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要屬賈平凹的【古爐】全書了吧。一共六百多頁，每頁都至少有一處和排泄物、血、鼻涕等分泌物相關。故事發生在上世紀下半葉中國農村。說幾個我印象深的：
嗯。順帶一提，我習慣吃飯時讀書。嗯。
不過這些，倒都不算最惡心的。要說為什麽，那就是，這本小說的故事跨越一年半，而這一年半，恰好對應了某件事的開始。
那是中國最近一個世紀歷史中一段最荒唐的十年。
最惡心的不僅是生理上的真實描寫，而是這些現象背後的心理原因。而歸根結底，為什麽會有這些惡心的畫面？因為貧窮。貧窮使人落後，使人愚蠢，使人殘忍。貧窮使人集體發瘋，放出盲目的吶喊，還自以為發聾振聵。
破千贊了。原本是隨手一寫，但現在竟在我所有答案中名列前茅。考慮到我未來的關註者，我覺得，應該再加上一段從我的專業得出的觀察和感悟。畢竟，我來知乎不是為了寫段子的。
文學中的「惡心」體現在哪裏？從生理上講，是排泄物、血腥暴力、以及性扭曲。從心理上講，是倫理顛倒、道德敗壞。讀者從生理上，往往可以勉強接受後者，卻比較難接受前者。這以馬斯洛需求為代表的心理研究成果，或許能夠做出解釋。有時間捧起一本書的讀者，早已滿足了生理、安全等基本需求，正朝著精神滿足的方向而去。而屎尿和血漿卻給了讀者當頭一棒：快醒醒，你不是也正坐在馬桶上讀書呢嗎？
那麽，文學作品是不是應該滿足讀者的這份需求？
就如同一段對白裏不必寫出雙方說「你好」、「最近怎樣」的寒暄話，一段故事裏也不必寫出那些人的生理齷齪。讀【射雕英雄傳】，跟著郭靖黃蓉一起遊山玩水，總會覺得心曠神怡。可你靜下心來一想，問：「黃蓉要拉屎的時候該怎麽辦啊？荒郊野嶺的。」
這就有些煞風景。
可是，我們不妨想想，如果真有這麽一段，又會如何？真的會破壞那美感嗎？還是會讓這個江湖更顯生命力呢？
【射雕】中有一節，是郭黃二人要在密室中掌心對掌心，療傷七天七夜，期間只能吃西瓜。好好再讀一遍這句話。我知道，我又要煞風景了：他們不憋得慌嗎？不，內力高強的人，都練就了鋼鐵膀胱，這兩位當然也不例外。七天七夜，誰也不用撒，更不用說拉了。
於是，郭靖和黃蓉就不再是人，而是神仙。
我舉這個例子，並不是說賈平凹寫得好金庸寫得差。我很喜歡金庸，也有一些個人情感，以後有空再另說。但如金庸小說之類的一些超脫現實之外的故事代表了一個傾向：把一切都拾掇幹凈。
這份幹凈，不僅是不拉不撒。比較普遍的，是角色的臉變幹凈了。看看現在改編成影視的IP，哪個男一男二男三男四不是玉樹臨風，哪個女五女六女七女八不是絕代佳人？難道故事裏的角色運氣就這麽好，偏偏碰上這麽多帥哥美女，要麽就是風韻猶存的徐娘，氣質有型的半老男人？
除此以外，角色塑造上的幹凈，才更令人感嘆。這一點，是我開始寫作長篇時才發現的。我發現我很喜歡我的角色，我也希望讀者喜歡我的角色，我於是想象讀者會在什麽情況下噴我的角色，並盡力避免。結果呢？當然不是塑造出一個瑪麗蘇，因為那樣還是會被噴，而是一個做什麽事情都符合主流三觀的角色。這樣的角色，有時看似離經叛道，其實仍是符合主流的高大全。不只是我，許多當代文學，甚至不僅於網文，都有這個傾向：對角色的溺愛。而讀者的傾向則是：對角色的指摘。二者綜合，就誕生出些人氣角色來。
可各位放眼看看，現實生活裏，你身邊才有幾個人氣角色？
幹凈的角色作出的是幹凈的選擇。幹凈的角色只吃山珍海味，不會在路邊拉撒，用瓦片刮了腚溝。幹凈的角色，死時的血是一抹彩虹，病時的媚態是咳唾成珠。幹凈的角色，不會做錯事，不會誤入歧途，即便入了，也是在幕後悄悄地。於是幹凈的女性，為了不女拳，總理性地對待職場的不當騷擾，要報復也是文鄒鄒地，得體大方，絕不會撒潑。幹凈的漢子，就要血性而剛毅，笑對敵人的刺刀，拼上命全是大義凜然。
得體的女人，英雄的漢子，當然是不會拉屎的。
只有普通人才會拉。【古爐】中就是這些普通人。我覺得，賈平凹著重描寫排泄，是深思熟慮了「吃喝拉撒」這個詞真正含義後的結果。這些角色，不是郭靖黃蓉，而是一個個人，普通到讓人惡心。也只有當這些普通的人一步一步變得瘋狂，讀者才會心驚膽戰，才會感到，同樣的事情，可能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惡心」的描寫，是尊重讀者的體現。小時候，我們會說粑粑，可現在不會了。小時候，看到男女親嘴的我們就會大喊大叫，可現在不會了。那麽為什麽主流作品依然把讀者當成孩子呢？那樣的作品，我稱之為繈褓文學。成年的讀者，或者說成熟的讀者，差不多每天都要看一下自己剛坐完的馬桶，蹲完的坑，沒那麽脆弱，也沒那麽自私，只許自己隨時暢快淋漓，卻不讓書裏的角色吃了七天西瓜也不能離開座位。偶爾抱怨惡心，是愛的體現。我也在讀賈平凹的同時，吃了一頓又一頓飽飯。
確實，不幹凈的文學，終歸是難以接受的。她就像個老乞婆，蓬頭垢面——不，「蓬頭垢面」就太幹凈了——這個老乞婆，臉上長了三個膿瘡，從裏面流著黃蠟色的濃汁，把一只淋滿了稀屎的手伸向了讀者。
讀者啊讀者，握上去吧。
握上去，老乞婆就搖身一變，變成一個黑發及腰、豐乳肥臀的美麗女人（或者，如果你是女的，或性取向為男，那就是個肌肉健美的王子），拉著你去向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只不過我希望，這個人的手，依然不會為你而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