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葉修恩愛白頭,重生後,我卻當著他的面撕了我們的婚書。
前世,他官至首輔,清廉正直,從不嫌棄我無法生育,後院空空唯我一人。
對我細致入微,不離不棄。
我曾感慨,一定是前世積累滔天功德,我才得遇良人。
直到他老死後,我瞧見一對母子,偷偷來他墳前祭拜。
01
葉修死後那三年,我獨自一人守著空空的府邸,睜眼閉眼都是我們過去恩愛的場景。
年輕時,在假山裏抵死纏綿,遊船到湖中以蓮葉遮羞……
後來老了,花前月下二人咬一塊月餅,圍爐煮茶,我在他懷裏……
回憶席卷我,孤獨吞噬我。
那日,我存了死誌。
攜一壺毒酒,一步一步走向城外的不渝山,他的墳墓就在半山腰上。
他說要葬在這裏,為我們至死不渝的情意。
他臨死前,我還在罵他死鬼。
眼下,我已七十高齡,腿腳得了風濕,走的又慢又疼。
在距離葉修墳頭還有二十來丈時,便累的不行,決定歇息一下。
但墳頭那邊卻傳來了一些聲響。
我擡眼朝墳頭望去,卻見一對身著綾羅綢緞的母子,對著墳頭一陣叩拜。
婦人年紀很輕,大抵只有四十出頭,皮膚白皙,黑發濃密。
那容顏抵不上我年輕時的一成,卻靠一身綾羅生生撐出一些富貴之氣。
她兒子大概二十多歲,身量修長,五官秀氣中帶著鋒利,那撲面而來的熟悉感讓我心頭一顫。
我忽然有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爹,孩兒不孝,今年來晚了!」
他跪下去,深深叩首,無比虔誠。
「爹,我沒有去打擾您的原配,也不會去爭奪家產。但您放心,她百年之後,我會為她盡孝的。」
那婦人也跪下,深情款款地瞧著墓碑。
「相爺,妾謹遵您的每一句囑托,從未去打擾姐姐,一心教導不悔,如今不悔狀元及第,您這一生,功德圓滿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著眼前這一幕,手裏緊緊捏著那壺毒酒。
忽然想起,過去二十年,葉修總是少了一半又一半的俸祿。
我以為是拿去接濟貧民了,可如今想來卻不是的。
他……
我心頭一陣翻湧,一口黑血毫無預兆地噴了出來。
「咦?」
那兩人聽到動靜,轉眼看來,見到我後,立即驚白了臉。
「姐姐……」
「母親……」
想來他們是見過我的,而我卻從未見過他們。
我死死瞪著年輕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終究沒有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
猩紅著眼緊緊咬著牙關,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姐姐!」
婦人拉著他兒子跪到我面前,望著我的目光滿是憐憫。
「相爺的心從未背叛過您,他……他只是太想要一個孩子了!」
隨即她從懷裏掏出了一封信遞給我。
「這是相爺給妾的,說是萬一被您發現,讓妾將這封信轉交給您。這封信,妾從未開啟看過。」
我強壓著怒火,接過那封信。
那是一封已經發黃的信,顯然已經存在了一些年頭。
但確實是他早年的字跡。
「愛妻林漫漫親啟:漫漫,為夫這一生坦坦蕩蕩,可唯有一件心結,一生未解,那就是遭人算計和余姚有了一夜風流。
「她告知為夫有孕時,為夫猶豫了,沒讓她流掉孩子。後來孩子出生,起名葉不悔。漫漫,為夫有愧,卻不後悔!」
呵!
好一個不後悔!
可我一想到,他與別人有染之後,又和我親親密密的過了二十年,我心裏就跟吞了一只蒼蠅一樣惡心。
其實他告訴我又何妨?
非要瞞我一輩子。
或許是真的老了,憤怒侵蝕了我的心,氣血翻湧之下,毒酒沒派上用場,我便兩眼一翻一命嗚呼了。
02
醒轉來時,卻瞧見自己睡在幼時的閨房裏。
夏日炎熱,葉修正在床邊給我打扇子。
是了,葉修十歲那年,父母雙雙慘死,是父親收留了他。
想著我與他自小有婚約,便也不阻止我們接觸,畢竟那時我才六歲。
葉修這人慣是會看人臉色的,知道爹娘愛重我,便搶了丫鬟婆子的活,把我捧在手心裏疼。
爹娘叫下人悄悄留意之後,發現無論是私下裏還是明面上,他對我都無比上心,便越發放任他了。
我躺在床上,目光涼涼地瞧著他,冷冷地問:「你那樣待我,我卻還要夢見你,我是不是很賤?」
葉修見我醒了,勾起嘴角輕笑一聲。
「就是說了你一聲小傻瓜,便三日不理我,眼下是夢裏也不想見我了,是麽?」
他笑起來時,陽光正好灑在他臉上。
清冷的五官漸漸和葉不悔那張臉重合在一起,讓我心裏升起一股濃濃的厭惡。
或許,我不該怨他,他待我一直很好。
或許,我更不該恨他,他從未讓那兩人出現在我面前。
在高官貴族都是三妻四妾的環境下,我何其有幸?
可看著少年葉修,我卻紅了眼,淚水一滴一滴落下,著實壓不下心裏的悲憤。
「我不想再見到你了,永生永世都不想見了。」
葉修一楞,無措地瞧著我,片刻後從衣袖裏掏出一塊飴糖。
「我往後再也不說你了,乖乖,不哭了,你看我給你買了飴糖,不哭了,好不好?」
我爬起來,一把拍掉他手裏的飴糖,冷冷看著他。
「出去,滾……」
他好似被我的氣性驚著,頗為受傷地站起來,靜靜瞧了我許久,才輕輕地說了一聲。
「對不起!別哭了,我走就是了。」
他快步從我的閨房裏出去,清瘦的背影瞧著十分蕭索和落寞。
這時,大丫鬟綠洱聽到動靜,從外頭走進來,見我哭紅了眼,急忙將我抱起來哄。
「哎呀,我的小祖宗,還和葉修少爺置氣呢?」
綠洱抱起我時,我是真的驚到了。
觸感那麽真實,我真的在做夢嗎?
我下意識地從綠洱懷裏滑下來,爬到拔步床內側。
從床內暗格,掏出一個小盒子。
盒子裏面裝著一張紅色的紙,那是我和葉修的娃娃親婚書。
紅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這是我曾經當做寶貝藏起來的東西,眼下卻怎麽看怎麽礙眼。
他想要孩子?
可我當初是怎麽失去第一個孩子,導致終身不孕不育的?
呵!
我是為了救他,被人一箭射中腹部,命雖保住,卻永遠失去那個孩子和生育資格。
他說:「漫漫,沒有孩子沒關系,我這一輩子有你就夠了。」
我把他的話當了真。
從未想過,人心易變。
02
我抓著婚書跑出閨房,追上葉修。
把婚書攤開給他看了一眼,在他驚慌的眼神中,將婚書撕了個粉碎。
他想搶,我卻沒讓他搶著。
一陣風吹過,紅色的碎片紛紛揚揚落到院子裏的各個角落。
「漫漫……」
他瞬間紅了眼,悵然欲泣地看著我,隨即又自嘲一般的苦笑。
「你其實很討厭我吧!因為你也看得出來,我是為了能夠留在府裏,才千方百計的討好你,像我這樣的小人,確實令人厭惡!可是……」
他靜靜看了我許久,淚從眼角落下,他低下頭去試圖掩蓋自己的狼狽。
最後發現隱藏不了,便幹脆蹲在地上去撿散落的紅紙。
一邊撿,一邊說:「你別誤會,我只是不想讓跟我有關的東西,汙了你的院子。」
我看著他一點一點地撿完,最後深深望了我一眼,轉身離開。
次日,我聽說他走了。
為此我父親特意來找我,恨鐵不成鋼地訓了我一頓。
「你瞧不上他?這小子過目不忘,有膽有謀,將來必成大器,前途不可限量。對你又是如此的上心,你怎麽就瞧不上他?」
我看著眼下還高大偉岸的父親,心頭一片酸澀。
「爹爹,女兒就是不想要他了!」
父親嘆了一口氣,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拼湊起來的婚書,正是昨天我撕毀的那一張。
「漫漫,人生很長,你現在還小,這一次我和那小子說了,做不得數。等你長大了,如果你還是不想嫁,到時為父再……」
我看著父親手裏那張拼湊好的婚書,伸手就要去搶,卻被他舉得高高的,我怎樣都夠不著。
「漫漫,不許再胡鬧,葉修非池中物,你以後就會明白,爹爹都是為了你好。」
葉修非池中物。
我當然知道。
可那又如何?
人這一輩子,也就是住一個屋子,睡一張床,填飽一個胃。
爹爹官居禮部侍郎,難不成還養不起我這麽一個女兒?
況且娘親給我攢的嫁妝,足夠我不依靠任何人好好的活下去。
「爹,女兒不想再嫁人了,嫁人很苦的。」
眼下,我只以為這是臨死前的走馬燈。
即便如此,我都不想跟葉修有瓜葛了。
「嘿!你一個六歲的小娃子懂什麽?是不是你娘跟你說了什麽?」
爹爹最是愛重娘親,眼珠一轉,便丟下我出去找我娘了。
03
九年後,我及笄了。
葉修也在這年高中狀元,他打馬遊街時,我坐在茶樓上吃著精致的糕點,斜眼看他時,他正好向我瞧來。
目光清冷,無喜無悲。
「呀!今年的狀元郎長得可真好,不知最後又便宜了誰呢?」
「我爹在榜下捉婿時問過他呢!說是已有婚約,但未透露對方的身份。」
「啊!那實在太可惜了,好東西果然會被人先下手為強。」
「……」
我聽了一耳朵牢騷話,沒吃完茶點,便打道回府了。
次日,便聽說葉修登門拜訪,要和我見一面。
想著我和他也該要做一個了斷,便答應了。
畢竟,如今我已經明白,我這是重生,而不是在做一個虛無縹緲的夢。
新的一生,我並不想和前世過一樣的日子。
……
葉修是外男,約見之處選在前花園裏的小亭。
遣退下人後,我們面對面坐著。
他容色淡淡,還是那副無喜無悲的模樣,倒比前世要沈悶了許多。
看著我的眼神也是無甚情緒。
「林小姐,這一次葉某前來是想問一下婚約之事。當年伯父說你年紀小,撕毀的婚約不作數的。如今小姐已經及笄,葉某再問你一次,婚約……」
「作廢吧!」
我也淡淡看著他。
聽到「作廢」二字,葉修望著我的眼神微微一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微微卷曲。
看了我半響,才吐出一個字。
「好!」
他走時,很安靜,背影很清瘦,比前世瘦多了,想來今生沒了我家的照撫,過得並不容易。
他去找爹爹退婚時,爹爹給了他一箱銀子,作為我任性的補償。
他沒要。
爹為此愧疚了許久。
我卻知道,葉修其實很傲。
不會要補償的銀子,在我意料之中。
婚約已廢,本以為我和他今生不會再有交集了。
不想,皇後娘娘為太子物色佳人,舉辦了一場賞花會。
沒有婚約牽扯的我,也上了名單。
這一場賞花會,京城有頭有臉的貴女、貴子,以及前途無量的才子都被請來。
包括葉修。
賞花會上,為避免遇見他,我尋個角落,安靜如雞的坐著,想盡量減少存在感。
但我不生事兒,事兒卻找我。
黎落郡主路過涼亭時,見我長得頗有一些姿色,問明身份後,便明目張膽地往我身上潑一杯冷茶。
嬌俏的臉兒上,滿是傲慢之色。
「你衣服臟了,快滾回家去,別在這丟人現眼。」
我活了兩輩子,這種小技倆,小心思,著實入不了眼。
「郡主殿下,這種場合,我若提早離場,便是對皇後娘娘不敬,會影響父親的清譽。其次,家裏帶了備用衣裙,我去後面小樓換好即可。但這顯然會影響你的中選概率,郡主花這些小心思,不如……」
「不如什麽?」
被我拆穿心思的黎落郡主,面色微紅,略有些氣急敗壞。
我從懷裏掏出一張寫滿詩詞的紙張,遞給她。
「不如郡主大發異彩,吸引皇後娘娘和太子的目光。」
看了我遞給她的詩詞,郡主眼前一亮,隨即又冷眼看著我。
「這些詩倒沒見過,都是你作的?你為何要幫我?是不是事後想揭穿我,看我丟人?」
我勾唇輕笑,從她手裏把詩詞抽回來。
「這些詩可不是白給郡主的,一兩黃金一首,童叟無欺。」
郡主錯愕地瞪大了眼。
「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我淡淡一笑,我一個老不死還能鬥不過你一個小丫頭。
「郡主不要?」
我擡眼看向在遠處遊走的其他貴女。
「那就只能便宜別家貴女了!」
她果然咬了咬牙,掏出錢袋子扔給我。
我拿在手裏沈甸甸的,開啟一看,裏面塞滿金葉子,不愧是尊貴的郡主。
她驕傲地仰著下巴。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要是敢搞本郡主,本郡主就讓你們全家吃不了兜著走。」
我欣然點頭。
「郡主放心,長久生意,往後需要詩詞歌賦都可尋我,您是老顧客,我可以少收點。」
郡主把我手裏的詩詞再次抽走,小心翼翼地疊起來塞在腰間。
一邊塞一邊吐槽。
「能做出這麽絕妙的詩詞,怎會滿身的銅臭味?禮部侍郎沒錢養你嗎?」
這丫頭到底還年輕,沒想太多就走了。
我把金葉子收進懷裏,抖了抖身上濕漉漉的衣服,招來不遠處的丫鬟,到小樓裏去更衣。
丫鬟在外面給我守門。
我皺眉脫去粘在身上的外衣裙,房間的屋梁上忽然就摔下一個人,砸在我身上,將我壓在身下。
「啊!」
「砰!」
我後腦勺重重撞在地上。
好在地面鋪著木板和波斯地毯,倒沒讓我頭破血流。
只是整個人暈乎憋悶,內傷跑不了。
而壓在我身上那人,不停的喘息。
在我的脖頸處,拱來拱去,甚是惡心。
可我連喘氣都困難,根本無力推開他……
好在我最初的尖叫聲,讓守門的丫鬟嚇了一跳,急忙撞門進來,瞧見屋內的情形後。
「啊!」
叫的比我還響亮。
沒多久,就引來一批人。
包括賞花會的主辦人,皇後娘娘。
「這是新科狀元郎,和禮部侍郎家的閨女?」
「他怎麽會在這裏,我明明……」
站在她身邊的陶然公主惡狠狠地瞪著我,手絹都快擰壞了。
禦醫前來一番檢視,葉修被人下了藥,而我則被砸的肺腑受傷,需要好生休養。
在場的都是人精,哪兒還想不明白這是公主做局,卻叫我撿了現成?
皇後娘娘當場給我和葉修指婚,讓人寫下懿旨送到我家府上。
呵!
我忍了九年,好不容易解除的婚約,又回來了。
而且這回再解除婚約,就是抗旨。
皇後娘娘的怒火,可不是我能承受的。
可氣的是,在場的人,還都覺得我好命。
唉!
我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這麽無語過。
04
葉修被灌藥清醒過來,在家休整三日,便又上門約見我。
還是在前花園的小亭裏。
「葉某不是故意的……」
這回,他嘴角勾著笑。
按我對他的了解,便知他不是來道歉的,而是故意來氣我的。
真是,給他臉了……
「那你就是有意的。」
他被我一噎,臉上的笑意漸漸淺下去,目光越發涼薄。
「你對葉某……頗有一些偏見啊!」
我看著他不說話,腦海裏閃過前世他處處愛惜我的模樣。
我們曾經真的很好很好。
可我心裏也有一個結啊!
每一次瞧見別人家孩子蹦蹦跳跳,一家幾口吵吵鬧鬧,我就忍不住心生羨慕。
可我不能生。
我同他說過,去領養一個孩子。
他說,養別人的孩子沒意思。
而且他身居高位,不合適往身邊弄生面孔,容易被敵國或者政敵鉆空子。
他總說,一輩子有我就夠了。
他是個騙子。
騙了我一輩子。
許是發覺我瞧他的眼神越來越冷,葉修漸漸有些不自在。
片刻後,苦笑著搖搖頭。
「原來,人與人之喜樂,真的不相通。葉某的夢寐以求,你的……深痛惡絕麽?」
他站起身,轉身離去。
「事不過三,婚事如舊,葉某不會放手了!漫漫……」
我冷冷瞧著他離去的背影,心潮翻湧。最後憋悶地閉了閉眼,揣著金葉子去了善堂。
善堂裏有三十二個孩子。
男孩十七個,女孩十五個。
有的孩子沒有手,有的孩子瞎了一只眼睛,也有的完完整整,卻生性孤僻。
他們各有各的不幸,但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哪怕我比他們大不了幾歲。
瞧見我,三十二個孩子歡快地跑到我跟前。
大一點的叫我姐姐,小一點的……叫我娘。
「娘親,抱抱,囡囡想吃糖葫蘆。」
我抱起三歲大的獨眼閨女嬌嬌,親了親她光潔的腦門,心裏柔地仿若天底下最軟的棉花。
「好,買!」
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要求,但要求最多的,是抱抱。
「娘親,抱抱!」
我知道,我今生只要註意一點,便可擁有屬於自己的骨血。
可我不想再愛人了。
而最親密之事,怎能同不愛之人去完成?
是以,當我在街頭瞧見這些流浪的小可憐,我做下前世最想做之事。
收養了他們。
我們這些可憐人湊在一起,也能是一個完整的小家吧?
我開善堂的事,爹娘是支持的。
不過爹有個要求。
「人數不能多。這裏是京城腳下,若善堂壯大,一來是朝廷會覺得不體面。二來你爹我身居高位,做這種事,容易被人詬病,說你爹經營民心,其心可誅,容易烏紗帽不保。」
其實爹說輕了。
前世葉修不讓我收養孩子,也不讓我開善堂,說一旦被政敵抓到辮子,添油加醋一番稟報帝王,輕則流放抄家,重則人頭落地。
爹爹啊!
什麽都知道,卻還是縱著我……
可見父母之愛,和男女之情還是有不同之處的。
05
善堂不只是收養無父無母的孩子,還請了夫子教書。
我會教策論、大學、論語、中庸。
小一點的孩子,就交給夫子啟蒙。
我教書育人,倒不是希望他們以後能有多大的成就。
只是想著世道艱難,民間無父無母,食不果腹的流浪子數不勝數。
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幫到多少?
但我一手養大的孩子們,他們自己淋過雨,將來說不定也會為別人打一把傘。
這便夠了。
從善堂出來時,竟在門外見到一名意外之人。
葉修前世的好友,顧墨笙。
他背著行囊,顯得有些風塵仆仆。
油頭垢面的模樣,倒和前世的俊美探花郎出入甚多。
他身量很高,比我見過的大多數人都高一些,但又很瘦,跟竹竿似的。
顧默笙忐忑地垂眼望著我,蠟黃的臉上有些窘迫。
「此處善堂還招夫子嗎?我不要錢,只要給我留一間房,管一頓飯就行。」
是了,他故鄉在瓊州,甚是遙遠。
此番進京趕考,用光身上的盤纏盡力趕路,卻還是與科舉擦肩而過。
是以,他明明與葉修年紀相仿,卻是下一屆的探花郎。
「缺的!」
我輕笑著引他進院。
這可是將來備受贊譽的翰林學士,能讓他給孩子們上課,那是孩子們天大的福分。
我發自內心的歡迎他。
「不只管一頓飯,一日三餐四季被褥都管的,只要您好好待孩子,我還會追加月例。」
「使不得,使不得,小姐願意收留在下,在下已萬分感激,怎好再要月例。」
「無妨,您既能尋到這來,便知本小姐不缺這幾兩銀子,只缺真心待孩子的夫子。」
顧默笙目光復雜,深深給我鞠了一躬。
「感謝小姐信任,在下定當竭盡全力教育孩子。」
顧默笙在善堂安頓下來,天已將將黑下。
我踏出善堂大門準備歸家,卻見葉修站在門口對面的屋檐下。
瞧我出來,目光中竟帶著一絲無措和委屈。
「漫漫……你喜歡那樣的?」
那樣的?
他是指顧默笙麽?
06
「不喜歡!」
葉修是個小氣的人。
我並不想因一個誤會,讓前世這兩個至交好友反目成仇。
葉修如今狀元及第,顧默笙還只是個舉人,哪裏是他的對手。
「那你為什麽讓他進去?他怎麽沒出來?不走了嗎?」
看來,他已經查出善堂是我私產。
葉修不依不饒地盯著我,渾身透了一股破碎感,好似我做下什麽十惡不赦之事,傷透他的心。
我漫步朝馬車走去,路過他時,淡淡斜他一眼。
「善堂請個夫子,還要向葉大人報備嗎?不過是個未婚夫,爪子倒是伸的挺長。」
隨既,爬上馬車,催促車夫回府去。
馬車緩緩起步,我透過車簾縫隙,瞧見他垂著臉站在那兒,拳頭緊緊捏起,青筋暴動。
一臉偏執陰郁,哪裏還有方才的弱氣破碎?
呵!
前世,他便慣會示弱,每每引我歉疚,輕易原諒他。。
那是我愛重他,心甘情願中計。
我總想著相愛之人,便是要你寵著我,我寵著你,互相寵著才叫好。
我們也確實是互相寵著過完了一輩子。
可他不該死的比我早,讓我知道那對母子的存在。
這種感覺就好像,一頓美味佳肴吃到最後,發現是蟑螂做的。
07
皇後娘娘親賜的婚,對於父親這種不高不低的官,實在沒拒絕的本錢。
我若勾引皇子破除婚約,那等來的估計是被皇後娘娘秘密處死。
畢竟皇家的臉面大過天!
總之這一次,確實是著了葉修的道。
呵!
以他的心智,怎麽可能真看不出長公主的計謀。
不過是,見我去更衣,將計就計。
我輸就輸在,沒看明白,他對我的誌在必得。
畢竟今生,在我六歲那年,我們就沒了交集,我以為他對我只是一個有些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若我早知道他對我的心思,那場賞花會之前,我必定會得一場無傷大雅的風寒。
08
婚期定在了九月底。
八月底時,我去天津衛舊居,看望祖母祖父,並邀請他們一同前往京城參加婚禮。
不想,天津衛竟鬧起瘟疫。
發病之人渾身青紫,高燒不退,肺部疼痛難忍,不過短短七日,便會因為呼吸堵塞而死。
而且傳播速度非常之快,不過區區十日,城中老弱已死了一成。
我這次來的另有目的。
是帶著藥材和配方來的,奈何初時無人信,後來蔓延開來,我傾盡嫁妝買的藥材終歸不夠。
若非祖父祖母就是做藥材批發的,我此番行經定然會越發受阻。
不日,朝廷下令封鎖天津衛,嚴禁外出。
官府決定將瘟疫感染者,全數關在一間府院裏,準備一把火燒死,以此緩解天花的蔓延。
祖父祖母提前喝下我熬的藥。
家裏雖無一個人出事,但是城內漸漸彈盡糧絕。
祖父祖母只好將我引到密道,讓我提前離開。
我卻在陰暗潮濕的地道裏,笑著搖搖頭。
「不成的,我帶著藥來,一為救人,二為功績,走不得。」
已六十高齡,須發皆白的祖父,氣得吹胡子瞪眼。
「你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麽?封城了,城內的大戶即將成為平民百姓眼中的肥羊。你等著,三天之內必有大戶被饑民踏平。我們家,恐也難以自保。」
一向慈祥的祖母,望著我的眼神也滿是責備,其中更多的是無奈之色。
「漫漫!把嫁妝盡數花光買藥材這種事兒,你一個待嫁之女,怎麽敢的?如今為了不一定能得到的功績,竟是連命都不要了,你腦子是被驢踢了?」
我深知兩老憐惜我,卻只能苦笑。
「祖父祖母,人這一輩子,若都不能為自己做主,那活著跟行屍走肉又有何區別?您二老先走,去京城等我,我相信爹娘不會眼睜睜看著天津衛淪陷,成為屍橫遍野的魔窟的。」
隨後,我又對他們揚起一抹燦爛微笑。
「也要相信你們的乖孫女,我並不只會寫些附庸風雅或者拈酸吃醋的詩詞。女子從不比男兒差,且這世上終歸是人定勝天。」
我在他們二人復雜的目光中,轉身走出地道,朝那陽光燦爛的地面走去。
天津衛最繁華的大街上,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一張張陰沈面孔隱藏在窗紙之後。
這座古城在無聲的悲泣……
前世的天津衛,被疫情侵襲之後,十室九空,慘不忍睹。
祖父祖母也未能幸免於難。
憶起往事,我的心似被它一層厚厚陰霾籠住。
09
這裏是天津衛呀!
怎麽會缺糧?
我深吸一口氣,加快了去府衙的腳步。
我帶著爹爹的信件,如願見到天津衛知府趙綱,趙大人。
趙大人是一名很威嚴的中年儒雅男人。
他看了爹爹的信後,略有些輕慢的掃了我一眼。
「林小姐,既是為疫情而來,可有何決策?」
我知他瞧不上我,以為我是那等利用父親官職,在外頭狐假虎威,有幾分才情就到處招搖顯擺的官家子。
我假裝沒看見他眼中的不屑。
「召集健康漁民,出海打魚。打撈回來的魚,幾文錢一斤,賣給平民。」
「沒病的婦女,集中去海邊摳石頭上的牡蠣,低價賣於百姓。」
「所有無人看管的孩子,集中在一處,抽一些未患病的婦女照看。漁民打撈回來的黃魚,免費且優先給孩子們。」
「強壯一些的男子,隨我組隊進山尋找藥材。」
「再把已病者集中到一處府邸,把所有的藥材和米糧,先集中在這裏使用。」
趙大人聽我說完後,挑挑眉頭。
「為何強調,讓百姓購買?」
我淡淡一笑,胸有成竹,笑容中卻又帶著一股揶揄。
「要讓他們知道,狗官沒跑,還在壓榨他們的口袋,說明事情還沒嚴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如此足夠讓民心安穩幾日。」
趙大人眸光一閃,終於收起對我的不屑。
「前面幾個計策,因地制宜,確實符合我們天津衛優越的地理位置。但是最後一條,恕本官無法答應。」
「林小姐,瘟疫不是玩笑,雖然你手裏有治病良方,可一旦藥材不能夠及時送到,就會很快蔓延。這樣的責任我們誰都負不起。雖然很殘忍,但是集中燒成灰燼,是疫情唯一的解法。」
他說的不無道理。
自古以來在瘟疫這種事上,也有許多逆行者,但是成功者寥寥無幾。
作為父母官,面臨的取舍,是普通人難以想象的。
當好一個好官,需要的從來不只是善良。
趙大人的抉擇,沒有錯。
前世他及時止損,保住天津衛三分之一的人口。
而他自己,也因為奔波在前線,最終感染瘟疫不幸離世。
他是一個好官,盡管他受到許多百姓的怨恨。
死後,仍有人去他墳前潑糞。
10
「十日,最多十日,十日後,我若做不到,便聽從趙大人安排。」
趙大人目光沈沈地看著我,滿目掙紮和復雜之色。
許久後,他長嘆了一口氣。
「五日,只有五日。這是看在你們家為天津衛,賠上所有的藥材,又開放糧庫的面子上,本官便拼著不要這頂烏紗帽,和你賭一回。」
「多謝大人!」
11
次日,我帶著一群壯漢和祖父藥房裏的掌櫃夥計,進山采藥。
「山上有猛獸,大家盡量不要分開走。非要分開的話組成小隊,慢慢探索,不要深入。」
前世這場瘟疫終究是破城而出,一路往南蔓延。
持續了半年之久。
後來經十幾名醫者共同研究,才出了一份價值萬金的配方,將這一次瘟疫控制下來。
可惜的是,那十幾名醫者,有半數,在配方研究出來之前,提前病死。
這一世我搶了他們的功勞,心裏卻如葉修給我留書時一般。
我有愧,但不悔!
歷經三日,在幾名尋藥好手發病,即將倒在路上時,我們采集了一定數量的草藥匆忙回城。
如我預想的一般,城裏病人越發多了。
知府大人見到我們帶回來的幾大筐鮮嫩藥草,喜極而泣。
但是轉瞬又極其的悲觀。
「不夠,還不夠,遠遠不夠……」
這三日,他過的是水深火熱。
不僅僅是因為瘟疫,還有人禍。
畢竟林子大了,什麽樣的鳥都有。
偌大一個天津衛,從不缺地痞無賴,還有那些插科打諢之人。
這些人四處生事,挑撥民心。
好在知府大人冷靜,殺了幾個刺頭,躁動的民心暫時穩定下來。
如今藥草帶回來了,百姓們看到治愈的希望,自然就不容易被挑撥了。
12
配方單子,我早已飛鴿傳書送回京城。
我相信爹娘籌集的物資一定已經在路上了。
未提前把秘方給爹娘,是不想暴露自己的未蔔先知。
就連來時,我買進大批藥草去祖父祖母家,其中也特意混雜了許多對這次疫情無用的,補身或清熱的草藥。
外人查起,只當是進貨,湊巧碰上瘟疫。
兩日後,京城送來的大批藥草和米糧果然到了。
又過了半個月,城內大多數病人,漸漸痊愈。
只有一些老弱病人,實在沒能撐過來。
按照有經驗的大夫的說法,他們本就體弱多病,這次瘟疫把原本的病癥也一並引發了。
身體不堪負重,再好的藥也救不回來。
……
瘟疫真正結束,是在兩個月後。
這期間,我在天津衛的名聲,經過百姓們的口傳口,已經神化。
「此番,全靠神女帶來的仙藥,遙想當年,一場瘟疫可是要屠村的。神女功德無量啊!」
「聽說知府大人都打算把我們這些得病的人燒死了,還是神女堅持上山尋藥,才救了我們一命。」
「天吶!真的是神仙保佑,我要給神女立長生牌,不不不,我要去造一所神女廟。」
……
我坐在天津衛最熱鬧的茶樓二樓,聽著百姓們對我的高歌頌德,心裏很是順暢。
如此戰績,我想我回京之後跟陛下要一道退婚的旨意,應該不難。
想著終於可以和葉修,徹底了斷,心裏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舒暢感。
三日後,我同祖父祖母一起坐上回京城的馬車。
13
救世神女回京的訊息,像長了翅膀一般,早早傳回京城。
我的馬車才至京城門下,便惹來許多圍觀的民眾。
甚至從前對我不屑一顧的貴子貴女,也聞風而來。
祖父祖母見到如此場景,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詫異。
被官兵攔住檢查時,有人隔著馬車的簾子,掐著嗓子問。
「可是林家長女歸京?咱家是陛下身邊的王公公,帶著陛下口諭前來迎接。」
竟是如今宮中最得勢的王公公!
我祖父一激靈,急忙拉著我從馬車上下去,給王公公行禮。
「小人的孫女,乃是林如意林侍郎家的女兒,不知是否是天使所尋之人?」
王公公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眼,隨後點點頭。
「正是,還請林小姐隨咱家進宮面聖。」
我點頭。
「勞煩天使了!」
祖母從馬車裏搬出一個包裹,藥香撲鼻。
她佝僂的腰背,恭敬地遞到公公面前。
「天使大人,這是民婦家中配的一些藥香,可治頭疼失眠之癥,還望大人莫要嫌棄!」
王公公當著大夥兒的面,開啟包裹看了看,果然是一些藥香,點頭笑著收了。
其實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習慣在放藥香的包裹底下,放上金葉子,對方一摸就能摸到。
瞧著王公公眼下的面容,定然是對我們的禮數十分滿意的。
馬車進城後,在皇宮門口停下。
有人擡來軟轎,恭恭敬敬地請我上去。
進入皇宮的甬道,我看著眼前巍峨的建築,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這並不是我第一回入皇宮。
前世,我身為葉修這大權臣的妻子,進宮的次數數不甚數。
甚至,我坐過更高規格的軟轎。
那轎子連門簾都是用金線來織花,端是富貴繁華。
但眼下這一次,卻是我唯一一次靠自己,坐上進宮的軟轎。
我輕輕撫摸著藏青色的轎簾,彩線織花,水天一色,仙鶴的圖案唯妙唯俏。
真漂亮啊!
大概走了一刻鐘左右,王公公請我下轎,引我進入太極殿。
我在高高的帝座前跪下,冰冷的漢白玉地面壓不住心頭熊熊燃燒的野火。
「臣女參見陛下!」
陛下已年近花甲,眸光慈祥中帶著威嚴。
他溫和地瞧著我。
「葉愛卿僅用兩月便橫掃西北各個部落,為朕開疆擴土近二十城,朕本以為他足以配得上公主,是你高攀了。不想原來是朕看走了眼,你只是回了一趟天津衛,便救下全城百姓。你和葉愛卿強強聯手,乃是天作之合啊!」
我:「……」
我心頭狠狠一沈。
前世的葉修雖是大權獨攬,卻到底是個文官,何時打過仗?
而且這個時段,西北關外的莽子並未進犯,他為何要去打仗?
他……
我把腦袋垂地低低的,不敢在帝王面前流露出任何異樣的情緒。
「林漫漫,你在天津衛的所作所為,有勇有謀。救百姓於水火,功德無量,朕很是欣賞。朕封你為嘉魚郡主,另許你一個心願,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朕都滿足你。
[君來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