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老人家咋来了?"望着营区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我心头一暖。
可那位老人家却说:"不是我娘,是你战友李德华的妈妈。"
1978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营区的杨树抽出了嫩芽,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泥土气息。
那天下午我值班,正靠在门卫室的小板凳上打盹,听见外头有脚步声,睁眼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老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背着个补丁摞补丁的帆布包,手里提着个破旧的竹篮子。
她满脸风尘,头发里还粘着些火车上的煤灰,可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挂着温暖的笑容。
"快进来歇歇脚。"我赶紧把老人让进值班室,倒了杯热水。
老旧的暖瓶里飘出一股菊花茶的香气,那是我特意从食堂讨来的,听说对嗓子好。
"德华还好吧?"我给老人扫了扫凳子,"您老人家是打哪儿来的?"
"安徽巢湖,坐了三天火车。"老人喝了口水,脸上的倦色稍减,"从火车站走到这儿,还真有点远。"
听这话,我心里一阵难受。那会儿从巢湖到这儿,得先坐慢车到省城,再转车,光是等车就得耗上大半天。
路上没有卧铺,只能在硬座上捱,想想那些颠簸的日子,我都替老人心疼。
老人从竹篮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几个用报纸包着的茶叶蛋,"这是家里带的,你们尝尝。"
那报纸都快散了,油渍沁得发黄,显然包了好些天,可那股咸香味却是新鲜的很。
"您老人家太客气了。"我接过茶叶蛋,闻着那股特有的香味,鼻子一酸。
记得李德华说过,他家乡的茶叶蛋是用井水泡的特制老茶叶做的,每次说起来眼睛都放光。
老人在招待所住了下来,我趁着休息时间常去看看。
闲聊中,我才知道李德华家的光景。他爹年轻时是村里的木匠,后来从房顶上摔下来,瘫痪在床。
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平日里就坐在堂屋的老藤椅上,织些粗布手帕。
一家人就靠着老人种几亩薄田,养几只母鸡过日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德华打小就懂事,"说起儿子,老人眼里有光,"上学时候,天不亮就起来,帮着担水劈柴。"
"寒假时还去砖窑帮工,挣点零花钱。那时候他才十三四岁,可从来不喊苦。"
我听得心里酸楚。李德华在队里总是笑呵呵的,谁有困难他第一个帮忙,谁也想不到他家里这般困难。
老人说起德华小时候的事,眼里满是骄傲:"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爹病得厉害,德华放了学,二话不说就往镇上跑。"
"后来才知道,这孩子去药店打工,一个月挣了十块钱,全买了药。"
"就是那年,他的手上冻了冻疮,到现在还能看到疤。"
三天后,老人要走,我把自己攒的四十块钱津贴拿出来。
那会儿四十块可不少,够买两身新军装了。老人死活不肯要,我硬塞进她口袋,她眼圈就红了。
"你也是个好孩子,"老人拍着我的手说,"以后有空,来家里坐坐。"
谁知道一个多月后,我收到一封信。信是用包茶叶蛋的那种老报纸裁的,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透着浓浓的愁绪。
老人说德华最近总咳嗽,可这孩子死倔,说没事,还让她别担心。
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李德华那小子,从来不说自己苦,要不是真有事,他娘也不会这么写信。
我托在他们队的老马打听。这一打听不得了,李德华早就有病症了,一直在硬撑。
每回体检,都是求医生通融。晚上发烧咳嗽,怕吵着别人,就往被子里钻。
有一次值夜班,他突然晕倒了,还是战友发现的。可第二天,他又跟没事人似的,该训练训练,该值班值班。
这还了得?我二话不说,给首长写了份报告,申请调过去。
首长起初不同意:"你小子在这干得好好的,调什么调?再说,你们又不是亲兄弟。"
我把情况一说,首长沉默了。办公室里只有那台老式电扇"吱呀吱呀"响。
半晌,首长掏出烟,点上,狠狠抽了一口:"行吧,你小子重情重义,我支持你。不过要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来到李德华的部队,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才半年多,人瘦得像根竹竿,脸色蜡黄。
可见了我还是咧着嘴笑:"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我娘告诉你的?"
"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娘具体情况。"这是他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知道了,肯定又要借钱给我看病。"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肺结核。那年月这可是要命的病,得隔离治疗。
我跟战友们一合计,大伙分工照顾。有人负责送饭,有人帮着换洗衣服,还有人给他抄笔记。
可队里有人不理解,说我傻:"人家又不是你亲兄弟,你这么拼命图啥?"
我就笑:"穿上这身军装,就是一家人。再说了,要是换了你躺在那儿,德华肯定也会这么做。"
半年后,李德华慢慢好转。他第一件事就是提议成立"战友互助小组"。
这个提议得到了首长的支持,很快在部队里推广开来。首长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是军人该有的样子。"
后来,我又收到了老人的信。信中说,她把李德华生病的事告诉了村里人。
没想到乡亲们你一担米,我一篮鸡蛋,没几天就凑了一百多块钱。老人提着这钱要给我,说是还我的恩情。
我赶紧写信回绝:"娘,您别这样。我和德华是战友,这点心意算什么。"
日子就这么过去,我和李德华都转业了。他回了老家,我留在了城里。
每年春节,我都会收到一箱他家乡的茶叶蛋。那咸香味一直没变,可包茶叶蛋的报纸,从老旧的人民日报变成了当地的晚报。
前些日子,翻出那封泛黄的家书,又闻到了那股特制老茶叶的香味。
想起那个站在营区门口的老人,想起那个倔强的战友,我的眼眶湿润了。
岁月流转,有些人走了,有些故事淡了,可那份最朴实的情谊,却永远温暖着我的心。
人这辈子,遇到的人太多,能让你记一辈子的,就是那么一两个瞬间,一两个人。
就像那年初春的午后,一位母亲的千里寻子,一封质朴的家书,一个倔强的战友,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我常想,人生之所以美好,不正是因为有这些看似普通,却又珍贵无比的情谊吗?
那年,我们都还年轻,却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情义。
这么多年过去,每当想起那段岁月,我都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因为啊,我们穿上这身军装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用一生来传递这份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