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倪瑜遙
編輯 | 黃月
最近上映的電影【出走的決心】根據蘇敏自駕遊的經歷改編,講述了一位普通的中年女性在 50 多歲時終於決定拋開家庭,獨自出發的故事。在影片中,很多觀眾看見了自己、母親、姐妹或身邊女性的身影,看見了她們因家庭瑣事而暗淡下去的生活。
女性受困於家庭的處境,在【十三邀】對話博物畫家曾孝濂的節目中亦有展現。曾孝濂生於 1939 年,被譽為 「 中國植物畫第一人 」 ,畢生致力於為中國植物學研究繪制標本圖。但此次在社交網絡上引發大量轉發的,反而是他的妻子張贊英的訪談畫面。
這是故事的另一面。張贊英是北京人, 1950 年代輾轉來到昆明,被分配進中科院昆明植物所,在動蕩中與曾孝濂相識。與丈夫多次表達對妻子的感激不同,妻子對這段婚姻心懷苦楚。曾孝濂的花鳥世界純凈美好,但只容得下他一人。張贊英要接住美好背後的所有瑣事,她被困於家庭之中,感到的是委屈與虧欠。
張贊英也曾有過深造的機會。 1970 年代,她告別丈夫和 7 歲的兒子,在北京林業大學脫產學習四年,之後老師希望她繼續留校做科研。在家庭與事業的角力中,她最終選擇了前者,回到昆明。
兩人同行的時候,張贊英總圍繞在丈夫身旁,幫他拿畫板、背包,聆聽他對植物的見解,不忘提醒他拍攝時間。在半個多世紀的風雨中,丈夫有自己的避難所,而妻子沒有。她要直面俗世的瑣碎和晦暗,從招待賓客到為丈夫尋找醫生,獨自消化深埋的怨恨 —— 她在懷孕時被幾個學生猛踹腹部,之後丈夫勸她與對方和解,但這是她不能原諒的事。光環與陰影,兩位老人的人生分野,在鏡頭中同時呈現。在節目中,許知遠問: 「 下輩子碰到曾老師,還跟他過嗎? 」 張贊英回答: 「 不過,絕對不過。好委屈啊。 」 之後捂臉痛哭。
張贊英的經歷是太多女性走過的路。她們步入婚姻,被要求相夫教子,將自己的理想和渴望化成滋養家庭的泥土。丈夫站在光環下,而妻子始終在陰影中。如婦女研究學者李小江所說,這是 「 一個歷史的、關於女人的陷阱 」 。不過,當女性開始講述,她們已邁出沖破藩籬的第一步。
「賢內助」的牢籠,難以逃離的困境
在 「 男主外,女主內 」 的家庭結構中,男性掙錢養家,獲取聲名;女性則承擔照料家庭的瑣事,被長期忽視,或被贊美為支持丈夫的 「 賢內助 」 。
「 賢內助 」 的贊譽是一個牢籠,將女性束縛於家庭中。許廣平曾如此回憶自己的婚後生活:魯迅晝夜不分地勤勉工作,她則盡力照顧丈夫的日常起居,並擔任他的工作助手,為他抄稿和校對。每當魯迅心情低落時,還要 「 隨時隨地,略盡其分憂、慰藉之忱 」 。
許廣平也有過出去工作的打算,但魯迅以 「 生活方法將要兩樣 」 為由將此事擱置。他對妻子爭取來的機會有輕視之意: 「 你做事這些薪金,要辛苦一個月,看人家面孔,我兩篇文章就收來了。 」 魯迅說服許廣平留在家中支持他寫作,照顧他和孩子。家庭瑣事最終羈絆了這位曾熱忱地投身於社會運動的女性。後世所記住的並非她本人,而是她作為 「 魯迅妻子 」 的人生。
魯迅對女性的困境並非毫無知覺。相反,他是近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啟蒙者和號召者之一。在 1923 年那篇著名的演講【娜拉走後怎樣】中,魯迅鼓勵女性爭取經濟獨立,在家庭和社會中爭取男女平權。此後又發表小說【傷逝】,省思五四時代的愛情和婚姻。
對於和許廣平的感情,他也曾有審慎的考慮: 「 不忍他(許廣平)為我犧牲 」 , 「H·M· (代指許廣平)不如不管我怎樣,而到自己覺得相宜的地方去 」 。許廣平對此的回應是, 「 其實那一個人也並非專為別人犧牲,而且是行其心之所安的,你何必自己如此呢? 」 在熾熱的愛情裏,她甘願犧牲。
魯迅去世後,許廣平在發表於 1939 年的【從女性的立場說 「 新女性 」 】一文中說: 「 他的工作是偉大的,然而我不過做了家庭主婦,有時因此悲不自勝,責問自己讀了書不給社會服務。但是,我又不能更不忍離開家庭,丟下他,獨自個兒走到外面做事。 」 年輕時的熱烈與辛勞半生後的無奈,對比鮮明。
許廣平繼而參照了一位友人對丈夫的抱怨: 「 盡管在社會上大吹男女自由平等,要女人出來謀生,經濟獨立,一到自己的女人,就什麽都兩樣了。 」 在公共領域揮斥方遒的男性回家面對妻子時,也不願放棄父權制度帶來的特權。但許廣平並未將這份哀怨指向魯迅或其他具體的男性,而是將其歸因為社會弊病: 「 這個責任似乎不能專責備女性,這是社會構成的病態現象,是社會組織落後的國家必然的現象。」
2023 年 12 月,社會學者 徐曉 宏因病逝世。其妻陳朗為亡夫所寫的悼文在網絡上引發熱議。在追憶丈夫的同時,陳朗坦陳了內心的苦澀: 「 你們想要的是同一個東西,但是總得有人管孩子、報稅、理財、做飯,於是這就成了一個零和博弈。他越成功你越痛苦。 」
陳朗擁有優秀的學術履歷,先後在哈佛和耶魯獲得碩士和博士學位。 2019 年,她放棄香港地區的終身教職,陪同丈夫前往密西根,後來遭遇疫情,難以覓得工作。 2022 年,她入讀密芝根大學臨床社工碩士專案,立誌轉行成為心理咨詢師。與此同時丈夫罹患癌癥,她不得不將更多精力放在照顧親人上。
「我不知道有多少女人在她們傑出的伴侶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內心最痛苦地尖叫著。又有多少女人最終用‘愛情’說服了自己,抵消了、忘卻了心中的尖叫,保持沈默。」陳朗寫道。但她並非在控訴自己的委屈,而是直言「對於結構或制度的怨」。
文章題為 「 請君重作醉歌行 」 ,語出宋人葉夢得的【臨江仙】,詞首的兩句是 「 唱徹陽關分別袂,佳人粉淚空零 」 。但陳朗的言語間已不是才子與佳人訣別的老舊橋段,而是一位女性與丈夫的平等對話,是她在看見彼此的痛苦後對父權制度和學術體制的反思。
陳朗的悼文與許廣平在 1939 年的自白遙相呼應。八十多年過去,由婚姻築起的困境似乎並未改變。事業與家庭成為割裂的兩極,追求事業被視為光鮮體面,維系家庭的努力則被輕視和忽略,兩者難以彌合。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困在這道鴻溝中。
被凝視的容顏,被輕視的誌向
當地時間 2024 年 5 月 18 日,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韋茨曼設計學院為林徽因頒發了一張遲到 97 年的建築學士學位證書。一百年前,林徽因與梁思成赴賓大學習,共同決定攻讀建築學。由於當時賓大建築系不收女生,林徽因改進美術學院,但修讀了建築系幾乎所有課程,成績優異。 1927 年,她獲得美術學學士學位。
人們常將林徽因與梁思成並稱,對於她本人在建築學方面的造詣卻缺乏認可。林徽因的摯友費慰梅( Wilma Fairbank ,費正清之妻)將林徽因看作梁思成 「 在建築方面的助手 」 ,認為林徽因 「 至今仍受人紀念的原因在於她畢生所寫的詩篇 」 。這也是很多人對林徽因的印象。南京大學建築建築學院教授趙辰對此並不認同。早在 2004 年,他就撰寫了【作為中國建築學術先行者的林徽因】一文,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築學家正名。
趙辰指出,林徽因並非在學術上從屬於梁思成,她是丈夫的引領者,梁思成反而是 「 林徽因建築思想的忠實支持者 」 。長久以來,梁思成的建築學術造詣聚焦於光環下,林徽因卻被籠罩在 「 夫唱婦隨 」 的陰影中,或者被文學影視作品塑造成才子身旁的 「 紅粉佳人 」 。
在 16 歲與父親林長民遊歷歐洲後,林徽因就決定以建築學為終身誌業。梁思成後來赴美修讀建築學,正是受到妻子的影響。在兩人後來的學術生涯中,梁思成的學術文章基本都得到過林的編輯。其子梁從誡曾回憶: 「 父親後來常常對我們說,他文章的 ‘ 眼睛 ’ 大半是母親給 ‘ 點 ’ 上去的。 」
據趙辰考證,一些梁林共同署名的學術著述其實是林徽因的創造,但很多時候梁是第一作者,可以說,林才是 「 真正對中國建築歷史與理論最早做出主要貢獻的學者 」 。例如,兩人於 1932 年在 「 中國營造學社匯刊 」 第三卷四期上發表【平郊建築雜錄】一文,提出 「 建築意 」 的概念,以定義中國建築的美學價值。這一概念是林徽因 「 詩意 」 思想在建築領域的延伸。從行文風格看,這篇文章 「 既有濃烈豐富的熱情和想象,又有精煉準確的詞匯和定義 」 ,不像梁過往的文筆,而更像是林的 「 激情之作 」 。
1940年,梁林夫婦隨「營造學社」及一眾知識分子來到四川李莊,開始戰亂中的艱苦生活。1942年,梁思成接受「國立編譯館」委托,編寫【中國建築史】。彼時林徽因肺病復發,但仍舊一邊料理家務,一邊撰寫了書的第七章。兩人終於在1944年完成書稿。1954年1月,梁思成在「油印本中國建築史·前言」中寫道:「林微因同誌除了對遼、宋的文獻部份負責搜集資料並執筆外,全稿都經過她校閱補充。」直至今日,此書依然在被不斷再版,但每一版的作者都只標有梁思成一人。
1946 年,清華大學建築系初創,梁思成出任系主任。當年 10 月他就赴美講學,疾病纏身的林徽因承擔起院系的籌建工作,成為實際上的組織者。彼時擔任助教的吳良鏞後來回憶: 「 林徽因雖然經常臥病在床,卻能運籌帷幄,是一位事業的籌劃者、指揮者。 」 值得一提的是,她當時並未獲得清華的教職。
林徽因的外孫女於葵在傳記【山河歲月:回望林徽因】中談到,自己的外婆就像 「 幕後英雄 」 ,在世時沒有建築學學位,著述中沒有獨立署名甚至沒有署名,學研生涯也常常只有 「 編外 」 身份。
梁思成敬重妻子的才學和貢獻。在 1934 年出版的【清式營造則例】的序言中,梁坦言這 「 只是一部老老實實、呆呆板板的營造則例 」 ,請林徽因所作的緒論則彌補了建築歷史和理論方面的不足。 1955 年林徽因逝世後,梁思成在她的墓碑上寫下 「 建築師林徽因之墓 」 。在彼時由男性主導的建築界,稱一位女性為建築師,可見情誼之珍重。遺憾的是,這塊墓碑在 「 文革 」 期間被毀。
要讓更多人真正看見這位中國建築學的先行者,依然是一件困難的事。人們更樂於談論的是她的外貌、詩情,以及那些流傳甚廣的愛情故事。
在發表於 1971 年的論文【為什麽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中,美國藝術史家琳達 · 諾古連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19 世紀中葉,女藝術家艾米麗 · 瑪麗 · 奧斯本創作了油畫【無名亦無友】。在畫面中,衣著寒磣的女畫家站在一名倫敦畫商面前。商人輕蔑地看著她的畫作,打算做出價值裁決;不遠處,兩個 「 藝術愛好者 」 正對她上下打量。三個人或鄙夷或曖昧的視線展現出了女畫家的困境 —— 在男性眼中,她 「 永遠只是一個模特,從不是一位藝術家 」。
在某種程度上,這可能也是林徽因的困境。與大眾印象中秀麗柔和的形象不同,她實際上剛強果決。轉譯家李健吾用 「 赤熱、口快、性直、好強 」 來描述林徽因的性格。 1932 年, 28 歲的林徽因在寫給胡適的信中直言自己的惶恐: 「 我自己也到了相當年紀,也沒有什麽成就,眼看得機會愈少 …… 現在身體也不好,家常的負擔也繁重,真是怕從此平庸處世,做妻生仔的過一世! 」 她害怕成為困於家庭的主婦,而渴望在更廣闊的公共領域中有所建樹。
琳達 · 諾古連如此評價那些在歷史中留下名字的女藝術家: 「 她必須有強悍的性格使她在藝術世界奮鬥下去,而不是屈服於社會所認同的妻子與母親角色, ...... 唯有采取 ‘ 男子氣概的 ’ 特性,即為了自己的命運,專心致誌、集中精神、堅韌不拔、熱衷於理想和技藝,女性才能在藝術世界取得成功,並保持成功。 」 這段話,或許也可以用來描述林徽因作為建築師的一生。
尋找自己的聲音
在【「娜拉」在中國: 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變】一書中,歷史學者許慧琦指出,從清末到民國,中國的女性主義思想大多基於「男性本位大敘事」。而「娜拉」則是這些敘事著意刻畫的新女性象征。男人是人,新女性則是「類男人」,不僅要獨立自主,還要對社會有用。然而,「女性加入男性專擅的活動領域」,既未挑戰男性社會優勢,也為改變女性的家務責任。
許慧琦 著
上海三聯書店 2024-7
無論是許廣平、林徽因、陳朗,還是中國近代以來走向公共領域的無數職業女性,或許都面臨這樣的撕扯。 「 出走 」 意味著踏上男性的軌跡,在男性主導的規則中接受挑戰,同時擔負屬於女性的家庭責任; 「 回家 」 則意味著 「 做妻生仔過一世 」 , 「 讀了書不給社會服務 」 ,有愧於職業抱負。
性別研究學者李小江花費大量時間進行中國女性口述史調研,在 2003 年主編出版了【讓女人自己說話】叢書。很多受訪者居住在農村和山區,她們中有普通農婦、少數民族、手工藝人和出家人;有的經歷過抗戰,當過兵或者做過慰安婦。在一次采訪中,李小江談起這樣的經歷:陜西旬邑縣的一位農婦在 17 歲就嫁了人,之後遭遇家暴,她把這些人生故事做成色彩艷麗的剪紙,用歌謠唱給李小江聽。李小江說自己不信任以男性為中心的史學,她覺得 「 親眼見識和親耳聽到的東西 」 更加真實,這是女性自己講述的故事。
女性的經驗同男性的經驗一樣寶貴,一樣值得被書寫。美國作家喬安娜 · 拉斯在【如何抑止女性寫作】中談到,長久以來,女性創作者被貶低和詆毀,被視為男性名人的母親、伴侶和女兒而載入歷史。她們的作品被歸為二流,難以列入經典。但是, 「 女性生活是男性生活被掩蓋的那一部份真相, 」 女性的創作打破了基於男性的普遍經驗,因而展現出真正的實驗性。由男性主導的價值觀處於中心,但 「 就像細胞和嫩芽一樣,只有在邊緣的地方才會有生長 」。
[美]喬安娜·拉斯 著 章艷 譯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20-11
我們需要女性的聲音被聽到和記錄,需要更豐富的女性主體敘事以描摹生命中的喜悅和挫折。女性應該成為敘述者,而非被講述的物件,雖然女性要找到和發出自己的聲音,依然道阻且長。
女性開始講述,這只是第一步。如【為什麽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的結尾所說: 「 清晰的思想和真正的偉大是對任何人都開放的挑戰 —— 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只要你足夠勇敢,敢於承擔必要的風險,躍入未知世界。 」
主要參考資料:
魯迅,許廣平 著 . 【兩地書】,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6.
於葵 著 . 【山河歲月 回望林徽因】,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4.
【美】琳達·諾古連 著,李建群 譯 . 【為什麽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3.
許慧琦 著 . 【「娜拉」在中國 新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其演變 1900-1930 年代】,上海三聯書店,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