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痛苦最原初的定義,我覺得並不是肉體和精神上的折磨與摧殘。
它反而更像是一種存在於死寂而又失去活力的世界中的某一類孤單。
對於痛苦上癮的人,絕大部份都認為自己的成癮性是自我孤獨的某一種背影。
甚至有些人當覺得自己不夠慘的時候,還要刻意為自己尋找一份配得上正劇的苦難。
這樣的人都知道,在他自己所拿的那個劇本之中,自己已經絕無當上主角的可能性。
劇本的台詞已經確定,人物的關系已經上演,遮擋觀眾的幕布正在緩緩地開啟,展現在人間。
這樣的人,他們並不在意自己是否是最為悲情,最為卑賤,最為可憐的正派或者反派。
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不配。
他們清楚地知道,所謂主角,就是聚光燈和觀眾的視線都頃刻聚集的那個地方。
當觀眾認為所有人都在台上載歌載舞的時候,他卻是那個在天花板上拉著威亞,眼睛帶著血絲盯著台上的那個無名之人。
當主角迎著燈光,在觀眾的眼光,緩緩升起的時刻。
他明白能夠讓主角停在空中的並非是某種價值、意義或是眾人眼中的熱淚。
而是他手中已經勒出血印的人力。
他知道,自己不僅做不了配角,甚至連上台站立的資格都沒有。
他不是主角,不是配角,甚至都不是道具,他什麽都不是,他就是一個不被人註意,又隨時可以被丟棄,替換,但卻使勁讓主角定格在空中的,沒有名字的……東西。
那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讓主角身上的一切都瞬間聚集在自己的身上呢?
這一時刻,他腦海裏忽然有了一個極為單純明快的答案,那個答案甚至都不需要多加思考,就極為自然地出現在了他的腦子裏。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舊衣服,看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還有前日被燙傷的傷口。
他好像一瞬間看到了上天仿佛為他將一切都準備齊全了。
他不需要化妝,不需要台詞,不需要旁白介紹。
他只需要一個動作,就能讓所有的所有集中在自己身上。
當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一個身影從天花板上掉落,然後在舞台中央發出巨響。
他掙紮著,忍著痛苦,看到所有人都在註目著他,他忽然笑了,他忽然滿足了。
他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在巨大的世界中,就是存在著這種荒誕。
或許後來的人會分析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他的童年,他的一切一切。
從而為他的種種,畫上一個合乎社會常理的句號。
但誰又能說,這種句號,不是一種烙印在奴隸身上的標記。
標記著,這個人,即使死了,也無法逃脫出社會的綁架。
他們在人聲鼎沸之中,忍受著最為刻骨的淡漠與孤獨。
痛苦。
是一個曖昧的詞匯,它有著一種不為人知的意向。
普通人不知道,把這種人聯系上閉塞,粘連上沈默,甚至為他們刻意描畫一個荒無人煙的房子或土地。
都是虛假的,徒勞的。
因為這種人,清楚地知道,痛苦來源於,他張著嘴說話卻又發不出自己的聲音。
他拿出一塊玻璃,塞進自己的嘴裏,然後一邊笑一遍嚼碎。
這個時候,眾人都知道,他發不出聲音來了,他不必再說話了。
他不必站在人群之間卻又無人註意了。
他們覺得,自己痛苦不應該在角落中被當做老鼠,被當做垃圾,緩緩地流淌進下水道。
然後在一團腥臭之中被腐蝕掉。
他們應該爬上最高的教堂,赤身裸體,然後大聲地怒罵著上帝。
被人當做一個精神病,也好過被當做一個叫不上名的東西。
人們會在新聞,會在社交媒體上,說著,爬上教堂的那個人。
而不是說,有個人。
他覺得自己的苦難值得最為轟轟烈烈和層層浸染的偉大。
如果這種偉大不值得大費周章,那或許伽利略給了這種人答案。
那便是在高處自由落地,所有人回歸死亡的速度與方式都沒什麽不一樣。
活出生命的偉大是艱難的,這種艱難並不是方法的錯誤或者目標的難以實作。
而是他們被埋沒在人群構成的沙粒之中,他們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下沈,卻又找不到方向。
他們成為了別人實作偉大的註腳,成為了成名將軍的白骨士兵。
所以,他們要痛苦,要讓自己痛苦,要讓人群對他註目。
即使,那眼神,包含的不是什麽期盼與尊敬。
而是一種赤裸裸的可憐。
他們也並不在意。
因為他們知道,這是他們生命之種唯一燃起火焰的方式。
即,讓自己痛苦。
痛苦讓他們短暫地忘卻自己的可有可無。
讓他們虛構出一個三流的劇本,而自己是那個悲情的主角。
在最後,
讓自己和人群一起散場。
讓自己的名字,在看不到眼睛的嘴巴之間,一一傳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