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龍出現了。
這名長著娃娃臉、總是咧開笑口、平常喜歡插科打諢的喜劇演員，當天穿著一套挺括的灰色西裝，比平常露面時正經了幾分，連在采訪裏的語氣都比平常要嚴肅得多。
他剛結束了【大話·大話西遊】在北京的首映禮，氣都沒喘順，就叨叨地向記者介紹從首映禮上得到的反饋：「有些地方還是可以做得更好。」
蔣龍在【大話·大話西遊】首映禮現場
【大話·大話西遊】是蔣龍和團隊一起打磨的作品，是抖音九五二七劇場在2024年試水【金豬玉葉】之後，推出的第二部短劇作品。
2023年年底，蔣龍飛到中國香港，在周星馳中環的工作室裏，已是一頭花白頭發的周星馳問他：「大家現在都在做短劇，我們要不要做？」
蔣龍脫口而出：「當然要做！」
大話·大話西遊
要做，做什麽？
要改編【大話西遊】。
【大話西遊】在周星馳的電影版圖裏，有特殊的意義。
在過去的采訪中，導演劉鎮偉曾解釋過自己創作這部電影的緣故。他很小時候就覺得【西遊記】中的唐三藏麻煩，心想如果自己是孫悟空，一定把唐三藏殺掉。
【大話西遊】在周星馳的電影版圖裏，有特殊的意義，圖為【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劇照
抱持著一種要顛覆傳統的念頭，劉鎮偉將【大話西遊】的故事置於一個被虛構的時代背景下，並捏出一個被顛覆了的、人性化的孫悟空。其碎片化、去中心化、顛覆傳統的風格，符合理論批評家法雷迪·詹姆遜對後現代主義特征（零散化、拼湊化、非中心化、失去歷史深度感）的描繪。
然而，1995年【大話西遊】在香港上映後，票房並不理想。怎料，該片「北上」進軍內地市場後，卻獲得內地觀眾尤其是年輕人的追捧。
那是千禧年的腳步迫近之時，互聯網的基因在內地萌芽。乘著這股科技東風，【大話西遊】文本的解讀空間被開啟，該片受到高校學生的追逐，並在此後十余年間不斷被後人在貼吧、聊天室、影片網站反復觀看、解讀、再創作。
21世紀初的一場互聯網狂歡誕生了。
【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劇照
可以說，【大話西遊】與幾乎同步發跡的互聯網文化如同孿生兄弟那樣，為新世紀的新人類提供了新的文化消費範本，不僅開創了名為「大話文化」的類別，還成為了中國互聯網文化發跡史的一個註腳、互聯網狂歡的一個圖騰。
來到短劇狂歡的時代，【大話西遊】的互聯網基因仍在新的科技與文化消費叠代中，延長著自己的生命力。
短劇是比電影更具分明的互聯網邏輯的影視產品，甚至如今電影的宣發手段，已經集體向短劇靠攏。這可以解釋，拋去市場規模，為何剛面世三年的短劇，能夠吸引周星馳等一代喜劇大師的回歸，也等來了「九五二七」劇場的面世。
但縱使過火，即便癲狂，短劇並不是一片隨手播撒種子便能即時收獲的田野。
短劇時代，【大話西遊】仍然延長著自己的生命力，圖為【大話·大話西遊】中蔣龍飾演的至尊玉
一年前，在周星馳工作室裏的蔣龍，面對「短劇」這一新鮮事物，仍沒有多少概念。「這是個很新的東西，大家都在探索，而且可參考的案例也非常之少。」
但他選擇相信周星馳，也想對得起「星爺」的信任。
「星爺是一個很有前瞻性的人，是個天才，他肯定能看到一些東西，比如短劇發展的前景。我那天說‘要做’，那肯定得做了，他那麽信任我們。所以你看這一年過去，短劇這個賽道現在變得非常風靡。」
從香港回來後，蔣龍幾乎是從零開始來研究，看了很多被市場選中的短劇。他形容，自己也「上頭」了。
蔣龍清楚地知道，短劇很火，但質素參差不齊，自己要做，肯定不能做劣質作品。
【大話·大話西遊】劇照
傳統影視從業者甚至是主導影像風格、決定遊戲規則的大師的下場，為短劇的火爆添一把燃料，給行業生產帶來的也是質的變化。
「短劇看起來簡單，它的節奏真的非常快。（短劇裏）有個節拍表，7秒鐘就要抓住觀眾，不然他就會刷走。」蔣龍告訴南風窗記者，短劇的觀看邏輯，只能倒逼創作者「把作品變得更精準，更精簡」。
節拍器、打點、段子、反轉情節……是影視工業在短影片時代裏高度凝練的敘事技巧。講清一個故事需要電影的100分鐘，而在短影片裏，只需要3分鐘。
這很難說不是一種生產力的革新，因此也倒逼著創作者改變創作思維和方式。
「快」，這個字像一把鞭子。從前期籌備劇本、中期拍攝一直到後期剪輯，乃至在首映會期間，蔣龍腦海裏捕捉的資訊，永遠離不開「加快」二字。
在制作過程中，蔣龍腦海中永遠離不開「加快」兩個字，圖為【大話·大話西遊】劇照
北京電影學院科班出身的蔣龍，在學校裏接受的訓練是，像匠人一樣打磨角色和人物以達到表演的精準和自然。但這點在短劇的邏輯裏，成為了一種挑戰。「快」意味著「本來可以用五句話弄清楚的事，（在短劇）裏只能變成兩句」，這要求劇本、鏡頭語言、場面排程以及演員表演在短時間內做到精準無誤。
從如今的呈現效果來看，與講究留白的電影語言相比，【大話·大話西遊】的梗和段子的密集程度，比得上小李飛刀。
比如說，上一秒還在說「保你平安無事」，下一秒人就被砍了。不到兩分鐘，劇情反轉得像是坐上了九曲十八彎的過山車。
刀刀致笑。
小人物想成為大英雄
但內核是不變的。
在電影【大話西遊】的結局裏，桀驁不馴的至尊寶，經歷了前世的恩怨情仇後，認清了自己今生西天取經的命運。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師徒四人行走在茫茫黃沙大漠之中，被朔風吹走了七情六欲。
【大話西遊之大聖娶親】劇照
孫悟空一個回眸，望向遠方城墻上的眷侶，仿佛在等著故人歸來。他吃完手裏的香蕉，將蕉皮隨手一扔後，小步快跑跟上了唐三藏等三人。
蕉皮如同靴子落地，預示著這一世的結局已定。
鏡頭一轉，這成為了短劇【大話·大話西遊】故事主線的開端。這塊蕉皮，絆倒了至尊玉，他摔了一跤，而後被女主角月光揪著邁入了屬於他們這一世的命途。
在短劇的世界裏，主角不再是至尊寶，而是他的弟弟、被稱為「孫悟空轉世」的至尊玉。遇見了月光後，兩人踏上了尋找齊天大聖的旅程。
張天愛飾演的月光（左）和蔣龍飾演的至尊玉（中）
一個「無厘頭」的轉場，是蔣龍對周氏喜劇的致敬，也是一個隱喻——接續了兩代小人物的命運。
一個小人物渴望成為大英雄的故事範式，是周氏喜劇世界不停質問世界的命題。
小人物是周星馳電影中永恒的主角。他們不過是市井小民、螻蟻蒼生，甚至有時會貪小便宜，賤賤的，痞痞的，但往往在大是大非面前具有樸素的善惡道德觀。如【喜劇之王】中的尹天仇、【功夫】中的阿星，他們在面對強權威迫或金錢誘惑時，有過屈服，或會動搖，但往往最後會遵從內心的善良本真。這是周星馳電影能獲得巨大觀眾基礎的根本。
來到短劇當道的時代，周氏作品依然吸引著大多數平凡但具有抱負的無名之輩。
【喜劇之王】中，周星馳飾演懷揣演員夢想的龍套演員尹天仇
「小人物想成為大英雄」，是經典的戲劇母題之一。
「人性的特點就是大家都想成為英雄。」【大話·大話西遊】裏，腳板底的三顆痣，是確認孫悟空身份的憑證。至尊玉對自己的身份特征沾沾自喜。殊不知，並不是只有他才擁有「三顆痣」的榮幸。【大話·大話西遊】的主線，是至尊玉尋找真正的齊天大聖的故事，這同時也是他對自我身份的確認，「齊天大聖」是他這個小人物對自我價值追尋的一種投射，這種投射可以概括為「英雄夢」。
美國作家約瑟夫·坎貝爾曾將這種故事類別概括為「英雄之旅」。無論紀元轉換到哪個世代，無論媒介形式是洞穴裏的壁畫，還是手機裏的短劇，人們都會如饑似渴地閱讀英雄的故事。
【大話·大話西遊】劇照
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解釋，在這個世界裏，有了英雄故事，「我們甚至不需要獨自去冒險，因為過去時代的英雄們已經走在我們前面，對迷宮的奧秘已經了如指掌，我們只需要沿著標明英雄足跡的路線走…… 在認為會獨自一人的地方我們將會和整個世界在一起」，以此抵擋現實世界的虛無與精神世界的荒蕪。
這種精神抵擋，在後現代主義場景中被極其需要。詹姆遜曾將置身於後現代主義場景中的焦慮描述為「無法使自我統一起來，沒有一個中心的自我，也沒有任何身份」。
【大話·大話西遊】劇照
在後現代主義的消耗中，人們「體驗的是一個變了形的外部世界，你並沒有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說，你是一個已經非中心化了的主體」。
就像無論是靠月光寶盒穿越時空的至尊寶，還是在兜兜轉轉中尋找齊天大聖的至尊玉，他們對於自己究竟是無名之輩還是蓋世英雄的命途的追尋，本質上都是對自我主體身份的反復確認而又反復懷疑，如此來回往復，直至故事的結尾。
小演員，大主角
蔣龍第一次看電影【大話西遊】，是在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他只是將電影看作一個孫悟空追尋愛情的故事。但隨著閱歷的增長，愛情幻想下的，其實是對「我是誰」「我能不能成為英雄」的追問。
一個小人物，想做大事情。從外部視角看，這似乎是一個天方夜譚。但蔣龍不是這麽認為的，「哪怕永遠都是配角，但是你要做到自己的世界裏的主角」。
【大話·大話西遊】創作過程中，無需他像以前演配角那樣，為角色的人物小傳思前想後。自編，自導，自演，他成為戲劇世界的造物主和絕對主角。
蔣龍在【大話·大話西遊】中飾演至尊玉
放置在蔣龍的人生裏，這是一個如電影【喜劇之王】裏，小演員尹天仇渴望成為主角那樣的故事。
在現實的劇本裏，蔣龍並不是一開始就能演「主角」。這個來自東北的孩子，從小喜歡看小品和喜劇電影，「因為周星馳而愛上了喜劇」。
像很多東北家庭裏的情形一樣，蔣龍小時候總會成為宴會飯局上被推出來表演的孩子，因此立下了要當演員的誌向。
高考後，他被北京電影學院錄取。來到這個聚集了全國俊男美女的地方，從小在家長同學眼裏都是帥哥的蔣龍，突然發現自己在外形上並不占優勢。但沒關系，他好學，也學得快，學得好。他努力，為了爭取到更好的機會和平台，蔣龍當班長，進學生會，刷臉卷成績。
【大話·大話西遊】首映禮現場的蔣龍
在獲得主角機會之前，蔣龍飾演過不少配角，他們大多是小人物，不是王侯將相，也非天選之人。但在他看來，一個普通人，在別人的劇本裏是配角，但在自己的劇本裏就是主角。抱持著這種信念，不管蔣龍被分配到的是多麽不起眼的角色，他都會在心裏構想一套屬於自己的主角劇本。
跟很多他飾演過的小人物一樣，蔣龍不信命；他知道，人定勝天，不能被自己決定不了的東西左右自己的選擇。要吃演員這碗飯，雖然自己的外形條件賽不過旁人，但演技是可以靠後天打磨的，這是靠自己的努力可以決定的。
轉折發生在2022年。這一年，在【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總決賽中，蔣龍與自稱為「腳脖子演員」的張弛，組成「逐夢亞軍」組合。
【一年一度喜劇大賽】中，張弛和蔣龍的作品【最後一課】
在喜劇作品【最後一課】裏，蔣龍扮演了一個小演員，他畢業之後沒有戲拍，只能在密室逃脫演出裏，表演「喪屍26號」維持生計。在上班時，他撞見了昔日的表演課老師和同學，他死活不肯承認自己是當年的表演課代表。
這取材於蔣龍早年連演藝圈的邊都摸不著的真實經歷，卻讓他獲得了在演藝圈「飛升」的資格。
因為這個角色，蔣龍被觀眾記住了，最後攬下的是年度喜劇搭檔總冠軍。因為那股「打不死的小強」的精神，他也被導演郭虎看到了。跟許多在周星馳電影裏的主角一樣，蔣龍因此獲得了【虎鶴妖師錄】中「虎子」的飾演機會。那是蔣龍人生中演的第一個主角。
【虎鶴妖師錄】中，蔣龍飾演的虎子
小演員熱血動漫般逆襲的故事，開啟了蔣龍在演藝圈的順風之路。此後，各種主演機會、活動邀約紛至沓來，其中，就有周星馳先生的橄欖枝。
從無名之輩，到成為男主角，蔣龍的經歷已經證明了，努力是有用的，小演員可以成為大男主，小人物也可以成為大英雄。
【大話·大話西遊】在抖音「九五二七」劇場上線後，一條高贊評論是這麽說的：「能看得出來，星爺的衣缽給了蔣龍，確實要演技有演技，要笑點有笑點。」下面接著有回復說：「蔣龍也不是流量明星資源咖，他努力了很多年。」
文中配圖部份來源於受訪者供圖，部份來源於網絡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黃茗婷
編輯 |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菲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