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社會,死亡是需要被認真對待的。
更衣、化妝、告別、火化然後下葬——你未必出生在產科醫生的手上,但你大概率葬在殯葬人員的服務下。現代人的人生終點站是殯儀館。
上世紀九十年代,國內出現第一個殯葬專科學校。2024年9月,北京民政職業大學的全國首個殯葬本科開課。殯葬以越來越專業的形式進入大眾視野。
但在許多人看來,它依然是神秘甚至吊詭的。成天與逝者打交道是什麽樣的?會害怕嗎?能參悟生死之道嗎?由於職業的特殊性,殯葬從業者獲得過什麽,又失去了什麽?做殯葬,真如傳聞那樣「白班八百,夜班一千三」嗎?
帶著這些疑問,我們找到4位元在不同崗位的殯葬專業人員,有公墓管理員、火化工、司儀和入殮師。他們因為各種原因選擇殯葬專業,比如相對容易的就業、可以預判的穩定;比如對死亡、喪事的好奇與興趣;又比如一種期許,像電影【入殮師】裏所說,「把失去的人重新喚回,賦予永恒的美麗。」
少有專業的境遇這樣矛盾。殯葬從業者們,一邊面對逝者家屬的感謝,一邊接受工作相關的怪談、歧視與偏見。他們希望透過自己的講述,讓偏頗的回歸客觀,讓神秘的逐漸清晰。
文| 馮雨昕
編輯| 李天宇
起床氣會壓住一切恐懼
@小羊 女 21歲 實習公墓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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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完,我的第一誌願是婚慶,分不夠,滑檔去了第二誌願殯葬。這倆專業看上去差了十萬八千裏,但對我來說,報它們都是為了就業。
我認識做婚慶的朋友,每次參與婚禮都能收到小紅包,收入據說很可觀。我也看過行銷號段子,做殯葬「夜班一千三,白班八百」,不需要接觸活人,沒有復雜的工作關系,高薪又清閑。
沒想到,段子真的就只是段子。入行後我才知道,就業率確實很高,一般能有個95%吧。但我們這兒地級市的殯儀館裏,普通職工的薪金就五千元上下,和高薪沾不上一點關系。
剛開始,家裏人不怎麽同意我學殯葬,覺得有點晦氣。勸我換專業,我沒聽。說實話,我一直不算個膽子大的人,小時候連鬼片都不敢看。但填誌願的時候,我認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恐懼是可以被克服的。
2022年,我到武漢開始念三年制的殯葬專科。頭兩年,學的基本都是理論知識:在仿真皮上練縫合;用泥塑形,捏出人體的五官和頭部;學習給假人穿衣服。網上傳得神乎其神,什麽學院的福爾馬林裏泡著遺體,上課要和大體老師(對遺體捐獻者的尊稱)打交道,這些都是沒有的。
我最喜歡插花課,可以理解成專為葬禮或靈堂設計的花藝吧,小到花束、花籃、花架,大到有花圃一般大。上了這門課我才知道,原來有上百種和生死關聯的花,常見的比如百合、康乃馨、菊花,還有些我從來沒聽過的,比方說天堂鳥。動手插花,很有趣,也很靜心。
今年7月,我第一次去殯儀館實習。那也是我第一次接觸遺體,協助殯儀館的老師給遺體化妝。只要是正常死亡的逝者,所需的妝容和活人妝區別不是太大。無非是一個躺著化,一個坐著化。化妝品也是常規的粉底、腮紅、眉筆等等,都是市面上能買到的牌子。老師們給逝者上妝用的口紅,和我用的是同一款。
也有被嚇到的時刻。第一天到單位報到,已經是深夜了,老師帶我們一批8個同學去看3位溺亡的逝者。這是非正常死亡的遺體,我看一眼感覺沖擊很大。
回宿舍的路還挺遠,要走八九分鐘。那天大家都有點怕,就互相貼著走,不停地說話。晚上入睡前我也很害怕,怕逝者或死亡的場景出現在夢裏。還好,噩夢沒有出現。
圖源劇集【三悅有了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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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兩周吧,我在手機殼上貼了辟邪圖案,起到一個心理鎮定的作用。同學們吃住都在館裏,去哪兒也都一塊兒去,緩解了一些恐懼。
其實,第一晚看那三位溺水者時,我除了害怕,也有不少傷心惋惜。那是同一輛車裏的三個人,其中有一個男孩和他的爺爺。男孩要去上補習班,爺爺叫了車送他去。那幾天下了好大的雨,車經過涉水路段時被沖走了。那男孩最多十來歲,我一邊看,一邊哭。
他們是逝者,也是某個家庭的兒子、父親和丈夫,有家人愛著他們。這樣想,恐懼感好像就減弱了。
說說我的典型的實習工作吧。一般早上5點40分起床,6點就是火化工上班的時間,要趕去接骨灰、安排下葬。還要和同事們去清理放久了的貢品,貢品放爛了容易招蟲。
忙的時候,一天要接待三到四位逝者。別看數量不多,其實對每位逝者的服務時間是很長的。從接收遺體,到選購花圈、骨灰盒,到整理遺容、火化、下葬,沒有幾小時下不來。
晚上回到宿舍,十點不到,我就能刷著手機睡著。半夜有新的逝者來了,我們還得去接。有時接了一次,剛回宿舍洗了澡躺下,又來一個電話,又要去。一晚上來回折騰好幾回。
這大概也是為什麽,現在即使半夜去加班,我也幾乎不感到恐懼了——當睡得很熟的時候被叫醒,你整個人都是懵的,起床氣壓住了一切恐懼。
大二的時候,系裏讓我們選擇未來的職業發展方向。系裏200多人,有大約三分之一的人選擇了遺體整容。他們是真正熱愛殯葬專業的人,想為逝者提供最核心的服務。我選了公墓管理,我還是傾向盡量不接觸遺體,而是參與下葬、後勤方面的工作。
我的建議是,膽子不夠大、不是對殯葬事業充滿熱情的話,還是謹慎報考這個專業。因為一份工作如果找不到價值感,它就只是一份工作,做著談不上快樂。
圖源劇集【三悅有了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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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前後,我聽不少前輩說過,這個專業可能會遭遇歧視與誤解。我一開始沒感覺,慢慢地,我會從外面的世界感到偏見。
我在社交賬號上分享殯葬學生的日常,經常有人私信我問,你怎麽膽子這麽大?殯葬薪金高嗎?一個月能有一萬塊嗎?還有人問,「殯儀館的九條員工守則」是不是真的?
我查了下,「九條守則」出自一個劇本殺,大致是「午夜後避免照鏡子」這種詭異、獵奇的話。我就回他說,你知道我們的員工守則是什麽嗎?是「不能遲到、穿衣得體、態度要好」。
也有人在我評論區留言,你這麽年輕,做這行,以後找老公可怎麽辦呀?我說我不擔心找物件的問題,因為我不學這個專業也找不到物件呀。而且,結婚就這麽重要嗎?我無所謂,順其自然。
這些胡亂猜測、隨意評價的話,都讓我有點不舒服。我會盡量遮蔽它們,但難說完全不受影響。
但我想分享一個珍貴的時刻,那是我感覺幫到一些人的時刻。
不久前,有個人私信咨詢我,他的表妹很年輕,癌癥晚期,時日不多了。他說,「能不能幫我參謀參謀,怎樣可以讓我表妹走得盡量開心?」
我認真地想了想,告訴他,首先,壽衣的款式不用選太傳統的,可以選擇表妹喜歡的服裝風格。表妹接受了化療,一定要給她買一頂漂亮的假發。表妹也喜歡化妝吧,假睫毛要備好,告訴入殮師,給她化一個有「網感」的妝。骨灰盒要訂制,她喜歡什麽元素,就往上加。吊唁廳的布置也千萬不能古板,試試粉紅色調呢?
他很感激我的建議,說會想法兒照做。我也很高興。能接到這樣的私信,說明現在許多年輕人不避諱死亡與葬禮了。這是對我和我職業的肯定。
我想,在未來,人們能越來越自然地談起死亡與身後事,殯葬從業者們,也會有更廣闊的空間去服務逝者。越來越多的人會意識到,讓逝者好好離開世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圖源劇集【三悅有了新工作】
死亡不是終點,忘記才是
@鋼圈 男 22歲 火化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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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很多人來說,讀殯葬是為了好找工作。我不是,我是真的感興趣。我覺得殯葬這行,神秘又神聖,也或許是我對生死之事有天然的好奇心吧。
我玩一款RPG遊戲很多年了,其中有一個角色叫胡桃,是遊戲裏「往生堂」的七十七代堂主,掌管喪儀事物,等於是遊戲裏的殯儀館館長。她的角色設定,平時古靈精怪,但在帶隊葬禮時,會表現出凝重、肅穆的一面。我喜歡這個角色很多年了,這大概是我對殯葬興趣的起源。
家裏對我的選擇,算是部份支持、部份反對,總之讓我慎重考慮。我其實也有過小小的糾結,我怕黑,直到現在睡覺都要開著燈。但除此以外,我好像沒什麽害怕的,對生死的接受度特別高。
2020年,我到北京開始念殯葬大專,發現自己把殯葬想簡單了——以前以為殯葬就是做司儀和入殮師,要不就是在業務大廳辦理手續的文職人員。上學後才知道,殯葬專業的技術分類很細。學好殯葬,需要精通很多方面。
比方說防腐整容,要學會配福爾馬林防腐液,要用泥捏人的五官,像化學課,又像美術課。禮儀課學怎麽與家屬溝通,像是服務培訓課。我們也像醫學生那樣要讀解剖學,但醫學生解剖是為了研究人體、治愈疾病,我們解剖,是為了更好地修復人體,讓這個人更完整,送好他們最後一程。
我最感興趣的是防腐整容課,當時想的是畢業後要做防腐整容師。因為這個崗位會接觸到最多逝者,也會為逝者和家屬提供最關鍵的服務。
畢業時,我們這屆大部份人流向殯儀館、陵園和殯葬服務公司,我最後考進了天津某殯儀館做火化工。
圖源電影【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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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從上學到工作,害怕的情緒好像從沒有在我身上出現過,我可能天生就適合幹這行吧。說實在的,有什麽可怕的呢?每個人不都有一死嗎?
我想象過,死後的世界會像【尋夢環遊記】吧?墨西哥人有亡靈節,他們相信逝去的家人會在這天返回人間,與親人團聚。我最喜歡電影裏那個音樂家的角色,在電影前半段,他幾乎被在人間的家人忘記,差點就要徹底消失。好在最後他又被女兒想起來了,人間的家裏又擺出了他的照片。所以,他可以一直在亡靈的世界存活著,也在那裏與家人們團聚。
這印證了那句話,「死亡不是終點,忘記才是」。
我對殯葬感興趣、一定要報考殯葬,還有一個原因,我從來沒和家裏人說。
讀中專時,我姥爺去世了。是心源性猝死,接到訊息時,我還在學校,沒來得及和他好好告別。姥爺是帶大我的人,姥爺的葬禮是我參加的第一場葬禮。那天,我看到整理好遺容的姥爺被推出來,而後司儀講話、親屬告別、火化然後下葬……很常規的殯葬流程。具體細節我記不清了,但我記得那種肅穆。姥爺很安詳,躺著像睡著了一樣。
那場葬禮像是一場遲來的、最終的告別,給了我很多安慰。直到今天,我還是會思念姥爺。這大概也是我喜歡【尋夢環遊記】的原因。我願意想象,死後還有一個世界,親人們可以在那裏見面。
因此,我會堅持做殯葬。至少,我能為遠行者們,做好最後一次擺渡服務。
比起防腐整容,火化工可以說是我第二想做的崗位——也接觸逝者,也講究技術含量,又清凈,不對接逝者家屬,一天都不用說幾句話。
在我們館裏,一個火化工管兩個爐子。我只需要安靜地站在爐邊,時不時檢視爐裏的情況,掌握好溫度和火候。
火化爐裏有800到1000攝氏度,不少人問我,火化工站在邊上是不是特別熱?會不會滿身大汗?我倒覺得還好,說不上涼爽,但也能夠承受。我們一般就穿速幹的長袖衣褲,而且必須要戴手套和口罩——燃燒會產生廢氣,吸入了傷身。
遺體進了火化爐,是人告別世界最後的過程。 等待一到兩個小時後,家屬就可以領到逝者的骨灰了。常態下的骨灰是灰白色的。如果逝者生前常用藥,或體內金屬含量較高,骨灰還可能顯出粉、黃、紅等等顏色。
不管逝者生前是什麽年齡、體重,火化完成後,都只剩幾斤重的骨灰。我們業內說,人死後成灰的體重,和出生時的體重差不多。所以說,生和死,是很接近的。
圖源電影【尋夢環遊記】
服務逝者,本質是服務生者
@困崽 女 25歲 葬禮司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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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我報考殯葬專業,有點獵奇心態。
我高中時一直很關註邊緣職業,看了不少獄警、挖井人的故事,也想過考編導、拍紀錄片。高考完,填誌願時看到殯葬專業,一下子覺得這太邊緣了,太值得探索了。加上我喜歡【白夜追兇】這類懸疑片,對法醫、解剖、殯儀館等等,本來就好奇。於是決定,不扛攝影機了,設身處地地去體驗吧。
後來就考上了長沙的一所殯葬專科,算在全國數一數二的。我們學校很有意思,除了理論和技術課程外,學生還必須加入儀仗隊。學院裏一共四支儀仗隊,各有特色,有的司儀的主持水平好,有的步伐走得好。儀仗隊的訓練約等於體能課。每天晚上下了課,所有人都必須參加,先跑步或者走鴨子步半小時左右,然後練形體禮儀、走正步。
那時候感覺真累啊,每天比其他專業的學生多一小時強制體育課。但工作後才發現,幹這行,體能確實挺重要。骨灰盒輕的十來斤,重的二三十斤,下葬儀式時,得腰板筆直地捧著;給逝者穿衣服,僵硬的身體,你得給他翻過來再轉回去。確實需要體力。
上策劃課也挺有意思,會布置很多課堂小作業,給不同的人安排告別儀式。我就經常問各種朋友,你想在你的葬禮上安排什麽活動?這首歌可以在默哀的時候給你放嗎?你喜歡什麽顏色的棺材?這樣寫出一篇儀式策劃案。
實習往後,逐漸接觸到一些非正常死亡的遺體,車禍、跳樓、溺水或者高腐的。接觸各類遺體多了,我心理上並不害怕,但生理上的不適還是有的。我每次做完服務,都強迫性地洗好幾遍手。
再後來我就決定了,沒必要做太一線的接觸遺體的工作。司儀、禮儀、陵園等等,都可以選擇。
剛入學的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旁觀者,來看看殯葬專業是什麽樣的。但漸漸就把自己代入了,成了行業的一份子。我帶外校的朋友進學校參觀,到殯葬學院門口,他們害怕,怎麽也不肯進去。後來和朋友們聊天,發現大家對殯葬的了解幾乎為零,不知道火化爐分好幾種,也不知道除了火葬和土葬以外,還有海葬、樹葬、花壇葬等很多下葬方式。
我就上街去拍短片,采訪路人對殯葬行業的看法,對自己身後事的打算,對自己的骨灰要怎麽處理……我想告訴大家,我的專業不神秘,它是每個人的人生終點。
圖源劇集【三悅有了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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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曬太陽,不想做銷售、賣墓地,畢業時就選擇了殯儀館。
至於殯儀館的工作是不是適合社恐人士——我在業務部做司儀,平均來說,每天要接待二三十戶家屬,辦手續、布置靈堂、告別儀式……一直到火化完成。
我們同行間都說,做殯葬,看似是服務逝者,其實本質是服務生者。而與剛失去親人的逝者家屬接觸,難免要承接他們的各種情緒。
很多家屬會抱怨火化等了太久,他們不理解火化也是要排隊的;有家屬沒有預約,半夜兩點來館裏要求取骨灰;有時候醫院的死亡證明開錯了,火化證上的死亡日期也連帶著打錯了,家屬也會對我們大發雷霆;還有人直接說,這犯了他們家的忌諱,要我們發紅包補償;有些家屬講話太難聽了,會說「你們不就是賺死人的錢嗎?」
我是INFP(調停者型人格,通常比較內向保守),類似的交流做多了,覺得很內耗。但大部份家屬的情緒我是理解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來火葬場,不熟悉流程,心裏又那麽悲痛。我們會避免和他們起沖突,挨罵就受著。
其實我最怕的不是挨罵,是突然聽到有人嚎啕大哭。那基本都是有家屬來認領非正常死亡的逝者。非正常死亡,是最突然、最傷人的離別方式。那種哭聲特別有穿透力,隔很遠你都能聽見,聽見了就想跟著哭。
圖源劇集【三悅有了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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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我還是挺喜歡這份工作的。我帶著好奇心入行,看到的人情冷暖比想象的還要多,也能記住很多悲傷的故事。
有位五十來歲的男性在街上猝死了,被派出所的人送來殯儀館,無人認領。幾個月後,派出所找到他的兒子,才知道父子倆早就斷聯了。兒子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不願意管父親,連火化的費用都不肯付,最後還是派出所貼錢代為處理。
一個中年人死於疾病,聽他父母說,他從12歲開始就飽受病痛折磨,腦子壞了、眼睛瞎了。寄存骨灰時,他母親雙手合十,說,「爸爸媽媽就送你到這兒了,下輩子別投胎到我們家了,到一個好人家。」
有一個年輕人的火化日也是他的生日,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家屬有意為之。我在網上分享這個故事,有網友評價,這是「家人讓他在世界上活到了30歲」。
很多家屬不知道,三歲以下的小朋友的骨灰很少,甚至有可能留不下骨灰。這取決於小朋友自己的身體情況、火化工的技術和手法、火化爐的構造等等。有時候,家屬們抱著骨灰盒都準備來撿了,才知道或許最後一點念想都留不下來,往往就更傷心、哭得更厲害了。我們一般都是替他們囑托好火化工,能留下的骨灰,一定要留下。
一對夫妻在兩天內先後死亡,妻子的父親來辦手續,哀傷到連站都站不住。我和同事安排夫妻倆在同一個時間、兩個挨著的火化爐裏火化了,也算是讓他們團聚吧。
什麽是更好的服務?我想把身後事當成一場私人訂制,讓每個環節都符合家屬或逝者生前的個人化願望。但真要做起來,太難了,大家沒有這個意識,殯儀館的人力、物力也跟不上。
比方說壽衣,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套款式。告別儀式的主持詞千篇一律,最多在逝者的名字前面換不同的字首,但他在生活中是什麽樣的人、他喜歡什麽討厭什麽,這些都不會出現在備詞中。我來不及向家屬了解,也很少有家屬要求我們改進。實際上,很多人生是值得被好好總結的。
或許情況會從我們這代人開始改變。我在網上發貼文問過,大家想在自己的葬禮上寫什麽樣的橫幅?有人說,「晚安,我先掛了。」,有人寫,「別替我難過,能來的都是我朋友。」我自己想寫的是,「美麗的公主請安息!」
圖源電影【不虛此行】
我們沒那麽偉大,也沒那麽陰森
@十年飲冰 男 27歲 入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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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時我是藝術生,本來想考戲劇影視文學。藝考後,最想去的學校沒考上,迷茫了一段時間。
有一天看到一條新聞,我現在還記得標題,「90後最美入殮師」。第一次知道了有入殮師這麽個職業。我說不上來被哪句話擊中了,但就是一下子覺得,太牛了!太有價值感了!幾乎是立刻決定,我想做入殮師。
最終考上了北京的殯葬專科,但是我爸一開始強烈反對。他說你將來每天光和那些逝者在一塊兒,怎麽找物件?多虧我姐、我表哥反復地勸他,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需要人來幹?最後楞是把我爸說服了。
2016年到2019年,我到北京念書。實際學起殯葬來,比我以為的要復雜得多。你能想象,我們還要學風水嗎?比如「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這並不是要我們成為風水師,只是因為這是殯葬文化的一部份。
我在解剖課上知道了很多的人體秘密。比方說,如果逝者因心梗死亡,那更衣時一定要用棉花堵住口鼻。因為人去世後,心臟的血液會往上走,從口鼻處流出。所以說,所謂七竅流血,其實都有科學依據。
還比方說,人體有206塊骨頭,每一塊骨頭的走勢、狀態,決定著人體的整個樣貌——一位因車禍而面容受損的逝者來了,你要恢復他的面部,得先弄清他的顱骨、鼻骨等等的位置和構造。整容是門手藝活兒,不同水平的入殮師整出來的樣子,可以說天差地別。
大二的時候,我去殯儀館實習。第一次實操,是協助入殮師剪衣服。那位逝者是一位流浪的老太太,寒冬臘月裏,穿了七八條褲子、十幾件上衣。我得十分小心地一層層剪開,且千萬不能傷到她的皮膚。這樣,之後法醫來檢查,才不會對外傷有誤判。
再後來,我去一家提供故人沐浴的公司實習。去的第一天,進了一個大房間,裏面擺著至少幾十具遺體。我只看了一眼,馬上心裏咯噔一下,但是我忍住了,面上很淡定地跟著老師學習。
實習結束,臨走前,一位領導叫住我,「來這兒的第一天,你明顯慌了,但是你調整得很快,你幹得了這行。」
圖源電影【入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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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業五年,處理過幾百具遺體,通常情況下都是相當淡定了。但也有被嚇到的時候。
前兩年有一回,我值著夜班,早上五點多拉來一位逝者,是個重病的老太太,想不開,自己吊死了。為了給她更衣,我趴在她頭前方,兩手扶著她的腋下,想先把她身體挪正。正挪著,突然聽到她喉嚨裏一聲嘆息。我叫了一聲,立刻往外跑。在外頭待了好一陣。
其實我知道她為什麽會發出這個聲音:從科學的角度講,她是窒息去世的,胸腔裏有口氣,被我一拽就出來了。可是科學歸科學,本能歸本能。懼怕死亡及與死亡相關的一切,是人類的本能。
但在懼怕之外,入殮師要客觀地認識和接納死亡。更重要的是,要發現自己工作的價值。
都數不清有多少次了,因車禍或意外去世的逝者被送來,面部有很大傷口。我站幾個小時給他整完容,推出去,逝者家人看到了,哭著說,「這才是我的兒。」我聽了眼淚唰就下來了,很欣慰,幾小時沒白幹。家屬們在外面期盼的眼神,就是我們工作的重要動力之一。
我喜歡和逝者家屬打交道。有幾個我服務過的物件,工作結束後都和我處成了親人。曾經有位29歲的女性逝者,剛剛考過律師資格證,回老家拿戶口本和男朋友登記結婚,半夜在路口被一輛闖紅燈的大車給撞死了。她臉上的擦傷特別嚴重,她的父母和弟弟對我是千叮嚀萬囑咐,請我一定要給她好好整理遺容。
那是一家質樸的農村人,女兒的喪事在大棚裏辦。除了入殮外,我還幫著寫稿和主持,基本上跟完了他們家的完整白事。那年過年,她父親摘了地裏最好最新鮮的菜給我送來,還告訴她弟弟,以後就拿我當親哥了。我們現在逢年過節都會走動,我結婚、孩子過百歲,她弟弟都有來幫忙。
中國人重視喪儀,我們對家人的愛,也體現在這人生終點的告別上。就像那部電影的名字,「人生大事」——這場告別,是人生裏最重大的一件事。能參與這件大事,是入殮師的職業榮幸。
面對逝者家屬,我從來不說您節哀,別哭了。我鼓勵家屬釋放悲傷,因為無聲的爆發更傷人。
撫慰家屬也是有技巧的。比方說,一位高齡老人去世了,他的子女很悲傷,我會引導問他們,老人是從什麽時候生病的?臨終前最想吃什麽?吃到了嗎?哎你看你把你母親或者父親照顧得這麽好,老人一點遺憾都沒有地走了——這麽和他們聊,他們會有一定程度的釋懷。
圖源電影【入殮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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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的母校正式開設了全國首個殯葬本科專業,院裏專科線也比我考大學時高了不少。這兩點都充分說明,殯葬行業在逐漸走入大眾視野。
但社交難題還是老生常談。前幾年,我最好的朋友結婚沒叫我,因為他嶽母覺得需要避諱。搞得我有點傷心。前陣子我給一個新來的小同事介紹物件,女方家裏知道他在殯儀館工作,怎麽也不肯繼續。我愛人也在殯儀館,做行政工作,所以我們兩家人才能這麽互相理解。業內這樣的夫妻還有很多,殯葬從業者的婚戀基本都靠內部消化。
我自己是很坦蕩的,出門都自我介紹是入殮師。你能接受得來,我們就做朋友,接受不來,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們少接觸。
但我反對把入殮師偉大化。這只是一份服務性質的工作,選擇了它,就好好幹,透過勞動掙一份薪金——我們沒有那麽偉大,也沒有那麽陰森。
對我來說,和逝者家屬產生共情,甚至跟著哭是很常見的事。
曾經有位年輕的女士因為乳癌去世,丈夫希望我在儀式上放光良的【童話】,因為那是他愛人最喜歡的一首歌。如果是老兵的葬禮,來告別的戰友會點名放【送戰友】,說是過去每年聚會,戰友們都會唱這首歌。
也有不靠譜的家屬們。做兒子的上去致辭,說母親生前要他從妹妹那兒把房子要回來,妹妹不給;買墓地的錢還是他一個人出的。結果挨了媳婦一耳光,又和妹妹爭吵,一家人在殯儀館扭打了起來。
跟的追思儀式多了,我越來越覺得,逝者的人生意義會在儀式上集中體現。他喜歡的東西、他的社會身份、他與家人的關系,都有可能在最後時刻有所回響。
我也會更加頻繁地思考生死問題。
最直觀的體會是惜命。我開始擔心意外比明天先到,我突然沒了,上未對老人盡孝,下沒把孩子養好。但這也導致我更願意活在當下——我心跳過快,血壓也高,醫生建議我少喝酒,但我大大咧咧的,下班了就想喝二兩。誰知道明天會出什麽事兒呢?從人出生那一刻起,生命就是倒計時。
沒有人希望自己是突然離開的。如果我的臨終之日即將到來,我希望能好好地與世界告別,認真地、從容地面對死亡。幾年前我看過國外一個影片,逝者離世前特意留下錄音,被下葬時,錄音聲從棺槨裏傳出來,「這是哪裏?為什麽這裏這麽黑?放我出去!」沈浸在悲傷裏的親朋好友們,那一刻一定被他逗笑了。我也想要這樣的告別。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圖源電影【入殮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