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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姚洋:如何才能實質性提振信心?

2024-07-16財經

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姚洋 受訪者供圖

在市場預期偏弱的情況下,如何才能實質性提振信心?

近日,北京大學博雅特聘教授、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姚洋在上海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表示,房地產行業下行以及地方財政收縮是影響社會信心的兩大因素。此前,中國曾透過加入世貿組織這種「外力」扭轉了信心不足的趨勢,目前缺少這種外力,但可透過建立房屋儲備銀行、建立整體化債機制等內部調整方式來提振市場信心。

對於新增獨角獸企業數量下降問題,姚洋表示,想要提升新增獨角獸企業數量,應嚴格限制地方政府的金融活動。同時,放寬企業上市門檻,用法治手段替代行政手段對股市進行監管。

「資金需要出口,但目前創投和股市都無法吸納資金,資金因此湧向了傳統行業,從而造成了行業內卷。」姚洋說道。

對於當前市場關註的金融行業降薪現象,姚洋表示,金融業的適當降薪是可接受的,適當降薪有利於吸引人才湧向高新技術行業。

扭轉房地產業、地方財政收縮態勢

澎湃新聞 :近年來,市場預期偏弱,官方多次發聲提振企業家信心。您認為當前如何才能實質性地提振企業家信心?

姚洋 :過去兩年,政府部門多次就促進民營企業發展出台政策,主要原因在於,經濟較為低迷,盡管從統計數據看,我們的GDP增速仍保持在5%左右,但存在兩個影響信心的問題。

首先是增長不均衡。近年來,與新質生產力關聯較大的部門,以及進出口數據增長相對較好,但房地產等傳統行業情況較差,產業發展分化加劇,所處行業較差的企業家會將悲觀情緒傳導給社會。

其次,價格指數在下降。盡管用通縮來形容當前中國經濟的狀態不太合適,但中國生產者物價指數(Producer Price Index,PPI)已連續二十多個月負增長,消費者物價指數(Consumer Price Index,CPI)也在0附近波動。這表明,多數企業面臨價格下降的局面,比如,現在汽車的價格正大幅下降。PPI為負時,整個社會的感受會比較差,這也是打擊信心的一個因素。

因此,想要提升信心,應對癥下藥,從以上兩方面入手,特別是,應想辦法提升PPI,一個長期價格下降的環境是不可能給人信心的。1997年-2001年間,中國也曾面臨信心不足的問題,期間我們做了很多調整,比如加入世貿組織後,中國經濟騰飛,這是外力的作用。目前,中國缺乏這種「外力」,只能從內部開始調整,社會需要一個比較大的動作,比如財政政策、貨幣政策,以及一些結構性的調整。

目前,中國房地產行業以及地方財政都呈收縮狀態,不扭轉這兩個部門下跌的趨勢,社會需求就很難提高。

澎湃新聞 :如何扭轉?

姚洋 :我認為,發2萬億國債供地方政府使用,或許是一個比較好的方法。同時,我強烈建議,建立房屋儲備銀行。房地產轉型的方向是,政府收購其作為保障房,這是一個長效機制,需要建立專門的保障制度。

比如,收購保障房的錢從哪裏來?我們不能一邊要求地方政府別借債,一邊要求地方政府收房,這是不可能的。因此,需要建立一個金融機制,比如建立房屋儲備銀行,並從這個銀行裏發一筆永續債,以較低的利率和較長的期限給地方政府貸款。地方政府收房後,可以儲備一段時間,再把房子作為保障房賣出去。

保障房是一個不賺錢的公益目標,需要用公共的手段去實施,用再貸款的方式去實施是不正確的。政府收購保障房後,能不能賣出去存在不確定性,為了防止追責,地方政府不會作出向商業銀行貸款收購這樣的事情。

要落實政策,首先要把金融機制想好。如果中央不搭建一套可以落地的金融機制,地方政府是不知道該怎麽去落實政策的。

地方政府的債務化解也是同樣。地方政府的紀律需要加強,但去追討已有的債務是不現實的。

澎湃新聞 :去年10月以來發行的特殊再融資債券,是否可以視為一種較好的化債手段?

姚洋 :地方化債需要有一個整體規劃,不能零打碎敲,需要中央搭建一個真正的機制。同時,我不贊成把短債變成長債的機制,這相當於免去了金融機構在地方債務中的責任,讓地方政府承擔了所有債務。真正的一攬子化債方案,應該是中央、地方政府、金融機構三方共同參與的。

我覺得地方化債,首先需要中央支持。疫情期間,地方政府財政赤字擴大,中央需要先支持地方政府運轉起來,再思考如何化債,以及如何在未來讓地方政府不亂借債。

澎湃新聞 :近期引發市場關註的消費稅改革風聲,可否視為支持地方政府的一種手段呢?

姚洋 :這只是一個小的改革,對雲南、湖南這種煙酒消費較好的地方可能有好處,但總體來說,對其他地方影響不大。想要救地方政府,可以讓地方政府自己去發長期國債,把已有債務先解決了,這也是提振民營企業信心的方法之一。

目前,地方政府的債主基本都是當地的民營企業,地方政府得先把這部份錢還上。去年9月國常會曾提到,要解決地方政府和國有企業等拖欠民營企業、中小企業賬款的問題,但政府自己都很困難,怎麽有能力還錢呢?所以,需要搭建一個機制,允許地方政府發債,民營企業收到了欠款,信心會得到提升,地方政府也得以解套。

把地方民營企業債務解決後,中央、地方政府、金融機構三方就可以坐下來,談一談地方化債的問題。在抵消三角債等債務後,金融機構可以將真實的凈債務打包剝離,這樣便解決了債務問題。

如何提升新增獨角獸企業數量

澎湃新聞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中國新增獨角獸企業數量銳減引發市場關註。據【2024Q1全球獨角獸企業觀察報告】,2024年第一季度,中國新晉獨角獸8家,同比下降33.3%,環比上漲14.3%。是什麽導致了中國獨角獸企業數量下降? 對於培育獨角獸,您有何建議?

姚洋 :造成獨角獸企業數量下降的原因主要有兩個:民間資本在創投行業的式微,以及股市無法造富。

目前,創投基金80%的資金來源於地方政府的引導基金,因為目前風險投資公司的融資渠道基本都給堵死了,不和地方政府的引導基金合作的話,創投基金根本沒有錢。

比如,以前創投的很大一部份資金來源於銀行理財,但現在銀行理財要求股權穿透,意味著這條融資渠道基本被堵死了。此外,對大型國有企業的嚴監管也使得國企無法再為創投基金融資,而一般的民營企業家是沒有勇氣做風險投資的。

基於以上背景,地方政府的引導基金成為了創投基金唯一的資金來源,但地方政府的第一要務是保本,如果虧損,地方政府是要承擔責任的。因此,地方政府可能會與企業家簽訂對賭協定,要求企業家必須還錢,且保證收益。創業失敗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與地方政府的對賭協定導致很多企業家成了失信被執行人。這種嚴格的機制限制了創新資本的流入。

第二個是股市造富問題。目前,IPO註冊制改革陷入停滯,導致企業上市困難,投資人無法結束,即股市造富困難。即使能上市,等待時間也過長,影響投資人的投資興趣。

澎湃新聞 :放寬上述限制,能否提升獨角獸企業數量?

姚洋 :這不光是是否放開的問題,而是應限制地方政府的股權財政。現在,有很多地方政府都在嘗試用股權財政替代土地財政,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土地財政時代,地方政府一年賣地得來的收入都有4萬-5萬億元,但股權財政很難實作這個目標。對於地方政府的股權財政,我認為應該一刀切,將地方政府的引導基金叫停。

創投的事情,應該交給民間來做,首先,應該讓金融活起來,比如讓銀行的理財產品流出來,以解決民間資金來源的問題。金融行業是需要整頓,但不能因噎廢食,金融創新對創投的幫助是非常大的。

2018年的時候,我們的創投基金多,結束也容易,獨角獸企業比美國還多,那時候的一些金融創新是值得肯定的。我們不是要再回到那時候,但在加強監管的同時,應該讓大規模的資金流向創投和股市。

第二,應鼓勵理財資金流向創投。現行的理財規章制度頒布於2018年,我認為應該要改。

第三,對股市的監管方向有待商榷。現在股市所謂的「嚴監管」是事前監管,將每個想要上市的企業放在燈光下仔細打量。但水至清則無魚,水清了,魚也沒了。

股市的改革方向應該是寬進嚴出,犯錯了需要嚴懲,這是體現法治精神的事後監管。我們套用法治代替行政手段,對於造假企業,該退市的退市,該判刑的判刑。大家都能上市,但嚴懲造假企業,這顯然是一個更好的方式。這是一個思路問題,我們要用法治手段而非行政手段去解決問題。

造成部份行業「內卷」的問題也在於此。當前,創投和股市都無法吸納資金,但資金總是需要出口,因此都湧向了傳統行業,從而造成了「價格戰」等現象。

澎湃新聞 :當前,無論是官方還是市場都在談新質生產力,您曾提到,不是只有「高大上」才叫新質生產力,創新焦慮會形成浪費。對於創新型企業和傳統型產業,在發展新質生產力方面您分別有什麽建議?

姚洋 :對於新質生產力,我覺得企業不應再去做投機性的創新,那不是真正的創新,只是企業的盈利手段。企業應想辦法提升全要素生產率,比如紡織服裝行業,SHEIN的柔性創新使其可以快速生產大量服裝樣式,這就是傳統行業的新質生產力,我們應該鼓勵這樣的創新。

金融業適當降薪有利於引導人才流向其他行業

澎湃新聞 :近期,金融業降薪引發關註。在您看來,金融業降薪是否可以增強高新技術產業對人才的吸引?是否可以促進中國高新技術產業發展?

姚洋 :金融領域確實吸引了太多人才,適當降薪是可以接受的,但目前降薪振幅有點超調了。金融行業存在一定的特殊性,對從業者的教育水平、人力資本等要求都很高,因此適當高薪是合理的。金融行業薪金的調整具有必要性,尤其是那些特別高薪的,但調到位後,這輪降薪基本就應該結束了。

金融業的適當降薪確實有利於吸引人才湧向其他行業。比如,如果從事金融行業和從事高科技行業的薪水相當,那更多大學生可能會選擇人工智能專業。

不過,4年之後,人工智能領域的人才也可能過剩,下一步大家可能又去學金融了。最終,除去一些對技能要求非常高的職位,各個行業的薪水相差不會太多,只是現在處於調整期,大家會比較茫然。

澎湃新聞 :讓利實體經濟、推廣普惠金融正成為金融機構的任務之一。如何看待這一現象?金融機構讓利實體經濟是否能讓市場變得更健康,促使產業發展?

姚洋 :服務中小企業等實體經濟主體需要依靠金融科技。中小企業風險較高,若銀行對其大規模推廣普惠金融,容易造成自身的虧損。因此,發展金融科技至關重要。比如,互聯網金融可以依靠大數據獲取客戶的精準畫像,從而控制風險,這點銀行一般是做不到的。同時,互聯網金融的貸款利率也比銀行要高。因此,從實際情況看,銀行不可能大規模推廣普惠金融,只可能會為了完成任務,稍微做一點。

另一方面,企業在經濟較為困難時往往不願意貸款,因為沒有訂單,也沒有動力進貨。因此,金融機構讓利實體經濟是缺乏底層邏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