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十几岁看一口沪语【爱情神话】,我应该会很喜欢。电影的场景基本来自徐汇和静安,也就是上海人眼里的「上只角」,很符合我曾经对文艺上海的想象。
道路两旁都是高高的法国梧桐,走一走就能邂逅老洋房和咖啡馆。这里的人也是活得极讲究的,徐峥演的老白看似普通,但有几栋房子收租,会画画会打鼓还会做饭,做糖藕是真的用牙签一点点把糯米塞进去。马伊琍演的李小姐虽然住在暗无天日的弄堂里,但也会穿着上万的jimmy choo出门。在外是雷厉风行的职场女性,回到家依然是闺阁里养出来的女儿,就像王安忆小说里写的,「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就算是小人物也都是体面的,皮鞋匠会讲哲学也喝咖啡,杂货铺老板卖生鲜也卖红酒,就连坐轮椅的老人画风景也是极好的。
导演是太原人,在上海住过几年,电影呈现的,差不多就是外地人眼中最向往的上海与上海人,仿佛是一个精神乌托邦。
这也是我青春期幻想过的地方。还记得1999年首届新概念作文结集出版的封面,是一个苹果。看完之后,大受震撼。当我还在埋头背课文佳词佳句的时候,大城市里的学生早已跳脱了出来,书写他们肆无忌惮的青春。韩寒当然是其中的佼佼者。第二年他出了一本书【三重门】,同学都纷纷传阅。那时候觉得上海可真洋气呀,中学就有文学社,踏青可以去周庄,女同学有大大方方的英文名Susan,男同学写情书也会援引几句英文。
只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像韩寒这种出生在金山区亭林镇的,原本是不应叫作上海人的。上海人对上海人的认证是很严苛的。最向往上海的郭敬明去了上海,第一个感受是,「一到上海就知道这个城市不属于我。」鲁豫听了瞪大眼睛,「中国很多大城市的包容感是很强的。」郭敬明微微一笑,「那你要有钱。」有了钱的郭敬明,在上海买了一整栋老洋房,身份证地址终于变成静安区。
人到中年的我,看完【爱情神话】也是这样的感觉,「起码要有钱吧」。
(才知道上海乐队顶楼马戏团有一首歌叫【上海不欢迎你】,「上海不欢迎外地人伊也不欢迎上海人,上海只欢迎一种人就是有钞票额人 。」看来是一种共鸣了)
爱情不是神话,相信爱情才是神话。这意味着你要有始终罗曼蒂克的氛围,以及不为生计奔波的闲情,才能全心投入。周野芒演的老乌,就是这样一个「经典」的上海老克勒,穿西装戴丝巾懂艺术,能说一口流利法语,还有一段与索菲亚罗兰的风流韵事。故事难辨真假,却仿若这一群男男女女的精神图腾。谈学区房与996都太俗气,费里尼与蝴蝶酥才能佐配,爱情神话的发生地,除了意大利,只能是上海才合理。
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再有老乌这样的追求。
上海,现在已经是世界上拥有最多咖啡馆的城市。但与此同时,房价动辄千万,外地人想要留下来依然是非常困难的。喝一杯咖啡要三十四块,可抵一天的饭钱。咖啡馆文化所憧憬的开放与包容,在后疫情时代,也变得不值一提。此时此地,坐在咖啡馆里悠闲地谈论爱情和自由都是很奢侈的。
我很赞同作家黄国峻二十年前写的段子:「事实上,在北回归线以南,南回归线以北的世界,是绝不会有什么咖啡情调存在的,这样的生活躲都来不及了,哪来提神醒脑的必要,要提神我闻袜子就行了,这还不容易。我猜短期内天母的咖啡店还会再开下去,因为我们所陶醉的幻觉,以及理想化的悠闲假相,全都仰赖于咖啡店里的落地玻璃窗、英文店名及两打艾灵顿公爵唱片来维护。」
二十年后,把台北换成上海,把艾灵顿公爵换成落日飞车什么,也是一样成立。我们总是妄图构建一种在别处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追求理想世界,实际却是南辕北辙。不想指责谁,电影本身也没有错。故事很轻很灵,是我的肉身太沉重,已经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