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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員的刀,落在應屆生頭上

2024-09-23心靈

畢業五個月後,應屆生陳豐因為「績效考核不達標」,被大廠辭退了。

「沒想到你這樣」「不符合預期」「不如去做網紅」……985碩士畢業的陳豐沒想到,自己有天會和這些評價聯系起來。在那個狹小的會議室裏,陳豐聽著領導接二連三的指責,大腦一片空白,只想著,「我可能要被裁員了」。

可陳豐認為自己在實習期的表現不錯,三個月裏業績排名前二,最終靠實習轉正進入了大廠。畢業選崗時,領導邀請她加入新開的技術部門,她當時想得很簡單,覺得上面分配任務下來,自己悶頭去做就行了。但轉正一個月後,陳豐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差評。

【我,到點下班】劇照

離職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陳豐都在質疑自己的能力,甚至陷入抑郁情緒,她把經歷發到網上,發現不少應屆生和她有著類似的遭遇:他們大多都在入職幾個月後,因公司效益問題,或績效不達標而被裁員,不僅失去了應屆生身份,更因工作經歷較短,在之後的面試裏屢屢受挫。

被裁的應屆生

六月畢業,七月入職,八月被裁,聽到對面人事用略帶遺憾的口吻宣布這一結果時,謝昕怡暗自冷笑。

一切早就有跡可循。每次開會,董事長都說要裁員,剛說完準備裁10%~15%,不多久又要繼續裁20%。謝昕怡入職時,公司微信群裏還有200多人,最後只剩150人。

但她沒想到,會這麽快輪到自己。過去董事長安排工作,總是把她和主管叫在一起,最近他們的交流明顯變少。兩周前,董事長還要求主管把她的試用期考核從B-改成C,按照公司試用期規定,C代表不合格。

辭退的導火索,是公司八月舉辦的一場表彰大會。作為企業宣傳人員,謝昕怡負責給十幾名優秀員工寫頒獎詞,那時她剛入職一個月,人還沒認全,只能根據領導給出的評定理由,結合員工崗位,模仿著寫。

裁員似乎都有跡可循/【黑狗】劇照

幾天後,董事長把她和主管叫進辦公室。一開始還誇獎她「新人第一次寫成這樣不錯」,但後來直接破口大罵,「這是我改過最差的一版」「寫得很差」……董事長邊罵邊拍桌子,「氣得臉都紅了」。他認為,公司業績不好,不能在主持詞裏寫「豐碩的成果」;個別員工只是在專案裏掛名,不能誇他「有敏銳的市場洞察力」。

「這些我怎麽會知道?表彰大會不寫表彰詞還能寫什麽?」謝昕怡心理無奈,卻假意點頭。當天加班修改完交給主管,主管又在她的基礎上自創了十幾句贊詩,才讓領導滿意。謝昕怡本以為, 這次摸清董事長喜好,下次改進就行,「沒想到他後面直接把我開了」。

但謝昕怡也理解自己身為文科生的尷尬,「公司如果發展穩定,還能養得起企宣崗,可一旦出現財務問題,會首先裁掉不能直接創造收益的部門」。

物理專業的肖椒也被裁了。作為上海211大學的應屆生,肖椒在一家初創民營企業做OPC套用工程師。入職一個月,公司就傳來裁員的訊息。大會上,領導向全體同事說明公司資金短缺的現狀,並把被裁員工挨個叫到辦公室商討賠償方案。近200人的公司,最後剩下110人,肖椒的部門也被裁了40%。

整個裁員流程很順暢,上午約談,中午吃飯,下午離開。這是肖椒第一次經歷裁員,現實的沖擊讓她有些恍惚,「像是被公司掃地出門」。但她清楚,這不是她的能力問題,在大環境面前,誰也無能為力。

肖椒某天下班路上拍的月亮/受訪者供圖

海外留學生也面臨相同困境。荷蘭畢業的劉婷婷去了一家民營企業做海外數碼行銷,本以為這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沒想到三個月後也被裁了。

元旦期間,公司空降了一位新領導。她明顯感覺到,對方更想要一位經驗豐富的同事。每次開會領導都不讓她參與,也不再安排她新工作,她很迷茫,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做。於是把這一想法告訴了HR,很快領導就下達了裁員的通知。

謝昕怡、肖椒和劉婷婷被裁並非個例,各個社交平台成了應屆生吐槽被裁的聚集地。南風窗記者隨機選取50個不同應屆生被裁的貼文進行梳理。結果發現,超六成應屆生因公司最佳化被裁。

【平凡的榮耀】劇照

近年來,多家企業因組織架構調整進行了大規模裁員:阿裏巴巴在2024年上半年員工減少了21098人,超過2022年及2023年全年的裁員人數;今年8月初得物App宣布裁員,比例約5%,意味著將有約500人被裁;東風本田也開始征集自願離職的員工。

【勞動法】規定,企業在裁員時必須向被裁減的員工支付經濟補償。補償標準通常為每滿一年工作支付一個月薪金,不滿一年但超過六個月的按一年計算,不滿六個月的支付半個月薪金。因此對於企業來說,初入職場的應屆生成了控制裁員成本的首選目標。

社會第一課

離職協定,是不少應屆生上的社會第一課。

畢業於雙非電腦專業的應屆生雪莉,春招時進了一家上市公司,臨轉正前三天被裁,公司的理由是「能力不達標」。

而在面試時,她曾明確告知過人事,自己只會Linux基礎操作,公司知曉後依然決定錄用她,並簽了三方協定。畢業前的實習期間領導也只讓她負責簡單業務,並沒有提過考核標準,但在她實習近三個月後,公司卻「突然上難度」,要求她做「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專案」。

雪莉去找領導說明情況,對方又拿來一套測試題,要求她在50分鐘內搭建兩套系統,她清楚,自己肯定做不出來。

第二天上班,雪莉的釘釘自動彈出訊息,說她「不符合公司轉正標準」,要求離職。初入職場的雪莉不懂法律,按照人事要求主動送出了離職手續,沒有拿到任何賠償。後來,她在網上偶然刷到勞動法,才知道公司這樣做是違法的,但她當時正忙著找工作,沒時間維權。

【凡人歌】劇照

直到三個月後,雪莉應聘的新公司進入背調環節,她留了上家直屬領導的電話。不久HR通知她,公司有了更合適的人選,她打電話詢問具體原因後才知道,前經理說了她「一些不好的話」。

雪莉很生氣,她自認當初離職走得很體面,「跟大家一一告別,做了詳細的離職交接,即便後面有同事找我,也都立刻回復」,沒想到,還是被前領導「背刺」。

她決定「復仇」,向前公司申請勞動仲裁。前公司派出的人事在庭審現場提出,是她主動送出的離職申請,屬於自願離職,公司不該承擔責任。雪莉雖然送出了證據,卻沒有準備好應對方法,被對方打得「措手不及」。申請仲裁半年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後來,她從仲裁員口中得知,這家公司有多次被申請勞動仲裁的記錄。雖然它是一家上市公司,但「為了規避風險」,勞動者只能跟旗下的子公司簽訂合約,子公司的實際受益人與管理層也頻繁發生變動,屬於經常鉆法律漏洞的「慣犯」。

仲裁結果出來後,雪莉很難受,「覺得沒有為那個委屈的自己要回公道」。

謝昕怡的經歷也類似。8月中旬,她成為公司裁掉的第一個應屆生。在她之後又有幾位應屆生同事相繼離開,有人是自願離職,也有人是被迫簽「自願」離職。她是其中為數不多拿到賠償的人。

有人會被迫「自願」離職/【我在他鄉挺好的】劇照

被裁當天,HR說可以讓她幹到月底,拿完當月薪金再走。交接完工作後,人力總監卻直接讓她明天不用來了。謝昕怡問,「如果我明天不來,薪金也會給我發到八月底嗎?」看到HR和人力總監楞住的樣子,她明白,原來公司並不想給她任何賠償,但他們之間沒溝通好,讓自己誤打誤撞地拿到了十天的補償薪金。

離職時 ,HR讓她簽自願離職申請,她不理解為什麽是「自願」,對方告訴她,公司不可能開辭退證明,所有的裁員最後都會變成「自願」離職。

謝昕怡沒想太多,簽完就收拾東西走了。晚上她才反應過來,這並不符合勞動法,但除了後悔也無濟於事。

被裁當天,謝昕怡自己做的午飯/受訪者供圖

更戲劇性的是,就在謝昕怡被裁的同時,遠在貴州做銷售的表姐也在試用期一個月後被裁了,公司以上班時間玩手機、業務能力不達標為由,沒有給她任何賠償。

表姐沒有簽自願離職,但負責勞動仲裁的律師告訴她,仲裁很難贏,公司可以按照自己的標準搜集一切對她不利的證據。另外,6000元的律師費也成了勸退表姐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旦仲裁失敗,這筆錢只能由自己出。看到表姐的情況,謝昕怡也放棄了仲裁的念頭。

被裁之後

企業對人才的要求越來越高,熱門大廠也紛紛縮減了招聘計劃,「內卷」成了校招的關鍵詞。

本碩就讀於某985大學新聞專業的謝昕怡曾在新華社、騰訊等大廠實習。加入秋招以來,她投了上百份簡歷,內容營運、品牌行銷、市場推廣……幾乎所有能報的崗位都投了個遍,但在很多企業連「簡歷關」都沒過。

謝昕怡說,大公司看不上她的實習經歷,因為「不垂直」,小公司怕她心氣高留不住,她被卡在學歷和能力的夾縫裏,身為985碩士的驕傲,被現實「徹底打碎了」。

最後選擇這家小公司,是因為董事長在宣講會上向學生承諾:工作穩定不裁員,領導和藹可親。得知被裁後,謝昕怡很委屈,這份工作明明遠低於她的心理預期,「都已經這樣了,他們還要挑刺」。

【沒有工作的一年】劇照

劉婷婷也發現,留學生在秋招市場裏並不被看重。去年7月拿到畢業證後,劉婷婷立刻回國準備秋招。她給自己做了一個表格,上面列滿與專業相關的工作。

秋招的環節有很多,性格測試、群體面試、行測試卷……她每天都在「瘋狂」刷題,但都沒有回信。投到後面,她已經「不確定自己想做什麽了」,似乎對所有工作都失去了興趣,「只是為了有份工作,才去找工作」。

被采訪的五位應屆生,不論學歷和專業,都不同程度地在校招中感受到了就業的壓力,最終只能一再降低初始期望,「將就」著找一份能「保底」的工作,但這也為日後埋下了隱患。

被裁後,劉婷婷去了一家雅思學校當老師。她發現,自己更適合這種多勞多得的薪酬機制,「幹起來更有動力」。在這份工作中,她也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滿足感,每次看到學生拿著成績單匯報分數,或在結課後專門跑過來告別的時候,她都會很感動。

未來,劉婷婷計劃攢錢出國。「雖然在國外沒法賺大錢,但我也不想發財」,在打破穩定的枷鎖後,她想去探索更多東西,「不一定非要追求結果,經歷過就好」。

有了第一次工作的教訓,每次面試前,雪莉都會查詢公司過往的訴訟記錄。一次,她發現有家公司仲裁案件比較多,後續就沒再去面試。與HR交談時,她也會格外註重工作時間、社保繳納基數以及公司氛圍,「能想到的都會問一遍」。

每次面試前,都會查詢公司過往的訴訟記錄/【破事精英】劇照

及時止損,也是社會教給她的重要一課。過去雪莉經常吐槽前公司,但不敢真的提離職,怕以後再也找不到工作。直到被裁後,她才發現,市面上的工作機會有很多。一個月後,雪莉找到了一份外包工作,沒過多久又跳槽去了一家國企。最近,她開始學小語種,為日後出國留學做準備。

謝昕怡也開始改簡歷找工作。這次,她決定不再考慮小公司,「雖然有些大公司也很下作,但總不會無法無天」。領導的性格,也成了她關註的重點。

最近她在面試新公司,HR要求每個員工必須完成性格測試,並著重強調董事長非常看重測試結果,給她提了不少建議:不要連續選相同選項,不要有負面選項,至少八分鐘以上送出……她擔心自己「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打算再多看看其他工作機會。

陳豐離職後重整旗鼓,一個月內斬獲了多份工作,最後去了一家知名媒體做營運。回想起第一份工作,陳豐曾經的委屈、不甘早已化為平靜。

她承認,自己很容易被他人評價影響,即便領導認可她的工作能力,她也時常陷入自我懷疑。但她也清楚,她的工作實力不是靠領導簡單幾句就能評價的,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

被裁後,陳豐愛上了健身,一周要去五六次,她享受自己對身體的掌控感,也只有運動,才能讓她確定「只要努力,就有回報」。

文中配圖部份來源於網絡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喬悅

編輯 | 蘇米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