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过或者了解过有关东南亚诈骗的现实,你就会发现,【孤注一掷】已经拍出了那些它所能拍出来的现实。
而那些没法拍出来的,也都在各处细节里暗示了。
【孤注一掷】的核心词,是「赌」。这个赌说的,不仅仅是王大陆饰演的受害者、赌徒阿天,还是诈骗团伙中的每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只是他们赌的不是筹码或家产,而是自己的良心,甚至性命。
你完全可以说它拍出了电信诈骗的生态。这个团伙是怎么运作的,它细致到「工厂化级别」的产业链展现,还有在东南亚地区通行的,与诈骗产业园声息相通的民生、军警、权阀状态。
那是个很难撼动的生态圈。
于是这次,我想来说说电影里那些和现实呼应的生态链条和丛林法则。下面你们看到的案例,都来自公开的报道或亲历者的自述。
那些「赌过」的人。
赌命的逃跑者
电影最后,潘生终于等来了警察的解救。与之相比,安娜或者苗峰所遭遇的,反而是更真实的现实。
跳车、跳楼、受伤、跋涉,被抓回去后,关进笼子里。逃进警局,也还是被送回去。或者,抱着回家的期待,结局却是被卖给另一家诈骗公司。
现实里,逃回来的幸卫林分享自己在园区里认识的下铺广东人,已经放弃了。因为9年被卖了4个国家。「永远回不去了,要干这个干到死」。
那些成功逃回来的人在直播平台上分享经验,共通的几点是「不要向当地警察救助」,也「不要向园区附近的当地居民求助」。因为园区附近的居民、警察、诈骗产业,都是相互依存的生态。
诈骗园区的老板会定期给当地官方上贡,以获取保护。
所以电影中,安娜在走进警局后,结果反而是警察给阿才打电话,「来把你的人领回去」。
向当地居民求助也有红线,园区附近的居民是不能求的,因为他们转手把你送回园区就能挣几万,转卖给其他园区则能挣几十万。
远一点的居民,或许可以碰碰运气。
所以,影片中拍到的原住民因为官方调查,产业停摆而袭击警车,都是这种产业生态的的管中窥豹。
一个逃出来的大哥甚至还分享了自己和当地人打交道很具体的经验。逃跑的时候要走山区不能走城市区,因为城市区有诈骗团伙的布控。其次要把皮肤涂黑,因为当地人很肤色很深,中国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而在逃跑和与当地人打交道时,得拽一点,学习工厂里打手的走路方式,这样他们就不会把你当成跑出来的。
电影里,潘生有技术,写了程序,「解救」了一部分狗推,又在程序里埋了后门,因此得到了谈判的机会,也拯救了更多人。他这种有技术、有经验的逃脱经历,会让人想起曾经成功逃脱的幸卫林。
幸卫林自己本来就是身家不菲的旅游业老板,在2022年9月21日赴泰国考察旅游项目时,被人迷晕,带去泰缅边境的三不管地区妙瓦底,成了诈骗的狗推。
那里的经理说,你是我花30万买来的,要么好好跟着我干灰产,要么给我找两个30岁以下的中国人,我就放你回去。
但诈骗园区,从来没有放人的先例。即便幸卫林表明他的身家,说可以让家人赎身,老板也毫不松口。这是笔很简单的经济账,养着一个狗推,有一个月挣2000万的可能,还能连续产出;让家人赎回去,最多不过几十几百万。
后来幸卫林找到机会逃跑,却摔断了腿,在求助当地人以后,被卖给黑警。
黑警,把幸卫林卖了三次。
每一次买卖,幸卫林都游说买家,说自己需要治疗伤腿,无法立即上岗,买卖不划算。于是好几次都没卖出去。
最后,他被卖给了一个所谓的「将军」。
在这之后,幸卫林就开始游说将军,有了之前的失败经验,他开始用「留」而不是「走」来作为条件。
「让我去泰国先治好腿,我康复了就回来投资,和你一起干。」
最终,他得到了前往泰国的机会,恢复自由。
讽刺的是,他在回国时,移民局说,如果想要最快回国,就得说自己是偷渡过来的。因为这样手续比较快。但如果说自己是被骗过来诈骗的,等案件侦破,几年都不一定能回国。
一笔带过的狗推
片中,张艺兴饰演的程序员潘生被骗去诈骗团伙所在地,王传君饰演的经理陆秉坤向这些新来「货」介绍职业分工。他们按照千门八将被分成不同工种,潘生这种程序员是技术工种,写程序控制赌局、赔率等等,是正将,黑话叫菜农。而那些帮他们编写话术,骗人入局的人,是提将,黑话叫狗推。
这里想着重说说的,就是狗推。
电影中的博彩诈骗,其实还包裹着一层没有详细展示的诈骗类型——杀猪盘。
相对于阿天这样的博彩诈骗,杀猪盘诈骗被报道得比较多,有同情机制的因素。因为情感和贪心相比,前者更靠近「完美受害者」,更容易拿到社会话语中讨论。
但现实里的案例往往更惨烈,或者甚至于情感和博彩、买币这样的诈骗机制混合,令人更难认清现实,受害者也更容易因为羞耻感而难以发声。
逃出来的郝振东讲过一个经常在诈骗团队内作为正面宣传的案例,一个上海女孩被骗了292万,说自己钱不要了,就想见狗推一面,不然就去死。
这个狗推很得意——有人愿意为我去死。
最终,郝振东了逃出来,还带出了105人的受害人名单。
诈骗团队还会有专门针对欧美区的业务组,利用海外华人的孤独心态是他们的常用手段。BBC采访到的Cindy被骗了250万美元。身在美国波士顿的她一开始是因为一条发错的短信,和Jimmy开始聊天。慢慢地,Jimmy开始引导Cindy投资加密货币。
Cindy拒绝了,但是Jimmy很会掌握Cindy的情绪,他一边给这给这个癌症晚期、又结束16年婚姻的女性带来情绪价值,一面又说,「你难道不想给你儿子多留点钱吗?」
最终,和电影中安娜诱惑阿天炒币的情节一样,Cindy一点点投进自己的积蓄,先尝到甜头,再慢慢加码,投进最大的一笔后,Jimmy却消失了。
这就是狗推。
据全球反诈骗组织GASO估计,整个东南亚大约有50万狗推,有些是自愿的,有些则是被骗过去的。
化名弟弟的狗推,就是相信了熟人的高薪工作介绍,被骗到诈骗园区,和潘生一行人的经历很像。
更夸张的那种「强制操作」,在城市街头,就会有人直接把你绑架到诈骗园区。
只要进去了,就很难出来。
弟弟自述,在里面,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以上,不听话或者完不成业绩,殴打、关小黑屋都是家常便饭。
片中,潘生第一次进诈骗工厂,上楼梯时看到阿才在电击一个业务员,就是对惩罚机制的还原。这里的打手,随身携带的标配装备里,就有电棒。
让你「怕」,是他们实施控制最便捷的方法。
对于诈骗团伙来说,人其实已经不是人了,而是动物甚至工具。
他们只需要保留这些人最基本的条件反射,让他们成为工厂行骗产业链的一环。
行骗者也是赌徒
经理陆秉坤,是个很有意思的角色。他看起来掌握着这些人的生死,可以下令打断潘生的腿,撬掉安娜的指甲,杀死苗峰,却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女儿的去向。
他,其实是比手下这些业务员陷得更深的人。
虽然影片没有明确表示,但女儿带在身边,最后的诈骗场所转移去小学,都是在暗示以陆秉坤为代表的一群诈骗核心人员,家人其实都在被控制中。
BBC报道中的晓最大概就等同于陆秉坤的级别,职务总监。
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个级别,是因为他自己编写了一套手册,教狗推们怎么去具体实施杀猪盘。
他甚至可以为每个人,制定专门的剧本,「如果没骗到,那一定是剧本不够好」。
但总监或经理的身份并不会成为安全牌。电影的最后,陆秉坤对阿才说「你也要救我」,让大家砸掉电脑,自说自话道「我也要立功啊」,还有他曾毕恭毕敬面见的自己的老板,背后都是这个产业更庞大的暗水深流。
晓最说,自己因为觉得和上级利益分配不均,曾经提过重新分配,结果是被毒打。
最后他选择了逃离,但要是被老板抓住,「百分之百要了我的命。」
或许对于陆秉坤来说,被警察抓住,反而比逃离落回老板手中,是更好的结局。他选择扔出手机的一刹那,就是属于他的赌局。
在诈骗产业的这场赌局里,没有人可以置身牌局之外。
身为猎物的我们,往往只能看到这个诈骗链条中的「诱饵」的一环。那些想要赢的赌徒认为自己有内幕消息,有运气技术加身,就能在牌桌上开启上帝视角。
但上帝视角,往往只属于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