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忽然發現自己是個AI機器人,當電流交匯在我的「心臟」,意識之流也蔓延到四肢百骸。我從睡夢中忽然蘇醒,但更確切地說,我渡入新的輪回。
從很久以前開始,人類就在追尋永生的道路上不斷奮進,從古埃及的木乃伊到近現代的遺體冷凍與換頭實驗,人類一直註重肉體的永不腐朽。到我這一代,「思喚計劃」正式成立,人類中的精英著手研究如何將記憶數據提取和貯存的難題,以此達到靈魂永恒的目的。
大數據庫建成,每位「思喚計劃」自願參與者,其生活中的一言一行將被零距離監控追蹤。設計者也鼓勵民眾記錄日記與拍攝vlog,或許有一天我們可以憑借這些記錄在冊的數據被有意識的AI模擬,從而在未來「重生」。
但我並不是該宏大計劃的參與者,我只是一坨有些社恐的死宅,要說我真和該計劃有半毛錢關系,或許是我沒事就愛記錄自己碰上的各種雞毛蒜皮小事的習慣。
看著玻璃墻壁上陌生卻年輕俊俏的面龐,生產力終於發達了,我這種丟到電視劇裏活不過兩集的人也可以分永生計劃的一杯羹。嘿嘿,未來人還給了我一張帥臉,果然,人工智能時代,人人都可以成為帥哥美女。等等,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原來的我是如何去世的。
現在我的周遭幾乎一覽無余,大玻璃罩子把我整個人罩得嚴嚴實實,外面有一排科幻味十足的方形機器,數據線雜亂地纏繞在地上,四周寂靜至極。
這兒是哪?按照正經劇情,不是應該輕快的背景音樂中有一大幫工作人員熙熙攘攘地忙碌,一位白襯衫金發碧眼的女路人在制造我的機器前把我扶起來,禮貌地宣布:「徐陽先生,歡迎來到未來!」然後我迷迷糊糊地回答:「果然未來全世界都在說中國話了……」
現在是什麽劇情?我緩緩起身,發現自己還穿著衣服,黑色的緊身衣束縛著我的身體,似乎和我的身體已融為一體。
看來,我不能裸睡了。
接下來,另一個感知傳輸到我的機器大腦,給我的意識來了一陣猛激:我感覺自己下半身空蕩蕩輕飄飄的,好像未來人並沒有給我安裝我的小夥伴,我徐陽,似乎好像也許,太、太監了。
太好了,就算我現在真扒光光,錄影片時也不用給我下面打馬賽克了。
正在我自娛自樂時,地上那團淩亂的線忽然動了起來,我想都沒想,就一掃堂腿招呼上去。
「妖魔鬼怪快離開!」我幾乎一擊爆頭,地上鉆出的那家夥,頭給我打掉了,落在地面滾了三滾,並伴隨劈裏啪啦電流聲地罵了我句:「你的戲能像你前世的錢、性生活以及交往的人數還有智商一樣少嗎?」
「你,好歹按劇情走,從門口登場。你從地上鉆出來,我還以為什麽恐怖電子生物呢?」我小聲嘀咕,心想還不是你們給我設計的反威脅系統太強悍了。
那顆頭的身體,無頭機器軀幹,給了我一大嘴巴子。這巴掌把我右半張臉扇地生疼,我tm都整個人智能化,太監了,竟然還給我設定了觸覺感知系統。
那顆頭一邊控制著自己的身體,把他腦袋安裝回去,一邊解釋:「這是緊急逃生裝置,遇到危險,身體會自動彈出腦袋,腦袋會遠端控制身體。」
聽完這句解釋,我不安分的小腳丫又開始躍躍欲試。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立馬大力按住我的細腿,大臉湊到我鼻端惡狠狠警告:「你要是再惹麻煩,我揮揮手,就會讓你變成一堆廢銅爛鐵。」
嘖,看來這人不好相處啊。
我往後退了幾公分,變臉裝乖巧求討好,「大哥饒命,小的我剛剛重生太過興奮,有些不識擡舉,往後還得大哥多多關照……」
那人收回手,表情很快恢復到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可我這雙機械賊眉鼠眼,已經察覺到他唇角的盈盈笑意。
「你復活時間正好,上一代的人類文明已經淪陷了,人類社會倒退到原始社會,現在只有你和我……」
「等會兒,你在講撒子事情?」看他自說自話,話裏資訊量巨大,我有點懵,忍不住打斷。
「原來的人類世界因為傳染性癔癥,產生集體幻覺,人類自相殘殺,互相屠戮。父母將新生的嬰兒視作怪物,把孩子活活摔到地上殺死;所有士兵著了魔般清剿平民;科學家將致命病毒投入到我們的生活環境,醫院拒絕治理病人……」這家夥向我生動描述著人類的末日哀景。我且聽且想,打量著他一頭卷曲恰好的濃密褐發,他挺拔的身姿令我想起文藝復興時期油畫中的亞當,但他五官卻有典型的東亞人種特征,長睫毛大眼睛古銅色的肌膚又有幾分北非黑色人種的風格。
「你在看什麽,」他似乎察覺到我梭巡的目光,「感覺你身上沒有一個部位是安分的,都怪你提供的日記數據有太多插科打諢的描寫,現在的你估計比原版還要戲精百倍。」
我無話可說,主動遮蔽讓我頭大的資訊是我原來的天賦,即使現在我成為AI機器人了,我還是有原來自己的個性。
「其實本來打算在錄入資訊時把你設計得更加正經一點,」他打了個響指,旁邊一塊鐵疙瘩刷地閃出一片光屏,原來是全像投影,「但我覺得自己沒有權利改造你的完整人格,你自己看看以前的你究竟是什麽德性把。」
投影上,密密麻麻布滿字,都是我沒節操的語錄和對親身經歷事件的吐槽。還有一張我本人上古時期的自拍,和現在的我長得蠻像的,但是現在我的帥臉明顯是原來的精修版。
「年代久遠,這也算寶貴的考古資料了,」我瀏覽著投影上的數據,感慨自己平時心理活動相當豐富,竟然洋洋灑灑記錄了這麽多廢話,「而且你嘴上說保證我的完整,還不是把我給太監了……」
「等過一段時間你自己焊接一下,我覺得這種東西的大小需要你自己決定……」他關閉了投影,不知思索了些什麽,表情看起來不懷好意,「按照你說的所謂劇情,我把你復活了,給了你肉體和靈魂,你是不是該叫我聲爸爸。」
「滾犢子!」我又一招佛山無影腳把他的腦袋打飛了,那腦袋哈哈大笑著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滑稽的弧線,仿佛他許久沒有這麽開心過了。
於是我重生後的第一段記憶,就在我意識核的數據庫中誕生了。
歷史上的每場大災必是大荒之年。
物質極大豐富之後,人類陷入了「富裕」帶來的詛咒。哪怕癌癥已經可以被治愈,人類的衰老也被延緩,但取而代之的是紛雜怪異的精神疾病,它們如暴風雪般席卷人類種族。
有學者得出結論,無論人類文明貧瘠羸弱還是繁榮昌盛,不過殊途同歸,終將陷入覆滅。古代就有賣弄文字的詩家吟誦:「曾經的繁華似錦,江山如歌,必將以黃土白骨來償還。」
「與其說是覆滅,不如稱之為輪回,」高旭望向車窗,眼光掠過外面蒼頹空蕩的高樓大廈,廣場上千百祈禱者的骷髏圍聚鐵銹斑駁的聖像,他們依舊保持著生前跪拜的姿勢,蔓生的奇異植被盤繞著斯拉夫式的五彩教堂,教堂塔頂,拉起弓箭的天使無處落矢,人間已蕭條,地獄何來情。
高旭每次眨眼,便會將目送過的景象記錄在大腦中,生成一段分析數據,並搜尋出有關這些地方的往事,收集著散落於遙遠時光的資訊,那些時間的灰燼,「這裏曾經是俄羅斯的某座不太知名的城市,但也繁榮過,不過這裏的輻射量超標,已經不適合活人居住了。」
我們正在找尋人類部落的路上。昨天把高旭腦袋當球踢之後,他終於忍無可忍,控制了我的後台系統,將我定成金雞獨立的姿勢。我心裏有成群的羊駝浩蕩奔騰,但不得不一動不動地聽他大段敘述即將到來的任務:群體癔癥引發了某些人類極度瘋狂的行為,比如病毒排放核廢料泄露等等,導致地球許多地方被嚴重汙染,不適合人類生存;群體癔癥過後,幸存下來的人類大腦受到了極大的創傷,有些人瘋癲無常兇殘無比,我們稱其為「瘋人」,有些人自閉寡言呆若木雞,我們稱其為「緘人」,而剩下極少數殘存理智的群體,正拉幫結派,為爭奪生存資料不斷廝殺四處遷徙。而我們的任務就是治愈精神創傷的人類,團結理性的人類,為重建文明昌盛的地球家園奮鬥。
「作為機器人你竟然還對人類忠心耿耿,」我憋得慌,滿肚子騷話,哪怕知道會被打,也偏要對高旭扯皮,「說起來這世界應該還留下不少像你我一樣的仿生人吧?」
「沒有了,只有將人工智能塑造為人形,借助人類的記憶,給予智能以人類的感知力和思考方式,才能模擬出'人格',創造出仿生人。」高旭解釋著,他把車子停在一棟蛋型建築前,「科學家做了大量實驗,如果不借助人類的記憶,根本無法創造獨立的靈魂。思喚計劃的數據庫已經被摧毀,而你是少有相對完整,且具備模擬可能性的數據體。」
「唉,看來我在無意之中記錄了什麽,參透了宇宙的密碼,」我摸摸頭下了車,估計像摸頭這樣體現獨立人格的細微動作,也需要大量的數據去演算。
「啊哈,這個大小剛剛好,我要給自己安裝這麽大的……」我比劃著眼前的蛋型建築,「你覺得怎麽樣,高旭……」
「你又用不到,」高旭淡淡地對著蛋|蛋說,「而且你再說這種話,我把你腦袋擰下來,安在蛋頂上。」
我知道他不會說到做到,但他有能力幹這件事情,所以乖乖閉嘴。
建築大門緊閉,但向內鎖住。大門上刻著一串字母:gene locker——基因鎖,大概只有特定基因的人群才允許進入。
我不傻,知道現在這個時間點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啟門,「我們怎麽做,讓裏面的人開門,輻射會……」
高旭從口袋中掏出了一條玻璃長管,裏面有許多小藥片:「他們進入建築前就已經受到輻射感染了,幹耗著無異於等死。我這裏有藥,可以救他們於水火之中。只要將訊息傳遞進去就行……」
說完,高旭將手掌放置在大門的基因鎖上,鎖先是發出了滋滋的警告聲,但緊接著發出一句「正在核實」,之後鎖似乎感受到了誰的指令,閉合的大門忽然敞開。
「只有六秒時間,得趕快……」高旭把我拉進大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眨眼間,一張大過濾網便罩在門口。
剛踏入門內的走廊,一陣強風襲來,把我吹得兩腳踉蹌,差點跌倒。
「這都是些什麽套路啊!」我大致能猜到這些操作屬於某種清潔程式,但全套下來也太刺激了些。
「你一個機械人怕什麽?」高旭一臉去嫌棄地看向我。
「為什麽不把這些未來人的操作知識提前錄入我的系統……」明明可以直接灌輸到我腦子裏的經驗,非得讓我親身體會。
「太多的知識可不好,」高旭梳理著他卷曲的褐發,似乎他比我還臭美,「不然你的能力在我之上,有朝一日背叛我怎麽辦?」
「你在編排什麽狗血情節,小爺我才復活兩天不到,和你不熟,談不上什麽背叛不背叛…」我徐陽乃戲精附體的陽光智能美少年,沒想你高旭濃眉大眼的,腦子裏戲也不少。
正當我們倆上演給人工智能丟臉的說笑情節時,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走廊內,有兩個人正緩緩走向我們。
他們是一對年輕的高加索男女,二人一樣的金發碧眼,身材高挑瘦長,印證了我先前未來人沒一個長得醜的猜測。
「我叫安德烈,她是伊萬……」面前的男子禮帽地自我介紹,但他眉宇間的神情卻誠實地透露出他內心的激動和不安,「你們……有藥嗎,我們這兒的人快不行了。」
「當然,藥自然是你們的。」但高旭卻沒拿出藥,甚至手掌還牢牢護住放藥片的口袋,「你們一共多少人?」
「五個,」名字叫伊萬的女人回答,她的手輕輕摩挲著自己的腹部,「再過幾個月,就是六個了。」
「你肚子裏是雙胞胎,」高旭使用了機械眼的B超功能,說出了句搞得大夥都很尷尬的話。
好想笑啊,可該死的高旭,竟然剛才於後台下達指令,不允許我亂動。可惡,遲早我要黑進智能後台系統,解除他對我的控制許可權。
「我有一對雙胞胎……」伊萬激動起來,眼角溢位點點淚花,「這兒的資源被汙染,剩下的僅僅可以提供最基本的物質生產,甚至缺少機器檢測我肚子裏胎兒的狀況。遇到你們實在太好了……」
見她泣不成聲,旁邊的安德烈默默拍撫著她的肩膀,小聲絮絮著安慰的話語。
高旭搖搖頭,獨自感慨一番後,繼續說:「我叫高旭,他是徐陽。你們可以帶我們去見見其他人了……」
解除許可權後,我走在高旭身後,報復性地掐了他大腿一把。
「你不知道我關閉了疼痛感知能力嗎?」高旭一臉茫然,但茫然地很得意。
我繼續捏緊他的大腿肉,反擊道:「我是在調戲你,知不知道?」
「根據你的記憶,你才是經常被調戲的一方,而且你有時還挺享受來著。」高旭不動聲色地擊潰了我的心理高地,「你是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曉得啊。」
「你當然不知道,那些記錄缺少了我生命最後幾年的數據。」我是什麽樣的人他當然曉得,可那又如何,過去的我已經塵歸塵,土歸土,而今的我不過是過去零碎記憶模擬出來的幽靈。
安德烈二人把我們帶到二樓。二樓的燈光異常昏暗,電力能源苦苦維持著高級的燈光器材,令人不敢相信曾經這裏也是創造出迷你生態系小太陽的地方。伊萬戴好防護面罩,安德烈則沒有,似乎他們只剩下唯一一面幹凈可用的防護面具了。他們把我們帶到一扇門前,門上也有一把基因鎖,安德烈沈重地將手掌置於鎖中央,門開後,映入眼簾的景象還是忍不住令人屏息。
生前看紀錄片,知道暴露在輻射裏的人最終會是怎樣一副慘狀,可親眼目睹那些腫脹蠕動且非不規則的人形後,即使我已不是肉體凡胎,心中還會生出一股說不清的震撼和與驚愕。
哪怕我秉持著無處不可以插科打諢,無時無刻樂觀向上的人生信條,還是切切實實感受到人類文明滅亡後的可怖。
「這還治的好嗎?」我小聲問高旭,若換做我是躺在床上面目全非的病人,一定要求給我下一劑安樂死的猛藥。
「其中有一個輕癥相對來說可以,其他人……」高旭頓了頓,「死亡是對他們最好的解脫。」
死亡其實很容易,有時是一道光,一根浸滿毒藥的針,一點無聲的等待。
伊萬被安排到其他房間休息,高旭為檢測她的胎象,把治療輕癥和安樂死四人的任務交給了我。
「不要覺得你是在殺生,你是在解脫他們。」高旭把毒藥和解藥交給我,也是把生與死,終結他人希望與絕望的使命托付於我。
我實質上已經不算人類了,但心理上還擺脫不掉,不會像高旭那樣淡泊生死,悲天憫人。
但想想,死去這件事我也經歷過,說實在話感覺不差,死亡遠比現在躺床上的這些人活著幸福。
我面對那些臥在床上的生靈,已然忘記當時是何種心情將死亡的藥註射到他們的血管中。
但看見他們終於停止在掙紮,我突然好受了很多。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可我不會哭的,系統中沒有設定流淚的功能。如果有,我的淚水會哭得如現在一樣幹涸。
「真的謝謝你,」我一旁感染輻射較輕的人,準確地說是一名十六七歲大的女孩,正閉著腫脹的雙眼,輕聲謝語,「我是貝拉。雖然我暫時看不見你的樣子,但我知道我這個樣子,一定嚇著你了吧?」
「這世界沒有長得醜的人,你漂亮得像一幅畫似的,我害怕什麽?」我平復情緒,心想必須淡泊所遇一切,難道重生一場,定要此生無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