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拾取歲月的珍珠(書裏書外)
遲子建像。羅雪村繪
1991年,忘了是四季中的哪個日子,青春的我寫下【好時光悄悄溜走】,已然感覺時光如流,美好難再。而一旦歲月的波痕讓心起了褶皺,心語就多了滄桑。所以到了60歲,編輯這本散文隨筆集,在書名的選擇上,我和出版社的編輯,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這一篇。仿佛它是歲月之河的網,一旦撒下,昨日就會斑斕重現。
回憶讓時光倒流。
翻閱過去40年間寫下的非虛構文字,那些遠行和塵封的日子,像月下的迷離樹影,又在晚風中交錯浮現了。
童年時父親用罐頭瓶,給我做了一盞迎新的燈,我在除夕夜走街串巷時,不再怕夜黑;母親在雨雪交加的時刻,給沈浸在【額爾古納河右岸】寫作中的我,送來回家的傘,怕被命運風雨淋濕的我,再被自然的雨雪淋濕;愛人離世的前三天,我們還攜手去花店,買了嬌艷的玫瑰和康乃馨,可是看不見的魔鬼給他的生命,亮起了永遠的紅燈,讓我在雪山腳下的長夜仰望星空時,是那麽地想在星星的眼眸,發現他的目光——哪怕隔世,也是照耀;30年前我和同事去北極村奔赴白夜時,終於明白外祖母的存在,才是我生命中永不消逝的白夜;還有童年時我和姐姐弟弟在山林小鎮,那些孩子間可愛的「戰爭」,都是那麽難以忘懷。
除了親人和鄉鄰,故鄉的山林、溪流、風雪、莊稼、動物、農具、蚊煙、吃食等等,這些讓生活熠熠閃光的珍珠,這歲月最美的鑲嵌物,也成為我追憶的物件。
我發現夏日的天空能湧起九級浪;冬天的火爐會唱歌;一滴水可以有三生三世;時光會在音樂中飛舞;疼痛可以喚醒我對黑暗的柔情。
我還在慢行列車上看過在大平原的朝陽中翩翩起舞的鶴;在西柵的深夜聽過清寂的梆聲;在張家界的月下竹林感受螢火蟲帶來的幽微光明;在察布查爾看一支飛向泥土的箭;在上海的冷風中追尋魯迅先生的足跡;在香港假日祭奠蕭紅女士;在巴黎的石橋下感受它優雅的流水;在俄羅斯的泥濘中遙想春天;在尼亞加拉的彩虹前心念隔世愛人;在都柏林的酒吧飲黑啤酒看歐洲杯;在柏林墻下看形形色色的塗鴉;在法國諾曼第海岸穿行於陣亡者龐大墓群中反思戰爭;在墨西哥城欣賞裏維拉的壁畫和卡洛在藍屋留下的畫作;在西班牙阿爾卡拉遙想王冠應該加冕於誰;在芝加哥藝術館為那些震撼心靈的藝術品而癡狂。
這些行走間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也許浮光掠影,不夠深刻,但它真切記錄了那一段段仿佛含著雨露的時光,令人懷戀。
好時光仿佛一場場冬日的妖嬈霜花,盛開和消逝,總在剎那之間。它留下的痕跡有黑有白——黑的是年長後睡眠漸短而更多感受到的長夜;白的則是愈來愈多的白發。我發現白發很浪漫,不像青春的黑發直溜溜的,它像五線譜一樣曲曲彎彎。人也許還沒活通透呢,白發卻是活明白了,開始在我們頭頂跳起舞啦!
一個甲子的時光過去了,無論是苦辣酸甜,還是風霜雨雪;無論是喜樂哀愁,還是悲歡離別,都像電影的分鏡頭,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一幕幕地上演了。經歷了這一切,你會更深切地懂得愛與包容,懂得感恩與懷戀。沒有哪個日出是平凡的,也沒有哪個夜晚是貧乏的。所幸生機、勇氣和信心,在60歲以後,沒有被磨蝕掉,它們依然綿密地埋藏於生命的肌理,與我共呼吸。
而到了耳順之年,能夠更多地傾聽不同的聲音,更深地理解復雜的人性,保持自己的音色,堅韌而獨立,入世而出世,那麽生命之河,依然會泛起動人的漣漪。
哈爾濱深秋了,萬木蕭蕭,候鳥又開始了遷徙的旅程。此時的天空仿佛春運的車站和機場,異常繁忙。也不知各類鳥是怎麽劃分它們的飛行路線的,它們分批分時,疏密有致,有條不紊地奔赴越冬地。我看過一個資料,被迫成為北地羈鳥的,除了傷病無法南飛的,還有因貪食漿果而醉了的鳥兒。我故鄉的野生都柿(藍莓),就是可以醉人的漿果,我童年曾在采山時吃醉過。醉了的候鳥,翅膀就是敗軍的旗幟,豈能高飛。而如果它們抵禦不了漿果的誘惑,一再吃醉,就會錯過最佳遷徙時刻,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斷腳步。留下的醉鳥,有的在瑟瑟發抖中失去生命,有的則在搏擊中傲然適應了寒流,成為暴風雪中展翅的一員。
我羨慕和欽佩後一種醉鳥,無拘無束地欣享大自然賜予的瓊漿,無畏無懼命運軌跡的改變,率性天真,自由舒展,不期然間開辟了生命新天地,迎來另一番好時光。
(此文為【好時光悄悄溜走】一書序言,標題為作者所加。)
(來源: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