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说】刊发的都是基于真实改编的故事
【疯人说】是医生穆戈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记录她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时遭遇的人和事。希望能打破患者被妖魔化的固有印象,让大众了解、正视精神疾病。
一
每周三下午,是精神病院的戏剧心理治疗时间。
我和小栗子因为主任开会的缘故,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但我们并不参与戏剧过程,只是旁观,便蹑手蹑脚进去,找了个地方坐。
小栗子是我们医院唯一的男护士,本来开完会准备舒坦地休息会儿,没想到被我拽来看戏剧心理治疗。
戏剧心理教室里人不多,统共不过十来个患者,我们进去时,戏剧心理治疗的带领老师正带着患者在进行热身活动,患者们木讷地跟着老师的指令你来我往跑跑跳跳,门打开的一瞬间,视线齐刷刷地看过来了。
那些眼里没多少探究,不像常人那般对突然闯入的人产生了情绪,他们只是被剥夺了注意,漠然地盯着我和小栗子,一盯就是许久。
导演韩依依朝我们翻了个大白眼,怪我们阻断了热身进程。
韩依依是我们医院外聘的催眠大师,副修心理剧,去年考到了美国的心理剧导演证,算是内陆比较年轻的一批认证心理剧导演了,她和医院原来仅有的一位上了年纪的戏剧心理治疗师分批带患者。
小栗子一脸窒息,静音骂了一句,小声问我:「怎么是韩姐啊?」
我坐下,道:「本来就是她,这批是康复患者出院后定期的返院康复活动,她用心理剧的模式带比较合适,龚老师带的是住院患者。」
小栗子瞧着我的脸色:「哦,你没问题就好。」
小栗子这么战战兢兢,是因为我和韩依依不对付。她是大我六届的学姐,我们见面十有八九会吵起来。
韩依依花了点时间把患者的注意力再抓回去,继续热身,患者中有一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男生,朝我远远点点头,嘴角艰难地上扬了一下,然后漠然地回头热身。
我立刻朝他大幅度招手,他肯定看到了,但他不看我。
小栗子连忙抓下我的手:「你再招摇韩姐要来弄死你了!」
我放下手,盯紧那个男患者,只要他一回头,一定让他看到我在注视着他。
这个男患者叫裘非,是三个月前刚刚出院的,人很腼腆,或说是木讷,对康复活动很积极,喜欢写作,出院后开了一个公众号,写一些短篇小说,虽然没什么人看,但是个很有灵气的写作者,作品通常都跟「神性」相关。
在他还住院时我就经常与他聊写作,一来二去算是熟了,但他总对我有些陌生,哪怕每次聊得很愉快,一旦脱离了聊天氛围,就又陌生起来,他对谁都是如此。
这也是我劝他参与康复活动希望他改变的——重新建立与人的关系。
他的每场返院康复活动,只要我有空,都会过来看他。
小栗子奇道:「裘非为什么笑得这么难看?」
我说:「哦,我逼他的,跟他约好只要看到我,必须笑着跟我打招呼。」
小栗子翻白眼:「也太勉强了,还不如不笑,裘非哪会笑啊,他哭都不会,他这人就没有情绪。」
我:「我让你关注他的公众号,他的小说你看了没。」
小栗子挠头:「关注了,就是没时间看哇。」
我也不拆穿他,小栗子对这些东西本来就没兴趣。
我告诉他:「你要是看了就知道,他不是没情绪,他情绪汹涌着呢,只是表达不出,都在文字里了。」
二
热身活动进展并不顺利,患者们放不开,一些即兴动作做起来羞怯。韩依依给每人发了一个面具,只是一个寻常的白面具,用黑笔画着五官,都是一个表情,笑脸。
这是戏剧心理治疗里常有的技巧,利用一些小工具,让有社交恐惧的人逐渐抛开羞怯。
果然,患者带上面具后,动作变大了点,刚开始三三两两都聚在一起,现在总算能分开热身了。
我看着裘非脸上的那张笑脸面具,忍不住乐,估计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笑成这样,真想拍下来给他看。但心理剧是私密的,要给患者足够的安全空间,不能进行拍摄。
热身活动结束后,进入聚焦主题,韩依依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定的主题是,恐惧,大家回忆一下过往经历中觉得恐惧的一件事,不用太复杂,简单一些。」
「谁想来做今天的第一个分享者?」
大家习惯性面面相觑,但是带着面具也看不到彼此,约莫三四分钟后,裘非举起了手。韩依依赞赏地把他请到了教室中间,其他患者在一旁排排站好。
「裘非想分享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关于恐惧的故事呢?」
裘非好一会儿才开口:「以前在学校的一个故事。」
我一顿,裘非是初中就辍学了的,因为精神病原因,再没去上学过,所以这应该是个他初中时候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角色加上他自己一共有四个人,彼此是同学关系,因为主题是恐惧,恐惧也会作为一个角色出现在心理剧里。
韩依依问:「还有其他角色吗,故事里让你印象深刻的物品或情绪都可以。」
裘非沉默片刻:「一条裤子。」
韩依依:「一条什么样的裤子?」
裘非:「校裤。」
韩依依:「好,那我们就定6个角色,可以开始找演员了,现在,你在大家中凭感觉找一个人,扮演你自己,做你的替身,你觉得他跟你像,把那个人牵过来。」
裘非朝大家看去,所有人都带着面具,看不出所以然来,韩依依便让大家都摘下面具。
裘非一个个看了去,患者有的直视他,有的避开了视线。
他上前挑了一个偏瘦弱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还算有气质:「他。」
我看了看那个男人,没太能看出他哪里和裘非像。裘非长得还挺壮实的,个子也高,这个男人比裘非矮小许多,但心理剧挑演员是靠潜意识直觉,外人看不出不要紧,关键是主角自己觉得像。
韩依依:「好,那齐素现在就是你的替身。」
那个叫齐素的瘦弱患者被裘非牵了过去,站在他身后。
韩依依说:「现在,找一个人,扮演你的校裤。」
裘非挑了一个看着大咧咧的女人,把她牵了出去。
韩依依继续安排:「再找一个人,扮演你的恐惧。」
裘非对着患者看了一圈,撇过了头,似是没找到合适的,他突然朝场外走来,指着正看得高兴的我:「她。」
我:「……」
我不在心理剧小组内,只是个观众,但因为我也在这个私密空间里,原则上来说也算一员,戏剧心理治疗中,观众和演员其实是一体的,但否能选择还是看导演的决定。
韩依依双手抱胸,语气调侃:「她啊,你觉得她哪儿像你的恐惧了?」
裘非没说出所以然来。
韩依依同意了,于是我就从观众变成了演员,任裘非把我牵去场中待着,小栗子在后头笑。
心理剧从来不需要演员具备演技,演技并不重要,心理剧里的「演员」,重要的是把分享者的故事依照他的叙述,以某种关系的形式呈现出来,让分享者看到,理清,达到宣泄的效果。它没有剧本,全都是临场发挥,要的就是在没准备状态下的即时表达,所以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作为演员进入心理剧。
裘非又找了三个人扮演他的同学,这三个同学,一个是领头,另两个是跟班,他挑的领头同学的演员是个大块头,几乎有他挑的替身演员的两倍大,裘非叫他大兵。
韩依依道:「现在,请大家各自进入一下角色。」
齐素报告一般地说:「我现在不是齐素,我是裘非的替身。」
我也道:「我现在不是穆戈,我是裘非的恐惧。」
领头同学:「我现在不是谢志国,我是裘非的同学大兵。」
其他角色也如此这般念了一下,这是一个心理剧的小技巧仪式,让角色入戏,区分自己和角色,理清一会儿在表演过程中产生的任何情绪都是属于角色的,而不是自己的。
三
韩依依让裘非把场内角色的位置排一下。
裘非把我,也就是他的恐惧,排在离他的替身齐素最近的位置,但我和这替身却是背对着的,说明裘非和他的恐惧是相背的,他可能并不接受这份恐惧,却被它时刻缠绕着。
那三个同学,被他排成了包围替身的样子,领头同学站在替身正面,离得最近,其他两个跟班同学站在替身身侧,大块头领头同学和瘦弱的齐素站在一起,显得替身更瘦弱了,压迫感很明显。
而那位校裤的角色,被他排得离替身最远,去了场外,站在椅子背后,距离虽远,却是和替身面对面站着的。
这样排完后,人物关系图基本出来了,也能分析出一些内容,这是我下意识的毛病。其实心理剧恰恰是不分析,只展现的心理治疗形式,它的核心是展现和体会,不是分析,就算有分析,也要等到表演结束后大家集体讨论,而不是当下。
剧开始了,裘非跟着导演韩依依的引导,站到各个角色背后,叙述当时发生的事和角色所说的话,然后演员模仿他的语气,话语和动作,把当时的过程重现出来。
大概是个校园暴力的故事。
在裘非以恐惧为主题分享一个关于学校的故事时,我就猜到了。
裘非当年的直接发病原因就是被同学殴打了,之后便出现了耳闻人语,疑人害己的症状,幻觉和被害妄想日渐加深,诊断是精神分裂症,此后再也没回过学校。
当裘非站在「大兵」身后,叙述大兵殴打他的那段事情。我看到韩依依犹豫了片刻,是否要让「大兵」的演员当真演出殴打裘非替身的桥段,这会不会给裘非带去二次伤害。
类似的伦理问题,在心理剧中是不可避免的。
比如我曾参加的一个心理剧治疗小组中,有一个女生做的是被强奸后的心理干预,演员是否要再次演出那一段强奸过程,是否会对女生造成又一次的心理伤害,当时带领我们的导演治疗师也犹豫许久,在和女生反复确认好程度后,还是将过程演出了。
事件的复演是心理剧相当关键的一步,女生要借助复演,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观,借助替身,安全地宣泄当时的恐惧,让她意识到,此刻的她已经安全了,那是过去的事情,是当时的无助困住了现在的自己,而现在安全的自己是有能力克服当时的恐惧的。
但像强奸这种极具冲击性的创伤,处理起来是相当复杂的,那个女生参与了七期的心理剧就离开了,我不知道她最后有没有好,但在当时,我是看到她崩溃,然后在崩溃中重建的。
校园暴力也同样棘手,但这件事在裘非那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在精神病院反反复复治疗了这么久,创伤感受应该降低了,尽管做心理剧是第一次,但裘非在台上一直很冷静,几乎还没出现什么情绪。
不过他没出现情绪,我却不觉得好。
面无表情的裘非
韩依依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和裘非熟悉,我点了点头,韩依依立刻下了决定,演。
「大兵」于是按照裘非演示的,做样子揍起了裘非的替身齐素,没有真动手,但也扎扎实实拍在了身上。替身齐素显然已经入戏,也可能是大兵的个头太大,压迫感太明显,尽管不痛,他却本能地喊叫了出来。
我立刻紧盯裘非。裘非只是漠然地看着,和往常一样,什么反应都没有,好像真的只是在看一个被殴打的陌生人。
我有些失望。
剧目继续,我在裘非眼里第一次看到情绪,是当他看向校裤的角色时。
那条校裤,是当年他被大兵三人殴打后,被扒了带走的,他被留在厕所里,因为没有裤子,他没法走出去,就在厕所躲了一天,直到放学天黑了很久后,被学校安保巡逻带出来的。
这条校裤他后来也没找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