5

那日的蕭雲策握著香囊,從我殿中落荒而逃,我至今不知何緣故。

我只知曉,我很想念他。

我似乎中了他的蠱,只想日日伴他身側。

這日,我做了好些糕點,我才發現我做吃食的手藝竟也這般好,我似乎什麽都會些。

我又有些懊惱,不大記得蕭雲策的口味。

我問我的貼身宮女蓮碧,她惶恐地搖頭,我這才想起,這宮裏的下人不知什麽緣故,都換過一次,這些人都是新人。

到了蕭雲策的殿外,他的貼身太監看到我,慌忙地行禮,也未去通傳,就徑直開了門。

我提著食盒,走得很慢,在殿內繞了一圈才看到他。

他看到我,猛地站了起來,「窈窈,你怎麽來了?」

一看到他,我就有些委屈地想哭:「阿策,你為什麽都不來看我,我很想你,你都不想我嗎?」

他僵著身子,過了會兒才摟住我。

「我這幾日生了病,怕過了病氣給你。我,我也很想窈窈。」

「真的嗎?」我噙著淚眼,笑了出來。

他笑著點頭,外衫松垮著,露出大片胸腹。

我將他的衣裳裹緊:「生病了也不好好穿衣。」

「你會一直這般關心我嗎?」蕭雲策握住我的手,放在胸前。

我仰頭笑著,如春光燦爛:「當然,我說過的,這一世你若不負我,我便永不相棄,不僅這一世,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可我,我何時說過這番話呢?我大約是又忘了吧。

他驀地轉過頭去,一手撐在桌上,痛苦得彎了腰,顫栗如籠中困獸。

6

我覺得我同蕭雲策真像患難夫妻,他總動不動就因我一兩句話,渾身顫栗難受。

而我的身子也不大好,春日裏都冷冰冰的,許是少時采珠落下的病根。

因我身子不大好,所以一應中宮事務也少之又之。

這日,宮女通報,綰才人來給我請安。

這宮中妃嬪極少,除了我,便是綰才人。

蕭雲策曾經說,他留下綰才人,是因為她曾於他有恩。

綰才人常年深居簡出,我只見過她一次,對她印象也頗好。

她來時,我正在亭中餵食錦鯉。

「參加皇後娘娘。」她長著一雙小鹿眼,笑起來很清麗可人。

我抓了一把魚食給她,「免禮,坐吧。可是你宮中出了什麽事,還是哪裏有短缺的,你盡管開口。」

綰才人搖了搖頭:「嬪妾宮中承蒙娘娘照應,一切都好。只是聽聞娘娘近日身子大好了,所以鬥膽過來給娘娘請安。」

春光灑在梧桐葉上,影影綽綽的光影照在她臉上,像蒙了一層朦朧的紗一般。

閑暇的午後,綰才人同我閑聊著,不知為何就說到前皇後和宸妃。

我端著瓷碗的手一頓,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宸妃?」

綰才人連忙跪地,「是嬪妾多嘴,望娘娘恕罪!」

我一手扶起她:「我不大記得宸妃是誰了,你知道,我入宮中時日不多。如今,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你說來聽聽。」

綰才人應聲落座。

宸妃是蘇家不受寵的庶女,她的生母是府上的婢女,生下她後,被大夫人以勾引主家的名頭打死了。

原本她是沒有機會能嫁給七皇子的,那七皇子是她嫡姐的未婚夫,可七皇子落敗後,這樁婚事成了燙手山芋。

宸妃即蘇晚雲便被推出去代嫁,她嫁於七皇子那日,正是七皇子被棍打四十大杖的第二日。

那一晚,一頂破舊的小轎,一件不合身的婚服,清冷淒靜的堂中,她成了他的妻。

蘇晚雲是自己掀了蓋頭,走進七皇子的房中的,他慘白著臉趴在床上,看見她的臉時,陰冷地笑了。

那時,她便知曉,他應當還是希冀今晚來的是嫡姐。

蘇晚雲蹲在他的床前,無視他冷漠的眼神,自顧自地說道:「殿下,今日我嫁於你,我便是你一生的妻了。無論你出了何事,只要你不負我,我都不會拋棄你。」

殿下起初不信她,認定蘇家人皆是背信棄義之人。

可那日後,蘇晚雲與殿下相互扶持,一同走過了許多難關。

人人都欺辱他時,她挽起袖子,抄起掃帚如同潑婦一般將人趕走。

他陷入迷瘴頹廢不可前時,她守在身側,一字一句地讀他曾寫過的抱負和誌向。

他幾經生死,是她入大獄,是她藥谷求藥,是她一遍遍試藥。是她求神求佛,他的命,是她求來的。

而那時的陛下,也很愛他的晚雲。

他忍辱負重,吞下一切苦難,會在夜裏同她承諾未來。

「雲娘,阿策是雲娘的,一輩子都是。」

「雲娘,得你為妻,是我此生大幸。」

她被人羞辱時,他拼了前程大事不要,也要為她討一個公道。

「雲娘,待來日,我會給你這世間最尊貴的身份,我絕不負你。」

我的右手不知何故,不可抑制地顫抖,我死死地握住它。

半晌後,我有些失落,低聲道:「原來,那宸妃曾與陛下這般情深義重。」

綰才人不說話,只低著頭看向地面。

我盡量自然地笑道:「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綰才人繼續講,講宮中往事,講深宮歲月中,晚雲的阿策如何負了她。

那是一場厚重的大雪,重到人心看不透。

蘇晚雲從低矮的東華門入了宮,世家大族的王氏女從午門入宮,入住中宮,成了蕭雲策的皇後。

王皇後原本便是陛下的青梅竹馬,她的父親是兩朝宰輔,她的兄長手握重兵,她是頂尊貴的女子。

也因此,她看不起蘇晚雲,連陛下封她昭儀,她都不願。

「一介低賤庶女,不過是撿了陛下落難時的空缺,昭儀她都不夠格,還妄圖染指皇後的位子,當個昭儀都是她幾輩子的福分。」

蘇晚雲對陛下心灰意冷的那一刻,也許是那次,宮宴裏的刺客挾持了她。

而陛下毫不猶豫地搭箭射她向身後的刺客,「沒有人能威脅得了朕。」

後來,蘇晚雲知曉,那日的刺客是王皇後的手筆,為的便是讓她認清現實。

「你在陛下心中沒有絲毫分量,他以往對你的那些不舍,不過是被苦難蒙了雙眼,將一個可有可無的洗腳婢誤當作情愛。」

蘇晚雲在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曾求陛下放她出宮,她這一生都離他們遠遠的。

陛下怒不可遏,將她關了禁閉,以此打消她這荒唐的念頭。

後來,他北上出征,一走便是幾月,他的離去,是蘇晚雲葬於深宮的開始。

7

「綰才人,」我打斷她,摸著心口,「是陛下讓你告訴我這些的嗎?讓我知曉他曾是這般薄情寡義之人,他所圖為何?」

她一雙鹿眼低垂下去,搖搖頭,似是下了大決心:「娘娘,我想讓您明白,陛下心中最愛的是權力,哪怕是昔日的蘇晚雲也抵不過。宮中後妃對帝王,可期待權勢可期待地位,可托付身不可托付心。在女子心中,可以愛丈夫超過自身,但在男子心中,妻子永遠可以放在後一位。」

她望著浮光躍金的湖面,忽然嘆道:「娘娘忘了許多事,有些事忘了,也好。」

「娘娘是好人,所以嬪妾希望娘娘,能夠多愛自身,永遠將自己放在首位。」

我楞楞地望著她,這幾日蓄滿情絲悸動的心,似乎有瞬間的明朗。

我下意識點頭:「我會的。」

綰才人從皇後娘娘處出來,沿著左墻,走上一座橋,橋的那頭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

身形修長的男人背對著她,一頭長發有黑有白,身著金貴華服,頭也不曾回。

「她聽後,可有異樣?」

綰貴人跪在他身後,低身伏拜:「沒有異樣,近一月的忘憂草藥,加上情蠱,娘娘大約這一世都想不起了,她只會記得,與陛下的兩情相悅。」

良久後,男人才開口:「綰貴人,朕離宮的日子裏,你是唯一一個未曾欺辱過她的。只要你安分守己,地位和家族榮耀,朕都會給。」

綰貴人想起了,那對於蘇晚雲來說,近乎絕望的四個月。又想起自己身後年邁的父母,還有幼弟。

「臣妾明白。」

「情蠱是以皇上的血肉為養分,請皇上好好保重身體。」

金尊玉貴的聖上,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最後一句,綰貴人擡頭時,他正往皇後宮中走去。

綰貴人望著他的背影,心裏默默道:「皇上要好好保重身體,畢竟皇上死了就死了,但娘娘是好人,娘娘不能死。」

情蠱讓娘娘忘了所有,只記得愛皇上。

但倘若有一日,有其他的刺激勝過情蠱,那情蠱就會如同死物。

甚至,娘娘若愛上旁人,皇上體內的蠱便會噬咬他。

她愛旁人一分,他便會痛十分。

皇上並非不知曉,但他在蘇晚雲身上,總有一股自信過頭的狂妄。

蘇晚雲在他的錯誤和忽視下死去,他便親手為自己再造了一個江映彩。

但,如此自欺欺人,究竟誰能真正快樂呢?

8

回了宮殿,我腦中又有些糊塗,綰才人方才同我說了許多。

我似乎只隱約記得大概,但我卻將那句「多愛自身」牢牢記住。

昏昏沈沈中,我又睡了過去。

涼風吹動殿內的絲絳,夜幕沈落,殿外宮燈輕晃,聲聲蟲鳴,恰似江南春時日。

蕭雲策垂著手,走進殿中,紗帳如鬼魅,照得帳中人,裊裊錯落恍惚在夢中,觸手不可得,如鏡花水月。

指尖輕點那張如花睡顏,沈寂的聲音在殿中低低響起。

「雲娘,那些人,我全都殺光了。從今往後,只有你和我,再無人敢欺你。」

「你我就這般,白頭到老,可好?」

——

宮中很久沒有這般熱鬧了,從南邊回朝的大軍,打了勝仗,皇帝在宮中設宴款待。

年輕的將軍俊朗威武,沈穩地領了賞,頗有大將之風。

我轉頭望向陛下,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我的陛下也很能幹,比任何人都厲害。

據說,他登基僅兩年,便將前朝局勢扭轉,打破帝王權力被世家制約的困局,一步步削弱世家間縱橫交錯的牽制。

年輕的帝王,更是經過一場生死血腥的殺伐親征,成了一匹掙脫制約的猛獅。他是從血與火中,親手建立了不世之功,從此坐穩了帝位。

「窈窈,為何這般看著朕?」他側首過來,微微笑著。

絲竹管弦聲縈人耳,笙歌曼舞醉人心,帝王溫潤繾綣的笑,也晃了我的眼。

我撚熟地用小拇指勾著他的指節,有些楞住:「明明我才入宮一年,可我總覺得,我好似喜歡你許久了。」

他沈著一雙黑眸,反客為主將我左手握住,並未再回話,只是不看我。

我閑著無聊,一雙眼睛在宴中打轉,視線突然停滯在一人身上。

那人身穿淺緋色的圓領官袍,盤膝坐於桌案前,身形修長挺拔,低垂著頭,修長白凈的指尖緊攥著酒杯。

在喧囂熱鬧的人間盛事中,他仿佛是高山巍峨下的一柸雪,高曠如風,清正如水。

他此刻不見神情,可明明方才,我望過去時,他的視線穿過重疊交錯的人群,與我對上一瞬,便急忙低頭。

許是我打量久了,蕭雲策捏著我的手用了勁。

「在看什麽?」

「沒看什麽……」不知道為什麽,我下意識地回應。

蕭雲策眸光微動,眼中覆上寒冰,比冬日的冷窯還要冷上幾分。

他唇邊泛起弧度,將酒杯擲於桌上,聲音沈悶,卻讓我的心頭跳了一下。

那日,因皇上身子不適,便帶著皇後從宴席提前離場。

他不由分說地將我拽走時,堂下群臣起身恭送。

我任由蕭雲策牽著走出,卻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這一眼,便看到那人清雅淡漠地立著,目光卻執拗地望向這邊。

9

每到雷雨天,我便不僅膝蓋疼,我身上也有好些地方疼得緊。

我低頭看著手背,上面的傷疤用了好久的舒痕膏,才淡了些。

但背上的傷似乎更持久,有時肩胛骨兩處像劍插進去攪弄一樣痛。

外頭雷雨陣陣,宮女正跪坐在床沿處,拿著藥膏輕抹著我身上的傷處。

不一會兒,殿外響起吵鬧聲。

我收拾了,起身,問道何事。

「娘娘,禦書房的總管公公,求娘娘幫忙過去勸勸陛下。」

「說是,陛下不知因何發怒,罰了好些大臣在外頭跪著。」

我走出去,總管太監李雲看見我,額上冒著汗,摻著雨水混落下來。

「娘娘,奴才鬥膽,請娘娘隨奴才走一趟。」

我點點頭,扶起他的手臂,應聲往外走。

陛下得民心穩朝堂不久,這事無論是傳出去,抑或是後世史書一筆,都失真明君之德。

雨勢漸小,禦書房外跪著朝臣,而蕭雲策則站在門檐下,面無表情地註視著他們,可他眼中似乎有一絲愉悅。

我楞了楞,他似是看見旁人受難,便有些興奮。

許是看錯了,我接過一旁的食盒,走近幾步,輕聲道:「皇上……」

他瞥見我,眼眸中神色輪轉,沈聲問:「這麽大的雨,誰請你來的?」

李雲在雨地跪下,雖特意離遠了,但雨水臟汙難免碰到我裙擺,蕭雲策見狀,眉頭狠狠地皺起。

我目光極快地掃視了一圈跪著的群臣,有些驚愕地發現,這裏頭的大多是昨日宴上出席的青年官員。

蕭雲策自然不會動那些朝中重臣,只是他這一遭到底想做什麽?

雖說君臣之間,君為上,臣為下,但這般行徑那麽叫人寒心。

我盡量讓自己眼中只看得到他,只仰頭道:「臣妾想著,今日還未給皇上送過吃食,便做了些過來。」

我斟酌著語氣:「春雨易寒,臣妾擔心您的身子。」

蕭雲策拉過我的手,視線在我身上與下頭的臣子間來回徘徊半晌,才大發慈悲,揮了揮手。

我松了口氣,看著那些人跟著李雲走了。

他會依照我的吩咐,在偏殿為幾位大人送上幹爽的衣裳,再備上驅寒的暖湯。

我忍著膝蓋上的痛,坐了下來,還未問他究竟為何事生氣。

他便開了口:「方才,那些人裏,可有你熟識之人?」

我揉著膝蓋的手頓住,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怎會?後妃與臣子熟識,皇上這是要我被天下人指責?」

我腦中迅速掠過,方才那行人中最後那個清瘦的身影。

他見我似是生氣了,這才軟下語氣哄道:「朕並非這個意思,身上可……還疼著?」

我性子大約是很乖巧,不願他多擔心:「還好,不疼的。」

他抱著我,手掌緩緩地按著,低聲道:「窈窈,給朕生個孩子好不好?那些老古板日日盯著朕的後宮,想破腦袋要朕多選人進來,可朕只想要你,旁人不要。」

我有些奇怪地看著他,笑道:「我自然是願意的,不過你是皇上,廣開後宮也是應當的,若你願意,我即刻便可以操辦選秀,這樣後宮也熱……」

他打斷我的話,目光陰沈,咬著牙道:「你說什麽?」

「臣妾,可有說得不妥當的地方?」我不大確定地問。

「同旁人分享朕,這是你所希望的?」

「我……自然不願,可你是皇上……」

「那又如何!」他有些躁郁,站起身極快地走了幾步,又返回來,紅著眼眶盯著我,「不是這樣的,你不該是這樣,是你要求朕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朕用了兩年時間,好不容易鏟除那些阻礙,你為何又反悔!」

我直直地看向他,失了控的帝王,躁動如野獸。

可是,怎會有宮妃會同皇帝提這般無理的要求?

我只好拉著他的袖子,安撫道:「好好好,是臣妾不對,臣妾往後不提了,只跟皇上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埋首在我頸邊,滿身絕望,低喃道:「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你為什麽不能像從前那般愛我……」

可我,我還是很愛他的啊,我滿心滿眼都是他,睜眼是他,閉眼也是他,為他去死都是甘願的,蕭雲策,我究竟還要如何愛你才算愛呢?

10

後來,我借著關心幾位大臣的情緒,問了李公公些事。

這才得知,我那日在宴上看著眼熟的那位大人,如今是刑部侍郎,名喚宋嶼。

聽說,他是從偏遠的縣裏一路考上來的,多年前中舉時,也是一時風光無兩。

只是,經過朝代更叠,如今還能在這位置上,實屬不易。

聽說他中舉那年,未婚妻未及他求娶,卻突然暴斃,多年過去,宋大人還是孑身一人。

我聽後,不免感慨,倒是個有情郎。

接連幾日的雨後,天潮潮地濕濕,即使在夢裏,也有把傘撐著。

可我大約是,真的夢到了一把傘,不是雨後,而是雪後。

有一人,腳踩著清鍛靴,墨色大氅之下,掩蓋著一絲青色。

那把傘,歪了歪,擋住他的面容,只遮住半片風雪。

我欲擡頭看那人容貌,卻被喊聲叫醒。

「窈窈,夢到什麽?」蕭雲策捏著我的耳尖,上下磨蹭著,靠得近了,溫熱的呼吸灑下。

「記不大清了。」我擁著被子,懶懶地靠在他身前。

他不大在意,興致高漲地說著另一事:「起床,帶你出宮去。」

也不知他如何弄來兩身平民的衣裳,像模像樣地給我摸索著穿上。

「怎麽突然想到出宮?幹什麽去?」

我伸開手,有些困倦地將額頭抵在他肩頭,任由他系著腰帶。

「看花燈,你不是最愛看花燈?今日民間有人勝節,各處都有好看的花燈。」

我打起了一絲精神,有些期待,我好似也許久許久未走出這宮門了。

新城南街熱鬧極了,我與蕭雲策如同一對平凡的夫妻,牽著手走在燈火璀璨的街道上。

做得精美的滾燈在壯年男子中間拋來滾去,祈求著來年的風調雨順。

店家難以免俗總會問上一句:這位相公,給夫人買個釵子吧?

蕭雲策心情大好,一個手藝粗糙的釵子,他一兩銀子買下,讓店家高興得合不攏嘴。

他逆著人流,低頭笨手笨腳地將釵子別進我的發間,熠熠星火映在他眼中,好不繾綣溫情。

他淺淺笑道:「好看。」

一盞燈上一個願望,他固執地寫了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嘆了口氣替他寫道國泰民安山河永存。

他看了眼,不悅又無可奈何。

經歷過戰亂的國家,百姓更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

萬家燈火閃爍,街上人流喧鬧,國富民安,是他一人之力止了這亂世,他是個好皇帝,也必將是史書上濃墨重彩的帝王。

到了晚些時候,人越發多了,我原是被他牽著的,可不知什麽時候放了開去,等再回頭,我竟發現蕭雲策不在身側了。

我隨著人流走到一旁,他應當很快會發現的,這趟出宮,暗衛也跟了不少。

我等在巷口,百無聊賴地挽著袖子,看見一人提燈而來。

走近了些,他才擡頭望來,許是距離過近,他慌錯地退了一步,這才定定看向我。

是宋大人,他一身青綠色衣袍,白玉發冠束著墨色長發,手中燈火晃著,讓他有了些許人間煙火色。

他啟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清冷如玉碎,可他應該向我行禮,而非問我:

「娘娘……安好?」

我不自覺地笑著看向他,「宋大人如何知道我認得你?我這一身衣裳,顯然是不想旁人認出我的,你應當稱我一聲姑娘。」

他目光有些慌亂,白玉般的面容染了些紅霞,捏著燈柄的手指微微泛紅。

「對,對不住娘……姑娘。」

「只是,姑娘為何孤身一人在此?」

我回他:「我跟皇上走散了,在這等他呢,宋大人一個人?」

他呼了口氣,眼眸似星星:「是,燈會……熱鬧,閑著也是無事。」

我二人說話間,巷口闖進一隊官兵,個個神情緊張地直沖而來。

官兵大叫著閃開,我為了避開他們,往側旁一站,卻不提防那後頭有個坑。

「姑娘!」宋嶼著急忙慌地要過來扶我,卻被人群撞開。

等人過去了,我摸著腳踝,大約是扭到了。

這時,宋嶼蹲了下來,有些緊張地問:「是扭到了嗎?」

他靠得近,身上的蘭香氣息聞得清楚。

我試著動了動腳,有些無奈地笑道:「應該是,動不了了。」

他抿著唇,看向我:「冒犯了,娘娘。」

而後,將左側的大袖展開,蓋在我腳踝處,這才伸出手,按了上去。

只見他動作幾下,一陣鉆心的疼痛後,腳踝處竟奇跡般地不疼了。

他站起身,將另一只縮在袖中,朝我伸出蓋著大袖的小臂,「娘娘,您站起身看看。」

我手攀著他的小臂,將腳探在地上,試著站了起來。

「好像……好了,宋大人,你還會這般手法,真厲害。」

我仰頭笑著,又動了動腳,真不疼了。

他後退了一步,有些局促地看著我,兩只耳尖紅得像燙熟的蝦,「娘娘沒事就好。」

我想起蕭雲策的脾氣,再加上他近日有些疑神疑鬼,於是對他道:「多謝宋大人,宋大人不若先行一步吧?」

他點點頭,朝我行過禮,欲循著之前的路走,哪知道他剛轉身,卻蹲下了身,我嚇了一跳。

只見他撚起大袖邊,小心翼翼地揩著我繡鞋鞋面,我低頭一看,不知是什麽時候沾上的泥土。

宋嶼擦到一半,似是也意識到僭越,忙不叠地拱手賠禮,慌亂地往前走去。

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的背影,再回頭一看,繡鞋上已經幹幹凈凈,沒有一絲塵土。

蕭雲策很快便找來,他雙目赤紅地將我抱在懷裏,失而復得般地用力擁緊,險些將我勒得喘不過氣。

巷子裏來去了一撥人,等人走後,一個清冷消瘦的身影遙遙地望著,手中的燭燈熄滅後,他便轉身而去。

在馬車上,我看著蕭雲策的心情轉好,但未免有些過好,我不由得問他出了何事。

他這才說道,原來剛剛短短半天,他突然出現在丞相家中,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丞相近日的大逆不道之舉勘破。

我聽得楞楞的,脫口問道:「所以,皇上並不是特地陪我看燈會的?」

蕭雲策唇畔的笑有一瞬間僵硬,待要解釋什麽。

我連忙安慰他:「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國事為重,皇上做的是對的。」

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不再說什麽,眼光看向窗外。

11

宮中的日子過得好似余生安穩般,所有人都這般以為,連我也一樣,幾乎要沈溺於其中。

可有些安穩和幸福大約註定是要用來打破的,此般方顯得過往種種或珍貴無匹或不過一場笑話。

就似泡沫終會破滅,幻境終會消亡。

蕭雲策一人,既要顧著前朝之事,又要費心安排後宮的事,偌大的一張網,哪怕他再耳聰目明,也有疏漏之處。

更何況,有心之人非要揭這個腐爛的疤。

當那名不顧一切阻攔、用生命做代價的宮女闖進殿中時,我便預料到,有些東西大約要碎。

她舉著一封信,匍匐在地大喊著:「宸妃娘娘!宸妃娘娘!皇上騙您!皇上騙您啊!您睜開眼看看,您看看這滿宮上下,哪一處不是您跪過的痕跡!」

「來人!快將這宮女拖下去!」宮中人大喊著。

可下一秒,闖進來的宮女咬舌自盡。

我握著手中的信,連連後退,背上滲出了汗。

宮人要跑去報信,我喝住他:「站住!不許去!」

我的右手開始顫抖,信中的字白紙黑字,在我眼前一下清晰一下模糊。

「玉華殿、玉華殿……」我盯著上頭的字,重復呢喃著。

出了殿門,我腳步飛快地往這處去。

玉華殿是王皇後生前的宮殿,無人居住,本應是廢棄的,可我到時竟有侍衛把守,殿門被封死。

「開殿門!」我命令他們。

侍衛左右看了看,跪下回話:「沒有皇上的命令,誰也不能進這扇門,請娘娘贖罪!」

我身為皇後,這後宮中還有我去不得的地方?

然而還不等我動作,一陣聲響後,眼前的侍衛應聲倒去。

推開殿門時,我便想通了,前朝重臣怎會允許後宮只有一人,只要我跟皇上鬧開,就沒人綁著他,他們才能在競爭中開辟另一條路。

那些人的謀求和我的私心,催動我推開最後一扇門。

破敗的宮殿中央,立著一副冰棺。

我手指摳著門鎖,渾身都在發抖,冷汗浸濕了我的後背,可我卻遲遲不敢走近。

再走一步,我便能看清那棺中人的面目。

可那棺中人並非人,不,是人卻非人,「它」僅可以稱作一團肉。

「啊!!!」

我從喉間撕扯出慘叫,失了力跌坐在地上。

「雲娘!」

蕭雲策撕心裂肺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滿眼淚痕地看了過去,又回頭看向那個「人彘」。

心口有東西在猛烈地拉扯,在破殼而出,那些過往像煙火一樣在我腦中猛烈炸開。

我看著那冰棺,幾欲嘔吐,不可置信地道:「王……王皇後,你將她……」

蕭雲策將我抱住,用力地捂著我的眼睛,將我身子轉了方向。

「別看,別看她,窈窈……」

我一把推開他,眼淚像泄洪不止,哭著說:「我還是窈窈嗎?我還是窈窈?我是……我是蘇晚雲啊!蕭雲策,你騙我,你騙得我好苦!」

他搖頭,強硬地要將我抱起:「不,不不,你是窈窈……回去,我們回去,回去後你還是窈窈……」

「你還要給我喝藥嗎?還要我忘了所有,然後像傀儡和木偶一樣待在你身邊嗎?」

「蕭雲策,你瘋了,你是個瘋子!」

胸口蔓延上一陣又一陣地絞殺,我幾乎匍匐在地,渾身的冷汗止不住地流。

我想起臘月大雪時,我打翻王皇後的一盞梅花瓷碗,她一氣之下命我從長春宮三拜一叩首跪到永安殿。

後宮三十六個殿,我從頭跪到尾,用了六個時辰。

那時,蕭雲策從前朝下來,太監撐著傘,他走過我時,我伸手扯了扯他的大氅,他只停頓半晌,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漫天大雪中,他的身影漸漸縮成再也看不見的一粒黑影,那曾是我,曾是我最能依靠的背影。

我想起他出征後,我被診出有孕三月,我與宮女碧水小心翼翼地瞞著,卻還是被發現。在夜裏時,被突然闖進殿中的太監,壓著喝下落胎藥。

太多了,太疼了,那些過往刺得我渾身都在顫抖。

我伸出手臂,那上頭還有未淡化的疤痕,那不是采珠落下的傷,也不是摔倒的傷。

我哭著跟他講:「蕭雲策,沾了鹽水的荊條,就那樣,一下,一下接一下地打在我身上,疼啊,我快疼死了啊。」

他紅著眼,一下又一下地摸著上面的傷疤:「是我,是我對不起你……」

我厲聲道:「你只會這樣!你只會這樣,你明明做不到兩全,你卻偏偏什麽都要!」

蕭雲策的眼淚打在我手上,「不是的,不是這樣,我沒有辦法。前朝積弊,世家猖狂,我奪位時,王家幾番倒戈。那些大族的手不僅在前朝,連後宮都如入無人之境,我若是對你好,我不敢保證你能活到何時,我怕我護不到你那時。那時,雲州大亂,汪清縣大旱,西北站起,所有難事一應而起,以王家為首的權力層盤踞在每個角落,我身上擔著的是天下萬萬人的性命,我不得不向他們低頭,我甚至,不敢多看你一眼。」

「是我錯了,所有錯我都認,我不敢求你諒解。所以,我卑劣到讓你忘了這一切,我以為你忘了那些痛,我們之間就再無阻礙,我會好好償還你的,雲娘,下半輩子,我好好償還你,好不好?」

我搖頭,眼淚如雨下,密密麻麻的痛意一刻不停。

「蕭雲策,我不是一定要愛你的,我也不是一定要做皇後,也不是一定要做你妻子的。」

他拼命地搖頭:「不,不,你這樣說,你這樣說是在殺人誅心,別這樣說,朕不準,不準你這樣說……」

我打斷他:「你明知道自己登基之初,朝局不穩,世家逼迫,你萬般顧不得。我也知曉!所以,我求你放過我,可你偏不肯。」

「你接我進宮,卻迎了王家女為後,任她欺我辱我,你縱容著,一聲不吭。你同我說,你同我說,這是在護我?蕭雲策,我,我沒見過這樣的,你明明知道這宮裏有多拜高踩低,但凡你能正眼看我一眼,我的殿中也不至於在大冬天連炭火都分不到。」

「我知曉了,你,你是覺得我骨頭硬,能吃苦是不是,你覺得只要,只要我熬過了這兩年,一切就好了,是不是?」

「可你,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許熬不過呢?我陪你那七年,吃盡了苦頭,可我,我不是生來就能吃苦的,我也疼啊。」

「是了,你只是無所謂,所有的痛都在我身上,何曾傷你半分呢……」

我起身,一步步慢慢地往外走,這些宮殿在當初全是我的噩夢,這宮裏的每一個角落,都是我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只要一看見這墻檐,這瓦磚,我便如身處地獄。

我最後看了一眼,那冰棺中的人,那肆意折磨了我在這宮中最初所有時光的人。

「沒有下半輩子了,」我同他說,「我們沒有下半輩子了。」

蕭雲策攥著我的手,「你要做什麽?」

我告訴他:「我會死的,再待在這宮中,再待在你身邊,我真的會慢慢死去,這宮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像我的葬身之地。」

「可我不想死,我比任何人都想活。我也該好好地活下去,我才來這世間二十多年,我還沒看過山川河海奔流,還沒看過大漠長煙。我想好好活著,我不願,用自己的死去換你的追悔莫及,你不值得。」

「你我之間,負心的是你,該死的也是你,可你是皇帝,於這萬千百姓都有莫大的功德。獨獨為我一人,而叫你去死,實在也是不值當。」

「破鏡難圓,當初縱有千般萬般的苦衷,我都諒解你了,我用這諒解,求你放過我,可好?」

我在宮殿外,望著高高的墻,湛藍的天,再次問道:「可好?」

12

蕭雲策沒有應下我,他也不再試圖讓我吃藥忘了這一切。

想起了一切,那些記憶又開始反復折磨我,使我日日不得安眠。

連日來,他站在殿門口,不敢靠近我,只固執地望著我。

他以為我在嚇他,可我整日整日地消瘦,飯也吃不下。

昔日受過的苦,身體上受過的傷,像潮水一樣奔湧而來。

蕭雲策站在床前,一日一日地看著我,他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灰敗。

他強硬地將我扶起餵藥,黑色的藥汁從我唇畔流了下去,他流著淚問我:「一定要這樣?雲娘,你一定要這樣對我?」

我垂下眼,疲憊地說:「對不住,我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在這血盆大口中,若無其事地活下去,那堪比死去。

他哽咽著,翻出一封書信,奉若至寶一樣捧到我眼前。

「你答應過的,你,你在上頭畫了押,你說要陪我一生一世的,你不能背諾,雲娘,你不能背諾啊……」

一陣風從視窗吹來,我眼看著他手中的信被吹落下去,他爬下床榻,慌亂地去追逐那封信,如瘋如魔。

蕭雲策準許我出宮那日的前一日,他在我殿外的石階上坐了許久許久,從天明到月上西頭,無人知曉他那一日想了些什麽。

新朝永平三年,喪鐘敲響九聲,皇後娘娘歿於宮中,帝大悲,文武百官服喪二十七天。

同日,我拖著虛弱的身子,從當日進宮的門,再次走出。

我回頭看向身後巍峨龐大的宮城,或許我會死,或許我幸運能活,可我總歸不願死在他身旁,不願死在這宮墻內。

13

又一年春風吹綠楊柳岸,在煙雨氤氳的江南,我的身子養好了大半,日子慢慢安定了下來。那七年裏,學會的許多手藝,讓我有了營生的手段。

我早知曉,蕭雲策是明君,他治下的天下,時和歲豐,千裏同風。

百姓安居樂業,女子亦得庇佑,永平三年一道政令下,女子亦可開店、行醫、做工。甚至公然規定「夫為寄豭,殺之無罪」。

「雲娘子,要二兩酒!」眼前的婦人,溫聲道。

「好。」

打了酒後,我蹲下身,拿了帕子擦鞋子上的酒漬。

一道溫潤清冷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卻磕磕絆絆的:「雲,雲娘子,我,我也要二兩酒。」

我擡起頭,看了過去。

風塵仆仆的宋嶼,背上挎著一個包袱,一臉希冀地看著我。

「宋大人?」我笑著叫他。

他拱了拱手,不好意思道:「不是大人,雲娘子不妨叫我宋先生便可。」

我又笑道:「宋先生?」

他耳尖紅紅,矜持地點了點頭。

我想起,夢中的那把傘,那把雪後歪向我的傘,那張我在夢中從未看清的臉。

此刻,與眼前的人重疊,他枉顧王皇後的旨意,將傘撐在我上方。

「下官刑部侍郎,奉命查宮中徐美人一案,已向皇後請示過,案子有些疑點需要詢問娘娘,請娘娘隨下官到屋內。」

可我哪裏認識什麽徐美人,那不過是他編造來的謊言。

我問他:「宋先生也要二兩酒?」

他點頭,又多余地解釋了一句:「我,我不喝酒的,要拿回家燉肉用的。」

我打著酒,笑意盈盈地看向他。

江南風起,撩動了他的衣擺,無處不歡喜。

刺骨寒冷中盛開的暖意,經年可回首。

14

燭火微蕩,帝王坐於高高的宮殿之上。

奏折堆滿案台,白發不見青絲。

空蕩寂寥的高台之上,那人靜坐不語。

撫上胸口,他感知到體內情蠱的肆意瘋長,那不屬於他的愛意,在他心口瘋狂蔓延,他前所未有清晰地感受著,她對旁人越來越濃郁的愛意。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鮮血灑在桌案泛黃的紙張上,一張被珍藏卻老舊的婚書,鮮血錯落在上頭的兩個名字:宋嶼、蘇晚雲。

他抓過燭火,顫抖著手將那紙婚書燒毀,雙眸裂紅地盯著,那燃後的灰燼在空中飄舞,飛遠。

原來,一開始,她就不曾是他的。

錦繡江山,萬裏繁華。

從此,身旁再無一人,巧笑輕喚他。

【本篇故事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