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漫妮這類城市小資產階級最大的特點是什麽?虛榮。而上海、成都、長沙這類城市,剛好滿足了城市小資產階級的虛榮和浮華。在這裏,有數不清的消費景觀等待著她們。
上海這類城市由於資本聚集帶來較多的工作機會、繁榮的商業、便捷的生活,以及最為重要的——未來預期的途徑和較多的上升渠道。年輕女性們選擇大城市也是滿懷著對更好生活的期待,畢竟多數人的家鄉都被陳舊的生產關系、肉眼可見的天花板和封建化的人際網所環繞,相比較下,資本營造起的光鮮亮麗成為了年輕女性趨之若鶩的目的地。
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 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於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
為什麽上海這類城市討年輕女性喜歡?她們可以給出無數種答案:諸如治安好、服務業發達、時尚前衛等等,其實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是因為上海這類城市是最能滿足這些新型小資產階級虛榮心的城市。尤其對於原生家庭出身不好,自身缺乏社會資本的外地底層普通女性而言,上海這類城市就是她們逃避人生,能做長時間幻夢的最佳保護場所。
為何?主要就是因為城市資本主義文化的內核本質——私有制下的冷漠。
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系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於天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 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 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 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 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 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資產階級 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 。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 出錢招雇的僱用勞動者 。
資產階級 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
——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
如果一個年輕女性在老家小城市30歲還未婚,肯定被周圍親朋好友、街坊鄰居用閑言碎語淹沒,但是在一二線城市,這種和城市社會僅有一張租房合約和一個手機號碼聯系的空巢青年,是司空見慣的情況,沒有人會在乎她們的生存狀態。
就像熱播都市劇【三十而已】的女主角王漫妮,在上海從事最沒有技術含量的奢侈品銷售工作,花費大半薪金在市中心租賃房屋,因此就有了上等人的幻覺,當過資產階級梁正賢的情人,連老家小張主任都能看不上。即使在上海出租房中生病昏死過去,也不會有人關心她。即便老家有父母一天到晚的貼身伺候,她也不會對老家小鎮生活有絲毫眷念了。
就像熱播都市劇【歡樂頌】的女主角樊勝美,她只有在上海從事普通辦公室女文員的工作,租住著鄰居是女精英的公寓,才能維持住她的自信和虛榮,才能隱藏自己復雜的原生家庭,才能對王柏川擺出一副挑三揀四的勁頭。
這就是一二線城市的資本和景觀對年輕人心智攝魂心魄的控制力。
南京大學博士劉春卉在其論文【大城市「邊緣白領」的社會空間特征】中,對王漫妮這類人群分析非常到位:大城市的流行文化、各類文創活動、消費場景甚至「路邊攤」都會她們覺得自己的品位有所提升,在這裏,她們更能夠獲得虛幻的身份認同感。透過訪談,當談及對白領身份的認同時,他們對於白領的理解往往會貼上「高收入」「高社會地位」等標簽,換言之,他們對於白領的界定基本等同於與對中產階層的界定。當自己所從事的職業與其心理預期相矛盾時,這一群體普遍選擇對自身職業所代表的身份的否定。然而,根據上文群體身份認同的分析,當其自身與農民工群體相比較時,其職業有成為了自己與農民工劃界的工具。這種矛盾的狀態,與其邊緣白領的社會經濟地位的弱勢是密不可分的。 因為從教育、就業形態與文化認同來看,他們具備了部份中產階層的特征,而從其收入與職業聲望來看,他們又屬於社會的中下層,這種矛盾進而導致了他們對於地位身份認同既清晰又模糊。
當談及他們的社會身份時,他們經常會主動將自己與農民工做比較,也會自嘲自己是「碼農」「IT民工」「金融民工」。然而,當問及他們是否是農民工的時候,他們基本都認為自己和農民工還是有區別的,認為自己比農民工的地位還是高一點。問及原因,「大學文憑」「職業」都是高頻詞匯。 其中一位受訪者的回答頗具代表性,「我們好歹還是有大學文憑,雖然賺的錢不多,至少不用做苦力吧」。 然而,也有些受訪者會認他們與農民工最大的差別在於生活方式和消費理念的巨大差別,「我不喜歡在小區周邊逛的,他們喜歡窩在這邊,而且他們喜歡幾戶人住在一個房子裏,結了婚麽肯定要(單獨)出去住的」;「我喜歡周末爬爬山,逛逛商城,逛逛書店,他們肯定不會這樣吧」。因此,雖然受訪者與農民工居住在一個空間,而且他們自己也經常會自嘲自身與農民工有相似之處,但是他們並不認為自己屬於農民工這一群體,文憑與職業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他們建立身份分隔的邊界,但是中產的生活範式才是「我們」和「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
對於王漫妮這類群體,我覺得更可以將她們稱為(偽/精神)小資產階級、(偽/精神)小布爾喬亞,劉春卉的博士論文則將她們稱為「邊緣白領」。劉春卉博士概括了「邊緣白領」的幾個特征:
- 身份背景弱勢——簡而言之,缺乏父輩可以提供的社會資本。
- 教育獲得不高——比如學一些商科和文科弱勢專業,畢業前錯失了報考機關事業單位的機會,畢業後不知道從事何種對口工作;再比如去英國或者香港讀一年制碩士,回國後找工作普遍被認為學歷含金量低。
- 職業聲望較低——多從事文職基礎性工作,收入較低(扣除房租之後所剩無幾,生活標準要求高,需要父母日常補貼),工作保障低(經常性被最佳化「畢業」)。
- 普遍晚婚晚育——買不起當地的住房,連自己都養不活,哪裏養得起孩子。
這些邊緣白領們自稱「民工」,其實僅僅是一種解嘲,其內心完全沒有把自己與農民工群體看做同一階層——無產階級。只是類似於「民工」「精致豬豬女孩」「精致獨立女性」之類的自稱,也是處於特定的自我保護機制——我都這麽說我自己了,你就別說我了吧。
從實際情況看,王漫妮們看不上的外賣員、快遞員這類體力勞動者,最後的結局還真比王漫妮們強,至少人家來大城市就一個目的:瘋狂賺錢攢錢等待回老家買房/建房。劉春卉博士也提及,這些人並不認同自己與體力勞動者同屬一個階級,雖然說得很隱晦,但本質就是高人一等的階層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就來自於景觀的規訓—— 「中產的生活範式才是‘我們’和‘他們’之間最大的差別」。也正因為此,他們一定要去積極地擁抱虛幻的景觀,因為一旦喪失了這種幻覺,他們將一無所有。
網上這篇很有趣的文章:【在陸家嘴上班的金融精英和遍地的皮包公司】:
多少個日日夜夜,數不清的陸家嘴金融民工,在連線著2號線和國金中心的天橋上,遙望著陸家嘴那些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橋上的LED電子顯示牌上即時翻滾著全球各大證券交易所的各種指數,旁邊不遠處就是一柱擎天仿佛在朝著天空豎中指一般的上海中心,金融民工的心裏頓時生出一股豪氣:他們心中發著誓,覺得總有一天在這大上海,東方巴黎,魔幻之都,會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璀璨的萬家燈火中總有一盞燈會屬於自己——然後回到家發現自己的群租房已經被拆了。劉春卉博士的論文和網絡熱文反映出一個規律: 大城市中景觀構築的幻象、以及「最接近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成為了邊緣白領們維系自身「階層體面」的精神支柱。
大城市提供了最完美的景觀錯覺:一線城市的工作似乎看起來更高端,更能彰顯自己的身份;一線城市就業機會似乎更多、發展前景似乎更好、上升通道似乎更多元。北漂和滬漂們一直在幻想著三年買車買房、五年財務自由、十年納斯達克敲鐘;幻想著出任CEO、迎娶白富美/嫁給高帥富。 但是,成功學終歸是海市蜃樓和蓬萊幻境,當你一步一步被吸引著走去時,等待你的將是從高空的墜落——結局就是當你的剩余價值被徹底榨取幹凈後,無情地被當做「低端人口」驅逐出境。
王漫妮這類邊緣白領在大城市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錯覺:從收入上衡量,她們是典型的無產階級,甚至是負產階級,但是從生活方式上衡量,她們又非常接近於資產階級,這種身份錯位帶給了白領群體特殊的焦慮。
王漫妮們透過朝拜消費主義創造的符號,化解她們這一群體身份認同與實際階層地位產生的差距感,填補自身收入水平與被刺激後的消費期望不匹配所產生的錯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