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鹏 素材提供:王大强
(本人用第一人称写故事,素材有原型,但情节有所演绎,请勿对号入座!)
「十二点了,该关窗子吃饭了。」
我瞥了一眼挂在售票室墙上的老式挂钟,慢悠悠地站起身来。这是1983年的春天,我在杨柳镇汽车站当售票员已经三个月了。说是汽车站,其实就是一间用砖头糊上的小屋子,顶上盖着几块石棉瓦,窗口是用铁皮焊的,漆都掉得差不多了,露出斑斑锈迹。
正要拉下铁皮门,忽然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同志,等一下!」
我抬头一看,一个姑娘小跑着过来,鞋跟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裤子,看样子是供销社卖的那种。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随着跑动一晃一晃的。
「对不起啊,我。我想买张车票。」姑娘气喘吁吁地说。
我叹了口气,重新坐回板凳上:「去哪儿?」
「清水镇。」
我伸手去够票夹,突然发现她递过来一张崭新的大团结。那时候一张车票才几毛钱,用这么大的票子,明显是要找很多零钱。
「大团结」是那会儿老百姓对十元人民币的俗称。我接过钱,心里有点不耐烦。每天上午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卖票,偏偏赶在饭点来了个要找这么多零钱的。
正要开口说找不开,抬头却对上了姑娘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羞涩的笑意。这么一笑,倒让我不好意思发脾气了。
「那个。我找找看啊。」我翻开抽屉,掏出一把零钱,开始慢慢数。
「不急的,你慢慢数。」姑娘的声音轻轻的,像春天的细雨。
我一边数钱一边偷偷打量她。她大概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白净,眉眼弯弯的,说话的时候总是微微低着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正想着,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小雨!」
姑娘回头应了一声:「爹!」
我这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手里还提着个公文包。这身打扮在咱们杨柳镇可不多见。等等,这不是供销社的林会计吗?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林会计走过来问。
「我。我想去清水镇看看。」姑娘支支吾吾地说。
「清水镇有什么好看的?走,回家吃饭去。」
姑娘接过我找的零钱和车票,冲我笑了笑就跟着她爹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原来是林会计的闺女啊。」我自言自语道。
那会儿谁不知道林会计?不光是供销社的会计,还开了个副食店,在咱们杨柳镇也算是个人物了。他闺女倒是第一次见,长得还真水灵。
盯着那张没用的车票发了会儿呆,我赶紧拉下铁皮门,匆匆往家里赶。自从爹病了,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得负起给他送饭的责任。
我家就在汽车站后面的小巷子里,是一间砖瓦房。说是砖瓦房,其实墙上的红砖都发黑了,瓦片也缺了好几块,下雨天总是漏水。走进院子,就听见爹在屋里咳嗽。
「爹,我回来了。」我掀开门帘,就看见爹躺在床上,脸色蜡黄。
「建明啊,今天生意咋样?」爹勉强笑了笑。
「还行。」我从饭盒里掏出馒头和咸菜,「爹,趁热吃吧。」
看着爹一点一点地往嘴里送饭,我心里难受得要命。要不是去年他从工地上摔下来,现在也不至于这样。
「对了,」爹突然说,「刚才你三叔来过,说镇上医院那个张医生能治我这病,就是要五百块钱。」
我心里一咯噔。五百块?我当售票员一个月才挣四十多块钱,除去日常开销,能剩下多少?
「爹,您别急,我再想想办法。」我故作轻松地说。
吃完饭,我又得赶回去卖票。刚掀开铁皮门,就看见林小雨站在窗口。这回她换了件粉红色的碎花布衫,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显得更加清秀了。
「你。你又来买票啊?」我有点结巴。
「嗯。」她点点头,又递给我一张大团结。
我低头数着零钱,心想这姑娘可真怪,昨天买的票还没用呢,今天又来买。正想着,忽然听见她轻声说:「你叫周建明是吧?」
「啊?」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我听人说的。」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我爹说你很老实,工作认真。」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林会计过奖了。」
她接过票和零钱,突然说:「那个,我还会来的。」说完就跑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那里。
就这样,林小雨开始每天都来买票。有时候是上午,有时候是下午,次数多得让我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她买的都是清水镇的票,可是我从来没见她真的坐过车。
一来二去,我们也熟悉了。她会在我数零钱的时候跟我聊天,说说镇上的新鲜事。我才知道她今年二十岁,在供销社帮她爹记账。
有时候我也会讲讲自己的事。说起爹的病,她会认真地听,还说让她爹帮忙问问那个张医生。每次说到伤心处,她就会悄悄地多放一块钱,说是零钱找不开,让我留着找给别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她来买票,甚至会算着时间,猜她什么时候会出现。有时候偷偷看她低头的样子,心里就像灌了蜜一样甜。
可是好景不长,六月份的时候,医生张志强开始追求林小雨。这个张志强是张医生的儿子,刚从医学院毕业回来,人模人样的,开口闭口就是城里的事。听说他专门去找了林会计,说要娶林小雨。
从那以后,林小雨来买票的次数少了。偶尔来一次,也是匆匆买了票就走,不像以前那样愿意跟我聊天了。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
这天下午,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正发愁怎么回家,就看见林小雨打着伞站在窗口。她递给我一把伞:「我。我刚好带了两把。」
我接过伞,刚要说谢谢,就看见张志强开着自行车过来了。那是辆永久牌自行车,在咱们镇上可是稀罕物。
「小雨,快上车,我送你回去。」张志强冲林小雨喊道。
林小雨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建明,你早点回家吧。」说完就跟着张志强走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握着手里的雨伞,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应该是林小雨身上的。
晚上回到家,发现爹的咳嗽更厉害了。我赶紧煮了点姜汤给他喝。爹喝了几口,拉着我的手说:「建明啊,爹这病啊,可能是熬不过去了。」
「爹,您别这么说。」我忍着眼泪,「我一定想办法给您治病。」
「傻孩子,爹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要不是你撑着,咱家早就。」爹说着说着又咳嗽起来。
我蹲在床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跑到柜子前,翻出这几个月林小雨找的零钱。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她总是用大票子买小票,找的零钱也从来不仔细数。现在想想,她是不是在帮我?
数了数钱,竟然有三百多块。我的眼睛一下子湿了,原来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帮我攒医药费。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守在售票窗口等她。可是一直等到下午,也没见她来。倒是听说张志强骑着车送她去镇上看电影了。
就在这时,林会计来了。他站在窗口,神情严肃地看着我:「建明,有空吗?我想跟你谈谈。」
我心里一沉,连忙说:「林叔,您等一下,我去跟站长请个假。」
林会计带我去了供销社后面的小院子。他给我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说:「建明啊,你是个实在人,我就直说了。小雨的事,你知道吧?」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医生家的条件你也知道,人家孩子有文凭,以后前途。」
「林叔,」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配不上小雨,我。」
「你先别急着说。」林会计摆摆手,「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小雨为什么总买清水镇的车票吗?」
我摇摇头。
「因为那是咱们以前住的地方啊。」林会计叹了口气,「十年前,我们全家还在清水镇。那时候我也是个农民,后来考了个会计证,这才有机会来杨柳镇。小雨说,她记得小时候经常看见你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读书。」
我愣住了。难怪第一次见她时觉得眼熟,原来我们是老乡。
「她这孩子,从小就记着你。这些年,我和她妈让她相过多少对象,她都不答应。现在我明白了,她这心啊,一直在你那儿。」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都出汗了。
「林叔,那您的意思是。」
「我这个做爹的,就想让闺女开心。不过。」林会计顿了顿,「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您说。」
「你得继续学习,考个证书什么的。我相信你能行。」
我使劲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努力!」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林小雨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脸都红透了。
「爹!您怎么在这儿?」林小雨看见我们,愣在了门口。
「我跟建明聊聊天。」林会计笑着站起来,「你们年轻人聊,我去店里看看。」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我和林小雨。她低着头,手里的信封捏得皱巴巴的。
「那个。我。」我们俩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
「你先说。」我说。
林小雨咬着嘴唇,突然把信封塞给我:「你看完再说吧。」说完就跑了出去。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建明:
你可能不记得了,在清水镇的时候,我经常偷偷看你读书。那时候你总坐在大槐树下,书包都破了,还是那么认真。
后来我们家搬到杨柳镇,我总是想着那个爱看书的男孩子。去年听说你在汽车站当售票员,我特意去看了好几次,才鼓起勇气去买票。
这些年,我一直记得你。记得你帮我捡过书,记得你给我借过铅笔,记得你站在雨里等我妹妹放学。
最近张志强的事,我知道你可能误会了。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他,我只喜欢你。从小到大,只喜欢你一个人。
我知道你在为叔叔的医药费发愁。这些钱是我这些年攒的,你别嫌少。我听说清水镇的老中医很厉害,改天我陪你去看看吧。
如果你不嫌弃我,我就在杨柳镇等你。」
信的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我的眼睛有点酸,原来她一直都记得我,原来她一直在等我。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我走出去一看,张志强带着几个人堵在院子门口。
「周建明,你给我出来!」张志强指着我的鼻子,「你这个穷光蛋,也配喜欢小雨?」
我刚要说话,林小雨突然从后面冲出来,挡在我面前:「张志强,你别太过分了!」
「小雨,你让开。」张志强冷笑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跟这种人在一起!」
「什么叫这种人?」林小雨气得脸都白了,「他比你强多了!你知道这些天他为什么总熬夜吗?他在自学会计!你知道他为什么把零钱都攒起来吗?他是要给他爹治病!他。」
林小雨说着说着,眼泪都下来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小雨,别说了。」
张志强愣住了,他没想到林小雨会这么维护我。这时,林会计从店里出来了:「怎么回事?志强,你这是干什么?」
「叔叔,我。」张志强支支吾吾的。
「行了,都散了吧。」林会计摆摆手,「小雨的事,她自己会决定。」
看着张志强灰溜溜地走了,林小雨还在抽泣。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别哭了,脏兮兮的多难看。」
她破涕为笑:「你才脏兮兮的呢。」
「小雨。」我深吸一口气,「等我考出会计证,我就去找你爹提亲。」
她点点头:「我等你。」
就这样,我们在杨柳镇的供销社后院,许下了一生的约定。那个下午,阳光很好,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美得让我舍不得眨眼。
后来的日子,我开始过起了「三点一线」的生活:售票室、家里、供销社。每天早上卖完票,就去看看爹。下午人少的时候,我就偷偷看会计书。晚上关了窗子,就去供销社找小雨,她教我做账。
小雨说我悟性不错,大概是之前读书的底子还在。不到一个月,我就能把借贷记得明明白白的。林会计看我学得认真,还专门抽时间考我。
日子虽然辛苦,但是有了盼头就不觉得累。每次我在窗口数钱的时候,小雨就坐在一边织毛衣。那是她给我织的第一件毛衣,说是要织得暖和些,让我冬天值班的时候别冻着。
「诶,这个针脚是不是歪了?」她时不时地问我。
我哪懂这个,只会傻乎乎地点头:「挺好的,挺好的。」
她就会嗔怪地白我一眼:「你都不看就说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到了秋天,我爹的病情有了转机。小雨陪我去了趟清水镇,找到了她说的那个老中医。老中医开了几副药,爹的咳嗽居然真的好了很多。
腊月的时候,我终于拿到了会计证。那天下着雪,我拿着证书,在供销社后院跪下给林会计磕了三个头。
林会计把我扶起来:「傻孩子,这是干什么?」
「叔叔,我。」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行了,」林会计拍拍我的肩膀,「过完年,我就让你来供销社上班。」
小雨在一旁抹着眼泪,她妈妈笑着说:「哭什么哭,是该高兴的时候。」
转眼到了年三十。我收拾好售票室,在窗口贴上「春节放假」的告示。再看看这个待了快一年的小屋子,心里竟有些不舍。
「想什么呢?」小雨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舍不得。」
「傻瓜。」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我包的,你尝尝。」
我吃了一个,鲜香可口,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我这些年来,过得最温暖的一个除夕。
「好吃吗?」她期待地看着我。
「好吃,特别好吃。」
她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个秘密,我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学包饺子了,就想着有一天能给你包。」
我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就在这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
件事:原来幸福就是这么简单,不需要太多,只要有人惦记着你,记挂着你。
「小雨。」我拉住她的手,「你说,咱们这是不是就叫苦尽甘来?」
她噗嗤一笑:「你呀,就会说这些土话。」
我们俩相视而笑。窗外,雪还在下,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破旧的汽车站早就拆了,换成了一座崭新的客运站。我和小雨的女儿都上大学了,听说还谈了个对象,是个老实巴交的男孩子。
这天早上,我正在供销社的办公室算账,小雨突然跑进来:「建明,你快看!」
她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车票,是三十多年前清水镇的那种。
「你从哪儿找到的?」我接过车票,有些惊讶。
「收拾老房子的时候翻出来的。」小雨眼睛亮晶晶的,「你还记得吗?我当时买了好多张,可一次都没坐过。」
我摸着那张车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狭小的售票窗口。记得那时候,我总是慢腾腾地数着零钱,就是想多看她几眼。
「当时我攒了好久的钱呢。」小雨坐在我对面,托着腮帮子说,「每次买票找零,你都傻乎乎地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哪是不知道?」我笑着说,「我是不敢相信。」
「那你现在相信了吗?」
我看着她,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是那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清澈。
「信了,当然信了。」我握住她的手,「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她突然红了眼圈:「建明,你知道吗?我最近总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鼓起勇气去买票,如果我爹没有支持我们,如果你没有那么努力。」
「傻瓜,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我给她擦擦眼泪,「重要的是,我们都没有放弃对方。」
窗外,阳光正好。供销社的喇叭里放着那首老歌:【说句心里话】。恍惚间,我又看见了那个穿着碎花布衣裳的姑娘,站在售票窗口,羞涩地递给我一张大团结。
「建明,你说咱们这一辈子,值得吗?」小雨突然问我。
我看着她笑了:「傻丫头,这还用问吗?」
她把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是啊,这辈子,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