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死后的第三年,我第一次跟哥哥吵架。
他怒极了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声线咬牙切齿:「唐枝,滚出去,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接回了另一个叫他「哥哥」的女孩。
我听他的话,搬离了家。
如他所愿,我很快就再也回不来了。
1
唐煜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时。
我神色平静,淡声开了口:「那就断绝关系吧。」
男人面色在猝然间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你说什么?」
我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摸出一份已经有些皱巴了的协议。
轻飘飘的几张纸,此刻却如有千斤重。
我将协议递向他,小心翼翼,没将另一份诊断单带出来。
垂着的眸子,却到底是不敢看向他。
「既然我让你恶心,那就断绝兄妹关系吧。
「以后,你不再有我这样恶心的妹妹。」
递出去的协议,在良久死一般的寂静后,被狠狠扫到了地上。
扫过协议书的力道,有一半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眼前有片刻的眩晕,忍了忍才没有倒下去。
耳边是唐煜恼怒而失望至极的声音:「唐枝,你真是越来越变本加厉!以为我会求着你留下来吗?!」
2
我扯扯嘴角,强迫自己抬眸,对他露出一抹挑衅的笑:「谁知道啊,或许你就是会求我呢?」
毫不意外,他的脸色彻底黑了。
眼底残余的一丝情意散尽,只余下满脸的漠然和嫌恶。
我回身,上楼收拾自己的行李。
带走了一些衣物,准备离开时。
我又忍不住看了眼,床头柜上那张全家福。
那是爸妈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拍的。
照片上的我才四岁。
爸妈和唐煜都笑着看着我,只有我看着镜头傻笑。
那时候,唐煜还是温和绅士的大哥哥。
不像如今,他已经很多年不会看着我笑了。
这一走,我大概是不会再回来。
内心挣扎,我还是回身走过去,将全家福小心塞进了行李箱里。
行李箱有些大,我搬着它下楼时,因为太过吃力,而显得有些滑稽。
保姆站在楼下,想过来搭把手。
侧目看了看神色阴沉的唐煜,又低下了头装没看见我。
我将行李搬下楼。
很小的一段距离,额头已经渗满了冷汗。
唐煜不看我。
他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
不久前的暴怒情绪已经散尽,此刻只剩下淡漠。
我走过去,将协议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轻声,声音有点抑制不住的沙哑:「我走了。」
3
他仍是无言。
十七年的兄妹,我多了解他啊。
他正在气头上。
我说他会求我,他就一定不会求我。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玄关门。
身后的人似是终于忍到了极限,杯盏摔砸在地上的声响。
再是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滚出去,就永远不要再回来!」
杯盏破碎的声音,有些刺耳。
我抓着行李箱拉杆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出门时,才发现外面夜色里,是倾盆大雨。
我手上没伞。
这会儿再折回去拿伞,也觉得不合适。
手机上叫的车快到了,我索性走下台阶,迈进雨幕里。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砸到了我眼前。
大雨模糊了我的视线,眼睛好一会无法聚焦。
我费力看了半天,才看清雨水地里的东西。
是我落在了玄关处的拖鞋。
粉色毛绒的兔子拖鞋,是去年底唐煜出差时,给我带回来的。
爸妈过世后,他的性格就变得很是别扭。
给我买这样可爱的东西,又似乎不好意思亲手交给我。
拖鞋在他行李箱里放了好几天,他才让保姆转交给的我。
此刻鞋子被丢进雨水地里,混杂着污渍,很快变得脏泞不堪。
不剩下半点原来的模样。
跟我一般,如同被这个世界丢弃。
我听到唐煜暴躁的声音:「跟她有关的任何东西,哪怕一张纸巾一根棉签,也全部给我清出来,一把火烧干净了!」
雨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再滴落在地。
我没回头。
咽下眼底的酸涩,上了铁艺门外的出租车。
4
我妈还在世的时候,买了套小房子,送给我当练舞房。
那里不大,胜在清静。
以前我只用来练舞,连床都没有放一张。
但打个地铺,也是能过夜的。
我打车过去,再按响门铃。
保姆今天刚好过来打扫卫生,很快开门,却杵在门口。
我浑身湿透,手边是硕大一个行李箱。
南城四季如春,今年破天荒下了场雪后,这冬天就似乎变得格外冷。
我身子有点止不住地发抖,出声时,话里似乎都结了冰:「阿姨,让让,我要进去。」
保姆僵站在门口,神色很是局促:「唐小姐,先……先生交代,说不让您回来。」
我拎行李箱的手一顿,抬眸。
看向不安到埋低了头的保姆,才确定不是我听错了。
我有些无法理解:「这房子,是妈妈留给我的。」
保姆的头更低了:「但房子的户主,现在写的是先生名字。」
我愣了一瞬,差点笑出声:「这话,是我哥说的吗?」
保姆惶恐地不再开口,算是默认了。
楼道尽头的窗户没关。
有冷风吹过来,吹得我的脑子嗡嗡作响。
我视线不知怎么有些模糊。
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回身离开。
进了电梯,还是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我没想哭的,可眼泪还是砸到了手背上。
妈妈留给我的房子,户主为什么会变成唐煜。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唐煜却最清楚。
当初爸妈刚离世,家里的叔伯亲戚,全都一拥而上。
都欺负我跟唐煜年纪小,想从我们手里抢家产。
彼时才二十出头的唐煜,硬着头皮接管了公司,又要提防着各路亲戚。
可我还是被自小疼我的舅舅骗过去吃饭,稀里糊涂,差点签了房产转让协议。
那之后,我怕再出事。
将爸妈留给我的资产,全部先转到了唐煜的名下。
这世上,我们相依为命。
除了彼此,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
我那时候想,亲哥哥呢。
谁都可能欺负我,但他不会。
现在看来,世事原来都是没有「绝对」二字的。
我浑浑噩噩找了家旅馆住下。
一夜无眠,天色微亮时,感觉身上不知怎么有些发黏。
摸到床头开关打开灯后,我才后知后觉闻到了血腥味。
枕头上触目惊心,一大片血色。
我摸了摸脸,脸上也糊满了血,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流的。
5
我没见过这场面,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瞬慌乱得很。
我是一个多月前,突然流鼻血,在医院检查出的急性白血病。
当时医生很委婉地告诉我,这种病的生存期很难说。
有的能活三五个月,有的遇到脑出血之类的,可能几分钟内就突然死了。
我抖着手,拿过手机想打120。
手机刚好响起,来电显示是「哥哥」。
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根救命稻草,我心如擂鼓,着急按了接听。
眼泪像是决堤,混着鼻血一起,开始往手机上砸,迅速模糊了屏幕上的一切。
直到那边,唐煜冷淡的声音传来:「打错了。」
再是女孩子嬉笑着的声音:「都说了不要都备注‘妹妹’,活该你打错。
「诶别打了,找到了,手机掉在沙发缝里了。」
我急着说话。
鲜血却从喉间往上涌,让我控制不住一阵咳嗽,没能说出半个字来。
那边很快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声音,似乎都带着刺骨寒意。
可能是失血的原因,我浑身冷得厉害,手脚冰凉。
救护车过来接我时,旅馆老板拦着不让我走。
我弄脏了枕头床单,拿出口袋里仅剩的五百现金给他。
我说床单下隔了防水层,床垫没脏,五百应该够了的。
老板却很是恼怒:「床垫就算没脏,沾了这么重的血腥气,不换能行吗?」
他支吾半天才再继续:「毕……毕竟晦气啊。」
我愣了一下,又转了床垫的钱给他,这才离开。
躺在救护车上,我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字。
我曾经也是爸妈和哥哥捧在手心的宝贝,到如今人之将死,似乎也就剩下「晦气」两个字了。
救护车上,医护人员给我注射了凝血因子,血终于被止住。
我倒也没觉得太难受,躺了一会,就觉得好得差不多了。
医护人员说,怎么着也还是要住院观察一下的。
车开到医院,我自己去办住院手续。
不巧,刚办完手续,我一回身,就碰见了唐煜。
他注意到我,一瞬愣怔住。
我突然想起,脸上的血似乎还没擦。
6
我一刹那很害怕,他会发现什么异常。
尽管时至今日,我也已经不太确定,他还有多在乎我。
我下意识伸手,想擦掉脸上的血。
摸到了脸上的口罩,才想起刚刚下救护车时,医护人员给了我口罩戴上。
我松了口气,内心不知怎么,却又似乎有点遗憾。
突然想如果他看到了我满脸的血迹,会是怎样的反应?
又会不会有一点后悔,昨晚那样狠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外面?
思绪极短暂的纷杂后,我突然看到一道熟悉娇小的身影,扑到了唐煜身旁。
女孩手上拎着一袋药,很是亲昵地抱住他的手臂:「哥,走吧。」
我认识她,她是唐煜一个合作方的女儿沈安安。
我跟唐煜的兄妹感情,以前很多年,都是出了名的好。
都说唐氏新当家的总裁,不好女色,唯独是个实打实的妹控。
后来传言慢慢变成了,唐煜喜欢娇气的小姑娘。
于是一年前的饭局上,合作方带来自己的女儿,小姑娘一见面就甜甜地叫唐煜「哥哥」。
只是那时候,唐煜神色冷淡,一个字都没搭理。
我喉间有些发苦,从他们身边走过。
唐煜的声音突然响起:「公司会议我让推迟,陪你先住院看看吧。」
沈安安娇声:「不用吧,感冒得也不严重呢。」
唐煜应声:「身体不能大意,我带你办住院。」
我突然想起,爸妈刚过世那年。
我在医院高烧到四十度,打电话说想见唐煜。
他就在医院附近谈生意,但因为一小时后要回公司开会,连一眼都没舍得来看我。
所以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也没那样在意我了。
鼻子有点酸。
我怕被人看出异样,埋低了头,径直走向电梯。
身后沈安安小声问:「那个,好像是唐枝姐姐吧?她也病了?」
唐煜冷声:「装模作样,不用管她。」
我的心里,像是突然被针刺了一下。
进了电梯,身旁一张纸巾递向我。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擦擦吧。」
7
我才察觉到,我的眼底湿了。
心里一咯噔,我猛地侧目。
但并不可能是唐煜。
而是裴扬,从小与我订过娃娃亲的男人。
我侧开视线,淡声:「不用。」
电梯门缓缓合上,唐煜带着沈安安,也朝这边走过来。
裴扬隔着门缝朝外看了眼,声音小心翼翼:「你这病,还没告诉你哥啊?」
我倒也不愿,在人前显得太难堪。
所以努力笑了笑道:「我要是告诉他了,他得多难过?」
裴扬看着外面,几乎挂到了唐煜身上的沈安安。
他沉默,显然不信。
我一本正经开玩笑:「你别看他现在这样。
「等我死了,他一定比谁都哭得凶。」
话落,电梯里是良久的死寂。
这话实在离谱。
别说裴扬,就是我自己,也不信了。
直到电梯在三楼停下,我走出电梯。
身后裴扬有些难过的声音才响起:「好好治疗,不会死的。」
每个人安慰绝症患者,似乎都会是这句话。
我没再吭声,去了自己的病房。
人之将死,到底也是怕冷清的。
尤其是今早,我一醒来突然看到满床的血。
那种惊惧无助感,让我也开始害怕独处。
我手头还有些钱,但还是选了普通病房,想着人多能热闹一点。
进病房时,刚好是中午饭点。
隔壁病床应该是妈妈来探望女儿,中年女人帮床上的姑娘支起小餐桌,摆出热腾腾的饭菜和汤。
再往旁边的病床,是父母兄妹一大家子在唠嗑。
我才想起,自己这半天,还滴水没进。
到病床上躺下后,我拿出手机点了个外卖。
似乎是顾及到我,旁边热热闹闹的交谈声,明显刻意压低了些。
时不时有含着探究的异样眼神,朝我这边看过来。
大概我脸色太差,又是一个人来住院,确实有些奇怪。
我本想人多热闹些,现在却突然感觉,似乎更孤单了。
外面下着大雨,外卖送来时,饭菜已经不剩下多少温度了。
昨晚淋了那场雨后,寒意似乎渗进了我骨子里,到现在都没散去。
旁边鸡汤的香味很浓,光是热乎乎的气味,就似乎能暖到人胃里去。
我打开外卖盒,看着面前,凝结了一层油脂的汤。
也不知怎么突然脑抽了,拿出手机,给唐煜发了条信息:「能不能,帮我煲个汤送来?」
8
毫不意外,他没有回我。
我倒也没刻意饿着自己,毕竟胃疼起来也不是好受的。
囫囵吃了半碗饭菜,我再将汤上的油拨开,喝了几口汤。
我身体不舒服,吃东西其实没胃口,吃快了还容易吐。
所以一小碗饭菜,我还是吃了很久,眼角余光一边瞥着手机屏幕。
吃完了,再清理完外卖盒子。
护士又进来,给我挂了点滴,严肃提醒我要少玩手机,多注意休息。
那边还是没有回应。
我笑着点头,将手机放到了床头柜上。
其实自从爸妈死后,我手机的唯一用途,好像也就剩下跟唐煜说说话。
昔日亲戚朋友都渐渐远了,我们身边,只剩下彼此。
而现在,连彼此也远了。
旁边病床的姑娘在嘟哝:「我也在玩手机呀,护士姐姐怎么不说我。」
她不知道,她只是病了,而我是快要死了。
我躺下睡觉,闭上眼睛又睡不着。
脑子里记忆反反复复,又都是那些过往。
好的,坏的。
开心的,不开心的。
最后全部定格成,唐煜扇我的那一巴掌。
9
其实,我突然想找唐煜煲汤,也不是真的因为我想要喝汤。
其实,我很讨厌喝汤的,打小就讨厌。
其实,爸妈还在的时候,唐煜对我很好,他是最疼我的哥哥。
我小的时候,爸妈工作忙。
他们常年在国外,经常一待就是一年半载。
我跟唐煜想他们,就闹着要出国去玩。
爸妈没办法,让助理来接。
可我小时候恐高,头一次坐飞机,就差点去了半条命。
第二次,爸妈接去国外的,就只有唐煜一个人。
他下午被接走,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坐最早的航班回来了。
我坐在卧室里哭,他突然推门进来,行李箱里堆满了东西。
我糊了满脸的眼泪,歪头茫然看着他。
他笑着说:「我在国外,都听到你哭鼻子了。」
前一晚妈妈做的年糕,他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就连碗带盖,一起塞行李箱给我带了回来。
爸爸陪他逛了国外的夜市,他买了一大堆,全是买给我的布偶娃娃和零食玩具。
回来后他将东西全塞给我,装小大人安慰我说:「爸妈给你买的呢。
「他们很想妹妹,连菜都要我带回来给你。」
他撒谎。
那时候是夏天,三十多度的高温。
带回来的年糕都坏了,爸妈才不会那么蠢。
我尝了口发馊了的年糕,「哇」一声就哭了。
那时候,我五岁,唐煜十二岁。
保姆闻声进来后,我们怕被骂,又慌张将年糕藏到了床底。
我说,我想吃妈妈做的菜。
唐煜就趁保姆不在时,偷偷学做菜。
他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我打小挑食,不爱喝汤。
他学着老师那套哄我说:「要多喝汤,不挑食才能变成姐姐。要不然,就永远都是妹妹。」
他做的汤很鲜甜,我时常也愿意喝一小碗。
他成年后,考了驾照。
我半夜想爸妈,他将我拉起来,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一千多公里。
带我去了临海城市,见到了爸妈。
他被胖揍了一顿,鼻青脸肿,歪头时还对着我笑。
眼神里都是得意,看,哥哥牛吧。
后来,飞机失事,爸妈死了。
唐煜大学辍学,一头扎进了公司里。
他不再对我笑,也再不曾给我做过饭。
再后来,打小与我订了娃娃亲的裴扬生日,约我去参加派对。
我回家,包里多了裴父的一张银行卡。
密码写着我的生日,卡里有足足五千万。
隔天,唐煜跟了近半年的一个大单子,就到了裴家的手里。
我解释了。
但唐煜不听。
他扇了我一巴掌,怒不可遏骂我:「自私又愚蠢,这么多年除了恋爱脑,你还长了什么?!」
10
我躺在病床上,睡了好长的一觉。
再醒来时,外面天色都有些黑了。
脸上一片濡湿,我抬手抹了一把。
手上不是红色。
我轻轻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血。
手机里进来了一条微信,是半小时前,唐煜回过来的:「想喝不会自己去煲?」
大概是意料之中,我也没感到太难过。
想想其实他恨我也好。
现在多厌恨我一分。
这样等我不在了的时候,他大概也就能少伤心一分吧?
我放下手机,下床进了洗手间。
镜子里映出苍白的一张脸,开始有些瘦脱了相。
突然想起今天在电梯撞见裴扬,他说我瘦了太多。
说不用再刻意忌口,只要吃得下的,什么都尽量多吃点。
我再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其实,瘦得也确实挺明显的。
以前的时候,唐煜眼神多好啊。
现在,他倒是似乎怎么也看不出来。
有什么东西滴落在洗手台上。
我看了眼那滴猩红,有些习惯了的擦掉鼻血,再往鼻腔里塞了个医用棉球。
血果然止不住,棉球很快被血浸透。
我找了护士,又注射了次凝血因子。
想着也不能总在医院待着,我又找医生问了,自己注射凝血因子的方法。
出院时,医生给我开了成套的药物,和一次性注射器。
又嘱咐说:「自己注射后,如果还是不能止血,或者有其他不适,还是要第一时间来医院的。
「对了,身边有家属陪护吧,你现在可不能再一个人待着。」
我话到嘴边,看向医生不放心的神色,又点头改口:「有的,有哥哥。」
走出医院,我才想起,自己好像没地方去。
想着裴扬说的那句:「都现在了就不用再忌口。」
我索性打车,去了商场买吃的。
以前怕胖,很多想吃的东西,都不敢多吃。
想着任性一次。
我进商场,一口气买了两杯奶茶。
又进了超市,买了一大袋薯片辣条一类的垃圾食品。
临近过年,超市的人很多。
我排队结账,等了半天。
等结完账,提着一袋子东西离开,我有些气喘吁吁地感觉呼吸困难。
超市外面有座椅,我坐下来,打算先喘口气。
低眸,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
我抬头,就看到了神色冷淡的唐煜。
他不咸不淡看了我一眼,又扫过我身旁,两杯奶茶和一大堆有些壮观的零食。
以我的食量,一个人可远远吃不掉这么多,两杯奶茶更是离谱。
他冷笑了一声:「看来过得还挺滋润。」
11
我有些惊讶于,他会出现在这里。
脑子里乱糟糟的,胡乱回了一句:「还行吧。」
其实,我时至今日,真的没想再气他。
但这话在他耳里,大概就是故意惹他不快。
他神色更冷:「那就在外面好好过。」
说完,他回身就走。
我也不知怎么,这些天突然特别想念,以前唐煜给我做的饭菜和汤。
一时没忍住,看着他的背影,又问了他一句:「真不能帮我煲个汤?」
唐煜不耐烦回身,冷冷瞥了我一眼:「想喝不会自己去做?」
我有些无奈:「我这不是不会吗?」
我今年也十七了。
但厨艺这种事,还当真是一窍不通。
以前唐煜总说,让我好好读书就行。
做饭菜这种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学。
现在我突然也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早些学点他的手艺了。
似是听到了我的心思似的,唐煜冷哼了一声:「不会那就去学。」
我张张嘴,想说现在学应该来不及了。
可这种话又不能说。
想想还是闭了嘴。
哎,算了。
大概我现在这模样,确实很令人厌恶。
唐煜没多停留,很快就冷着脸走了,再也没回头。
我起身打算走时,裴扬不知怎么从我身后冒了出来。
他神色躲闪,担忧地问我:「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
我不想跟他多说,只淡声应了一句:「我出院了。」
他似乎还想问什么,对上我冷淡的神色,老半天才再说出话来:
「不管你信不信,我爸塞你包里的那张卡,我事先真不知情。」
我应声:「都过去了。」
对我而言,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我拎着东西,有些吃力地离开。
走道尽头,唐煜的身影似乎一闪而过。
我的幻觉真是越来越严重了,他明明已经离开好一会了。
晚上我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深夜挽起袖子练习注射时,唐煜突然打来了电话。
12
他问起那张全家福。
得知就是被我带走了后,他语气很不悦:
「爸妈生前那样疼你。
「以你现在的所作所为,还有资格带走他们的照片吗?」
换了以前,我一定会很生气的,多半会跟他大吵一架。
他一次次怒斥我的所作所为,可他又到底有多少证据?
就凭别人塞我包里的一张卡,他就可以断定我干了坏事吗?
我跟他十七年的兄妹,哪怕我最任性骄纵的时候,又何曾那样不分是非轻重过?
但现在,我半晌沉默后,平静地回他:「那我明天让阿姨来拿走吧。」
唐煜语气更加不好:「保姆是我花钱请的,不是给你驱使的。」
我忍了忍,努力不让情绪激动:「那你希望怎样?」
那边冷声:「明天中午我有饭局,你自己把照片送来。」
说完不等我回复,电话直接被挂断。
很快,那边再发了个酒楼地址过来。
第二天,我打车过去。
包厢里的除了唐煜,其他人却是裴扬一家子。
还有裴扬身边坐着的,一个我没见过的年轻女孩。
我太了解唐煜了。
几乎一眼就看出来,他叫我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还是以为,我就是一门心思扑在裴扬身上。
才会不惜跟他断绝兄妹关系,不惜从家里搬出去。
我走过去,将装着全家福的袋子,放到唐煜身旁后,就要离开。
他却出声叫住了我:「不跟老朋友打声招呼?」
13
侍者看他的脸色,立马出去带上了门。
裴母起身端着酒走向我:「唐小姐来都来了,坐下来一起吃点吧。
「啊都忘了介绍,这是我家裴扬的女朋友呢,月底准备订婚了。」
她说着,将酒递向我:「很多天没见了,阿姨敬你一杯。
前些天我们两家闹了点误会,也算是阿姨替裴家,给你和唐总赔个不是。」
裴家抢走的那单子,唐煜已经又抢了回来。
裴家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也只能来装傻赔笑脸。
我没接那杯酒,淡声:「抱歉,我还有事。」
裴母神色不安,怕唐煜不高兴,又朝裴扬和那女孩子使眼色。
裴扬坐着没动。
年轻女孩神色局促,端了酒起身,也递到我眼前:
「早就听阿扬说起唐小姐您,说你们打小就是很好的朋友。
「今天第一次见面,我敬您一杯,希望您不要嫌弃。」
唐煜安然坐着,微挑眉,是在看笑话。
我索性两杯酒都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光了。
脑子里突然想,我今天也刚好十八岁了。
这两杯酒,就当是敬自己的生日。
也不知道,唐煜还记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哪天。
我喝下去时,裴扬急声叫我:「你不能喝酒的!」
我没听,喝完了,放下酒杯。
唐煜的脸色不好看,也不知道,他又是哪里不满意。
我胸口烫得厉害,喉间与鼻子里一阵熟悉的发热。
预感不好,我立马回身往外面走。
好在门只是关了,并没有锁上。
我迅速拉开门,几乎是冲了出去。
跑到外面走廊时,路过的人纷纷神色怪异看向我。
我又流鼻血了。
这一次,似乎比之前都要严重。
鼻血大滴大滴往下掉,染脏了浅色的地毯。
眩晕感席卷而来,我走在平地,却感觉像是深一脚浅一脚,脚底和四周都在摇晃。
我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我听到唐煜在我身后叫我。
他说:「唐枝,站住。」
14
我用力晃了晃头,再晃了晃头。
跌跌撞撞,继续往前面走。
抬手擦了几次鼻血,好像越擦越多了。
两只衣袖连带着我胸前一大片,也都沾上了血色。
身旁好像有人开始尖叫。
多半的人在避瘟疫一般,着急躲闪。
我又听到身后唐煜的声音。
这一次,可能是隔得近了些,我听得真切了一点。
他声音含着怒:「裴扬才开始谈了个女朋友,你就这样受不了了?」
我的脑子好像开始转不过弯来了。
抬手费力想按下额头,手抬到一半,又掉了下去。
唐煜似乎因为我不站住,也不回头,而感到很生气。
他声音好像更大了:「你以为他们裴家,能有一个好东西?天真,愚蠢!」
哦,他在骂我。
这一次,我终于听懂了。
旁边有人迟疑着走过来,伸手搀扶住我。
那人在我耳边说话,声线慌乱:
「小姐,你……你流了很多血,不能再走了。
「快先坐下,已经打救护车了……」
流了很多血吗?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衣袖,模糊视线里,全是红的。
鼻子里不断有液体滴落下来,落到地毯上,似乎也是红的。
我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所以我回身,看向唐煜,想跟他说点什么。
唐煜朝我走过来。
他很生气,满脸的怒色。
可是走着走着,他骤然顿住了步子。
他看着我,对上我的视线。
突然,像是见了鬼一般。
他脸上的怒意凝固,僵滞,散尽。
取而代之,是巨大的错愕、茫然、惊惧。
他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甚至好像,不认识我了。
15
可能是我脸上糊了太多血,连面容五官都模糊了,他才会都认不出我了。
我努力抬手,两只手一起,尽量想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些。
我有些着急地靠近他,突然很想要跟他说什么。
可到底要说什么,我又想不起来了。
我费力走过去。
可惜走到一半,我脚下一软,双膝跪了下去。
唐煜如梦方醒一般,猛地回过神来,朝我扑过来。
他一向是极沉得住气的。
爸妈还在时,他是沉着绅士的小大人。
爸妈走后,他是冷静果断的管理者。
可现在,几步路的距离,他却脚步不稳到,甚至还中途摔了一跤。
我忍不住笑,鼻血流得更厉害了。
可唐煜却哭了。
他掉了眼泪,扑到我身边,却又甚至不敢碰我。
只满目惊慌问我:「枝枝,你……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