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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陰暗起來可以陰暗到什麽地步?

2018-10-25心靈

我繼父。

我洗澡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偷聽,還故意弄壞衛生間的門鎖。

17歲那年,他把我打了個半死。

他還打著為我蓋被子的名義,半夜摸進我房間。

但在所有人面前,他是個好父親、好爸爸。

當我鼓起勇氣把這一切說出來的時候,人們罵我不要臉,罵我不知羞恥。

1

八歲那年,我爸跟我媽開始頻繁地吵架。

他嘲諷我媽是下不出蛋的母雞,這麽多年連個兒子都沒生出來,憤怒的時候會砸東西,家裏的瓶瓶罐罐被砸得稀爛。

直到我媽在路上遇到他挽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那個女人,小腹微微隆起。

我媽沖上去,還沒碰到那個女人,就被我爸扇翻在地。

我哭著想拉我爸,被一把推開。

額角磕到路邊的護欄上,扯了長長一道口子。

縫了六針。

從醫院出來以後,我媽抹抹眼淚,帶我離開了那個家。

那天起,我沒了爸爸。

2

我媽帶著我搬進了一個破爛的小房子裏。

無論怎麽擦洗都暗沈的地板,上湧出惡心腥臭味的管道。角落裏總是有蟑螂來來回回神出鬼沒,噴多少殺蟲劑都於事無補。

我媽每天郁郁寡歡,晚上以為我睡著了,就一遍遍翻那個存錢的小盒子,唉聲嘆氣。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媽的臉色稍微好了點。

她開始買顏色鮮亮的新衣服,臉上也多了一些笑容,做飯的時候還會哼起輕松的旋律。

直到某天,她把一個陌生的男人帶回家裏,笑盈盈地讓我喊人,「這是你李叔叔,快打招呼。」

語氣裏,帶著某種很多年後我才懂得的嬌俏。

身穿藏藍色襯衫的男人身材微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瞇成一條縫,和藹無害。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糖果,像是垂釣的人丟下了魚餌。

那種糖紙精美的糖果,是班裏最有錢的小孩才會經常吃的東西。我還看到了帶夾心的軟糖,我媽自從離婚後從來沒給我買過。

他彎下腰,輕輕地朝我招手,「笑笑,叔叔送你的。」

我媽穿著圍裙從廚房裏走出來,臉上堆滿了笑容,「別怕,吃吧,你李叔叔特地給你買的。」

他彎著腰站在那,眉宇間全是討好般的訕笑,似乎被拒絕後會非常難過。

像個討人歡心的小醜。

像個老好人。

我接過了那把糖果,他同預期中一樣喜笑顏開,還輕輕摸了摸我的頭。

撕開一顆糖放進嘴裏,滿嘴都被甜膩的滋味填滿。甜味先是從舌尖的味蕾綻開,然後彌漫到整個嘴巴瑞,接著又沖入大腦,在多巴胺的刺激下分泌出快樂的錯覺。

真甜啊。

李叔叔看起來像個好人,他和藹慈祥,還給我糖吃。

那時候我還太小,不知道甜美的東西也有可能是毒藥。

就像有些人,戴著偽善的面具來掩蓋腐爛發臭的內裏。

3

我媽再婚了,再婚的物件是李叔叔。

她結得高興,又小心翼翼忐忐忑忑,生怕這樁婚事泡湯。

她說李叔叔有正經工作,人也不錯值得依靠,關鍵是不嫌棄帶著我這麽一個丫頭片子,條件很難得。雖然他離過一次婚,但沒留下什麽兒女,沒有其他負擔。

那年我9歲,三年級,對他的稱呼從「李叔叔」變成了「爸」。

只是很快就能感覺到,這聲「爸」叫得多麽惡心。

結了婚之後他依然是笑瞇瞇的,一副老好人做派。

他非常喜歡跟我玩,每天回家都要跟我說上很久的話,還摟著我看動畫片。以前親爸對我都從來沒有這麽親切過。

我天真地以為我多了個好父親。

那時候,他很喜歡玩一種騎馬的遊戲。

就是他蹲下來讓我騎在他身上,而他模仿馬駒聽我的指令。

「駕駕駕」的指令一發,他興奮地往前躥,像個野獸,臉上冒著瘆人的紅光。

那是多麽幼稚的遊戲啊,分明是跟三四歲小朋友才會玩的遊戲,他卻樂此不疲。

我媽看到過幾次,只是笑笑就去幹自己的事了。

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開始不在我媽面前玩這個遊戲了。

但我媽不在家的時候,他還是會偷偷找我玩。

我對騎馬什麽的興致缺缺,揉著眼睛說我不想玩了。

而且我問了其他同學,班裏有男生說他三四歲的時候才玩這個。一個九歲的大孩子跟著父親玩這個,說不上來的奇怪。

「笑笑,陪叔叔玩嘛,不然叔叔要傷心了。」他耷拉下臉,語氣楚楚可憐。

他還幫我洗澡,說要幫我媽分擔家務。

我覺得哪裏怪怪的,況且我已經會自己洗澡了。

他問我他對我好不好,既然好為什麽不聽他話。

他還說幫孩子洗澡本來就是父母的責任,以前是我親爸的問題,但現在他來當爸爸了,他一定會當個好爸爸。

那些話啊,那些包裹著糖霜和蜜餞,無比冠冕堂皇的渾話。

後來每想起來,都覺得無比惡心。

4

大概是五六年級開始,周圍突然開始懂得男女有別。

不止於課桌上的三八線,似乎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區隔。

一些痞裏痞氣的男生,會用一種奇異而輕佻的目光,打量班裏身材比較圓潤的女生,三五成群聚成一團竊竊私語。

某天玩得比較好的幾個女生裏,有個女生面帶羞赧地過來上學。

下了課女生們聚在一起,調笑她穿上「小衣服」的事,還不帶惡意地調侃她身材真不錯。

她雙手環胸,尖著嗓子喊:「那有什麽的,以後大家都得穿的。」

「噫——」

大家發出噓聲。

女生們羞紅了臉,誰也不願意承認和詳談。

就和那些女生一樣,仿佛一夜之間我們都長大了,明白什麽是對的、什麽可能是錯的。

當我第一次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我向我媽求助。

那天傍晚隔壁的女人來我家串門,說著些附近瑣碎無常的八卦。

女人眼睛發亮地湊近我媽,壓低了聲音卻也掩藏不住那種古怪的興奮。

「欸,你聽說那個了嗎?前面老張家的二女兒,聽說前幾天跟她媽在路上走著突然開始吐,回去她家都鬧翻天了,不知道是哪個野小子的呢。」

「嘖,這些小姑娘膽子真大。」我媽撇嘴,露出嫌棄的神情。

「就是嘛,連臉都不要了。」

等隔壁的女人走了,我在廚房跟我媽剝蒜。

聊到這個,我媽突然呵斥了我兩句:「蕭笑我告訴你,你以後長大了離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遠點,別惹了一身腥!」

「可是李叔叔也經常抱我,還給我洗過澡……他也是壞人吧?」

我媽手上的動作一僵,冷冷地瞪著我,「說什麽呢,不要臉,小丫頭片子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那語氣冷漠而嚴厲,就跟剛剛說到張家二女兒一樣透露著嫌棄。

我下意識地反駁:「可是就是這樣啊……」

「你李叔叔那是喜歡你,又沒做什麽出格的,你不喜歡就離遠點好了。」

我媽不耐煩地說道,又開始繼續剝手上的蒜,「家裏吃的用的都是靠李叔叔的薪金,你可別在他面前說這些,省得被說白眼狼。」

我沈默了。

我試著把這事告訴其他人,就告訴了大姨。

我媽離婚後,大姨是唯一主動伸出援手的親戚,盡管只是塞了點錢。大姨對我們小孩子也都挺好的,性格有些潑辣,從來都不受氣。

周末去大姨家玩,趁著大姨一個人在外面,我跟她說了家裏的事。

我以為大姨會很緊張焦急,還猜她會不會到我家找我媽,但她只是目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別撒謊,小孩子家的別不知羞恥。」

跟我媽的反應,一模一樣。

我急得快哭了,「大姨,我真沒撒謊。」

她沈默了半晌,有些古怪地看我,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問了幾句細節。

得到回答後,她仿佛松了口氣,低聲道:「不要緊的。這事以後你不要往外說了,也不嫌丟人。」

我不再開口了。

見到姓李的我開始離得遠遠的,不跟他親近,也不叫他爸了。

那時候的我不明白,為什麽不要緊卻又丟人,為什麽告訴我媽跟大姨她們都罵我不要臉,為什麽張家二女兒被傳八卦的時候,人們罵她不罵那個「野小子」。

只是知道了有些事是不能說的。

在這片土地上,有些事是不能說出口的。

是大人們心口不宣的規則,是隱晦不該提及的秘密,是提起就會被罵不要臉的程度,是十幾年內會缺失斷層,然後希望你在十八歲後的某一天瞬間開悟。

無比荒唐。

但大人們根本不知道,小孩子們早就自己私下傳開了。

5

大概是初中的生物課,講解生理結構的那一堂。

班級裏鬧哄哄的,充滿奇怪的哄笑聲,講課的女老師漲紅了臉,也無法維持住所謂的秩序。她草草地講完了那頁,就跳到下一節了。

我突然很想吐。

止不住地惡心和發顫。

我仿佛明白了我曾經遭遇過什麽。

世界仿佛在一瞬間顛倒過來。

那些所謂的疼愛都變成了惡心,所有欺哄的話都變成了毒藥,所有的觸碰都變成了刀子,一寸寸割在五臟六腑。

其實也並沒有發生什麽。

後來回憶起來,也許只是大姨口中的「不要緊」,只要忘記就可以毫發無失真。

但在懵懂的年紀,它成為某種羞於啟齒的沈重秘密。

我再也無法正視姓李的,連聲叔叔都不想叫。

有時候太痛苦了,我甚至會折磨自己,在別人看不到的部位狠狠地掐、擰,用筆尖戳自己,用指甲劃手臂。

用那種直接的痛苦,去掩蓋心裏的折磨。

姓李的依然面不改色,扮演著好爸爸的角色。

即使我瘋狂地躲著他,他也只是笑瞇瞇的,惋惜地問我為什麽跟他不像以前那麽親近了。

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那個對再婚家庭很好的後爸。

只有我知道他瞇瞇眼下面的精光,到底藏著多少齷齪的心思。

6

初中,心事和身體都像抽條的柳樹枝一樣迅猛生長。

我每天只是沈默地回家,吃飯,然後把自己關進房間裏,離姓李的越遠越好。

我非常討厭跟他碰面或者對視,那偽善的目光就像在我身上一刀刀淩遲一樣。即使在家裏不得不碰頭,我也會故意離得遠遠的。

但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姓李的背地裏做些惡心的事還是防不勝防。

我洗澡的時候,他會站在門口偷聽。

我是怎麽發現的呢?有次洗澡我按到了電燈開關,浴室裏頓時變黑,而門縫處透進來的光裏,卻多了兩道影子。

影子迅速撤離了,同時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我在浴室裏整個人渾身直發抖,氣得咬緊牙關,恨不得立刻出去把他給撕了。

他想做什麽?

他站在門口屏住呼吸,聽著裏面淅淅瀝瀝的水聲,在想什麽?這讓他快樂嗎?

他到底想做什麽?!

我氣得要死,但同時毛孔的汗毛也都豎了起來,被潮水般洶湧的後怕所覆蓋。

從那天起我心眼更重了,睡覺都會反反復復檢查房間門有沒有鎖好。以前檢查三次,現在強迫癥般地檢查十幾次。

有一天我進衛生間,鎖門的時候發現鎖不上。

我沖出去問怎麽回事。

他旁若無人地說道:「啊,估計是門鎖壞了。沒事的你們先用著,裏面有人其他人肯定也不會進去。改天我會請人來修的。」

笑瞇瞇的,目光在我身上掃過,如同毒蛇在身上滑過。遍體生寒。

我愈發警覺。

那幾天,我硬是憋著沒洗澡。

大夏天的,衣服被汗水浸濕後貼在後背上,頭發臟得能打結,連同桌都嫌棄我身上有餿味。我默默地忍著,看看誰能先熬過誰。

我媽看不過去逼我洗澡,我讓她坐在客廳,半步也別離開。

她說我大驚小怪。然後,我在膽戰心驚中草草結束了,創下了人生中洗澡最快的記錄。

但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守住。

我去上廁所,上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門把手傳來擰動的聲音。

幾乎是電光火石間,我嗖地躥過去死死地頂住門,同時發出左右隔壁都能聽到的聲嘶力竭的尖叫:「有人——!」

門把手處似乎頓了一下,然後是他平靜的聲音,「哦,有人啊。」

有那麽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命運就取決於那個時候我夠不夠用力。

外面傳來我媽的聲音,「怎麽了?」

他輕巧地回答道:「沒事,我想上個衛生間來著,沒發現笑笑在裏面。」

等腳步聲走遠了,我渾身都是冷汗地提起還沒來得及提好的褲子。

剛剛尿到一半就被迫中止,導致幾滴液體都滴到了褲子上,骯臟而惡心。

我感覺自己像吞了個蟑螂,無比的恥辱。

他肯定是故意的!

這幾天門鎖沒修好,我每次進來都特別警覺,但剛剛根本沒有任何腳步聲,肯定是他刻意放輕了腳步。

我怒氣值拉滿沖出了衛生間,狠狠地沖他吼:「門關著,裏面有人看不出來嗎?!」

他一楞,似乎是沒料到我會站出來猛烈地跟他吵,但迅速戴回了偽善的面具,「沒註意呢,平時有時候衛生間沒人也會關門的。對不起了笑笑,這次是爸爸粗心了。」

「別叫自己爸,你不是我爸,也不配當我爸!」

我死死地盯著他,想要讓他從這個世界消失。

我媽聽到動靜過來罵我:「蕭笑你怎麽跟大人說話的!」

我是真的被氣到了,聲嘶力竭地繼續剛,「衛生間的門壞了好幾天了,為什麽還不修?你想要幹什麽?!」

他這回真的是楞住了,眼神裏隱隱約約帶上了些許好笑,表情也變得十分古怪,像是看準了我不敢挑明。

「沒事沒事,是我粗心了。笑笑開始青春期了,說話沖點也很正常,沒事。」

「門我會找人來修的,就是這兩天太忙了。」

他語氣還是溫吞的,像極了一個不怎麽對孩子發火的父親。

還真是會演啊,呵呵。

我冷笑:「行,忙,你們忙。」

隔天放學他回家,看到我帶著修理門鎖的師傅在修門,臉上極快地掠過寒意。

「你們忙,幹脆我找人來修了。」

我冷漠地瞪回去。

不能再等了,否則每時每刻我都會生活在煎熬中,這個門我必須看著人修好。

如果沒有人為你遮風擋雨,那你必須成為自己的鎧甲、自己的劍。

勇敢地刺向那些醜惡的怪物。

修鎖的師傅告訴我,這門鎖壞得不太對勁,還問我家裏最近有沒有遭過小偷。但怎麽可能有呢,而且哪個小偷會故意弄壞衛生間的門。

我知道,只可能是他幹的。

這個人渣!

7

我想過鯊了他。

隱秘的羞恥無法訴說,逐漸發酵為濃重的憎惡。

我想過無數種辦法,比如煤氣泄露、車禍、墜樓、高空拋物……想著哪個方式能隱蔽又有效。

每天我都在腦海裏想象,甚至為此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我就是在這時候遇到陳燃的。

那時我已經高中了,為了我的「計劃」,有時會跟蹤姓李的。

我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在他身後五米處,跟著他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從買煙的便利店,路過烏煙瘴氣的網吧。

我在等待一個機會,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機會。

路口,紅綠燈由綠轉紅。

他停了下來,掏出手機看了幾眼,撥了串號碼在講電話。

路口車水馬龍,站著的行人只有他一個。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也變得急促。

只要猛推一把,他就會跌進車流裏,也許當場就會沒了呼吸。

我壓低帽檐,悄悄湊近,顫抖著伸出手……

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那種整個胸腔快蹦出來的感覺。

還沒來得及動手,我就被一個人一把拉住。

他拽著我快步走到花壇後,走到姓李的看不見的角落。

拉我的人,我認識。

是班裏坐在後排靠窗的陳燃。

有張英俊的臉,比我高出一整個頭,五官輪廓分明,眉宇之間全是張揚。

此刻他看著我,嘴角掛著譏諷的笑容。

「這種路口都有網絡攝影機,你想被抓住麽?還有那些開車的,你當他們是瞎子?」

聽說陳燃是個隱藏大佬,既不跟好學生作伴,也不跟「壞學生」為伍,永遠獨來獨往、自成一派。

低調,但沒人敢招惹。

我對他的印象僅限於左後方偶爾出現的,歪倒的毛茸茸的頭顱——即使來上課,他也總是趴在桌子上睡覺。

而現在,他卻拉住了我。

仿佛拉住一個在懸崖邊隨時準備往下跳的人。

陳燃譏笑,語氣仿佛帶刺,「如果你想讓一個人消失,就該動動這裏,想想有什麽天衣無縫的方式,而不是傻乎乎地沖上去。」

他歪著頭,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表情。

眼睛卻釘選著我,閃著仿佛能將你看穿的微光。

我沈默地盯著他,聲音鎮定,一絲顫抖也沒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只是想過個馬路而已。」

陳燃冷冷地盯著我,沒有反駁。

我轉身準備離開,步伐盡可能平穩,不暴露內心任何的慌張。

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句聽不出心情的話。

「那個男人是你爸吧?蕭笑,你為什麽想鯊他?」

我頓住了腳步,裝作沒有聽見地離開。將陳燃的問題拋在腦後,將姓李的拋在腦後。

為什麽?

因為我姓蕭,他姓李。

而真正的理由,永遠也無法說出口。

8

上學大概是我最喜歡的事情之一了,雖然也有很多不美好的事物,但沒有姓李的萬事大吉。

我面無表情地走在校園裏,融在人群中令我感覺很安全。

幾個流裏流氣的少年攔住我,舉止輕佻,「美女,你是蕭笑吧?我們是隔壁班的。」

小地方的高中,混混般的少年到處都是。

整個學校像是一鍋大雜燴,能見到發奮用功積極向上的學生,也不乏過一天是一天完全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模樣的少男少女,和自以為已經提前步入成年人世界的調皮學生。

我目不斜視,裝作沒聽到繼續往前走。

有個囂張點的將我攔住,「喲很高冷嘛,人名和真人完全不符啊。」

呵呵,懶得搭理這些找樂子的人。

我繼續沈默,換了個方向繼續走,結果又被攔住。

我皺眉看過去,思考著該怎麽快速脫離眼前這種處境。

強行跑過去?或者大喊一聲吸引其他人註意力?

但我是個低調的人,在學校向來非常沈默,從不惹是生非,此刻也不想成為他人目光的焦點。

沒來得及想好應對,不過有人幫我應付了。

「長臉了啊,招惹到我們班頭上了?」

伴隨著冷酷譏誚的聲音,陳燃書包搭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了上來。

他挑眉,淡淡看向幾個找茬的學生。

我呼吸一滯,竟然有種放松下來的感覺。

「燃哥,我們哪敢啊,這不是開開玩笑麽。」

幾個人看到陳燃立刻就慫了,訕笑了幾聲,灰溜溜地跑遠。

陳燃回頭看我,整個人在初夏的清晨中顯得意氣風發,周圍路過的女生都多看了他幾眼。

那時候像陳燃這樣相貌的學生,是女生們敬而遠之,卻也會在私下興奮談論的物件。

我看了他幾秒,微微頷首當做道謝,繼續漠然地往前走。

然後聽見身後的輕笑,和小聲的咕囔:「真是狼心狗肺的家夥。」

陳燃一整天只聽了三節課,數學、物理和英語,其余時間全都在睡覺。

他坐在後排靠窗的位置,慵懶地趴在桌子上,那裏被人調侃成校霸的專屬座位。

陳燃,似乎倒還是擔得起的。

不管怎樣,老師很少找他茬,因為找了也沒用。而且學校也不求學生上進,只要不做出什麽出格的行為就行。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他一天,又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為什麽要看他?

算了,還是得觀察著,希望他不會把上次的事拿出來四處宣揚。

9

命運有時候無比奇妙,它會將兩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聯系在一起,發生無法預料的事件。

那年我16歲。

張愛玲十幾歲的時候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

而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被啃咬得千瘡百孔,無論如何也無法復原。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逃離這個地方,越遠越好,所以在學習上格外投入。

「你們每天渾渾噩噩的,有想過自己希望成為什麽樣的人嗎?再這樣下去,以後你們就只能留在這個地方,繼續過渾渾噩噩的生活!」

帶班的班主任,一位從外地調來的、年紀還不大的青年痛心疾首地放出上面這麽一段話後,在班裏搞了個「一幫一」計劃。

計劃的核心內容,是讓班裏比較互補的學生組成1V1學習小組,互相幫助。

而我分到的人,是陳燃。

調換座位的時候,我抱著書包來到陳燃面前,相顧無語。

陳燃雙手環胸,懶散地斜倚在背後桌子上,挑眉看了看椅子,語氣戲謔:「大學霸,還不坐?」

「嫌棄分到了我這麽個學習物件?」

我沈默,拉開椅子坐下來。

說實話分到陳燃是挺讓人奇怪的,我們倆的學習成績,怎麽看都難以稱得上互補吧。

班主任私下把我叫到辦公室解釋,說陳燃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進來的,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成績直線跳水。但古怪的是,他的英語依然次次年級第一。

他說他私下打探過,陳燃的父母分居了,而且都在外面工作,陳燃一個人住在他姑媽家。

而陳燃的母親,在美國。

說話的時候,班主任的眼神很復雜。

他的意思,是希望在我的影響下讓陳燃再現往日榮光?我不覺得我有這種本事欸。

結果……我是真沒這本事。

打著互助小組的名號,我不得不給陳燃講題。

陳燃卻總是心不在焉的,視線沒看題,光顧著盯我了,好像在打量什麽有趣的稀罕物事。

我嘴角抽搐,「不聽算了。」

「聽啊。我雖然沒看題,但心裏有題。」

嘴上這麽說,他卻開始八卦,「蕭笑,你為什麽這麽神秘呢?每天獨來獨往埋頭學習,好像沒什麽能讓你開心。」

「你心裏都在想什麽?」他神采奕奕地問。

「我在想,為什麽有人這麽努力講題,有人卻不好奇題怎麽寫,只好奇別人在想什麽。」

我幹脆不搭理他,全心全意自己刷題。

刷xx密卷100套的時候,對著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寫寫畫畫,陷入了某種冥思苦想的狀態。

一邊看起來無所事事的陳燃歪頭掃了眼卷子,突然開口,報了個解題思路。

我開始是懶得信的,實在找不出解法,便按著陳燃的提示往下解了幾步,寫著寫著竟然寫出來了。

我震驚,目瞪口呆地扭頭看陳燃。

他撇撇嘴,感慨我居然不相信他的解題思路。

我又如法炮製,對著幾道難題糾結不已,全都在他的提示下輕松解開了。

好家夥,陳燃難道是個隱藏的大佬?

我打著輔導功課的名義,翻了翻陳燃的日常作業,基本都是空白。

我很好奇,「你不是都會做嗎,為什麽不寫?」

他打了個哈欠,「懶得寫。」

「……考試也懶得寫?」

他淡淡看我,沒說話。

下課他去外面,男同學從過道跑過掀起一陣風,一張草稿紙從陳燃的抽屜裏慢悠悠飄下來。

我撿起草稿紙,不經意瞅了一眼,頓時目瞪口呆。

紙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數學題的演算過程。

字跡龍飛鳳舞的,一看就是陳燃的手筆。

關鍵是,這還是數學老師昨天半開玩笑給大家找的一道特難題,說全年級最多5個人能寫出來。

連作業都懶得寫的學渣,怎麽可能輕易解出這種題。

我想起了班主任復雜的眼神,恍然大悟。

呵,這家夥不是不會寫,他是在裝呢。

本來以為自己要輔導新同桌,結果發現身邊坐著的,竟然是個升學成績全校第一,卻故意掩飾自己的學霸。

感覺三觀受到了沖擊。

我隱約覺得,陳燃這麽做的原因就在眼前,但又不好隨便問別人的私事。

10

坐在天才旁邊,是什麽感受?

跟陳燃比起來,我這麽個回回年級前十的「優等生」,依然像是明珠旁邊的石頭。

這家夥明明天天上課睡覺,卻能隨隨便便解出最後幾道大題,簡直讓人痛呼既生瑜何生亮。

有時候我故意陰陽怪氣,「白天睡覺晚上背著人熬夜學習,一定很苦吧?」

他挑挑眉,「我十一點就睡了,難道放學後的四小時還不夠你學習?」

我:……

呵,又被秀一臉。

陳燃似乎很喜歡以逗我為樂,見我吃癟會哈哈大笑。

笑得神采飛揚、鮮活恣肆,眼裏閃閃發亮。

有時他又會無比沈靜,盯著我慢悠悠地問:「蕭笑,你為什麽總是充滿防備?」

我埋頭做題,「你也沒好到哪裏去。」

我們倆都很清楚,在這個高中裏,我們倆是最怪的兩個人了。一個想趕緊滾蛋離開這個地方,一個明明成績優異,卻非要掩飾起來。

很快我猜到了陳燃這麽做的原因。

他父母分居,據說還沒正式離婚。兩個人都忙,誰也沒工夫帶著他,他就被安排住在姑媽家。

而陳燃的母親,在美國。

高中開始直線下滑的成績,唯獨保持優異的英語……真相一目了然。

一個被父母拋棄的少年,用這種乖張的方式,博取著已經不再關註自己的父母的目光,釋放著某種無法直說的訊號。

所以陳燃才會關註我,一個有同樣遭遇的可憐蟲。

他理解那是什麽滋味,也理解我的防備。

也許是因為都有相似的境遇,我和陳燃反而惺惺相惜了起來。

有時放學後,我們會悄悄溜上教學樓頂層的天台看日落。

放眼望去,大半個世界掩映在橙紅色的余暉中。

夕陽染紅了大半個天空,不遠處低矮錯落的房屋在背後夕陽的映襯下,呈現出霧靄般憂郁的紫色。

有火燒雲的時候,整個天空都會被無比絢爛的霞光覆蓋,像波濤滾滾的烈焰。

我們一言不發地看著夕陽西下,短暫地脫離現實。

我幻想著有一天能離開這個地方,而陳燃也在等待一個結局。

陳燃偶爾會提起他的家。

被他說成「混蛋」的父親,決絕奔赴他國的母親。

世界的很多事,兩個還沒畢業的高中生並不了解,只是身邊多了一個人,似乎多了一束光照亮前行的路。

互相信任後,陳燃開口問:「蕭笑,你為什麽那麽恨你的繼父?」

恨?何止是恨。

每當想到姓李的是如何偽裝成老好人,套取一個小孩信任的時候,我都覺得渾身發毛。

一想到自己曾經那麽天真地以為將要有個好爸爸,就有種作嘔的沖動。

「因為他是個爛人,不配做一個父親。」

我咬著牙關狠狠說道,幾乎能把牙齦咬出血來。

11

高一下學期,我有了個妹妹。

繼父的血脈。

對嚎啕大哭的脆弱嬰兒,我並沒有任何好感。因為她身體裏,流淌著一半來自禽獸的血液。

看到抱著嬰兒溫柔搖晃、母性光輝耀眼的母親,和旁邊伸出手指頭逗娃的繼父,我只覺得諷刺。

他們看起來多麽美好啊。多麽幸福的一家人,多麽和善的父親。

我卻只想把姓李的撕爛,讓所有人看看他的真實嘴臉。

不過還好,有了新生兒後,姓李的把一半精力放在了親女兒身上,對我的關註逐漸少了些。

但我依然低估了他的齷齪。

妹妹一歲多的時候,有天母親回娘家晚上在那邊過夜,特地打電話叮囑給姓李的照顧好妹妹。

晚飯我都沒跟姓李的一起吃,隨便吃了點東西就躲在房間裏,水也不敢喝,生怕喝了半夜要起來上廁所。

睡覺前,我特地鎖好了門。

那夜睡得並不安穩,迷迷糊糊之間,我突然聽到某種異響。

像是野獸的呼吸聲,能想象到獸類鼻孔中噴發的熱氣,還有因興奮張大的嘴巴垂下的涎液。

我睜開眼,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影。

一雙眼睛在夜光中閃著詭異的精光,像是餓極了的野狼。

我頭皮發麻,渾身每顆細胞都在叫囂著危險。

幾乎是憑借本能,我一把抓起藏在枕頭下的刀,發了瘋般地從被窩裏躥起來。

姓李的,又是姓李的。

明明房門鎖起來了,他怎麽進來的?

大半夜的,他偷摸摸地潛入繼女的房間,到底想幹什麽?!

我握著刀,死死地對著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憑借本能死死對峙。

刀刃在微光中閃過寒芒,我惡狠狠地盯著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你來我房間幹什麽?」

我本以為自己會顫抖,但這一刻我卻無比沈靜。

每根汗毛都豎了起來,熱血瘋狂地上湧,心臟快要爆炸。

帶著同歸於盡的決心。

如果他敢做什麽,我不介意拼上這條命。

姓李的沒有動,似乎在掂量著什麽。

他開口了,淡定的語氣,「笑笑,我只是關心你,來看看你有沒有踢被子。」

「你在幹什麽呢,還不快放下來,小心劃傷自己。」

呵呵,又是這和善老父親般的口吻,我都能想象到他臉上掛著的虛假的冷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自己有沒有覺得惡心?

「出去……」

我的聲音很低,壓抑得像動物世界裏進行生死角逐的野獸。

他不動,甚至還往前走了一步。

我舉著刀瘋狂地揮舞,發出淒厲的吼叫,「滾!你給我滾!」

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麽瘋狂,像個潑婦和神經病,決絕地守衛自己的領土。

但今晚不拼命,我一定會後悔終生。

刀光在身前劈出圓弧,把他生生逼退了兩步。

他抽著氣,似乎被挑釁到,準備拿出教訓我的姿態。

我心一沈。

如果他真的動手,我肯定反抗不過的。

就在這時,傳來了小孩子稚嫩的哭聲。

在漆黑的夜晚,像劃過天空的閃電,清晰得仿佛能撕裂人的鼓膜。

是妹妹。

妹妹救了我。

姓李的頓住,停頓了片刻走出門。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依稀看到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還有多少醜陋的心思。

他走後我飛快地關上門,用房間裏能找到的所有的東西堵住門,桌子、椅子、櫃子……

然後我蹲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忍不住開始哭。我死死咬著自己的手,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這就是我的命運嗎?

在驚恐中度過,在隱秘無法訴說的黑暗中度過,覺得自己不會擁有未來。

可是我才十七歲,十七歲啊!

為什麽會碰到這樣的人渣呢?為什麽!

那晚我流幹了眼淚,發誓一定要離開這個家。

12

後半夜我完全沒睡。

再後來的每一夜,我都會在枕頭下面放一把刀,做出隨時豁出去的準備。

每當我想起這段粘稠陰暗的時光,我發現它留給我最大的傷害並不是實際的、肉體上的傷害,而是心靈上的。

像是有人拿著刀在你的靈魂上一刀刀淩遲,讓你每晚都害怕關上的門,沒有安全感難以入睡。

可你無法訴說,因為靈魂上的傷痛是外人看不見的。

他們只會輕飄飄地說,也沒怎麽樣嘛,你說這些幹什麽,不要臉,不知羞恥。

沒辦法,還是得好好學習。

這是唯一一條能離開姓李的,離開這個家的方法。

我更加頭懸梁錐刺股起來,幾乎是吊著一口氣在學。

陳燃調侃說:「蕭笑你要成學神了吧,有種誰擋你學習你就滅了誰的煞氣。」

我翻了個白眼,「不然把你的腦子借我用。」

「嘖嘖,哪個地方難住你了,我來給你指點一下。」

陳燃在旁邊眉飛色舞,對教同桌學習永遠比自己的成績更感興趣,像個降臨人間後無事可做的大神。

我嘆口氣,「陳燃,你要不別裝了吧。」

他古怪地瞥了我一眼,不明白我為什麽說這個。

不是班主任問我為什麽「一幫一」對陳燃沒有效果,我是真誠地覺得,陳燃不應該在這裏消耗自己的人生。

他是一團真正的明亮的火焰,值得在萬眾矚目的位置上燃燒。

而現在他被困住了,困在被「拋棄」的陰影裏,困在那一丁點對親人的渴求裏。

也許他不想父母離婚,也許他早已接受了,但還缺一個正式的抱歉。誰也沒對他解釋過他的去處,他只能用這樣的方式紓解著心裏的郁悶。

「你想要對他們說的,應該表達出來。」

「你還是那個優秀的,能夠讓他們為你驕傲的人。不管他們能不能一起陪在你身邊,你都是最讓人驕傲,最珍貴的部份。」

「你應該做真正的自己。」

說著說著,我聲音突然有點哽咽。

這話明明是在對陳燃說,為什麽我卻哽咽了呢?

陳燃深深地看著我,難得沒有說笑。

最後他收回視線,聲音低沈:「那你呢?」

「蕭笑,你能也開心起來嗎?」

我沒有回答。

13

之後月考,陳燃成了匹黑馬,直接拿下年級第一的寶座。

其他班都震驚到了,我們班的班主任則笑開了花,手頭的重點大學苗子又多了一個。

真了解陳燃的老師都知道,這只不過是明珠,再度釋放原本屬於自己的光輝而已。

陳燃在這個小地方如魚得水、令人矚目,而總有一天,他會去往更大的世界。

我也會。

我這麽期待著,全力以赴地等待著高考。

只有那種渺小的希望,才能撐過這漫長的每一天。

放學後,我跟陳燃還是會經常去看夕陽。

那天風很大,吹起了我的劉海,露出額角的傷疤。

我說起八歲那年被親爸推到路資訊看板桿上的事,語氣平靜無波。跟姓李的所作所為比起來,我倒是真不知道哪種更讓人憎恨。

陳燃罕見地皺眉,目光沈郁得像一譚深不見底的湖水。

他擡手,隔著兩厘米去描繪那道傷疤,「疼嗎?」

「當時應該很疼吧,縫了6針呢。」

我若無其事地答道,卻突兀地撞進陳燃的眼眸裏。

少年的眼睛熱烈得像兩個小太陽,平時總是散漫狡黠的,此刻卻溢位了某種叫溫柔的東西。

我心一緊,心跳突然快了幾拍。

太近了,這個距離……

我尷尬地伸手拍掉他的手,「沒事,這麽多年了,我早就忘了!」

他卻如同窺見什麽,眼神迅速一凜,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撩起了我的衣袖,露出了胳膊大臂。

全是淤痕,青的、紫的,新的、舊的。一重重疊加在上面,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震驚地看向我,眉頭擰成山巒,「這怎麽回事?」

我抽回手,慌張地把衣袖捋下來。

「沒什麽,你看花眼了。」

陳燃卻不依不饒,語氣凝重道:「你繼父打你了?」

這些淤青是真的,不過是出自於我自己的手。

該怎麽解釋呢,這覆蓋我整個青春期的秘密。無法對人訴說的羞恥和困惑,粘稠陰暗的日子,有太多的情緒無法排解,於是選擇用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感受痛苦。

感受更直接的痛苦。

感受自己還活著。

我一楞,支支吾吾了幾秒,沒反駁。

要跟陳燃解釋清楚可太復雜了,幹脆預設好了。

陳燃神色驟冷,「我就知道,該死的人渣、敗類!」

他大概是想到了當初的馬路事件,認為我是因為這個才這麽恨繼父,但又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對外說吧。

我看著陳燃咬牙切齒地罵,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又很鼻酸。

這麽多年,從來沒人這麽在意過我,為我罵過別人。

光罵還不解氣,陳燃還狠狠踢了幾腳天台上的鐵皮罐子,疼得他發出輕嘶。

太陽已經落下,大地籠罩在幽暗的暮色中,陳燃的眼卻仿佛燃燒著火光。

「蕭笑,你等著,我會給他一個教訓的!」

我無奈地勸他,「別啊,鬧出事來就麻煩了。」

「必須有人伸張正義才行。」

陳燃勾起嘴角,「放心,小教訓而已,不會讓人發覺。」

我又勸了他幾句,讓他保證不做沖動的事才放下心來。

那天我心裏亂亂的,有很多話沒有匯整合具體的語句,沒來得及說出口。

我想感激他這麽為我著想,光是這份心意就已經足夠我銘記終生。

有時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像一個腐爛的鮮奶油蛋糕,陳燃則是這個蛋糕上鑲嵌著的鉆石——唯一堅固又閃閃發光的部份。

青春裏有陳燃這樣的人存在,簡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像熊熊燃燒的烈焰,迸發出劇烈的火光,溫暖而耀眼。

是艱難歲月裏,唯一讓我覺得老天也許還有點仁慈的部份。

太肉麻了,我沒有說出口。

成了我永遠的後悔。

14

陳燃還是動手了。

一周後,姓李的回家比平時晚了點,還鼻青臉腫的,走路都一瘸一拐。

我媽驚恐地放下懷裏的妹妹,上去詢問怎麽了,被他陰鷙地瞪回來。

姓李的頭一次在家裏破口大罵,像個失去尊嚴的落湯雞,只能靠著這點架子展示自己的尊嚴。

妹妹在旁邊嚇得嗷嗷大哭。

他直接卸下了平日裏慈父的面具,陰狠地吼道:「哭什麽哭!」

妹妹哭得更大聲了,連我媽都神色緊張,不敢再吱聲。

我在心裏嗤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到自己房間。

那晚,寫作業都寫得格外順暢。

真是巴不得見到姓李的吃癟。

恨不得他直接去shi。

第二天我和陳燃對視,他不動聲色地朝我挑眉。

趁下課嘈雜的時候,我們低聲交換資訊。當聽到姓李的回家路上走到無人的小巷,突然被人用麻袋從後套住,什麽也沒看見就被揍了一頓時,我差點笑出聲。

我再三確認了身份有沒有泄露,得到肯定的答案後,贊許地點點頭。

但心裏莫名有些不安。

沒想到,老天總是喜歡留一手玩弄人類。

那天陳燃叫了幾個小弟,一切都是在隱蔽的地方做的,還有人把風,按理來說不會泄露什麽。

姓李的被蒙著臉拳打腳踢的時候,雙手死命地揮打,正好攥住了一個人的扣子。那是校服的扣子。

他似乎真的被戳傷了自尊心,說什麽也要抓住這個人。

姓李的很敏銳,像條狡猾的毒蛇。

他跑遍了各個裁縫店,有人提到這可能是中學校服上的扣子。而本地,只有一所中學。

陳燃安慰我沒關系,學校裏那麽多人,他不可能找到的。

姓李的回家看到我,眼神會非常陰沈。

他在懷疑我,因為我是這個學校的,但他沒有證據。

後來他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張貼了宣傳單虛張聲勢,說一定會查出做錯事的人,等待著的將是嚴懲,主動坦白則可以原諒。

陳燃說已經囑咐好了,那天參與的幾個夥伴什麽也不會說。

但人多嘴雜,難免遇上一個豬隊友。

15

那天是我見到的班主任表情最沈重的一天。

辦公室裏氣氛凝重,像暴雨將至前陰雲密布的天空。

姓李的穿了一身正裝,手背在身後,昂著頭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勢,對著站得筆直的陳燃。

班主任站在姓李的身側,同樣面對陳燃表情凝重。教導主任站在一邊吹胡子瞪眼地訓斥陳燃,還給姓李的賠笑。

當我聽說陳燃被指認出來,著急地跑到辦公室,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姓李的看見我,眼裏閃著精光,露出只有我能看懂的殘忍笑意。

「好學生是嗎,還是我女兒同桌?哼哼,你們這群學生還真了不得啊。」

「今天當街打人,明天是不是就能捅人刀子了?!你們學校就是這麽教育學生的?」

他語氣輕蔑而囂張,聽得人作嘔。

班主任沈聲道:「陳燃,你一向是班裏最讓我驕傲的學生,怎麽會做出這種事?你到底為什麽這麽做,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

教導主任也在旁邊罵,說陳燃可能一時昏了頭。他們想保住學校的顏面,也保住這個最優秀的苗子。

陳燃冷冷地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姓李的見他沒有歉意,更加跋扈起來,非要討個說法不可。

辦公室亂糟糟的,班主任著急地盯著陳燃,苦口婆心地勸告。其他老師在旁邊看熱鬧,也勸陳燃說出原因。

我跟陳燃只隔著幾個人的距離,卻像隔著整個世界。

「行啊,今天不道歉我就報警!已經滿16周歲了,不如讓警察來解決這事!」

「陳燃你說啊,說啊!」班主任急破了音。

陳燃張嘴,目光凜然毫無畏懼,「還不是因為這個人,根本……」

話已經到了嘴邊,陳燃卻在那一瞬間看到了我。

看到我紅了眼,搖著頭快哭出來的模樣。

如果陳燃真說出我被家暴,但實際查起來沒有,事情又會往什麽方向發展呢?要說出來姓李的做的那些齷齪的事嗎,把丟人的一面狠狠撕爛放在眾人面前嗎?把我埋藏心底羞恥的秘密,在這個時間點公之於眾嗎?

一想到這,我整個人就被龐大的驚恐所淹沒,壓抑地喘不過氣。

不要說,拜托你,不要說……

陳燃頓住了,他看懂了我的拒絕。

最後他咬緊牙關,無所畏懼地面向所有人,「沒有什麽原因,就是心情不好正好這麽做了。」

我看到班主任倒吸一口冷氣,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望。

16

那天,姓李的像個惡魔張牙舞爪,極盡猖狂。

他逼陳燃道歉,否則就繼續把事鬧大。他甚至逼陳燃給他下跪。

「這麽嚴重的事,怎麽能一筆帶過?要道歉,就好好展示你的誠意!」

辦公室裏亂得像一鍋粥。

班主任動了動嘴,還是幫自己的學生說話了,「李先生,這不太合理吧。」

姓李的並不讓步,「合理?我今天必須要一個說法!古代還有學生跪老師,子女跪父母,他鬧出這麽嚴重的事,要賠禮道歉,不得拿出態度?」

老師們也有的覺得不合理,但最後也沒人說什麽。

只是一個下跪就能解決問題,身體毫發無傷,有什麽不好的呢?只是個孩子,跪下長輩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他們勸陳燃真誠地道個歉,為自己的前途著想。

陳燃雙拳緊握,青筋暴起,死死地盯著他,死死地……

眼淚不受控制地流出,視線模糊中,我看到陳燃屈膝,做出要跪下去的姿勢。

那可是陳燃啊,第一名入校的學生,真正的天之驕子。

那是驕傲恣肆的陳燃啊,像一團火一樣明亮的陳燃啊。

他怎麽能下跪呢,怎麽能卸下尊嚴在這麽多人面前下跪呢?

我哭了,推開前面的人,跑過去拉住他。

「對不起爸,對不起……我替我同學跟你道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壓力太大了……」

「對不起,對不起……爸,我們回家吧……」

我低著頭,哭得毫無臉面可言,鼻涕眼淚混做一團地對姓李的道歉。

我還開口叫了他爸。

這麽多年,我從某一天開始就沒叫過他爸。但現在我屈服了,我丟下了還剩的那麽一丁點的自尊,跟這個人渣道歉。

「蕭笑你說什麽呢?!你道什麽歉,關你什麽事!」

陳燃急得摁住我的肩,目光能迸出火星。

但我什麽也看不清,只是機械地語帶哭腔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爸,我們走吧……」

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陳燃他,一定要好好的。

我已經是腐爛的蛋糕了,但陳燃怎麽能因為我失去尊嚴呢。

有我加入以後,辦公室這回真的像煮沸了的粥了。

後來,姓李的帶我回了家。

一路上他一言不發,只是陰鷙地盯著我,目光像能吃人。

到了家他啪地甩上門,母親聽見聲音從廚房出來,看到這架勢感覺不對勁,張嘴問了句「怎麽了」。

姓李的沒回答,直接給了我一個巴掌。

我被打得生生往後退了兩步,差點沒站穩栽倒在地。

那巴掌真是用力啊,血絲從我的嘴角滑下來,好像吞了滿嘴的玻璃渣子,全是血腥味。

很快更多的巴掌向我揮了過來。

姓李的嫌不夠,拽著我的頭發把我掄到地上,把我拖著往墻上砸,用腳踢我的肚子,踢我的腿,踢我的胸口,嘴裏發出咆哮:「小兔崽子,想找我茬?我看你還敢不敢,還敢不敢!」

我媽哭著想上來拉,被姓李的一巴掌呼開。

她只能在旁邊懦弱地哭,「別打了,別打了……再打笑笑就沒命了……」

我雙手舉起護著頭,在縫隙中看見他猙獰的面孔。眼珠瞪得血絲爆裂,鼻孔張大,齜牙咧嘴,面部肌肉擠在一起,像個兇煞惡鬼。

我想反抗,但怎麽反抗呢?一個女生,怎麽應付一個暴怒狀態下的壯漢呢?

我只能蜷縮著身子,奮力地用手臂護著頭,忍受著那些狂風驟雨的毒打。

真疼啊,疼得人想要放聲大叫,卻發現胸腔根本沒有任何力氣。

只能發出痛苦的嗚咽。

余光中我死死地盯著他,目光浸滿了仇恨。

打啊,只要今天我沒咽氣,以後都會加倍還在這個人渣身上!

ps:下文點這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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