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寫的東西有人看,心裏當然很高興。但每當袁老去世、香港回歸25周年等特殊時間節點,這個問題以及回答就被加量推播,流量和點贊數相比平時均暴漲,平台內部某些工作人員的用心也真是相當可疑。
特此聲明:這篇文章諷刺的物件,是我小時候親眼目睹的學校領導、腐敗官吏等猥瑣之徒,而不是帶領我的祖國走向星辰大海的英雄們,請不要搞混了。如果不同意我這句話,不點贊、點踩,甚至拉黑,都是可以的,那是你們的權利,請隨意。
【刻奇】
班主任家的狗死了。那狗半歲大,腸胃染了炎癥,數日不進飲食,終於安靜地死在了窩裏。班主任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在和我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眼眶忽地就紅了,竟至於流下淚來。班上同學個個大氣不敢出。教室裏很安靜,只能聽見輕風流過桌椅的聲音。
忽然,毫無征兆地,班長放聲大哭了起來。班長是大隊長,肩膀上別著三道杠,整天習慣了對我們這幫平頭百姓頤指氣使。今天卻是說哭就哭,讓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我看看他,又以一種詢問式的表情看向我同桌,同桌也以一種訝異的眼神回望著我。
班長的哭聲在教室裏飄蕩了約莫有二十秒,副班長抽泣的聲音又加入了進來。一開始是小聲抽搭,接著慢慢放大,很快變得如同班長一般響亮。這副班長平日裏就是一跟在班長屁股後頭奔波的角色,班長指東,他決不敢說西。今天這哭聲之中,也是不知道包囊了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二人的哭聲仿佛長了翅膀,在教室裏撲棱棱轉著圈,攪動得每個人都有些心神不定。又過了約莫一分鐘,學習委員也忽地撲通一聲,俯在課桌上失聲痛哭起來。緊接著是一貫多愁善感的文藝委員,只見她把臉埋在手絹裏,肩膀不出聲地開始抖動。勞動委員和體育委員也沒有落下,一前一後抹開了眼淚,體育委員還嘹亮地吸了聲鼻涕。班幹部們的哭聲此起彼伏,很快便充斥了整個教室,蔓延到了普通學生身上。連我的同桌也俯下身去把臉埋在了胳膊裏,再也看不見他的表情了。
我感到有些驚慌,正想搖搖同桌的肩膀,跟他說些什麽。卻突然瞥見班主任佇立在講台上,陽光從窗外射進來,讓她和背後的黑板陰影融為了一體,隱沒了表情。教室裏的同學們都彎著腰,或俯在課桌上,或拿手捂著臉,整個教室只剩下我挺胸擡頭,顯得頗為不合時宜。我猛地一驚,趕緊把頭低了下去,拿手捂住眼睛。透過指縫,我一個人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層層疊疊的背影。我的耳朵裏灌滿了各種各樣的哭聲,就好像裝了一千個嬰兒的瓶子在我的耳道裏猛地打破了一般。窗外陽光奪目,教室裏的我卻感到通體發冷,汗毛一根根直立起來,仿佛要拼命掙脫我的身體,從這片哭聲中逃離開去。
最後,班主任好不容易才止住了我們的哭聲。開始上課。我把手從眼睛上拿下來,頓了頓神,才發現我的掌心不知道什麽時候濕了一片。
當天晚上,班主任免了我們全班的作業。後來,再沒有同學提起過這天下午發生的事兒,仿佛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盡管我有時候很想逮著一個人發問:這是怎麽回事?這是怎麽搞的?但我最終還是作罷了。再後來,小學就畢業了。同學們就隨著畢業照的遺失,徹底沒了聯系。
多年以後,站在赤道上炙熱的沙漠邊緣,頂著腦袋上明晃晃的太陽,我又一次回憶起那個死了狗的冷若寒冰的下午。假如我的記憶沒有發生錯誤,那我就必須承認,在我人生中的某個時刻,我因為一條從未見過的狗的死亡哭了一回。而數年後在我一位親戚的葬禮上,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掉。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因為這讓我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可否認這個事實又意味著我腦子還是有問題——沒發生的事情壓根就不該出現在我的腦子裏。我為此感到頗為苦惱,我只好去找我哥們老鼠。老鼠在一所大學學文學,輔修心理課,平日裏又愛研究些神秘之事,我想他大概能幫上忙。
老鼠坐在馬路牙子上抽著煙,一語不發地聽完了我的敘述。接著他思考了幾秒中,把煙頭子在手心裏摁滅,說,這事兒有兩種叫法,有文藝的叫法,也有不文藝的叫法。你想聽哪一個?
我說,文藝的大概委婉些,我能接受。你要是說個名字又臭又長的什麽癥出來,難保我能不能接受得了。就先文藝的吧。
老鼠說,這文藝的叫法吧,就叫媚俗。
我一聽,就坐不住了。得得,我說,可拉倒吧。還媚俗,這不就是跪舔麽?我那班主任是什麽年紀什麽姿色,我犯得著跪舔她?
老鼠一臉嚴肅地盯著我。不能排除有這種可能性存在。他說。
去你丫的。我罵道。還是別整那文藝了,你說人話吧。
這不文藝的叫法吧,就叫刻奇。老鼠說。
見我一臉沒反應過來的樣子,老鼠只好又解釋道。這你就從字面意思來理解好了。這刻吧就是刻意的刻,奇呢就是奇怪的奇。倆字加起來理解,那就是刻意變得奇怪。
此話怎講?我連忙追問。
老鼠卻不立即答話,又從口袋裏摸了根煙叼在嘴上,我給他點上火,他閉眼吸了一口,吐出來四五個小小的煙圈,藍熒熒地籠著陽光,煞是好看。我也不便催促,只得坐在一旁,伸手去抓那煙圈。
過了半晌,他才開口。看過【天龍八部】沒?
看過。
知道丁春秋?
知道,拐跑了師娘的那個。
你要在星宿派,就不會這麽說話了。他說。星宿派的人,就連丁老怪放個屁,不但不能捂鼻子,連「大口呼吸」都不對,要「大口吸,小口呼」。這就叫刻奇。你說為什麽?還不是怕給抓去屍爆啊。
怕是沒錯。我說。我也不能假裝我小時候不怕我們班主任,那個老女人變態得緊,一不高興就讓我們罰抄五千字課文。但我不能理解的是,我為什麽當時流了淚?這一直讓我很困惑。如果純粹出於怕,大不了假裝一下便是了,何至於真的哭出來。
這不難理解。人嘛,一輩子,說白了就是為了獲得利益,保全自己。假哭這種事兒,雖然有利,卻也不太健康。所以你的身體只好自己騙自己一下,擠兩滴眼淚出來。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我聽了老鼠的這一番解釋,還想再問些什麽。可老鼠卻以說了那些術語我也聽不懂為由,一語不發了。平心而論,老鼠說的也還通俗易懂,可我就是不能接受我曾經自己騙自己這麽回事。倘若身體這麽簡單就能出賣大腦,那麽人活著究竟又有什麽意義呢?我想不通。
我站在沙漠裏的時候,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冷冰冰的死了一只狗的下午,接著又浮現出老鼠那捉摸不透的表情,還有那欠揍的煙圈。刻奇,他對我說。你是一個刻奇的家夥。人嘛,都不過就是這麽一回事而已。
不遠處,我聽到有人在驚嘆。好美啊,她們喊道。喊聲裹著軟綿綿的沙粒打在了我的臉上。我突然想起來我現在的座標是在杜拜,我正身處阿聯酋的一個沙漠裏。我望向喊聲飄來的方向,兩個女人正舉著個長長的手機架擠在一塊自拍。我又看看周圍,每一個沙丘上都站滿了中國人,擠來擠去一點都不美,簡直讓我以為我又跑到了蘭州。刻奇,我想,她們在刻奇。
從那以後我不管做什麽都會想到刻奇,並且每每以此來揣測周圍的人。我女朋友把我甩了,盡管我一點也不難過,卻還是強行叫了一幫哥們去借酒澆愁,一邊澆一邊覺得自己在刻奇;舍友被炮友踹了,擺出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嘻嘻哈哈地請我們去唱歌,我看不出他是真想笑還是強顏歡笑,但總覺得這種行為很刻奇;看到朋友圈裏女生聚在一起的自拍,我總覺得她們笑得很刻奇。甚至多年以後我回憶起老鼠坐在馬路牙子上那一臉弗洛伊德的表情,也覺得他當時是在故作深奧,簡直刻奇。
漸漸地我分不清什麽是真實的我,什麽是刻奇的我。分不清楚以後,我也索性不再考慮這個問題了。但與此同時,我也喪失掉了對生活的熱愛,對生活中一切振奮人心的東西都提不起興趣來——可能你覺得我這樣很憤世嫉俗,很沒有必要。但有一點你沒有考慮到:假如多年以前因為那處於另一個時空的死狗哭泣的恰巧是你,你就不會再這麽認為,一切也就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