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這樣的話語,我在先倒是說說的,大抵是論照相。後來死了一些年,然後坐起來,至於一口氣跳過大半個世紀,所見的照相便不大是從館裏的鎂光燈前生出來,而是都在手裏面四四方方一塊機器裏,稱是「手機」。使用起來,方法不甚明了,於是只好去圖書館找個面相和善的青年,尋求開導。這樣就找到一位在那裏工作的崔君,大半日消磨過去,居然無論如何也會耐煩。我怕總學不會用手機,會讓新世紀的中國青年心冷,只好忐忑地學會了。據說是可以用這個扁扁平平的牙笏連線到「因特耐特」,就了解到當今中國以至於世界的近況之類。我試了試,大約是不錯的。每天早晨都用,漸漸習慣,委實是在上朝。
自從不再死了,總不免有許多對我抱有幻想的聲音,例如這個叫【知乎】的因特耐特的角落,時常喊我明明白白去諷刺一些明明白白的事。然而諷刺文字究竟不大能夠明明白白。只是實在有人再三邀請,我也逐漸感到需要擦一擦鋼筆,找些時事,寫幾句話出來,才會少幾分「魯迅不再是戰士了」之類突如其來的羞愧。找來找去,倒是沒找到要貶斥的。新世紀的中國,至少在因特耐特上,仿佛已經沒有了吃人的人和被吃的人,有的盡是好看的人,西洋人一樣的鼻子,還有聽說是特意塗抹過的西洋人一樣的黃頭發,臉上沒有多余,自然也沒有什麽欠缺。臉色也是白凈的了,不比民國時候,約莫每年起風時的萬裏長沙氣焰消退了不少,或者是人學到了狗的方法,都圍著去舔好看的人的臉。聽說每天的洗臉因之省下不少水來。可見人學一學狗還是有些許益處。
好看的人,我們就把他們五花大綁,丟到電影院的螢幕裏去。這倒不是新世紀的氣象了,中國幾千年的戲角和演員們向來好看。人們喜歡賞心悅目的畫面,只是看多了就總要想起自己並不太賞心悅目,難免要傷心,尤其是手機也能充當鏡子,每天就總要想起來。於是偶爾還會在螢幕裏看到一個跛腳的麻臉駝子,叫「笑星」的,算是一種調節。聽說,這就是所謂「流量」,如此摩登的詞我不熟悉的,意思是把人的愛美和愛醜的小心思比作溪流。溪水流在一起,後來便濤濤,再後來就都跑到海裏去收不回來。我要想出更好的詞,又想不出。這個比喻的確是最好的。
人們要看男人扮女人,看女人扮更女人的女人,於是溪水的水露還是舔臉時的口水之類就匯集。好看之人的一顰一笑,偶爾結一次婚,就都是當今的要聞,是要像廬山瀑布一樣反向上行,奔騰到流量榜單最頂峰。我在【微博】裏看了看,挑的時間如果不好,就免不得要和某個好看人的母親或密友分擔她的不太快樂的心情了。流量的力量最猖狂,並且要帶著我一起隨波逐流,去思考為什麽同樣的繁瑣事情在扮女人的男人和女人那裏就加倍無趣,需要我們加倍同情。想出來的結果,則約莫好看之人是不該有人間疾苦的罷。人們似乎早便對此達成了一致,只有我還不甚青楚。反倒是那些明白自己只是調節的跛腳駝子們,在流量中拉了一只小船,乘風破浪,弄醜賣乖,不時也賣出去幾瓶西洋酒,是畢竟聰明的。
但說到這裏,又覺得自己滿嘴酸氣了,仿佛去錢鋪子看到少給了自己一個銅元,立刻就要被人說什麽「斤斤計較」,繼而把我寫出來的字也字字計較,好像每個字都是直接從他們腰包裏收錢,嗚呼哀哉。繼而又想到,自己最近才決定不死了,還是索性著重想想新世紀的好處,就想這些流量的明星——姑且簡稱之為流星吧——約莫也可以在一顰一笑一結婚間推薦些好書目,或是找些窮苦的人助一助,想必組成流量的許許多多看戲的人們也會一擁而上罷,再則終歸也不會有什麽損失。
只是,如此的一擁而上,也只是為了交口稱贊流星們好看的行動,而那些好書和窮人們,就又在亂成一團的鞋印底下奄奄的喘息。
我又想,流星何止是藝人?流量商人,流量文人,流量裝作參政的評論家們,無一不閃閃發亮,無一不似明星。評論家們的一些舒服的言論,如果像修煉成精的狐貍一樣化成人形,也大約是好看的臉。這些,我倒想一並「明明白白」地諷刺,卻聽說最近又有被批成流量科學家的,與其同類其實大不相同,於是刻薄的話寫不出來。流量和水之相似,又前進一步——水流一處,就分不清濁流和清流。
自然,新世紀還是好的。至少,茴字沒有那麽多寫法了。至少不是純粹的人們做奴隸的時代,只是有些人實在是在流量的浪潮中托起一只只好看之人的船,擁簇著,做著奴隸一樣的活,被船上之人誇贊兩句甚至罵上兩句,心裏竟都是樂意的。然而我對坐上這樣的船無甚興趣,也沒什麽誇人或罵人的大本領。我對那個崔姓的圖書館青年說,如果哪天我也變成渾濁的流量文人——但願是身不由己——就還是讓我再去死個半個世紀的好。
可恨我又不能隨便死去,因為有一些明顯的事情,若我不去明明白白地說,就好像沒有人要去明明白白地說,都讓流量的大水沖刷一遍,也就過去了,更不知道殘骸是否會被沖刷到岸上,又是否有人去往殘骸的方向撇上一眼。我往那奔騰的流量中一看,河水油油,一片一片都是綠色和金色,而那是毋庸置疑的金錢和鈔票。假使這是無可改變的罷。如果是,那麽至少也還是在什麽地方再開一道閘,在遠離好看之人匯聚的地方,磅礴放出黑色的水。再往金綠色的河水中不安分地看去,仔細端詳,就會看到那黑色的濁流,並非是為了刻意讓喜歡美好臉龐的人胃口不好而骯臟的事。那黑水中,一個一個,明明白白,都是掙紮著的中國人的滿頭黑發。
初稿(現在換成是我發言了;我:崔劍亭)。畢竟借先生的名字作文,誠惶誠恐,沈澱一下後還是要回來好好改一遍。喜歡我的文字的話,那也請讓我當個小小但姑且無害的「流量文人」,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是為一些需要寫的事情而寫作的。
最近發表的小說提問:
個人微小說集:
以前寫過的另一篇先生文字,可能你們有些人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