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华文星空 > 心灵

如何以「我权倾朝野,心狠手辣,面首无数」为开头写个故事?

2021-03-24心灵

【辞】

(一)

我权倾朝野,心狠手辣,面首无数。

这是史书给我的评价,封皮上写着【哀帝实录】,开篇第一章,不是我那短命的表弟,也不是托孤的先皇和不贰的肱股,而是我这个长公主。

谥号「灵」,是个恶谥,被埋一年后还被拉出来鞭尸。

幸好我没有子嗣,不然也得跟着遭殃。

三个月后,国破。那继承了我表弟位子的大侄子被乱军挟持并杀死,而那本【哀帝实录】,也随着莘梓阁的一把火,和其他史书典籍,被烧得一干二净。

我静静地飘在上空,看着这片土地,这片我曾经爱过恨过的土地,这片曾经我极力捍卫却又失望透顶的土地,被如潮的黑甲军占领,插上了燕国的旗帜。

我这个鬼魂的执念也了了。

那,我也该走了吧。

(二)

我十岁之前,和淑贵妃住在岫瑕宫。

这个地方离冷宫隔着一个荒废的杂院。

只有一个宫女和一个仆役。

别误会,我是皇后的亲闺女,淑贵妃是我的姨母。

不过我出生时一声没哭,只是像小猫小狗一般细细地哼了几声。正值大旱,群臣上书此乃异象,请求皇帝把我处理掉。皇后苦苦相求,皇帝终于同意请钦天监算一处宝地以镇压我的「戾气」。

这宝地就是岫瑕宫。

但我不能再给皇后抚养了,因为会坏了凤仪宫的「灵气」。

皇后又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在书房外跪着哭了一夜,才换来皇帝同意由淑贵妃抚养我,而不是掖庭婢女。

淑贵妃,皇后的妹妹,看着挺尊贵的身份,但其实是个哑巴。

当然不是天生的,听说,是进了宫后被人下了毒,还好发现得早,保住了命,但失了声。

成了哑巴,即使身份再尊贵,在后宫也是一个尴尬的存在。淑贵妃自己也知道,于是她常年待在自己宫中,几乎从不出门。

淑贵妃得知皇后要她抚养我后,没有什么喜怒,只是点了点头,和我搬进了岫瑕宫。宫人们多不愿来这种地方,她也不强求,只留了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大宫女和一个有点驼背的仆役。

这些都是多年后大宫女白芷跟我说的,那时她鬓发花白,也有些驼背。

我最初的记忆是安安静静的,见到最多的画面是淑贵妃或坐于桌边,或倚在榻上,沉静地看着书。有时我叫她,扯她衣裙,甚至故意惹她生气,她都没有反应,最多移开书冲我淡淡一笑。

所以我小时候觉得她不仅嗓子坏了,可能脑子也坏了。

而我当时问她最多的问题是:

「姨母姨母,你怎么不出去走走啊?」

「姨母姨母,你可以带我去找母后吗?听说我又有小妹妹啦!」

「姨母姨母,怎么一直都是我们住在这里,没有人来看你,来找你玩呀?」

「姨母姨母……」

她都默不作声。

我知道我有小妹妹,还是我八岁时被封为静安公主的那天。媛儿出生时,正值破晓,万道金光照在恢宏的琉璃瓦上,皇帝抱着哭声嘹亮的婴儿,大喜,当即封为迎泽公主,但被礼部尚书拦住了。

「陛下,不妥。」

「朕的女儿,朕赐封号,有何不妥?!」

「陛下,大公主还未受封,越级而封,不妥。」

我那皇帝老爹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冷宫旁边还有一个哑巴妃子养着的闺女。

「那就给她封静安吧。」

静安,相当于说书先生口中的张三,街头告示上的李四,和乡间一呼百应的二狗子。

当时我年幼无知,欢天喜地地接了旨,逢人就说我是静安。姨母仍然淡淡一笑,隔天静静地把几本皇室族谱放到我面前。

我用一上午把它们看完。

喜悦顿时烟消云散。

且不说前朝,前前朝有多少个静安,就说本朝,至少我知道的,我大姑姑、我太姑奶奶、太姑奶奶她姥姥、先帝的二女儿和大孙女都是静安公主。

敷衍。

十分敷衍。

自那以后,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姨母不愿让我跑远,不愿带我出去,也不愿见客。

(三)

姨母不和别人交往,不代表我不和别人交往。

众所周知,交往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比如聊天,比如过家家,比如一起吃零嘴。

还比如打架。

今天战况十分激烈,我俩都蓬头垢面,最后决战时刻,季炎泽揪住了我的耳朵,我就势直捣他肚子,他又想来掐我脸,我眼疾嘴快一口咬了上去。

「啊!!!何瑛,你属狗的吧!」

呸,真咸。

他还在做着鬼脸大呼小叫,我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了。突然,季炎泽一本正经,恭恭敬敬地行礼:「臣子季炎泽见过贵妃娘娘。」

我一回头,竟然看见姨母静静地站着,脸上没什么情绪。

奇了怪了,姨母向来不出门,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向白芷投去疑惑的目光,她低头未动。

姨母点点头,又冲我招招手。

季炎泽倒有眼力见,麻溜地说:「既然娘娘有事要同殿下说,那臣子先告退。」

我:……???

白芷过来,拉起我的手,跟着姨母走。走了几步我才发觉,这不是回宫的方向。

「我们去哪儿?」

没人回答我。

能说的不知道,知道的不能说。

七拐八拐来了一个小破院子,门都掉了半扇。姨母示意白芷在门口等着,领着我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冷宫一类的地方,杂草都快到我肚子了,放眼望去,一切色调都是灰蒙蒙的。

「何瑛。」

声音粗厉而又嘶哑,仿佛焦炭在坑坑洼洼的墙皮上滑过。

我惊异地看向姨母。她今日仍是那一身墨绿衣裙,随意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

「何瑛。」我亲眼看到她张了嘴,又叫了一遍。

这下张嘴的是我了。

姨母笑了,但眼睛里的笑意只是闪了一下。她接着说:「我能说话,不过是为了自保,装成哑巴。」

我刚闭上的嘴又大大地张开。

「当年,赵美人给我下了毒。这个地方,是当时她的住处。」她低沉嘶哑的声音和她温婉的气质格格不入,再加上周围萧条的环境,让我心里有点发毛。

「也是她的归处。」

(四)

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我擦拭着袖上血迹时,忽然想到了姨母在赵美人故居跟我说的那段话,那段被此后岁月反复印证着的话。她当时那嘶哑的声音,漠然的神情,和四周肃杀的颓景,使那段话,仿佛一道诅咒,刻在她身上,刻在我身上,刻在这宫里宫外的形形色色人身上,也许,在我们百年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重蹈覆辙。

她说,赵美人给她下了毒后,畏罪投湖了。

她说,她某天夜里不甘心,偷偷跑来看,贿赂了侍卫,发现赵美人是被人绑了扔进湖里的。

她说,在她装哑的日子里,她深居简出,靠看书来打发时间,在一本古籍上翻到了和那毒药类似的方子。

其中一味,叫「莱香」,产自南疆,极其稀有。

那一年南疆进贡,香料众多,其中就有莱香。

稀有香料,先由中宫挑选。

她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直到有一天,皇后来看她。那是皇后在她中毒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去看她。她们聊了很久,自此,淑贵妃再也没出来过。

有时候,得知了真相反而会更平静。

淑贵妃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装聋作哑反而能保全性命。

只是她没想到,当她都觉得自己成了空气时,皇后会突然让她抚养我。

「都道是虎毒不食子,」姨母咳了几下,接着说,「我看也未必。当初世人皆道皇后仁心,不舍骨肉,照拂庶妹,我只觉得,她要么是想让你’克’死我,再借机处置掉你;要么想利用我对她的恨,借我之手,除掉你这个孩子,让我自己也背上骂名。」

八九岁的我愣了好久,虽然没完全理解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嘴角微微抖着,眼睛里也慢慢蓄出泪来。

「别哭,别哭,没用!」姨母帮我擦去眼角的泪,力气忽然变大,按得我有点疼。她有些生气地说:「哭?你哭破了嗓子,哭干了眼泪也没用!你越害怕,就越会被吃掉!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人心!你以为谁会是大善人?她,你母后有恶,赵美人有恶,那陛下就没有恶?我就没有恶?这世间,王公贵族,车夫走卒就没有恶?你以后也会有恶!」

我被她突然升高的嘶哑嗓音吓了一跳,我看着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的身体看着别的什么。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眸叹了口气,静静坐着,看着我慢慢抑制住自己的抽噎,直到和她一样默不作声。

「那季炎泽,安平侯的二儿子,你怎么认识的?」她再次开口,换了个话题,语气和缓了许多。

「就是……我去年生辰,您特许我出去玩,正好看见他和大皇兄在一起。我一开始躲了起来,看他们走了才出来,结果他突然一个人跑回来,正好碰上……就一来二去地,认识了。」

其实我还隐了一段没说,就是我为什么躲起来。

大皇兄看见我便大呼小叫,嘴里喊着「扫把星扫把星」就和其他几个贵族子弟冲过来作势要打。其他人还好,拿着小木剑。大皇兄那个二愣子,耍着一把真剑就劈了过来。季炎泽一把把我踹到石狮子后面,闪过剑,冲他们喊:「哎哎哎,那小东西往太液池那边跑了!」

「太液池?不能让她祸害了仙鹤!那可是皇奶奶的福禄!」

「对,过去打她!」

一群傻子跑了过去。

我当时个子小小的,躲在石狮子后面,还保持着那个被踹倒的姿势,愣怔地看着季炎泽。

「没事吧?」他要把我拉起来,我躲了一下,趁他发愣的当儿,我利落地爬起身,拍拍身上的灰。

再后来,他来找了我几次,无非是带些吃食和闲话。一来二去地熟了,从最初的尬聊到现在的打架。

姨母似是略略思索了一下,接着开口道:「安平侯一家,少往来。」

我对朝中动向略有耳闻,要么是听下人们说的,要么是季炎泽说给我,有时候我也能从王公子弟们的交往中猜到几分。

或许我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吧。听说舒宁郡主,小我两岁的表妹,一听到这些朝堂中事就烦燥,觉得甚是无趣。我倒相反,听得津津有味,有意思得紧。仿佛窥到了人心,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一个大舞台上粉墨登场。甚至有时我会猜测某个官员的动向,得到证实后异常兴奋,颇有一种指点江山的隐秘的成功感。

为什么说隐秘?因为这些话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不能乱说。

安平侯早年武将起家,有女入宫,有子为官为将,功高不已,党羽甚密,帝颇忌惮,皇室子弟密切交往者少。

但……我想了想季炎泽那个纨绔,若安平侯真有二心,他这个二儿子不会是肱股,充其量是炮灰。

之后姨母还问了些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估计是些和之后没什么关系的琐碎事。出去前,姨母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旁人今天的事,出去后继续装哑。

一个月后,我才真正理解了姨母向我袒露秘密的理由。

(五)

我记不得那天具体的日子,只记得当时岫瑕宫墙根下的狗尾草长得毛茸茸的,甚是可人,我正挑几根壮实的,想等季炎泽来时逗逗他。忽地听到门外人声嘈杂,驼背仆役一颠一颠地跑进来,高声喊道:「娘娘,娘娘,陛下旨意到了!」

一打眼看见我正蹲在墙根下刨土,恨铁不成钢地揪起我的后领子,说:「快去快去,好歹洗洗!」

我懵懵地,袖子里还藏着那根狗尾巴草,被人扯去洗脸擦手,重新梳了头。余光看见姨母也仔细地描了描眉,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似的。

我学着别人的样子跪下,听着那个大肚子太监拿腔拿调地读着明黄绢布上的字,挺拗口,我没记住,根据我后来的经历,估计是我那皇帝老爹因为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力昌盛,深感前几年听信了谗言,不该如此对我,要我以后搬到凤仪宫和皇后及迎泽公主一块住,并且入学读书。

只字没有提姨母。

我们按照流程接了旨,姨母让白芷和仆役去收拾我的东西,自己牵着我来到了她的卧房。

她的卧房有很多架书,走进去总有一股淡淡的纸墨味儿。她挥手示意我去关门,自己则去关窗,又转身在小桌台上点燃一根蜡。

我关完门走过来,看着她从书架上挑挑拣拣,取出一本本书。纠结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来:「姨母,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我和母后十年没见了,我以后要怎么和她相处啊?」

「姨母……」

她仍低着头,看了看手里的书,终于开口说了话:「你回去,估计也有你母后的意思,她不会为难你。」

「姐……你母后长相和我相似,但脾气大些,有些偏执。这些年不走动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

「你们好歹是亲生母女,她也不能置你于死地,你见机行事,夹着尾巴,保住小命就行了,别像在岫瑕宫一样,事事出头。」

「我自然去我该去的地方,用不着你操心。」

说着,她把挑出来的一摞书放到桌子上,对我道:「这些都是我近几年收集来的孤本,涉猎较广,我看着觉得有用,就给你了,待会走时带上。别弄丢了,这可是我的家当,不然,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找你算账。」

她点了点我的额头,我却有些笑不出来,总觉得有什么未知的事在等着我,带着难以琢磨的危险性,让人感到不安。

(六)

我终究没有等来季炎泽。那根狗尾巴草还藏在我的衣袖里,压得有些扁了。中宫来接我的掌事嬷嬷从白芷手里牵过我,看见我紧紧攥着袖口,便拉了过来。见到是个这东西,皱了皱眉,顺势把它扔到地上,拍拍我的袖子,没说什么。

我上了轿子,看着那根被我精心选出来的、藏了几乎一天的、最终又被扔到地上的狗尾巴草,心里忽然对季炎泽有些生气。轿子晃悠悠地抬起来,走了。我看见姨母和白芷立在宫门外,看着我们走远。她们的影子被斜阳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有些斑驳的朱色宫墙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姨母。

也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在乎一颗草芥。

我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母后就是这天了。她的眉眼的确和姨母相似,但妆很浓,遮住了岁月的痕迹,也添了几分距离感。我一被带到宫内,她就「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把媛儿塞给乳娘,提着繁复的宫装小步快走,到离我三五步远的位置停下,欠着身,冲我伸开胳膊,脸上现出悲凄的神色。

「宝儿,我的闺女,我的心肝儿,快,快到母后这儿来!」

我儿时有些认生,犹犹豫豫不敢上前。不知是谁,许是嬷嬷许是太监,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扑到她怀里,她立刻紧紧将我搂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还几度险些晕了过去,惹得周围宫人好一阵忙活。

我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混乱中带着几分让当时的我感到不舒服的成分。

后来我知道了,那叫逢场作戏。

直到晚宴结束,母后依然拉着我的手,一口一个「宝贝儿」「心肝儿」,当时觉得美滋滋的。很多年以后她才亲口告诉我,她其实是忘了我的名字。

何瑛,何瑛,我叫何瑛。不过她告诉我这件事时,天下已经无人不知何瑛。

从人见人打的「扫把星」到被皇后捧在手里的「小公主」,这种转变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实在十分美妙,以至于回寝殿的路上我都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特别想和别人分享一下我的喜悦。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季炎泽。

「殿下是说安平侯二公子?」贴身宫女敏儿犹豫了一下,「听说最近和燕国的战事吃紧,安平侯子弟都被派到前线了,二公子应该也去了吧。」

「哦,好吧。」

我忽然又想到什么,问:「那姨母呢?淑贵妃?我可以去找她玩吗?」

她眼睛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奴婢不清楚。许是不能吧,殿下明天起就要入学了,平时课业多,这里离岫瑕宫又很远呢。」

「岫瑕宫?姨母有自己的寝殿啊,她是为了照顾我才去岫瑕宫的,怎么我走了,她就不能回自己的宫了吗?」

「奴婢…奴婢不知。奴婢给您铺床吧,早些歇息,明天第一天入学……」

说完,她就去忙活了。

(七)

关于我在宫里读书的四年,我不是很想多说。

但我不说,不代表它不存在。

有些经历,的确构成了我一步步爬上高位的阶梯,但也是我夜半梦醒后的余悸。

在我二十六年人生里的前十年,我几乎处于放养状态。姨母还在装哑自保,教不了我读书,白芷只会带着我读几段蒙文,仆役大字不识一个,她的名字还是我教她写的。

所以,入学第一天,十岁的我坐在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中,格外鹤立鸡群。

窗内,我的弟弟妹妹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们,有的好奇地看着我,有的呆呆吃手,有的忽然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我身上,旁边的宫女嬷嬷手忙脚乱。

窗外,一个个攒动的脑袋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我记不太清其他人了,只记得有大皇兄,二皇弟和舒宁郡主。

总之,一向沉闷的莘梓宫因我的到来忽然变得格外热闹。

但快乐都是他们的,我只觉得吵闹。

为了摆脱这种如蚊虫咬啮般的耻辱感,我玩命读书,一个月内突飞猛进。惊得蒙学先生逢人便夸;惊得一群小屁孩以崇拜天神的眼神看我,每天贿赂我给他们写作业;惊得皇上有一天破天荒地叫我去御书房。

对,这是这个便宜爹第一次要见我。

我回到母后身边时,他没来,说是边境战事紧急,政务繁多。

听说最近和燕国的谈判有一定成果了,战事停了一段时间。

我被宫人领到御书房门外时,太监说赵丞相正和皇上议政,马上就结束了,让我稍等片刻。

当时应该是仲夏吧,空气又粘又闷,站着不动都是一身汗,薄薄的纱裙糊在身上,让我极其想跳进书房外那个池子里洗个澡。

「吱呀——」门开了,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和一个花白胡的紫袍官员走了出来。这个应该是赵丞相了吧?我学着记忆中嬷嬷教给我的样子,有些生涩地行了礼。

「哎呦呦,见过静安公主。」赵丞相看着挺和蔼地笑了笑,「快进去吧,刚刚陛下还跟我念叨殿下呢。」

在我跨进门槛的那一刹那,我似乎听见赵丞相很轻的声音:

「唉,这么小的孩子啊……」

(八)

御书房里格外清凉,甚至让带着一身汗的我觉得有些冷。走廊里的侍卫身后每隔五部便摆着一个大铜缸,缸壁上如人出汗般渗着水珠,想必里面放的是消暑兼防火的冰块和冰水。

我和领着我的太监宫女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里,走廊很长,我的纱裙也很长,拖在地上梭梭作响。走廊两侧,窗户和墙柱相间,光线忽明忽暗,仿佛此后飞逝的岁月,而我一直这样走着,走着,直到多年后在山呼中看着众人匍匐在我脚下。

「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吧。」声音不如我想象中那样洪亮,甚至有些细弱。

这是一个干瘦干瘦的中年人,鬓边已白,龙袍套在身上显得有些空。他略带疲惫地窝在圈椅里,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很大的地图,桌上几本杂乱堆叠的奏折,砚台边搭着几支笔,笔尖半干,有些分叉,笔边有几团废纸。

「来,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他向我招招手,眉眼间挤出一丝笑意。许是我自幼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我当即觉得那笑里带有一些虚。

他端详我良久,道:「眼睛随朕,嘴巴和鼻子随你母后。就是性子别随了她才好。」

接下来就是一堆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他当年把我送出去也是有苦衷,不要听信流言蜚语,他这么多年还是一直惦念我的。姨母照顾我也辛苦,我现在回来要多陪陪母后和弟弟妹妹,好好读书,多学女子才艺,不能丢了皇家颜面之类的。

我想了想我这静安的封号,只是保持微笑,频频乖巧点头称是。

「听先生说,最近进步不小?」

「不过是儿臣应该做的。」

他笑了笑:「挺好,这性子不像你母后。那么,如果下个月让你和大皇子他们一起读书,怎么样?」

「但凭父皇做主。」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临走时,他忽然问我:「瑛儿,若是……朕是说如果,大陈需要你……或者是你皇兄,你弟弟妹妹,你……你们会怎么做?」

当时我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自然做儿臣应该做的。儿臣身为皇室长女,国家有求当必应,国家有难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想必皇兄他们亦会如此。」

我当时多大?十岁吧?这些话可不是我一个十岁小孩说的,不过是听先生念叨得多了,一知半解地背了下来,下意识地觉得这会让皇帝开心。

毕竟,当时还算养尊处优的我,我的兄弟姐妹,根本体会不到什么叫易子而食,黍离之悲。

他果然脸色和缓了,柔声道:「去吧去吧。」

此后,我竟成了御书房的常客。皇帝和群臣议事时,若非机密,经常叫我过去。皇帝倒也怪,虽说是他唤的我,可我到了后又只顾着和大臣讨论,视我如空气一般。于是我要么坐在一旁作课业,要么站在桌边磨墨。这一波大臣说完我也该走了,背上我的小包,和他们一起被大肚子的马公公送出去。

最初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什么也听不懂,只觉得他们好烦啊,说个话拐弯抹角,动不动就跪下高呼「圣上英明!」「臣等冤枉!」

后来,我渐渐听出了些门道。比如说,皇帝老爹一直劝年过半百的安平侯再纳个妾,其实是想再安个眼线;韦州守看着平平无奇无甚政绩,其实贪了维河款还嫁祸给了手下副官,没出事全因为他是敬王妃的亲哥哥;兵部尚书看着像个门神,其实惧内得很,没交奏折是因为内人和他吵了架不让他进书房;赵丞相的独子俊美,但迟迟不愿入官场,似乎还有龙阳之癖……

还有,和燕国的战事以和谈告终,而谈判还在推进。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隐约得知,当初朝中主战主和分化严重,甚至连一向清闲的钦天监都掺了进来。

哦,钦天监就是当年说我命不好的那群家伙。

皇帝一看,两边吵得太厉害了可不行,以后是战是和阻力都挺大,自己说话会没多少人听啊。

那怎么办呢?

杀鸡儆猴吧。

于是点了几个钦天监里蹦哒得最欢的主战派,以如今国运昌隆为由,给他们按了个玩忽职守,污蔑皇嗣的罪名,砍了。

对,那个皇嗣就是我。

啧啧,不愧是我爹,就是有手段,亲闺女都得利用利用剩余价值。

然而,当时的我还没想到,对于皇帝而言,这可不是我最后的价值。

(九)

舒宁郡主是我的表妹,敬王嫡女。

听闻太后偏爱这个小儿子,也就爱屋及乌地偏爱这个小孙女,破例把她养在宫里。在我没回到中宫时,简直是后宫团宠。一个小郡主比我这个公主的吃穿用度好了不知多少倍。

当然,我回到中宫依然没有撼动人家团宠的地位。不知道的以为舒宁才是皇后亲闺女。

也难怪,人家长得比我漂亮,声音比我好听,说话也比我甜,还多才多艺。

我不酸。

假的。

然而一个十岁小屁孩能做的事就是不搭理她,暗地里事事和她比。

现在想想也很幼稚。

二皇子承锦是我亲弟弟,然而跟我不是很亲,我也不是很喜欢他。

谁叫他一口一个「舒宁姐姐」叫得亲热,还时不时跑去母后那儿打我的小报告。说我逃课、打架、打扰父皇。

打扰根本谈不上,明明是皇帝叫我去的御书房。

至于逃课打架……

好吧,是我干的。

逃课逃的是女则课,气得女官横眉瞪眼。没办法,她讲得我实在犯困,不如去做一点有意思的事。

打架打的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大皇子大我一岁且高我一头,我打不过,跑呗;舒宁是看热闹的,并且毕竟是姑娘家,不好。

那就冲我弟下手。

切,怂包,被我打哭了就去告状。

但是,别误会,我不是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戾之人。打他们事出有因。

也不知是怎么传来的风言风语,说和燕国的谈判结果是和亲。和亲定要用到宗室女子,可惜先皇仅有皇帝和敬王两个儿子,而皇帝有我和媛儿两个女儿,敬王只有舒宁这一个宝贝闺女。舒宁肯定不行,太后拼死也得护着,而媛儿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

那就只有我了。

(十)

「哎,别看书了,父皇要把你嫁给燕国的老皇帝做小媳妇呢!」

大皇子,哦,三年过去,现在他是太子了,猛然窜到我面前,一把抢走了我的书。那书是姨母给我的。

「听说那老皇帝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每天上朝都这样。」

说着,康国公的儿子陈乐眼歪嘴斜地模仿起来。周围人都笑,我笑不出来。

可笑吗?人家皇帝都这样了,燕国却还是战胜国,我们作为战败国不得不去和亲,可笑吗?

我趁太子不备,站上他身后台阶,用胳膊一把勒住他脖子,当然没使太大劲,只是惊得他往后一仰。我见他手松,抢过书,躲过闻讯而来的太监,撒腿就跑。

路上发现这裙子太碍事,我不得不把裙摆提起来掖进腰带,跑得快了不少。只是不知太子犯了什么邪,往日跑不了几步就累得不行,只得作罢。今日不仅跟着我跑出了莘梓宫,还大有要追我到御书房的架势。

啧,难搞。

但我转念一想,其实,他跟来也不见得是坏事。

眼看再过一道门便是御书房前的甬路,我放慢速度,把裙摆理好,拢了拢头发,在当值侍卫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走过去。

侍卫见我是常客,也没阻拦。太子傻乎乎追上才反应过来到了什么地方。可是侍卫们都看着,他也不好到了皇上屋外不打招呼就走,只得懵懵跟我走进去。

「 太子殿下,静安公主,请随奴才来吧。」马公公看到我俩有点惊讶,但随即进去通报,并把我们领进屋。

见到父皇,我抢先一步扑通跪下,悲悲戚戚地说:「父皇,儿臣愚钝,对军国大事一知半解。听及皇兄道儿臣要去燕国和亲,儿臣……儿臣不想啊!儿臣不过将笈之年,而燕帝已逾花甲,这不是活生生断送了儿臣的一生啊……」

我哭了。

我装的。

因我这一大段抢白,太子请安的话才起了个头就忘了,跪在地上,瞪着迷茫的大眼睛,不知道自己要干啥。

擦去我那挤出来的泪水时,我透过手指缝隙看到皇帝紧锁眉头,叹了口气。

他「啪」地一声放下笔,道:「别哭了,起来吧。」

「儿臣……」

「起来吧,朕没说让你去和亲。」

说罢,他用略带责备的眼光看了太子一眼。

看着太子那惶恐的表情,我差点笑出来。呵,你以为我来御书房就只是磨墨捶肩写作业的?

的确,谈判时朝中又分为两派,一派以赵丞相为首,一派以康国公为首。赵相主张两国割地并进一步开放边市,康国公提出两国互派和亲公主。

但燕国不同意。准确来说,是燕国邓皇后不同意。

之前小孩子之间的胡闹先放一边,有一说一,燕国老皇帝的确生活难以自理。也许是中风也许是过于好色……咳咳,总之,偶尔清醒,所以几乎由皇后把持朝政。

邓氏何许人?老皇帝的发妻,出身贫寒,且听说曾有过夫君,之后才嫁给老皇帝。至于她究竟是怎么一步步爬上去的,一直是个谜,但想必此人颇有手腕。

邓皇后听了我方条件后,隔了三个月才派使臣来回话。对于方案一,她认为战事由陈国挑起(当然我们这边一直强调是燕国挑起),就没有燕国再割地的道理。对于方案二嘛,其实这个方案提出来就没多大把握。素闻邓皇后善妒,看看燕国那空荡荡的后宫和宠成宝贝疙瘩的太子就知道了。所以说,送个和亲公主过去,没准会进一步引发战事。

所以,康国公耍聪明失败。

所以,太子现在跪在地上想哭。

(十一)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别低头,抬脸,看着朕。」

我在旁边乖巧看戏。

「父皇,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议论国事……」

「啪」地一声,我们都愣了。

皇帝右手还在微微发抖,太子捂着左脸呆住了,马公公吓得立即跪倒,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我也被吓了一跳,缩头默不作声。

「你身为太子,若连国事都置之不理,就给我滚出东宫!」

太子显得委屈极了,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嘴里只会木讷地重复着:

「儿臣知错,儿臣知错……」

「那你可知你错哪儿了?」未等他回答,皇帝一声冷笑,「估计你也意识不到,就像你身为太子,却仍然没有一点政治敏感度一样愚钝!」

他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转过身,在窗边站了一会儿,道:「你先退下吧。」

太子嗫嚅着走了,心情是如此低落,以至于他都没有向往常一样剜我一眼。

我揣度着皇帝的话。他刚刚一直在和太子说,且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没太理我。

那要不……我也偷偷溜了?

正当我冲马公公挤眉弄眼,示意他帮忙打掩护时,皇帝背对着我们突然出声:「静安留一下。」

哎,好嘞。

「宣皇后。」

「喏。」

马公公迈着小碎步走了。只留下我和皇帝大眼瞪小眼,房梁上趴着的暗卫可以忽略不计。

「十年不闻不问,心里肯定是怨朕吧?」

不敢吱声。

我怕你也打我。

「但你没说,也没表现出来。」他的眼神里竟有几分赞赏。

「我之前说过,你性子不要随了你母后。你母后太急,太浅,若非是身为大将军嫡女,恐怕也保不住中宫之位。」

「太子虽为魏贤妃所出,但由皇后抚养了十多年,性子学了个十成十。」

「老二还小,看不出什么,有点小聪明小滑头,但登不上大位。」

「至于你,」他顿了顿,「你很像皇祖父。」

他的皇祖父,是本朝第三代皇帝,武宗。

我眨巴着眼睛,正要听他说怎么个像法,外面忽然宣皇后来了。

(十二)

我与母后,关系挺微妙。

骂过我吗?没有。打过我吗?没有。我有求她必应,吃穿用度一应俱全,甚至频频劝我放下书多去外面走走。

但是舒宁和承锦能在她的怀里撒娇,我从未有过。舒宁求她给自己梳妆,她眉开眼笑地应了。承锦给她炫耀新逮的蛐蛐,她心疼地擦去他脸上的土,又温柔地夸奖他。

我好像都没有过。

梳妆穿衣这种事有敏儿,并且我自己也可以做,实在无法理解舒宁为什么还要去求母后。

我也早过了逮蛐蛐的年纪。偶有课业被先生表扬的消息传到她耳中,她只是笑着对我点点头,道句:「善。」

承锦撒娇时我在一旁或站或立,他们笑我就笑,他们说话我就附和。舒宁在宴上说了什么,他们乐我也乐,他们夸我便跟着夸。

只是这种融入他们的尝试总是以失败告终,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孤寂感。我要说什么时,母后笑着看我一眼,最多接几句,但大多时候,都是笑着岔开话题,或是一直看着舒宁和承锦,聊得亲亲热热,对我置若罔闻。

我只得尴尬地摸摸鼻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似乎在母后面前,我和随侍的宫女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穿得好些罢了。

至于这其中的深层次原因,大概我们都有些吧。我因姨母的话而与她有些隔阂,她因我当初差点让她丢了中宫之位而心存芥蒂。

所以现在除了问安和宫宴,我几乎不怎么主动去见她。

珠钗轻响,衣裙梭梭,母后浅笑着进来:「陛下唤臣妾何事?」

一转身看到我:「啊,瑛儿也在呀。」

我们十分客气地行了礼。

「今日朕有要事需征得你的同意。」

「陛下说笑了,事事全凭陛下做主,臣妾哪有置喙的道理。」

「近日,和燕国和谈条件已初定,两国商定互换质子。」

母后脸色倏地一变。

「太子万万不能动,所以朕想问问你,能不能委屈一下老二……」

皇帝话还没说完,母后踉跄着扑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陛下,陛下三思啊!锦儿他才多大啊,他可是臣妾唯一的希望,唯一的盼头,是臣妾的命啊!」

后面她无非又哭着说了不少哀求的话。我站在一旁,心里听着挺不舒服,别过眼去不想再看。

媛儿三岁了,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这些,听后又作什么感想。

皇帝紧锁眉头,马公公一直劝慰着,母后还在苦苦相求。

「那你当时倒是写信给你爹,让他听朕的令!现在在他手里吃了败仗,朕还没追他的责,你倒先哭上了!」

今天的御书房真是格外热闹。

我实在无聊至极,想看一眼房梁上的暗卫大哥,看到了一点黑影。眼睛漫无目的地乱转,脑子里慢慢把所有事过了一遍。

我忽然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一开始我把太子引过来,不过是想让他出出丑,没想到父皇竟然发了这么大火气。

太子的事完了,我也该走了,但他又让我留下来。现在说的是质子的事,只有承锦的份,还让我待着干嘛?

莫非……

(十三)

我叫何瑛,陈国的静安公主。还有一年及笈才被封为长公主。

此时我正和我亲娘皇后同乘一撵,这在我十四年的人生里还是第一次。

有点紧张也有点尴尬。

因为母后正悲悲戚戚地抹眼泪,她的女官正在劝慰她,还时不时扫我一眼,那眼神称不上讨厌,但也不算友善。

刚从御书房出来的我们,正在回凤仪宫的路上。

刚刚,母后哭着求父皇时,一眼看到了缩在角落里企图透明化的我。

「陛下……瑛儿比锦儿大五岁,心智也成熟不少,可否让瑛儿担任维系我大陈和燕国关系的使者?」

说罢,带着眼泪转头看我:「想必瑛儿也愿意为弟弟去吧?」

「我不愿。」

话一出口,我都愣了一下,她的脸色也一下子僵了。

坏了,终究是孩子心性,想什么说什么。

「罢了罢了,朕只是告诉你一声,谈判条件早就拟好了,哪有轻易改动的道理,你也不要再逼她了。时候不早了,你们都退下吧。」

「陛下……」

「马公公,送送皇后和公主。」

然后就是现在这个局面。

我心里很生气,也很委屈。我就想不明白了,我长得不漂亮但也不算丑得离谱,我不是什么博爱众生的大圣人但也从没有害过人,为什么一胞所出,承锦和我相比就是天上地下。

就因为我出生时钦天监说我是灾星?

但后来不又下旨说他们污蔑吗?

母后的抽泣声断断续续,搅得我的思绪纷纷乱乱,不觉怀念起小时候和姨母待在一起的安静日子。

话说,自从回到凤仪宫,我就再也没见过姨母。

姨母还在岫瑕宫,我曾偷着跑去几次,但只能见到白芷。那个仆役太老了,放出宫了,现在只有白芷陪着她。

姨母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对我都是避而不见,我只能托白芷带话。学了女红和书画后,我还托白芷给她带了一些自己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儿。

偌大的宫里,人们似乎忘了淑贵妃的存在。

「我们这是去哪儿?」母后终于说话了,开口问女官。

「回娘娘,回凤仪宫。」

「不,先不回。先去昌乐宫。」

(十四)

昌乐宫是淑贵妃曾经的住处,如今空置,仅左边的小院里住着一个贵嫔。

我大概猜出来她要做什么。

罢了罢了,我还是低头吧。从皇帝叫我留下那一刻起,我的命运似乎就被注定了。

随从们安静而快速地打扫了宫内,接着像影子一样依次退了出去,女官走在最后,低着头悄悄关了门。

我看着那些灰蒙蒙的帘子和许久未开而有些朽坏的窗,仿佛还能看到曾经住在此处的人影。

「瑛儿,你是个聪明的,母后也不跟你绕弯子了。」她说话时并不看我,眼睛随意看向左面一处挡屏。

「我要让承锦当上太子,日后继承大统。」

我不禁挑挑眉。疯了吧?

「锦儿是我所出,只有他才有资格坐上那个位子。承冀不过庶子,凭什么和锦儿争?」

唉,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平时没事时我喜欢读读闲书,才子佳人看过,但看多了总觉得都是一个路子,唯有稗官野史奇诡曲折,煞是有趣。里面写的夺权篡位者不少,打的旗号多为天下正统,但也胜败参半。胜者自然流芳,败者自然名裂,更甚者身裂。

但,这正统不正统的……

向来不都是胜者那一方说了算么?

所以我对她的热衷持保留意见,只是垂眸不做声。

「我在承冀小时候就把他接过来,在我身边养,我要让他沉迷玩乐,我要让他昏庸无能,我要让他难成大器!可是,那老东西……」

她咬牙切齿地说,但声音很轻。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四处张望还有没有其他人听到。

「他居然还是立他为太子,说什么立长不立嫡……」

她说到激动处,忽然喘得很厉害,我急忙找水,可这里哪有。我又站起来要去叫人,她却一把拉住我。

「不用……一会就好……」

空寂的房间里回响着她不顺畅的呼吸声,我默默地帮她捋着背。过了一会儿,她好多了。

「你也有这毛病吧?」

我愣了一下。的确,我自幼偶尔呼吸不畅,但没有她这么严重,最多不能平躺入睡,或打哈欠时常常一口气提不上来。这时那个力气大的老仆役就会拎着我的脚把我倒过来。按照她的理论,我站着呼吸不畅,倒过来气就顺了。

但我会头晕得干呕,并且喷嚏咳嗽鼻涕眼泪乱飞。

可她怎么知道的?我一向不愿麻烦别人,到这边来后,每次不舒服自己忍忍就过去了,从没和她说过。

「你出生时我们差点以为你是个死胎,几乎没有声音,呼吸也细得很。我娘说,我刚生下来时也这样。」

她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地面,那上面只有厚厚的灰和我们刚留下的脚印。

「娘知道你委屈。」她第一次跟我这样说,我有点受宠若惊。

「但是,承锦必须留下来,他不能离开京城,否则他怎么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拿什么和承冀争?」

「女儿明白,女儿去就是了。」

她微微有些惊讶,似是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快。

我再不愿还有什么用?皇帝的态度,从叫我留下那一刻起已然明了;母后把我叫到这里,无非是想用姨母逼迫我。既然这样,我不如爽快应下,都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好,好,母后知道你懂事。」

此后我们默默无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夕阳的斜影一点点移动,直至爬上东侧的墙。

「那便最好。」沉默许久,她忽然很突兀地又补了一句。

我却不愿再多说什么。

(十五)

我走的那天,是元成三年九月廿四。

本来礼部官员建议,让我等到明年及笈后再去。因为和约中议定的是互换四年,否则我要在异国及笈了。

但兵部说和约既定,燕国催得紧,若再拖,怕是又起战事。

行吧行吧,横说竖说都是你们有理,我哪敢吱声。

临行前一晚,舒宁笑意盈盈地来找我,状似无意地说起太后要给她和康国公之侄在及笈时订亲,还再三保证明年会给我送去及笄礼。

我谢谢您嘞。

承锦这小兔崽子倒算有点良心,这段时间一直「阿姐阿姐」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母后她……

母后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倒是父皇……

我坐在车内,摩挲着手中的铜制鹰符。

他最后一次叫我去御书房,屏退了马公公等人。

「朕上次没说完,说到你像武宗。」

「父皇说笑了,武宗雄才大略,儿臣不过弱女子,怎能相比。」

他笑了笑。他那日不像往常一样为政事忙得焦头烂额,只是很随意地披了件外袍,斜倚在榻上。

「你能忍,能潜,懂得守拙,但忍的背后是蓄力。」

「就像冬日潜行于水下之兽,旅人不知,尚以为冰面厚实,安全可行。兽潜行于冰面之下,紧随旅人,时隐时现,旅人见影而惧,未见影却疑。如此反复,待到旅人心力交瘁,疲而不察时,兽猛然破冰而出,咬其颈脉,未曾给旅人呼救之机,旅人即成其口中之食。」

窗外吹来一阵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几片提前掉下来的秋叶簌簌地打到闭着的窗扇上。

「太子欺你很久了吧?朕听闻,当初你还在岫瑕宫时,他看见你就追着你打。」

我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你忍了这么多年,也没和他正面冲突,更没和我打小报告,倒是把他浮躁冲动的性子揣摩得透透的,然后抓住时机,让他在我面前出了次丑。」

「要知道,太子到这个年纪还不知轻重,对政事判断失误,和朝中某党走动过密,那可是致命错误。若非朕子嗣单薄,朕还真想再另立太子。」

他话都说这么明白了,我也不好再装傻充愣,只得微微一笑以示承认。

「瑛儿,你说,我大陈是需要一把刀,还是一柄剑?」他说这话时,眼睛慢悠悠地从看向窗外转向看我。

我略略思索,答道:「剑,兵者,双刃,伤人亦可伤己。刀,同为兵者,单刃,刃向外。儿臣若选,」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儿臣愿为刀。」

他大笑,连连拊掌道好。「当初把你接出来,除了借此打压打压朝中党派,还想看看朕到底有没有顶用的孩子。如今看来,朕没看走眼。」

他说着,从榻上站起来,走到书桌边,在桌下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小木盒。

「此战,暴露出我大陈在燕国谍网有了纰漏。」他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对鹰状铜符,我心里突地一跳。

鹰符,就是陈国所有探子眼线的统调权。

陈国的情报机构不像燕国花里胡哨,整个名字叫什么青什么卫,还都穿的青面织银织金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搞情报的。

我们就不一样了,只知道目前情报机构归皇帝管,没有正式名字,没有统一制服,朴实无华。

其实是国库吃紧。

「朕怀疑,有高级情报官员,背叛了我大陈。」他拿起其中一块,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朕也不希冀你能除掉他,毕竟对你而言太难了。要么查出来是谁,告诉朕;要么借鹰符重整谍网。」说着,他把鹰符放到我手里。鹰符凉凉的,棱角有些扎人。

最后,我要离开时,他第一次摸了摸我的头,垂下眼,像一个老父亲般说:「明哲保身,四年后好好回到大陈。」

思绪回到现在,我身着红绸织金芙蓉团锦宫装,头佩十二金钗,浓妆香粉,端坐在车内。车外是浩浩荡荡的使臣队伍和国礼。若不是没有红盖头,旁人真以为是去和亲。

啊呸。

我现在只想队伍麻溜地赶到燕国,好让我脱下这一身劳什子玩意儿。

可这队伍还在京城里听皇帝念叨。

敏儿跟着我来了,她坐在我旁边,一直红着眼圈。我有些看不下去,便说:「若是挂念家人,大可留下,人之常情,本宫不会怪你。」

她却抬起眼,含着泪看向我:「殿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想到,四年后,若我们能有幸回来,殿下也已双九之年,到时候可还能寻到好人家?」

我:………???

我忽然想起,昨日母后来看我收拾东西,问我可有中意儿郎。我使劲想了好久,最后只得讷讷道没有。

真没有,谁说谎谁小狗。

舒宁虽小我两岁,情窦倒开得挺早,今天是王家公子明天是李家哥哥,腰上别人送的小东西挂了一圈,收到了酸诗还半遮半露地给我们看。

啧啧啧。

兴许我就在这方面成熟得晚吧。

忽地听到车外鼓乐声起,车子开始缓慢移动。我挑开一点帘子,看见浩浩荡荡的队伍和外围夹道的百姓。

百姓的神情并不是那么欢欣,更多的是好奇看热闹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看着队伍出了庆阳门,即将进入瓮城,正要放下帘子,却听见后面一阵骚动。好奇心驱使下,我又扒着看了看。

离得有点远,我只看到一小支军队正从瓮城进来,和正要从瓮城出去的我们打了个照面。军队里挑着季字旗。

哦,是安平侯的部下。

突然间,那队兵都走出去一段了,从里面冲出来一骑,直愣愣地向我们跑来。领头的人看见了,大喝一声,立即有好几个兵去拦他。

我眯着眼,看了好久才认出来。

季炎泽。

好小子,四年不见,蹿了不少个头,也壮了不少,就是黑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看见他急吼吼地骑马跑过来,中途又被人硬生生拦下,就要和那几个兵打起来,又来了个将领模样的人,他安静了。

隐约听见他的吼声:「为什么不告诉我……」声音也粗了不少。

敏儿好奇地问道:「季家二公子?」

「好像是吧。」我放下帘子,扶了扶发髻,淡淡说道。

(十六)

我们走水路和陆路,总共用了一个多月,才赶到燕都成阳。

越往北走越冷,甚至到成阳那天,天空飘起了小雪,不过很薄,落地即化,就是寒风砭骨地冷。

听闻燕国送去陈国的质子是一个闲散王爷的庶子,已经在路上了。

这话是赵慕延告诉我的。

老赵是鸿胪寺派来的主事,四十出头,身形矮胖,挺能说也深谙见风使舵之道。我记得我儿时在岫瑕宫门口好像见过他和其他官员,他当时蹩了我一眼便走了,如今却是上赶着跟我说话,三句离不开夸。我实在烦,总想把他轰走。

「殿下,您看,咱现在走的可是燕都的御道……」

「本宫看得出来。」

废话,这道又宽又直,直通宫殿,不是御道还能是别的?

赵慕延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闭了嘴,老老实实地骑马跟在车旁。

忽然间,我只听到窗外一声马嘶,紧接着车身狠狠一晃,敏儿吓得立刻扑过来,车外随行的陈国士兵和开道的燕国士兵纷纷拔刀。呼喝声、尖叫声、马嘶声和金属碰撞声混成一团。

我被敏儿这个傻丫头护在怀里,能感觉到她实在过于紧张,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安抚地拍拍她后背,示意她直起身。

车子被撞了一下,有些歪,无大碍。我掀开帘子,看见几片青面织银袍角。

啧,怕什么来什么。

赵慕延这个倒霉家伙被撞得从马上摔了下去,地面湿冷打滑,他刚站起来又摔了一跤,惹得旁人大笑,他自己骂骂咧咧。

我们的士兵拔刀对着来者,对方清一色青面织银袍,带着刀把我们围了起来。

场面十分混乱。

忽地听得对面传来哒哒马蹄声,人们闪开一条道。一青袍织金武官坐于马上。

「我乃陈国使团,奉我大陈皇帝之令护送静安公主来燕,以结两国同好。现下燕国军士无故冲撞,这是何意?!」

鸿胪寺的李老头朗声问道,隐有怒气。

对面人不答,只是挥了挥手,身后人便丢过一物至双方对峙处,四周围观百姓瞬间惊恐散去。

人头,双目还未闭,血迹被地上雪水洇开,一片暗红。

敏儿吓得缩在我身后,我下意识隔着衣服摸了摸怀里鹰符。

「这是贵国归顺我大燕的细作,如今战事结束,两国永结同好,这种小人留着也没用,不如呈给公主殿下,以示我青羽卫和大燕的诚意。」

话说得挺漂亮,可事儿办得不怎么顺眼。

我看向车外,李老头也回头看我。人家都点我名了,不露个面不合适。

「本宫就先谢过阁下了。」我走下车,朗声应道。

嘶,好冷好冷。但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于是我甩了甩袖子,掩饰过刚下车的寒颤。

「但毕竟是我大陈逆贼,不若交给我方处置更为妥当,这种蒜皮小事,何必再劳烦青羽卫,污了阁下的手,也吓着贵国的百姓。」

我温和笑道,平静地看向他。风吹动我的衣摆,我一身红衣立于车前,周遭环境一片暗色。

「殿下好胆识!」那人看了我一阵,拊掌大笑,对旁人说:「将首级收好,清理地上污臭,好生护送大陈使团。」

我拱了拱手,转身回车时,垂眸看了一眼那首级,那双来不及闭上的眼里尽是惊恐。

(十七)

燕国建筑和我陈国明显不同,虽亦为飞檐斗拱,但色调暗沉单一,造型粗朴,乍一看有些粗糙的堆砌感,但看久了也觉得大气有味。

「宣,大陈使团觐见——」

「宣,大陈使团……」

九次传唤声依次响起,我和鸿胪寺官员在太监接引下步入大殿,见到了我生平最奇妙的场景。

没有之一。

一进门看到的不是老皇上,而是金灿灿的龙椅背。

老皇上呢?趴在龙椅上,干瘦的一条,呼噜呼噜地咳嗽着,旁边宫女给他顺着气。

龙椅后是珠帘,珠帘后是皇后,宫装整齐,甚有威仪。

我后脚还没跨过门槛,忽地响起一阵孩童尖锐的啼哭。

那在珠帘后扑腾的小孩,是燕太子吧?圆滚滚的一团金灿灿,看着比承锦小不了多少,说哭就哭,不大聪明的样子。

殿下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就离谱,这样的一个国家到底是怎么打败我们的???

李老头站定,漂亮的场面话如珠玉般倾泻而下。与此同时赵慕延恭敬地呈上国书,依次展示国礼。

说起来,我应该也算国礼的一部分。

「臣女静安公主何瑛参见大燕皇帝、皇后,见过太子殿下。」

重点不是皇帝,重点是我参见的对象得把珠帘后的那位捎上。

「嗯。来,走近些,让本宫瞧瞧。」她终于开了口,声音略带磁性,极富威严。我看了看龙椅,虽说听政的是皇后,但毕竟皇帝还在场,这样越过他去不太好。谁料走来个女官,直接将我接引至珠帘后,看都没看皇帝一眼。

燕皇后邓氏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许是同为皇后,便不自觉地将她与母后相比。母后虽为政治联姻,但本人风姿是有的。邓氏母族甚微,找不出政治联姻的理由,那就是老皇帝看上了她?

可我面前这妇人,鬓角已白,身形比寻常女子高大不少,嘴角有一小痣,细眼粗眉方鼻。对于自小见惯了美人的老皇帝,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况且听闻她还曾结过亲……

正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她在打量我,那目光意味不明,却让我感到有些局促。

「何瑛……哪个字?」

「回娘娘,玉字旁的瑛。」

「瑛……确是美玉。听闻,未曾及笈?」

「是,臣女年方十又四。」

「如花的年纪……」她长长的指甲扣了扣金镶玛瑙的扶手,缓缓道,「放心,本宫无女,定将你作亲女儿对待。明年及笈,我大燕定为公主行笈礼,以增燕陈之好。」

「娘娘仁善,臣女蒙恩如此,感激不尽。」

她低低地笑了笑,探了探身,离我近了些,眼睛看着我,用几乎只有我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小丫头,仁善这词用在本宫身上,你还是第一人。」

我心里突地一跳,低头垂目,借行礼的当儿微微退了退。

话音刚落,殿下便站出来一人,道:「启禀陛下、娘娘,臣青羽卫理事路其有一事要禀。」

「爱卿请讲。」

我隔着珠帘望了望,青袍织金面,却又不是今日碰到的马上那人。

理事是青羽卫最高统领的官职,往下依次设有职使两名、元将四名,皆着织金袍,却是花色不同。

看他出来,我暗道不妙。

「那陈国归顺我大燕的两名探子,一人已被处决,另一人因所犯较轻而暂听发落。今日听大陈公主道,陈国逆贼交由陈国处置更为妥当,不知陛下和娘娘意下如何。」

「哦,是吗?」

我心里砰砰直跳,手脚渐凉,倒显得怀里的鹰符不那么冰了。听她的语气,不知是不是冲我来的。

邓皇后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半晌未言,我的心也悬了半晌。

「两国都交好了,还谈什么逆贼不逆贼的,伤了和气。公主提议不错,毕竟是大陈子民,怎么也得大陈说了算。」

呼,我的小心脏不再扑腾。

「但是,」

我的小心脏又被提溜起来。

「公主下榻我大燕宫内,使团下榻我官驿,皆无羁押处。不是我大燕不讲理,实乃此人狡猾凶悍,背叛贵国,怕是不好对付。不若暂由青羽卫看管,待使团启程回国时,再交由大陈,也更为妥当。」

我福了福身:「娘娘圣明。」

「外臣谢陛下、娘娘恩典!」李老头带使团行礼。

我的心一点点、一点点落下,却是愈发沉重。

邓氏,怕是不好对付。

(十八)

我十四入燕,十八归陈。

若说我二十六年光阴中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不是那大长公主的封号和食邑,也不是那懿旨堪比御令的滔天权势,而是岫瑕宫里疯跑的日子,和在燕国的那些人。

萧小米大名不叫这个,他名翎,燕国皇族。

就连翎这个名字也是他后来自己起的。

只是他实在没什么存在感,被人起了绰号叫小米,叫着叫着,人们几乎忘了他是否有原本的名字。

也忘了他原本也算皇子。

是人们无意忘记的,还是被刻意抹杀掉,总之他的身份几乎无人在意。

我对他忽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感。

如果不是朝局突变,我在父皇那里有了价值,我会不会也成为第二个萧小米。

听宫里的老宫女们说,他生母卑贱,以血统不纯为由被排挤在皇室族谱外。老太妃看他可怜,把他拉扯到十岁就撒手人寰了,之后他一直和一个老宫人住,一直长到现在。没封皇子也没封郡王,在燕宫里,就是个很尴尬的存在。

我们第一次相见,也是很尴尬的一天。

我,第一次来月事。

燕地的水土我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适应,加之冬意渐浓,天亮得越来越晚,每日晨起都要挣扎一番。

那日我还在温暖的被窝中,迷迷糊糊听见敏儿柔柔的声音:「殿下,殿下,起来吧,该去太学了。」

邓皇后把我安置到了曲阳别院。这一片原是皇嗣们未出阁时的住所,只因太子搬到了东宫,燕帝也没有其他子嗣,至少是邓氏承认的子嗣,所以许多地方空了下来。

我刚入燕时的待遇一同燕公主,也要入太学与宗室子弟同学,早课样样不耽误。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见窗外黑沉沉的夜和床头跳动的烛火,敏儿的脸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殿下,殿下?快醒醒。」

奇了怪了,往日里我从没有赖床的习惯,今日不知怎地,身体软绵绵没力气,手脚冰凉,只想缩在被子里。

「殿下可是身子不适?要不今日就不去了。」敏儿担忧地看着我。

「去!干嘛不去!」

一提这个我就来气。

太学里那个老匹夫是个有名的酸儒,姓薛,名字写起来挺复杂我也没记住,平时我们都喊他薛夫子或薛先生。老头是翰林名士,平时拟拟圣旨,开开诗会,给宗室子弟们上上课,多赚点俸禄。

但就是时不时对我大陈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顿,说完还拿小眼睛虚着我。若我请假,说不定他又要拿这个来说事,我不想落他话柄。

我挣扎着起来,脚一落地,便觉得小腹坠坠,只以为是昨夜因水土不服而腹泻导致,便没多想,照常穿衣梳洗。

只是我今天觉得格外冷。敏儿虽奇怪,但还是给我多穿了几件,又给我披上了白色的大氅。我便跟着来接我的持灯宫人,向太学走去。

这节课我听得心不在焉,只觉得身子凉如寒冰,像泡在冷水里一样。我偷偷看了看暖炉旁的燕太子,很想坐过去但又不好意思。没办法,只能扛到休息。

可突然间腹痛难忍,且有一种濡湿的感觉……

坏了,我不会是腹泻了吧……

那可太丢人了……

上课时,除了东宫近侍,其他人的仆从都在外面候着。敏儿不在身边,我一时间慌了神。肚子越来越疼,疼得我想哭,我实在忍不住,颤巍巍地举手,老匹夫不悦地看着我。

「夫…夫子,我想吐……」

「快快快,出去吐。」

我总不能说我是因为拉肚子了。于是我还没等他不耐烦地说完,便弓着身夹着腿小步快跑冲了出去。

最近的恭房和敏儿他们等候的阁子方向正好相反,我想我来不及去找她了,只能先自己解决。

我只顾低头跑,没注意看转角,「砰」地一下撞上一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那种濡湿感更甚,我被撞得眼前黑了一阵。

「什么人?!」我还没说话,他倒先喊了出来。

「陈国静安公主。」我刚来不久,许多人没见过我很正常,看我脸生却用着公主待遇都要问一问,先解释清楚的好。

但这家伙好像是个死脑筋。

「陈国公主?陈国公主怎么在这里?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谁!」他说着便要来拉我胳膊把我拽起来。我此时腹痛如刀绞,再被他这么胡搅蛮缠一通,顿时窜起了一股无名邪火,甩开他的手:「我都说了我是陈国公主!你别挡我路!」

他见我强硬,便顺势又把我扔到了地上,正要扭着我胳膊把我制住,忽然看到我白色大氅上的血。

「你……你受伤了?」他似是只想吓吓我,没想到出了事,结结巴巴地说着,松开我就要看我哪里受了伤。

那一刻,我脑子转得飞快,突然间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

这种事白芷曾和我提过一嘴,我也在姨母给我的一本医书中看到过,只是没想到它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几乎一瞬间,我一把推开他:「别碰我!」

可是他太壮了,我非但没推动,反而又让自己摔了一跤。

所以闻讯而来的宫人们看到的直观画面是,萧小米傻愣愣站着,我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眼圈泛红。

所以敏儿率先冲过来,一把把我护在身后,对萧小米怒目而视。

所以我的围解了,而萧小米因「冲撞陈国公主」被关禁闭三个月。

(十九)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敏儿处理好了脏衣服,扶我上了床,添了暖炉,又加了床被子。恍惚间好像听到她问要不要姜糖水,可是我已经在这暖融融的被窝里困得没有力气回应了。

我做了一个梦,光怪陆离到让我觉得我是不是被魇住了。

梦里一会儿是大殿,也看不清是在陈国还是燕国,只听得厮杀阵阵,像是朝堂谋逆;转眼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大风猎猎,我好像被人抱在怀里,只看到一方盔甲。谁料一抬眼看见了上午撞我那人,这家伙拿着一把匕首正要刺我后背,我吓得一激灵。一身冷汗后又发现自己在燕国街上,那颗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眼睛惊恐地瞪着我。我还没来得及尖叫,抬眼发现街上横尸遍野,看到了承锦、承冀、舒宁和许许多多眼熟又叫不上名字的人脸,而自己手里拿着剑,正在滴血……

「殿下!殿下!」「静安?醒醒,这是怎么了?」

我猛地睁开眼,胸口仍是被吓得起伏不定,看见淡青色的床帐,而不是刚刚的满目血色,松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额头,汗涔涔的,粘着一缕缕头发。

一转头竟看见了床边的雍霖郡主、邓蕻儿和敏儿。雍霖见我一脸呆滞样,喃喃道:「坏了,准是让梦给魇住了。」

敏儿拿来温热的毛巾给我擦去汗。我此时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只是昏昏沉沉没有力气。一面听任敏儿擦着汗,一面听雍霖郡主和邓蕻儿絮叨。

这两个小姑娘约莫和我同龄,都是邓皇后亲自指给我的玩伴,说是让我尽快熟悉燕地,缓解思乡之苦。雍霖本名萧金环,只是她觉得这名字太俗气,便多让人以封号称她。邓蕻儿是皇后本家侄女,入宫伴在邓氏左右,宫里传言,怕是以后太子成年要把她指给太子做正妃,将来就是正宫皇后。

不过吧,我不太喜欢邓蕻儿。且不说她这身份被派过来,有邓皇后在她身边安插眼线之嫌,单说她这性格,怎么说呢?宫人们都说她贤良温婉,举止有度,看她平日举动也是温温柔柔的,挑不出一点差错,可我总是对她提不起什么好感,总觉得她那一双柔媚的眼睛里藏着几分……

不真诚。

我正在走神时,雍霖已经连珠炮般把最近的事说完了,我只听到个尾巴。「关禁闭」三个字落入耳中时,我才有了些反应,转过头来懵懵地说:「谁?谁关禁闭?」

「姑母下了令,说萧小米冲撞了你,把他关禁闭了,三个月。」邓蕻儿语气柔柔地补充道。

我眨巴眨巴眼,反应了一会儿邓蕻儿的姑母是谁,反应了一会儿冲撞了我指的是什么事,终于抓到一个关键点。

「萧小米是谁?」

邓蕻儿本想开口,却被雍霖抢了去。她看了看雍霖,手微微抬了下,却又放了下去,终是没说什么。

「说白了不过是个有点姿色的胡人舞女想上位但没成功留下来的祸害罢了。」

我淡淡「哦」了下,知道不能再多问了。再问,怕是要涉及到燕皇室秘辛了。

「哎,不过何瑛,我觉得三个月有点重了吧?我当初闯了太庙才罚我一个月!」雍霖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也这么觉得。即便当初因为舒宁各种栽赃、承锦一遍遍告状、女则先生气得直跳脚、母后再怎么不待见我,像类似的小事,最多也就关一个月。三个月,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但我一个外人,自然不能多说,只能敷衍地附和着。

邓蕻儿笑了笑,道:「姑母素来不喜这个血统不纯的孩子,该怎么罚也是应该的。对吧?」

她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我。

我抬眼和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屋内暖融融的,灯烛摇曳,突然「噼啪」地爆了一下火星。敏儿忙过来查看灯芯,屋内只余簌簌细响。

我垂眸浅笑:「是了,多谢邓姑娘提点。」

雍霖左看看,右看看,皱着眉说:「之前邓蕻儿老跟我打哑迷,怎么新来了个你也跟我打哑迷?没意思没意思。」

余下的时间就是雍霖一个人叽叽喳喳地说着燕地的风土人情,还要时不时拉上邓蕻儿捧场。我毕竟身体还虚弱着,听久了有些精神不济。敏儿见我脸色发白地朝她眨了眨眼,心下会意,便过来问可是要用晚膳。

「不了不了,我还得在酉时前回府陪我娘吃呢。」雍霖唇干舌燥地喝了口茶。

「我也该回了,姑母那边要传膳了。」

「哼,我看是因为太子今天去皇后那里吃吧?」雍霖揶揄道,蕻儿脸颊涌现淡淡的粉色,她伸手不轻不重地推了雍霖胳膊一把,两人笑闹着走了。

等她们走后,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敏儿忙过来扶我:「殿下不用着急,太学那边请了七日假,邓皇后也免了明后两日的晨昏定省,还是再歇歇吧。」

我摆摆手:「不用了,我已经好多了,没那么娇气。」说着便向书架走去。

我把当年姨母给她的书都带过来了,天文经史、黄岐琴棋都有涉猎,只是多是古本,晦涩难懂,看几页就头大,想着带过来打发这四年时间。书架第三层右数第五本装帧成了龙鳞册,外面书皮一包什么都看不出来,正好用来来藏东西。

我从书中取出一个小袋子,从小袋子里倒出那枚鹰符。

之前在车上光线不好,看不太清;初到燕地又不敢太张扬,藏起来就没看过。如今拿到烛火下细细地看,说是鹰符,其实只有一个鹰脑袋。但鹰首十分逼真,鹰喙锐利,鹰眸似有神,甚至连头颈上的羽毛纹路都清晰可察。

这就是权力的象征?

我用大拇指摩挲着它,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安?好奇?甚至是……兴奋?我那时还说不清。

(二十)

我偷偷摸摸来的时候,赵慕延正和一个小护卫围着炉子吃小火锅。他正一面吧唧着嘴,一面给小护卫讲着所谓「为夫之道」,未察觉身后已经站了一人。

小护卫眼尖,连忙放下碗筷站起来:「殿……殿下。」赵慕延嘴里还嚼着羊肉,回头一看,也忙起身,堆笑道:「微臣见过殿下。殿下怎的到这官驿里来了?可曾用过晚膳?」

我摘下风帽,寻了个地方坐下说道:「素闻京城中兵部尚书许大人和鸿胪寺赵大人惧内得很,怎么今日对为夫之道有了感悟?」我不是很能看得惯赵慕延的圆滑作风,嘴上时不时揶揄他几下。

赵慕延嘿嘿一笑:「那、那都是外传的!内人安顺得很呢,我说什么她做什么,连顶嘴都是不敢的。」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旁边的小护卫回国后不把今日话告诉他家的母老虎。

「行了,今日来,有正事。」我看了一眼护卫,他识趣地乖乖退到门外守着去了。「本宫出宫不易,此次是钻了旁人都以为我会安生修养的空子,尾随着雍霖才出来的。邓氏把本宫与你们分开安置,估计是打着提防的算盘。」

赵慕延清楚,我说的提防是什么。早在出发前,他们几个随行的鸿胪寺官员便得了密令,配合何瑛的统调,他琢磨着,估计是她手里有了什么东西。

本来使团送到人和东西后,休息个三四天就可以离开了。但下个月恰逢邓皇后五十大寿,又赶上燕国特有的安冬节,他们便又都留下来,等寿辰过了再走,这却阴差阳错地带来不少变数。

「李化呢?」我问道。李化便是那个李老头,使团的领队。

「李大人被薛翰林叫去了,说是下棋。」

我看了看低头恭顺回答的赵慕延,却对这件事没多说什么。

「那便先跟你说吧。本宫想去一趟青羽卫大牢。」

赵慕延大惊,随即反应过来:「殿下可是要去看那个逆贼?可这是在燕国,青羽卫的地盘,那邓皇后也话里有话,不让咱们提前见他,您想怎么进去?即使进去,又怎能不被发现?发现后又如何解释?」

「但是,你觉得,」我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他们会留他活着和你们回去吗?这么长时间,你能保证不出变故?你也说了这是人家地盘,到时候人没了,人家爱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你更没办法。」余光瞟见铜锅里咕嘟着的豆腐和羊肉,我不觉咽了咽口水。

「并且,」我换了个姿势坐着,离锅子更近了些,「你怎么就敢确定,那日死了的人,和牢里关着的人,就是我大陈谍网的叛徒?目前燕国的人告诉我们什么就是什么,我大陈的探子,本宫还一个都没见到。」

赵慕延愣住了,盯着何瑛看了好一会儿。不觉想到自己家里那个十岁的傻小子,若四年后他能有何瑛这个脑子,他老赵家真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正巧桌下摞着几个空碗,原是给官驿里其他人备着的,只是他们还没回来。我顺手拿起一个,又从菜盘里抄起一个勺子,伸到铜锅里,连汤带肉地舀了一大勺到碗里,一口口喝下去,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啊,白吃白喝就是香。

「所以啊,嗝,」我放下碗,「这事儿尽快安排。我不便出宫,你们进宫里来也不好说话,有确切消息了就托个可靠的人传话给我,胆敢走漏一点风声……」何瑛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微臣定为殿下效劳!但有差池,粉身碎骨!」

「行了行了。」我摆摆手,「还有羊肉片么?多来几盘。」

(二十一)

萧小米站在巷口的阴影处看了她约莫一刻钟。

那个早上傻乎乎和他撞一块、最后还倒打一耙的小丫头,竟偷偷溜出宫来了。此时正仰着头看醉生楼上的歌伎弹奏,风帽掉了大半都没注意,露出下颚和半个侧脸。楼上的烛光打下来,光影相错,映衬着她的脸,昏黄的暖光钝化了几分她神情中的疏离感。

听闻南地女子多柔媚,未曾想这个陈国公主眉间却有股英气。

「公子,已经办好了。」一男子悄声走近,站在他身侧,贴近耳朵低声说道。一抬眼,也看见了何瑛,讶然:「这……这不是陈国公主吗?」

萧小米瞟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早就知道她溜出来了吗?」

那男子摸摸头,不自在地晃了晃,腰间的羽毛形玉符闪了闪。「是,但……但没想到她来了这个地方。公子,怎么办?戳穿她,还是悄悄把她送回去?」

醉生楼,不是一般的声色之地。寻常青楼专迎男子,这里却是男女通吃。

此时那几个歌伎,正是几个弹琴鼓瑟吹箫的俊美少年。

萧小米看着她。敏儿已经拉了她无数次了,小脸都皱成一团,用宽大的袖子挡着自己。殿下好意思,她不好意思啊!何瑛却置若罔闻,只是把风帽戴好。等到一曲奏毕,楼下众人叫好,她也随着众人将半片金叶子扔上去,正好砸在那张琴上。弹琴的男子愣了愣,随即把它收进袖子,对前方虚虚一拱手。

「好人做到底。既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出来了,就再送她回去吧。」

男子正要领命退下,又听他说道:「顺便再把那个弹琴的查查。」

敏儿到了曲阳别院,觉得溜回来这一路格外顺利,不禁高兴地说:「太好了,殿下,以后咱们可以用这种办法偷偷溜出去了!」

「哪种办法?莫名其妙地被青羽卫盯着却又放行的方法?」我脱下风帽,坐下来,捧起姜糖水一口口啜着。冷汗渐渐被风吹干,我只觉得后背发凉。

看敏儿傻呆呆的,我叹道:「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直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遍,我还是难以入睡。盯着帘子里漏进来的一缕月光,我烦躁得一脚把被子蹬开。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需要好好捋一捋。

首先,早上那一出完全出乎意料……我默默地用被子蒙住头,心想,以后再看到那个萧小米,夹着尾巴溜墙根躲着走吧。

接着,昏昏沉沉睡了半天,醒来后雍霖和邓蕻儿来看我。邓蕻儿的话可以说是警告了,不要惹皇后看不顺眼的人。这一点我其实看得很开。寄人篱下难免受人制肘嘛,根据燕国目前的政局,还是要多刷刷皇后的好感,以后的日子才好过。雍霖叽叽喳喳说的那些,我只记得什么皇后寿辰,去年排场有多大云云。她又尖又快的嗓子实在吵得我头疼。

送走她们后,敏儿说七日不用去太学。七日光景,我倒是可以去很多地方,但从官驿回来后,我却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能察觉到回来的路上一直有目光追随着。

当年跟在姨母身边的生活让我变得格外敏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提心吊胆半天。没办法,皇帝爹忘了我这个便宜闺女,还有的是人想替他们主子解决了我这个祸害。

只是,我无法断定这目光里究竟有几分恶意。一直偷偷溜进了宫,这目光还跟着我。直到我踏进屋子,那种后背被人死死盯着的感觉才消失。

我第一时间想到了那青面袍。

这一点倒是我疏忽了。青羽卫是什么?燕国皇权的爪牙。之前在陈国时也有暗卫之类,但我从未在意,毕竟从小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此时在燕,我在燕帝燕后眼中就是需要提防的人,每日监视的青羽卫定然不少。若说傍晚偷偷溜出宫是耍小聪明得了逞,可晚上再回来,跟着泔水车畅通无阻,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是不可能的。

要么是有人能控制住青羽卫,暗中帮我;要么是青羽卫在帮我。

可能控制青羽卫的只有燕帝燕后,若知道我去了官驿,他们没道理帮忙,不把我抓起来就不错了。那是青羽卫?更不可能了,青羽卫我一个也不认识,第一天还被人家来了个下马威。

总之,我能确定的一点是,我被人盯上了,尽管不知对方是敌是友。

来到燕国这段时间,我努力一点点摸清这里的政局,可渠道少得可怜,多半是宫人们和雍霖嘴里的只言片语,其他人对我是绝口不提政治。如今皇后势大,老皇帝虽糊涂,但也没完全傻掉,还留了几个硬骨头牵制邓家外戚,其中就有薛夫子、礼部尚书和左丞相。但在我看来,这几个人平时也没什么实权,最多下个跪,磕个头,高喊几句:「娘娘三思!」和陈国的那帮老家伙差不多。

至于今天遇到的那个男子……我本也不是好奇这等风月之地,只是第一眼看到他时心中突然起了疑。这人和何承冀长得太像了,除了气质不像何承冀那般飞扬跋扈,那眉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陈国时,旁人常说太子随母像云云,我也觉得我俩没什么兄妹相,不过毕竟是异母所出,倒也没放心上。母后和魏淑妃不和,我也几乎不和魏淑妃走动,更不知道魏淑妃长什么样,只在宫宴上模模糊糊地扫了一眼,貌似是个美人。

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被一层层的关系越搅越乱。渐渐地,眼前的月光模糊、变暗,我也沉沉睡去。

(二十二)

陈国

陈帝刚刚下朝,朝服还未换,站在殿廊下,负手看着远处隐约连绵的山峦。

「陛下,北边刚刚送来的消息。」马公公在他身后止步,俯首恭敬道。

「讲。」

「静安公主近日……」马公公忽然有些难为情,心里暗道怎么这种事也要报上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来了月事。」

他逆着光,看不出皇帝的脸上是什么神情,只听得他说道:「舒宁快和康国公家订亲了,太子妃明年开春就要迎进宫了,承锦还小,我倒是把静安的婚事给忘了。」

马公公立刻跟道:「陛下日理万机,在所难免。且现今静安公主在燕,待四年后,公主回来了,再操持婚事也不晚。」

皇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就这一条消息?」

「还有。近日青羽卫放出消息,抓了我大陈两名眼线,并杀了一个,另一个关在大牢。可来报说,由于暗网线人失踪,现在我们也不能确定那两个人是谁,以及……」

「以及到底真是我们的人,还是燕国的障眼法。」

「陛下圣明。」马公公拱手恭敬道。

皇帝右手食指在栏杆上敲着,左手背在身后,眼睛依然望着北边的山。清晨深秋的风刮在身上已经很冷了,马公公正要提醒他要不进屋取暖或取件大氅来,忽地听得他说道:「传朕密令,遣丘山入燕,即刻启程。」

「喏。」

「等等,再给丘山带个话。」

马公公停下来,又近了几步听着。

「若钝,可弃。」

(二十三)

我第二次见到萧小米时,反应好了一会儿他是谁,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好小子,是个人物。

这个本该还在禁足的家伙,正坐在宫墙头上,悠哉悠哉地吃着柿子,吃得如此忘情投入,以至于柿子汁沾了一下巴。

彼时我正要到皇后处去,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被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下眼,抬头看去,却见是他。萧小米也一时没反应过来,用手背胡乱抹了抹下巴,眯着眼看了看我,似是也才认出来。

敏儿惊得说不出话,忽地想到上次我们相遇,怕我又被他轻薄了去,立刻上前一步把我挡在身后。

萧小米一笑,抬手指了指北边:「静安公主可是要到皇后那里去?你这是绕远了,从前面拐过去,向北一直走就到了,那条路更快。」

「我家公主向来走的就是这条路,要你指指点点?」敏儿语气不善。我安抚地拍拍她肩膀,对墙头那人道:「多谢殿下,本宫对这宫里的路还不太熟。」

萧小米却嗤笑一声,随手把柿子皮扔到墙头另一边:「可千万别叫我殿下,我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

呦,有意思。

我挑挑眉,道:「若无事,本宫先告辞了。」

「公主慢走——」最后一个字他拖长了尾音,一边说着,一边枕着双手躺在了墙头上,翘起一条腿,不再看过来。

我敛了表情,垂眸接着走。敏儿小跑几步跟上来,好奇问道:「殿下,怎的不走他说的那条捷径?」

「来路不明,信不过。」我毫不犹豫地走过了那个岔口。

「那咱要不要告诉皇后,这小子溜出来了?」

他能躲过禁闭,还大摇大摆地出来晃悠,想必不是第一次了,并且也是有点小手段的。

不妨卖他个人情,以后没准有用。

「何必管别人家的闲事。」

今日出门早,到了栖梧宫,只有皇后和邓蕻儿在。不过来得早也有来得早的好处。给皇后行过礼,我坐下来,嗅着杯中茶香,看着下面跪着的几个宫女,想道,能看戏。

邓蕻儿微红着眼圈,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半是委屈半是愤怒地看着那三个宫女。皇后一直垂眸玩赏着指甲,一言不发。三个宫女在下面跪着,头恨不得埋进地里,肩膀抖成糠筛。

「恰巧陈国的静安公主来了,本宫也不怕让外人瞧了笑话。蕻儿,你先说说,怎么回事。」邓皇后悠悠道。邓蕻儿便带着哭腔诉道:「姑母明察,侄儿去岁听诏入宫,只带了一个贴身婢女花芫,后蒙姑母体恤,又派了盈月和紫鸢来。这半年来,侄儿的住处就接三差五地丢东西,明天一个小花钿,后天一个珠手串……侄儿寻思着,横竖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兴许是年纪小的下人们稀罕,偷偷拿走了,便未曾拿此事惊扰姑母。可几日前,侄儿先妣留下的玛瑙佛坠子不见了,我这便坐不住了,一面自己仔细找着,一面差了花芫去查。花芫我是信得过的。可今日侄儿盘问,这三人皆百般推脱,花芫说是紫鸢,紫鸢说是盈月,争执不下,简直不把侄儿放在眼里。侄儿气不过,来姑母处寻个公道,也让静安公主评评理。」

我正听得兴起,忽然听到自己被拎出来,眨巴眨巴眼,默默坐直了些。邓皇后正要开口,忽听得外面通报:「雍霖郡主到——」

「我道是什么难题,不过是下人们欠管教了。」雍霖在外面听了个大概,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粗粗地行了个礼。皇后也喜欢她,笑着挥手让她坐了。

「那环儿可有妙招?」皇后笑问,余光却扫着垂眸静默的我。

「伯母,蕻儿,敢问这三人平时都执掌什么?」雍霖发话问道。

「花芫是我的贴身侍女,紫鸢是女官,管管日常用度和其他下人们,盈月平时替我给家里传个话,或者帮我整理课业。」

我听着她的话,细细看向那三人。离我最近的是花芫,脸上犹有泪痕;中间的是紫鸢,个头高大不少,比起委屈,更多的是愤懑;最那头的便是盈月了,自从她进来,一直缩着肩膀,看不清面容。

我好奇,稍稍歪了歪头,想看到她的脸,未曾想盈月像是感知到了一般,把头埋得更深了。

「如此看来,倒是都有嫌疑,并且花芫的嫌疑最大,盈月次之。因为这两人都有贴身接近蕻儿的机会。」雍霖的话音刚落,花芫的眼泪立刻又冒了出来,膝行几步,不住地磕头,道:「奴婢冤枉,奴婢真的冤枉!奴婢自幼跟在小姐身边,从府上来到宫里,自然知道老夫人留给小姐的坠子是宝贝,是小姐的命根子,拿奴婢的命都抵不上,又怎么会去偷啊!若皇后娘娘、小姐和二位殿下不信,奴婢…奴婢就……」说着,晃晃悠悠站起来。我心道不好,急急喊道:「拦住她!」两个嬷嬷立刻冲上去拽住她的肩膀,这才避免她触柱自裁。花芫被嬷嬷们按住后,失了魂般跌倒在地,泪还不住地往下流。

邓皇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何必呢,本宫又没说是你偷的。若你死无对证,反而给了本宫一个方便。」接着转过头去,问雍霖道:「你方才还说,还有谁的嫌疑大?」

「盈月。」

还未等皇后问盈月话,紫鸢先出声了:「娘娘,奴婢想斗胆先说几句。」

「放肆,娘娘问你话了吗?没规矩的东西,拖下去掌嘴!」一旁的嬷嬷厉声斥道。

这却让我觉得奇怪。即使为了维护皇后尊严和尊卑秩序,嬷嬷也不至于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并且嬷嬷未待皇后而先行发令,难道不也是触了尊卑吗?

邓氏却只微微一抬手,制止了她。嬷嬷有些紧张地看了她一眼。

「无碍,本宫倒想听听你要说什么。」

紫鸢谢过皇后,道:「奴婢原本在娘娘身边做事,如姑娘所言,去岁有幸服侍姑娘。奴婢愿以一家老小性命担保,我入宫以来从未干过偷鸡摸狗之事,挣的银子都是老实本分的血汗钱。若有一句谎话,奴婢立地被天雷轰死,来世入畜生道。」说道这里,她有些哽咽了,邓蕻儿也有些触动。唯独邓皇后还倚在美人榻上,垂眸数着手里的佛珠手串,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说起这坠子,奴婢倒是有些印象。」紫鸢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来了精神。我趁机又往前探了探身,想看清楚那个缩头缩尾的小宫女。除了她一直低着头让我好奇,我还从她身上得来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久远的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直在向我招手,喊我的名字。我不应该忘了这个人呀,可总像是隔着一层雾,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看也看不真切。

「奴婢记得,最后一次看见这坠子的时候是大陈使团来的那一日。」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都时不时往我这里瞟一下。「那日小姐和女眷们都要出席宫宴。奴婢和花芫正服侍小姐梳妆。奴婢亲眼看见小姐从梳妆盒里拿出那坠子,看了一会儿又放回了原处。随后我们便都随着小姐去赴宴了。五天后,小姐再找着坠子时,才发现不见的。」

呼,还好我只是充当了时间线提示。不然刚到这虎狼环伺之地,突然被人泼上一盆脏水可就说不清了。

邓皇后还是那个姿势,手里的佛珠慢悠悠捻到了最大的那一颗琥珀珠子。雍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问道:「那盈月呢?她当时在做什么?」

那个一直不让我们看清面容的小宫女闻言吓得一抖,直接跪伏在地上,颤声回答道:「奴婢......奴婢那时刚从采买处回来。」

刚刚一直旁观的邓皇后忽然睁眼了。她平日不笑时,嘴角就是向下的。此时我能感到她隐隐有些不悦,却依然端着礼仪坐起身来,头上珠翠稳稳地动都没动一下。

「打。打到她说实话为止。」

(二十四)

我从来没觉得喝一盏茶会这么煎熬。

殿外嬷嬷的巴掌声、呵斥声和盈月的惨叫声就这样成了邓皇后与我们拉家常的背景曲。

「瞧我这脑子,上了年纪就是爱忘事。还没问问瑛儿身子好些没。」邓皇后欠身看向我,面上的笑和蔼而得体,语调轻柔沉稳。确实像一位关心后辈的中年妇人。

如果没有耳边凄惨的叫声的话。

「回皇后娘娘,托您的福和郡主、小姐的牵挂,瑛儿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邓皇后欣慰地点点头。「现在这殿里头又没有什么外人。咱娘仨就顺便说说这事儿。蕻儿前两年便到了,往后有什么不便的,也可以去问问她。环儿这个大大咧咧的还没到,估计到了自己也不会明白过来。」

「哎呀娘娘,您净爱拿我寻开心。」雍霖撒娇般跑到邓皇后身边,作势往她怀里钻。邓皇后呵呵笑着把她拉着坐下。

「按照我朝与大陈的盟约,瑛儿往后要在我大燕待四年。这四年可是女儿家最好的光阴,委屈你了。」我忙起身行礼:「臣女自愿来燕,以结两国之好。有皇后娘娘这份心意,臣女感激不尽。」

邓蕻儿笑着插进话来:「姑母,侄女忽然想起,昨天表弟还提过,今年春闱选出了不少青年才俊。不如咱们好生挑一挑,给瑛儿寻个良人。」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邓皇后却笑骂道:「你这丫头,净出些混主意。瑛儿的婚事自有她父皇母后做主。若你日后坐上本宫这位子还这般乱点鸳鸯谱,看本宫怎么收拾你。」

我随着众人笑着,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陈国,回到了刚到母后身边的那段日子里。身居高位的妃嫔或官员笑了,下人们也得跟着陪笑;皇帝笑了,在场所有人也得跟着笑。即便你脸疼笑不出来,即便这个笑料的中心是你,你还得跟着笑。

没办法,因为位子上的那个人开心了,你不能让他不开心。

至于我们的笑是不是发自肺腑的......

醒醒,谁会在乎。

谁叫我们不是位子上的那个人呢。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嬷嬷捧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回娘娘,全招了。因着有外国使臣来访,宫里的采买物品提前几日就都备好了。那日采买处的人手全都帮着去准备宫宴了,那婢子一开始就胡说。她倒是嘴硬得很,最后没剩几口气才交代了是她偷的。这坠子一直让她贴身放着。」

「她可说为何偷?」

「还没来得及。」

我们都明白了这个「没来得及」的另一层意思。雍霖面上有些呆呆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敏儿自从盈月被拖出去就低着头一言不发,此时我能察觉到她连气都不敢怎么出了。

「罢了,横竖不过是见财眼开,起了贪欲。」邓皇后敲敲佛珠,算是给今天的闹剧做了了解,「蕻儿好好看看坠子,是不是那一条,可有什么缺损。待会儿让映秋再给你挑个踏实勤快的人,补了那丫头片子的缺。映秋啊。」那嬷嬷上前一步。「也给静安公主挑两个得力的婢子送过去吧。一个人服侍怎么行,并且本宫看那丫头也不怎么灵光。」

「我怎么不灵光了!殿下您说说,我要是不灵光,当年能被选来跟着您吗?」敏儿直到我们回到了别院,还在愤愤不平地絮叨着。我笑着踮起脚,摸了摸她的头:「好啦。敏儿是最聪明的小宫女,我在陈国就看出来啦。这样一来,以后不光有人陪着我们,也有人帮你分担了工作,应该高兴才是。皇后娘娘的本心是好的。」

好个鬼,今天一连串的下马威就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

隔墙有耳罢了,我说给那些青蚂蚱听的。

青蚂蚱是赵慕延给青羽卫起的外号,倒是贴切。只是不知那位理事大人听了会作何反应。

进屋后我让敏儿先去烧水,给我换身干净衣服。身上的这件早就被一阵阵的冷汗浸透了。趁屋里没人的空当,我偷偷翻出鹰符,死死攥在手里,冷硬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刺痛感让我杂乱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开始逐一思考今天的事。

首先,遇到了萧小米。此人是宫中的避讳,但不会是我当年那般毫无依靠的孤草。今日他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给我指了另一条路。那条路改日有机会看一看。

其次,邓皇后命下人责罚盈月,期间面不改色地关怀,怕是杀鸡儆猴。映秋嬷嬷派来的宫女恐怕又是眼线,得先探探底。

虽然我很想像今天的邓蕻儿一样,找个由头将二心的下人除掉,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先保全自身再说吧。

最后,那个没了的盈月。我定然见过她,虽然一直没看到她的正脸,但她的身形和语气都给我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如果这是我大陈在燕国的探子给我传递的信号的话......

那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

谈笑间便取了旁人性命,邓皇后不简单哪。今日这出戏,怕是为了敲打我上次偷偷溜出宫做的。只是以后该如何与赵慕延他们取得联系,又如何确定那个所谓的燕国叛徒的身份,难上加难了。

(二十五)

萧小米正躺在学堂外大槐树的枝杈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野草,闭着眼睛感受树枝间漏下的阳光,好不自在。

因为那个人的旨意,没有哪个夫子希望他在学堂上出现。可他实在好奇这些腐朽老儒会给这群血统纯正的中原娃娃灌输什么样的大道理,于是没事的时候便跑到这大槐树上,做个「树上君子」。

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样。学堂里传出来的不是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说教声,而是一个颇为年轻的陌生声音。

「薛夫子前几日染了风寒,所以让我来代为授业。」萧小米闻言倏地睁开眼,一个翻身,双脚像蝙蝠一样牢牢钩住树枝,整个人倒挂在树上,这样他就能通过打开的窗子窥见里面的景象,还不会被轻易发现。

「鄙人姓姚,名篆,字梦舟。今岁的探花,承蒙圣恩和皇后娘娘的青眼,任翰林修撰一职。」萧小米眯起眼睛瞧着正说话的那人。身形高挑,剑眉星目,倒是的确担得起探花之名。不过看上去还是挺年轻的,听声音岁数也不算大,怎么早早就留起了胡子。难道扮成老山羊的样子,也是翰林院一脉相传的规矩吗?

「殿下。」听到熟悉的轻唤,他双手一撑树干,借着惯性利落地翻身下地,刚刚被他钩住的树枝只是微微颤了颤。

来人一袭黑衫,不复平日里的青面织金袍,正是青羽卫理事路其。萧小米那日刚刚溜出禁闭的小屋,正等着他给自己回话,碰巧遇上了何瑛。宫道空旷,没什么可以用来隐蔽的,他慌乱之下窜上墙头,顺手薅了不知谁的院子里的一个柿子。谁料她还是看过来了。

这个方向,这个时间,这副打扮,肯定是去见那个老妖婆。但他也怕路其与她撞上,便「好心」地给她指了另一条路。

不就是会多绕一下御花园嘛,殊途同归。

好吧,他承认自己存了一点坏心思。

路其此番是来告诉他上次那个琴师的来历。那天有些事耽搁了,今天便和萧小米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平日里学堂除了王公子孙就是授课夫子,下人们都在门外的廊亭等候。这个时间院子里不会有什么人。饶是如此,路其还是示意萧小米随他走到隐蔽处,才压着声音告诉他。

「那人是醉生楼这两年才捧红的,叫念生,擅长弹琴。约莫八九岁被捡到了醉生楼,今年十九了。据说师从宫里退下的老乐师,技艺了得,现在更是被炒到了一曲千金难求的地步。」

萧小米仔细看着路其递过来的小像。这人确实眉清目秀,但也称不上什么难得一见的美男子。除此之外,他也看不出这人的长相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寻思着,屋子里的那位剃掉山羊胡子,没准比这个弹琴的好看。

难不成这姑娘喜欢这个样的?

「八九岁时卖了身。那他八九岁之前的经历呢?你方才说他是被捡到的,难不成之前是流民?」

路其为难地低下了头:「这......恕微臣无能。臣记得十年前淮河一带大旱过后大涝,将近一年的大饥荒,死了不少人。那一带的百姓几乎都逃难出来了,北上的就来了燕国,南下的就去了陈国。不过由于当年死难人数太多,两国边境管理几乎陷入瘫痪,大部分人估计是丢了户籍的。如果这个念生真的在当年北上的流民里,年龄倒是能对的上。只是他的出身就难查了。」

十年前。萧小米回忆着,他那时也是七八岁的光景,还在老太妃徐氏身边养着。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也说得过去。他对路其提到的饥荒有些印象,只记得当年老太妃带着他和宫中人一起念经祈福。过了段时日,宫里新进了一批人。有些人看着身子骨就不太好,还带着一口听不懂的陈国乡语。

「殿下,臣还有一事。」路其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青羽卫职使空缺已补。现在是王昭和姚篆二人负责。」

萧小米颇为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有些不确定地虚指向身后传来读书声的学堂,得到路其肯定的点头后,他失笑道:「乾元殿的意思?」

「是。」

皇帝老儿偶尔清醒时的安排,有时还真让他看不懂。

(二十六)

算来算去,还有十日就到千秋宴了。

千秋宴本是燕国皇帝寿辰的称法。但现在也可以被用来指皇后寿宴。因着邓皇后的五十大寿紧挨着燕国的传统节日安冬节,所以今年干脆两个节日一起办。燕国皇宫内到处都是紧张忙碌却热闹的氛围。采买的宫人们进进出出,一车车的宝货被运进来。宫中女眷们的身影也增多了,多是来探望的嫔妃亲眷。

邓皇后处更是热闹非凡。但因着我几次前去请安时,被在场的几位女眷毫不掩饰地讥讽了一番,邓皇后略带薄怒,站在国家大义的立场上轻斥了几句,又免了我这几日的请安。

」大陈使团过几日便要走了。静安公主多去看看母国的使臣吧。姑娘家家的,刚离了故土,肯定想家。「

谢过了邓皇后的好意,我几乎迫不及待地快步走回别院,吩咐敏儿和晓月帮我收拾一下出宫。

那日嬷嬷带来的两名宫女都是水灵麻利的。晓月和敏儿一起照顾我的起居,安雯负责帮我采买,或者跑腿传话。

其实小时候的经历让我没太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习惯」,感觉自己动手穿衣服倒比三四个人小心翼翼服侍着省事。是以她们两个的到来更多的是让我多了两个可以聊天解闷的对象。

「殿下,收拾妥当了。」敏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想和我一起出去看看此时燕国热闹的街景,不过,我还有其他的打算。

「好。晓月陪本宫出宫一趟吧。敏儿和安雯帮忙守着,万一有人来找呢。」

敏儿讶异过后失望地应了一声。也难怪,在她们来之前,敏儿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的。也正因如此,我才放心让她看着屋子里的东西。晓月闻言也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应了下来,扶着我上了备好的马车。

「哎呦呦,静安公主殿下,您竟然来了!」到了官驿门口,通传刚小跑进去,赵慕延这个老家伙就先一步三颠地跑出来,乐的仿佛见到了他亲闺女一般。紧接着是李化和其他陈国官员出来迎接。进去后先是好一阵寒暄,几个老臣或真情或假意地抹了抹眼睛,众人都在宽慰我远离母国的思乡之苦。

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其实陈国比燕国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燕国虽是寄人篱下的质子,不过好在掌权者端着面子,对我还是好吃好喝的待着。这里没有所谓的兄长骑在我头上打,没有所谓的妹妹冷嘲热讽,更没有在自己家里却像个外人的别扭感。

不过我也配合着掉了几滴眼泪。演戏嘛,应着情景大家都高兴。

没甚营养的废话过后,我示意李化借一步说话。

官驿虽然是个敏感地带,但碍于使团里也有武官,青羽卫还不至于胆大到天天晃到这里来偷听。李化将我引到内院,屏退其他人后,神色凝重地从袖中拿出一张薄纸。

「殿下,六日前清晨,臣在书桌上忽然寻得此物。这纸薄而不透,不会轻易起皱,是我朝瑾州专产的特殊用纸,专用于影士之间联络。」

听到这里,我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心跳也砰砰砰地快了起来。当时胆子再大,对于这类事情背后的牵扯也是有些怕的。但我知道,只要我在李化面前露出犹豫或退缩的情绪,就等于在皇帝面前宣告自己的无能。思及此,我镇定地接过了那薄薄的一张纸,每一个字我都看得格外认真,仿佛能从中发现什么线索。

李化继续补充道:「臣询问了所有武官,其中几位大人是军营出身,均没有察觉到那一晚有人来过内院。可见此人内力深厚,应是影士中的高手。我大陈的影士没有明显的官阶区分,而是在内部有一套划分。但臣也不甚清楚。」

纸上的字迹有些匆乱,但尚能辨认。「京中三人。安好。静候。」浅淡的墨痕下若隐若现地有一圈云纹。

李化还在唏嘘道:「当年埋伏在燕国的影士,少说得有三四十人,都是军营中的精锐和诚意归顺朝廷的江湖死士。谁料这邓氏掌权后,一手扶植起青羽卫,折损了我们不少影士。当年两国交战情报突然中断,而后甚至有假情报混入其中,让我军阵脚大乱。」

我皱着眉将纸投入香炉中,李化连忙抢在我之前拿起铁夹拨乱香灰。不一会儿,纸灰就和香灰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大人方才说曾经有假情报。那么,我们如何得知,现在京中的三名影士就是绝对忠于我朝的呢?」

李化愣了一下,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闪而过,但旋即眉头锁得更紧了。「殿下说的有理。可这样一来,我们岂不是又毫无头绪了?」

阳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罩在香炉上,镂空花纹中袅袅升起的浅淡烟雾被镀了一层薄金。我盯着缓慢向上游动的烟雾有些出神,李化也在一旁默默地盘着手中砂壶。

如果燕国影士全部叛变,那么这群人对于我朝而言是必须要除掉的对象,皇帝老爹再让我带着鹰符来接头,是没有意义的。

退一步讲,和燕国的青羽卫直属于燕帝一样,陈国的影士直接听皇帝调遣。这样一来,皇帝老爹对影士的底细应当比我清楚。按照他的性格,我来到此地必然是有用处的。凭我一人之力除掉三个高手简直天方夜谭。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明,这三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信赖,并且还和陈国保持着一定联系。我则需要先找到这个值得信赖的人,再商议后事。

但问题又来了。陈国使团的下榻处是公开的信息,所有人都有机会留下字条。这张纸可能是诚心接头的暗号,也可能是一个等着我们上钩的诱饵。

嘶,头疼头疼,脑子要长出两个了。

「殿下莫急。十日后是千秋宴,紧接着是安冬节,我们大概下个月初才返程。这中间的时日会有转机的。」李化缓言宽慰道。我也知道急不得,只得先将此事放一放。

「还有一事,老臣觉得得告诉殿下一声。」我点头示意他接着讲。「翰林的薛子平,薛年,现在也是殿下的夫子之一。臣和赵慕延他们在酒楼闲谈时与他偶然结识。听闻此人世代高官,颇得燕帝青眼,于是臣便有意和他接触。往来中得知,如今燕国朝政虽然看上去由邓氏把持,但燕帝对她也是提防着的。就像统调青羽卫一事,皇后的最高权限是调动两名职使,但唯一的一把手理事,只有燕帝才能调动。」

我眉头突地一跳,想起来第一次偷偷溜出宫时那道监视的视线。自打进入燕国以来,除了第一日在朝堂上见了一面病怏怏的老皇帝,其他时间都没见过面。一来是宫人们一直说皇帝龙体抱恙,不能有外人过多打搅;二来是皇后身边的嬷嬷也私下里提点过几句,说往后只需拜见皇后即可。这样一来,我倒是把这个老头给忽视了。

「此外,关于现今燕宫内的皇嗣。存活到现在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邓氏所出的太子,另一位便是胡人舞女所出的大皇子。」

「萧小米是最年长的?」这倒把我吓了一跳。这奇妙的长幼嫡庶关系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承冀和承锦,也不知四年后我归国时,他们两个会在什么样的位置上。

「是。燕帝还在潜邸时,正室无所出。一次漠北柔然王庭进贡了一队舞姬,大皇子的生母便在其中。后来燕帝登基时,原正室已经病逝。邓氏的表姐原是大皇子的奶娘,机缘巧合下燕帝便结识了新寡的邓氏。邓氏和燕帝感情甚笃,当年诞下三个皇嗣,都是生下来还没满月就夭折了。好不容易生下太子,邓氏便被封为了皇后,可惜这个孩子还先天有疾。唉,该说是造化弄人,还是天佑我大陈呢。」

我紧接着追问道:「那关于大皇子的具体身世,薛年可曾说过其他?」

李化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除了他生母来自柔然,现在在宫里无权无地位,其他的倒未曾说过。毕竟这位大皇子的身份有些敏感。听闻这位邓皇后行事狠绝,燕帝年轻时宫中莺莺燕燕少说近百人,可竟没有一个子嗣存活至今,燕帝也没有多过问。当年大皇子在太妃宫中长大,再加上有一半胡人血统,估计日后难登大宝,所以邓氏也未对其下手。」

可我总觉得还有哪里被我忽略了,萧小米能长到现在,难道真的纯粹是因为他非「正统」吗?

「不过,臣这几日琢磨了一下。」李化的话突然让我意识到之前我忽略了什么,「燕帝再身体孱弱,邓皇后再如日中天,在燕宫里,皇权才是那个决定一切的。薛年等人是朝堂上牵制邓氏的棋子,那么,臣私以为,大皇子的存在,背后未必没有燕帝的授意。」

对了,还是燕帝。

皇权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可以让我从降生之始便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可以让我一下子名正言顺地回到中宫,也可以给我带上家国大义的帽子,让我千里迢迢来当质子。同样,它能让邓皇后从深宫里走到朝堂上,让萧小米在众人的嘲讽与白眼中还能安稳存在于燕宫中。

看来,得拜见一下这个老头了。

(二十七)

朱雀坊和陈国的攒金坊一样,都是紧挨着皇宫、临着皇城主路、家家户户是高官显贵、富商大贾的黄金地段。可青羽卫的大牢就设在此处。每当家中孩童啼哭不止时,大人们就会吓唬道:「噤声!小心吵醒了地下的恶鬼,半夜过来抓你!」

饶是大牢建在了黑黢黢的地下,人们总能既害怕又带点刺激地谈论起自己在半夜三更听见了犯人的惨叫。

姚篆不这么觉得。他白天也在学堂听见了小孩们神神秘秘地说,听见了晚上那个陈国探子被用刑时的惨叫。这帮小孩儿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善良,刻意当着人家陈国小公主的面说,还偷偷看她的反应。姚篆干脆又给他们留了几篇字帖,看着几张皱起来的小脸,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仁师。

令人感到神秘且恐惧的事物,总能在添油加醋过后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姚篆作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士,倒是很乐意看到众人谈论起他们时的表情,极大地满足了他的乐子人心态。不过小孩们说听见了陈国探子的惨叫就纯属胡说八道了,他得给一点小小的惩罚,让他们不能养成造谣的坏习惯。

谁叫那所谓的探子的嗓子,是他亲自拿焦炭烫坏的呢。

深夜的地下监牢依然有许多人在进进出出。小卒见到来人一身青面织金袍,赶紧低头哈腰地打开了一扇又一扇厚重的铁门。浓重的黑暗和刺鼻的腐臭味一齐扑面而来,小卒殷勤地拿起油灯要给来人引路,来人却挥挥手,示意不要跟来。小卒又连连点头退下。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敢抬起头来正眼瞧过一次来人。

油灯的光亮映出地面上一滩滩液体。他缓步绕过了这些血污,走到了最深处的一个牢房前。透过布满了铁锈和血迹的栏杆,他可以看见水池中一个模糊的人形。

他打开牢笼,转动机关。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水池中的死水被尽数排干。他捡了条还算干净的道走过去,蹲下身子看着那还吊着几口气的陈国探子。

「喂,好久不见。」

听见这声音,浑身血污的人挣扎着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他,尽管他的眼睛已经半瞎,嗓子也被烫坏,可他还是含混着模糊说道:「叛徒......骗子!」

「哎,别这么说。」姚篆声音里带着笑,「对于你而言,我是叛徒。可对于我一直忠心的组织而言,我可从来没有背叛过呀。反倒是你,给你机会你不懂得抓住,还害的旁人惨死。」

那人死死盯着他不言语,姚篆接着说道:「听闻半个月后,陈国使团就要返程了。你可是要跟着他们走的,还能见识到陈国的风光呢。不过,没准你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那人再次被激怒,发出的声音低沉暗哑,却始终像被棉花堵住一般,调子高不上去,音节也连不成话。姚篆朗声大笑,空旷的水牢里回荡着他的笑声,不远处的其他牢房里传来不安的锁链声。

「好好享受最后的几天吧。姚篆。」

最后一句话散佚在倏然涌入牢房的水声里。层层铁门后的监牢再次陷入无边黑暗。

(二十八)

还没等到我想法子见老皇帝一面,另一事又让我头疼起来。

上次我在官驿临别时,老赵又忽然神神秘秘地和我悄声说道:「殿下身边这个新来的小宫女,臣瞅着挺眼熟。」我赶紧拉了拉他袖子,和他做口型「查一下」。

上次被邓皇后借邓蕻儿坠子一事暗中敲打时,我一直难以忘记那个莫名熟悉的小宫女。直到有一天,晓月趴在地上帮我找不小心滚进床底的珠子时,我忽然惊觉她的身形和那个早就死翘翘的盈月格外相似。但当她直起身时,又没有那么像了。我对盈月的印象只有那天跪伏在地上的身影,所以也担心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故而没有打草惊蛇。

在随后几天的接触中,我有意地多和她接触,观察她的眼神和表情。我幼时人交谈时,习惯盯着对方的眼睛。因为小时候走神的毛病被姨母眼神斥责过好几次,她便用手势教给我听别人说话时要看着他的眼睛,这能让我专心致志地听进对方的话,同时也让人觉得我在认真听。回到中宫,我便弃掉了这个习惯。我开始逐渐意识到眼睛是最能暴露人内心想法的,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心口如一。看着他人眼睛会读取到对方的内心想法,可他们的话落进自己的耳朵,便都成了谎。我曾在母后说着不舍时看着她的眼睛,可我看到的是不甘。我也曾在舒宁给我送别是看着她的眼睛,可我看到的是幸灾乐祸。

算了,何必让自己不舒服呢。

不过在这里却是一项有用的技能。

频繁眨眼,眼神左移,有点心虚呢。我收回了视线,临时做了让她陪我去官驿的决定。走出内院前我便嘱托李化查下这个「晓月」的来历,谁料赵慕延误打误撞地帮了我一把。

「您那天回去后,我就可劲儿想啊,想我在哪儿见到过这人。」再一次来到官驿时,李化带着几名官员去谈两国通商了,赵慕延将我和敏儿接引到上次吃羊肉锅子的地方。「您猜怎么着?突然之间,我就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即便她换了张脸、矮了个头我也能认出来。」

我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他终于不再卖关子,直入正题:「臣不敢断言,但臣有七成把握,这是安平侯的那个小妾。」

「啊?」饶是平时不敢参与我们谈话的敏儿,都和我一样发出了疑惑又讶异的声音。

我和安平侯一家的唯一接触便是季炎泽。这位安平侯便是让皇帝老爹一直忌惮的存在。陈燕之战安平侯麾下的季家军是主力,战后兵力折损了不少,因此我也曾疑心过父皇是不是在借燕国的手折掉他的羽翼。至于妾室,我曾在御书房听父皇和冯公公闲聊时提起,他要给安平侯赐妾,安平侯却拒绝了,父皇背地里笑骂此人老狐狸,未曾想这小妾终究还是进了季府。可我从未见过季氏家眷,为何也对「晓月」感到熟悉呢?

赵慕延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发现:「这小妾我曾听老侯爷唤她玉奴。说是和燕国打仗的时候,老侯爷和世子误入包围圈,被困了五天五夜。这玉奴是当地乡民的女儿,在这期间悉心照顾老侯爷,战后老侯爷就把她带回府了。」

很俗套的剧情。敏儿偷偷插嘴道:「这路子在话本子里都用烂了。」

「嗨,谁不喜欢对自己温柔小意的水灵姑娘。欸不对不对,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啊,殿下回头千万别和我家那口子说漏了。」我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后来安平侯府摆了庆功宴,好大的排场,请了朝上所有官员。太子都特意去露了个脸。席间我们就看见这玉奴前前后后地侍候老头子。殿下,您要知道,一个人无论他的容貌身形声音再怎么变化,除非他受过极重的伤,否则他走路的步态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就像每片树叶的经脉各不相同,人的步态也是独一无二的。」

说到这里,他颇为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在下不才,母家的族兄是刑部的。臣打小就爱听他讲怎么辨别那些易过容的犯人,耳濡目染地也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当年那名小妾走起路来的步态,和这个小侍女如出一辙,惯用脚尖先着地,且右臂的摆动幅度远远小于常人,就像是夹着什么似的。臣觉得这八成是一个人。」

「可......可安平侯家的小妾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还变了样子藏在殿下身边?」敏儿已经被这一连串的信息打蒙了,眼睛里的迷茫几乎要溢出来。

「别着急呀。我又花钱托人打听了一下这个晓月的来历,可只说她是十年前随着逃难的流民北上到了燕国,被一家农户收养。后来农户家的儿子要娶妻,他们这才把养女送进宫,想着补贴家用。」

这更令我头疼了。「晓月」这个身份干净得找不出错,「玉奴」那个身份让我无从下手。

就在我对这越来越杂乱的线索挠头时,千秋宴的大戏,开场了。

(三十)

陈国 安平侯府

藤条一下下抽打皮肉的声音从后院传来,伴随着一两声闷哼。院外候着的下人们都悄悄做苦脸状,仿佛老侯爷抽在小公子身上的藤条也疼在了他们身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刚刚从宫里回来的世子季炎策一进家门,听见母亲的哭诉便匆匆赶来,解下的大氅顺手塞给了一旁的妻子言氏。院外围着的下人们仿佛看见了救星,连忙让出一条道来。自幼看管公子们的马婆子跟上去解释着前因后果:

「这几天小公子就嚷嚷着为什么老爷要附和两国交换质子,说这是辜负了无数将士的糊涂决定。还说要送也不该送个嫡出的大公主。今天更是说,他就非静安公主不娶了,非得等人家回来。哎呦,真是作孽啊。您也知道上个月韩大人过来有议亲的意思,小公子这不是打了两家人的脸嘛……」

季炎策急匆匆踏进内院,只见幼弟跪在地上,赤裸的后背上鞭痕和旧疤交错,斑斑血迹格外刺目。老安国公打得有些喘了,却依然攥着藤条。父子俩就这么气呼呼地对峙着,谁也不肯松口。

他几步走过去,撩袍跪在季炎泽身旁,道:「二弟年少莽撞,惹父亲恼火,我作为长兄也有管教不当的责任。请父亲惩罚。」

「没你的事儿!都是老子自个儿做的孽!」安国公季坪想抬手再打,可看见小儿子一后背的伤,终是不忍心,只得恨恨地将藤条抽到地上。

「当年要不是我有意安排你和太子多接触,你也不会天天往宫里跑,更不会认识那个什么扫把星,到现在……都是孽祸!」

季炎泽依然沉默不语,紧绷着下巴,像一块沉默的山石。炎策见父亲的火气消了些,便琢磨着赶紧把今日在宫里听来的正经事说给他听。

「父亲,今日儿子进宫听闻一事,虽尚不确定真假,但儿子想着,还是先告诉父亲为好。」

季坪这才想起来,身为季家军少将军的大儿子今天进宫述职去了。孽子虽然气得他牙根痒痒,但也得先放一放。他招手示意大儿子随自己进屋说话,季炎策却道:「儿子觉得,这件事让二弟听听也好。」

季炎泽一愣,原本倔强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已经进屋的季坪不耐烦地从外面怒吼一声:「滚进来!混账东西!」他才在大哥的搀扶下,第一次踏进了季家内院的议事书房。

「……大概就是这些了。这都是冯大监的干儿子黄二私下里告诉我的。」季炎策说完时,屋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其间,季炎泽几次想打断都被他摁了下去。季坪听后,缓缓喝了口温水。

「你说,几年后,回来的公主,不一定是去的时候的公主?还是皇上默许了的?这老东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季坪和皇帝斗了大半辈子,一个防着被抄家灭门,一个防着被篡权夺位。要不是到了季坪这一代没有女儿可以送进宫,季家的势力还可以在前朝后宫里扩大一层。

因此,他对质子是哪个宗室女并不关心,毕竟就算和自家沾亲带故,也是出了五服的远亲戚,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上的顾虑。他在意的是,皇帝老儿是不是要让这个质子去干什么。

影卫的存在,他是早就知道的。历朝历代都会有一支独属于皇帝的爪牙,专门在暗处盯着这些天子脚下的人。

陈燕一仗,打得着实费劲了些。往日里朝堂文武官员的矛盾在战时尽数体现。互相扯皮,互相推诿,能打赢了才是意料之外。不过让他感到蹊跷的是,一向高效率的影卫竟然传来了假情报。折了不少兵将的他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皇帝的手笔,同时也怀疑这次的互换质子会不会和在燕国的影卫有什么关系。

「爹,我……」一直被摁住的季炎泽终于有机会出声了,季坪不耐烦地喝住了他:「还想说什么混话?没听明白吗,那小丫头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你这几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敢偷摸出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老爷!老爷!玉夫人临盆了!」

婆子的声音忽地响起,季炎泽的愤怒不再吸引屋内两个人的注意力。季坪和季炎策急匆匆赶往别院。

只听得下人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接生婆子的指挥声,女人的哭喊声,昏黄的烛光和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感官。季炎策下意识地想跟着父亲跨进院子,却被妻子言氏一把拉住衣袖,他才如梦初醒般收回了腿,随其他人在外面候着,眉间依然隐隐露出焦急之色。

在场每个人的心都被屋里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揪着。季家夫人不住地叹气,季炎策几次想踏进院子,都被妻子死死拉住。直到屋子里的女声渐渐低了下去,直到沉寂了片刻,又响起婆子悲恸的哭声:「玉夫人没了……」

今夜的季府注定无人入眠,没有人敢在悲伤欲绝的老爷面前露出其他神色,自然也没人有心注意到,一向内敛的言氏悄悄松了一口气。

(三十一)

「敏儿,你们已经弄了半个时辰了,我脖子都快断了。」

今夜就是千秋宴。燕宫上下喜气洋洋,各家女眷费劲了心思打扮,敏儿她们也不例外。从我一起床便开始折腾我的头发,各种花样试了个遍。我感觉我那几根少得可怜的头发不日就将成为无根之草。

「快了快了,我的好殿下再忍忍,今晚可不能丢了咱们陈国的脸。」敏儿扶着我的头,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

「还是刚才那个发型吧,殿下的小脸都快被盖住了。」

「可我觉得我是大脑袋……」

「不行不行,刚才那个太素了。我觉得第一个好看,也能插更多簪子。」

「可是会好重的……」

她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我似乎根本就插不上嘴。

「咦?好像有人来了。」我们都还没听到动静,盈月这个尖耳朵便放下了手中篦子,笑着去院门迎接。

「殿下万福。」原是邓皇后身边的映秋嬷嬷带人喜气洋洋地来了,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呈上了一盒东西。

「娘娘念着殿下呢,托老奴带来九凤银钗一副。殿下可莫要推脱。」我连忙谢过了她,映秋道:「老奴还得去各府上呢,就先退下了。」

看着映秋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我才回了屋。敏儿她们三个早就叽叽喳喳地围着那副银钗聊上了,看见我进来,便又把我摁在镜子前折腾头发。不过这次她们终于就第一种发型达成了一致,因为她们要把这六根钗子都别我脑袋上。

多年后,当我一次次驳回户部方案时,最终觉得还是第一个恰当。尚书拿着我的批复敢怒不敢言,我忽然想起了少时梳头的这一段,不由得有点心虚地别开了视线。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千秋宴的排场让我忽然隐隐意识到了陈国战败的真正原因。

且不提宴上的衣香鬓影,轻歌曼妙,珍馐玉馔,象箸银盏。单是接引我们到座位的女官、唱诺的黄门和布菜的宫女,都是本本分分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挤眉弄眼地向我偷偷讨要些碎银子。整个宴会仿佛一台做工精良并运转良好的织布机,正一点点编织出燕国治下的图景。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回到中宫的第一顿饭。名义上负责照看我的嬷嬷把我带到座位上后,仍然站着不走,趁着母后和父皇闲聊的空档向我伸手。彼时我还不懂宫里的「规矩」,愣愣地看着那只粗手不耐烦地扇动着,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戏。最后还是敏儿给了她点碎银子,帮我打发了她。

从此,每每有类似的场合,只要我看见宫人们赖着不动或者抬胳膊做伸手状,便想也不想地丢给他们几块碎银,得来几句便宜的吉祥话。有的年老的宫人看我平日里不招主子待见,还会嫌给的少,嘴里不干不净地墨迹几句才痛快。

我当时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默默催眠自己这就是正常的。直到看到燕国的千秋宴,我才觉得兜里备好的碎银或许根本就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三十一)

姚篆在这里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了。

他又在官驿处留了张字条,要持鹰符者宴间来漱园见面。临走时还给睡相不太佳的李老头子掖了掖被子,没办法,他总是那么善良。不过第二天老头被用短箭插在床头的纸条吓到了……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他今天像模像样地穿上了翰林院的官服来赴宴,临出门时被另一个职使王传看见了,笑他人模狗样。他心里暗笑,啧啧啧,也不知道昨晚是谁在皇后的寝宫里学狗叫呢。

来人了。

他瞬间警觉起来。多年的严苛训练让每一名影卫都能听声辨人。他发现这脚步声里不止一人。两轻一重,一前一后,后面的脚步最轻,离前面的二人尚有一段距离。

不应该啊,这个时候宫里上下都在忙活宴会。除非像他一样得干点啥见不得人的事,否则跑到这荒处做甚。

马上他就明白了,的确是见不得人的事。

一男一女,干柴烈火,也不怕大晚上的冷风,全靠激情加温保暖。姚篆莫测地笑了笑,打算偷偷溜走,给这对野鸳鸯留点个人空间,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了愣在那里的陈国小公主。

平日杀人不眨眼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造了什么孽一般,两步并做一步地跨过去,抬手捂住了小公主的耳朵,并顺带着把她转了个身。

「姚夫子?您也来赏月吗?」

他默默地看了看头顶阴沉沉的天空,觉得这丫头有点聪明,但不多。好歹没有上来就问他怎么也在这里。

只是此情此景,此处不合时宜的背景音,让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回什么。

「夫子?那边发生了什么呀?我们是不是过去劝劝架?」

小祖宗你可别开口了,他恨不得多长出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长这么大还没常识吗?突然间,姚篆想起了她的经历,好像,还真的没有教养嬷嬷告诉她这些。

倒也怪可怜的。

他拍拍她肩膀,示意去另一个地方说话。小姑娘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来。

七拐八拐走到一个乱石堆前,也听不到那令人尴尬的声音了,姚篆才来得及正眼看她。小姑娘今天也是盛装出席,头上那看上去就不轻的六根凤钗,瞅着着实眼熟。只是一时间他也想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便没太在意。

现在是宴席间的空档。高官女眷陪着皇家吃了饭,看了舞,待会儿就要去登城楼,接受百姓的祝福,并且向城下撒铜钱,称作「分礼」。此时女眷们忙着和皇后套近乎,官员们忙着给皇帝献殷勤,过一会儿才会一起去城楼。

姚篆直接开门见山地说:「官驿的两次消息是我留下的。我是目前燕京城中所有影卫的负责人。」

何瑛眨了眨眼,斟酌着开口道:「夫子何意?」

戒心够重的,他觉得这个小丫头有点超出了他的预期,不过他依然打算直话直说,毕竟解释反而显得可疑。

「这次他们带不走那个囚犯了。燕国会派人在今夜就杀了他。」他看见何瑛面色沉了几分,仿佛依然在判断他话语的可信度。

「此人可还有什么用处?」

他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不过依然从善如流地应道:「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笑话,处决囚犯还是他亲自跟路其申请的。他巴不得这个家伙在燕国就闭了嘴,省的成为自己的把柄。

「那再好不过。」此时何瑛似乎已经相信了他的接头人身份。他便接着说:「我此次约殿下出来,还有另一事需要告知。」

何瑛皱了皱眉,但没有打断,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十年前影卫在燕国正式建起了情报网,负责为陈国搜罗信息。但三年前,我等才被派来京城。名义上仍是收集情报,但还有另一事,便是寻找太后的第三子。」

(三十二)

多年后,我大婚之前,宫里嬷嬷才真正把那些事情教给我。我不自觉地想到漱园看到的那一幕,每想起一次就要在心里把姓姚的骂个百八十遍。

宴席上我作为外国使臣,与李化他们同坐一处。刚落座,李化便急急拉住我,表面上与我寒暄,实际上把第二张影卫字条偷偷塞到了我手里,并悄声交代了它的来历。

今晚人多眼杂,的确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但为了防止掉进燕国的圈套,我刻意没带鹰符。如果真的是接头人,那他看见我便知道来意;如果不是,反而还在我身上发现了鹰符,那我接下来几年的质子生活想必是不会好过。

趁着众人互相巴结,等吉时登城楼的空档,我让李化他们帮我打着掩护,自己一个人悄悄来到了漱园。这地方听着不错,但实际上是个荒园子。听闻好几年前死过不少人,宫里便道是闹鬼,此处便渐渐地破败了。

不过依我看这里和岫瑕宫不分伯仲,简直让我有种回家的亲切感。

当然,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情的话。

起初,我甚至误以为那两人便是与我接头的。但也没有上去打草惊蛇,只是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我看见俩人热情地抱到一起,热情地说着话,热情地开始……突然有个人猫着腰冲过来把我转了个个儿,还捂住了我耳朵。那双手上应当有不少茧子,磨得我耳廓有点疼。

我觉得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身后这人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他刚刚冲过来时我一眼就瞅见了他标志性的小胡子。于是我试探着问了句话,但他回我以沉默。

他手掌再大也不能完全遮住声音,何况背后那俩人的动静越来越响,还伴有哭声。我本着看热闹的原则再次试探地问了一句,谁料他直接压着我肩膀把我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和平时上课弯弯绕绕的讲话方式截然不同,他今天倒是单刀直入。但我不能被他带着走,只能先装傻一阵。见他并未急于自证清白,我反倒放心下来。

只是他话语里的措辞……好像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直到我听到他说「太后第三子」。

「太后的第三子?」我有意把重音放在了前面,得到了他的点头肯定。

这就有意思了。

这位皇奶奶不怎么出来,出来也不怎么乐意见我,所以我对她印象不深,所有了解都来自母后和宫人们的闲谈。母后和她的婆媳关系比较糟糕,所以不太乐意提起她。宫人们,尤其是老一辈的嬷嬷,还是比较爱说这些宫廷秘辛的。小时候我经常趴在宫墙根下或杂草堆里,听偷闲的宫人们嚼舌头。

皇帝老爹的老爹,就是我的皇爷爷,和太后一共就两个儿子。但父皇从小就身体孱弱,先帝以祈福为由,将他送到道观里养到了十二岁。而小儿子,也就是敬王,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所以感情更亲厚一些。传言当年老爹夺位的最大阻力不是自己的弟弟们和父皇,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因为这个,晚年的先帝和太后关系很冷淡。先帝驾崩后,太后没有什么悲痛的表示,转头也搬去了道观,说是要给自己的小儿子祈福。

不过嘛,姚篆说是太后的第三子……老太太玩的还挺大啊。

姚篆看出了我欲言又止背后的话,接着道:「陛下让我们找到他并且好好带回陈国,以宽慰太后多年的骨肉分离之苦。」

啊,原来不是干掉这个人。

但我总觉得皇帝老爹还憋着坏水呢。

「那你们找到了吗?」

「目前大概找到了一个人。但还没有十足把握确认。」

「所以,和找这个人有关系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道:「影卫的大量折损和,叛变。」

(三十三)

姚篆不觉得把这些秘密告诉她有何不妥。一来她就算为了自己保命也不会出去宣扬,二来,一个将死之人能有多大威胁。

皇帝老儿给他的亲笔传信是,先看看这丫头中不中用。不中用的话就让丘山顶替上,横竖四年后公主长什么样子大家心里也不清楚,何况丘山还会一些易容之术。

但在他心里,这就等于找机会废掉小丫头,让自己人坐上那个位子。毕竟都是影卫,他又是目前影卫的头,这样更好办事。

他本以为几句信息量巨大的话便能砸得小丫头晕头转向,没想到她却句句出乎他的意料。

该说不愧是何家出来的吗,和她爹她爷爷一个德行。

那更得在她羽翼未丰的时候除掉了。

「可以这么说。」姚篆斟酌了一下措辞,「此人当年是在太后母族姜家的掩护下逃出来的。因此我们与他周旋,也是在和姜家周旋。」

姜家是陈国的一大外戚势力,说起来也算是小丫头的外祖家。当今太后是皇后的姑母,姜家的当家人是陈国的柱国将军。不过听闻这几年姜大将军沉迷佛法,对朝政之事参与甚少。此次陈燕一战,姜家竟然愣是没出兵,还站在了主和的那一派。

想必小丫头对这个外祖家不甚亲厚,没什么反应,甚至好像还在思索姜家的关系。他好心提醒了一句:「姜大将军也算您的外公。」她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那…可是姜家的哪个公子?」他知道她想说「情夫」。但毕竟是个小姑娘,这俩字就跟烫嘴一样,被她囫囵带了过去。

他忍着笑说:「不是姜家的公子。是先帝的一位兄弟,死了七八年的建安侯。当年还是建安王,可惜荒淫无度,被三番五次地弹劾。陛下为平息众怒,才把他贬成了侯爷,可是没过几年就死了。」

小丫头微微垂着头,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些东西。姚篆也不急,静静地陪着她。忽然觉得这小丫头也怪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被踢到异国他乡,没准哪一天小命就没了。

但这又与他何干?横竖他的同情一分都不想给何家人。

我有些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宫中,随着众人一起登了城楼。

刚刚姚篆的话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大到让我觉得我好像不日就将成为炮灰,带着这些秘密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李老头关切地看了看我,我轻轻嗯了一下,他便知晓已经找到了接头人,再回去和老赵他们拼酒都高兴了几分。几杯过后,老赵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悄悄跟我说:「殿下且看那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看见对面的柔然使臣在和帝后说着什么,时不时抚掌大笑。那几个人打扮虽然华贵,却满脸凶相,我一开始便没太敢正眼瞧。

「这几人正跟燕帝攀亲戚呢。说现在的大皇子也算他们左贤王的外甥,想这时候见见他。」

「呦,你耳朵够好的啊。」

「哪里哪里。」他摸着鼻子讪笑了一下。这的确有意思了。且不论燕帝想不想认这门子亲戚,今天可是邓氏寿宴,这不摆明了给她找不痛快吗。

只可惜我们的位置在斜后方,夜晚的灯影模糊,我看不清帝后的表情。今夜燕国朝野说上话的都来了,唯独看不着这个萧小米。或许是他自己也不想来讨个没趣。

「你再听听,他们又说什么了?」

(三十三)

不过这回却不用老赵再给我转述了。因为他们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我身上。叽里咕噜一通后,邓皇后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竟也跟着笑了笑。

这时候老赵又发挥他作为鸿胪寺官员的优势了:「他们说公主您气质典雅,容貌动人。不过他们好像认错了,说您是燕国的公主。」

这也难怪。燕国陈国虽说是两国,可祖上毕竟是一家的,说到底还是同族。再加上我戴着邓氏给的九凤银钗,不知情的人认成燕国人也可以理解。

不过,柔然使臣来之前真的没做过功课吗?还是说,他们想给我们也添添堵呢?

李老头显然想到了后一层。起身回礼道:「左贤王阁下说笑了。这是我大陈的静安公主,来燕国为的是两国交好。」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应该是萧小米的便宜舅舅了。高目深鼻,胡子和头发连成一片,典型的柔然人长相。柔然人我也见过几个,可从来没有像他这样长的这么令我不舒服的。他意味不明地看了我好几眼,搞得老赵都有点生气了,老母鸡护崽一般把我往身后挡了挡。

「都说中原的土地肥沃,江南的气候养人,这话果真不错。」左贤王一开口,竟是有些生涩的官话,「我汗帐的男儿们也想有一天亲自去江南看看,是不是南方女子都是公主这样的美人。」

话音刚落,气氛陡变。刚刚还喧闹的城楼瞬间寂静下来,丝竹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只能听见人们压抑着愤怒的私语声和兵士们警戒的金甲碰撞声。

嚯,一番话两边都得罪了。

这去江南可不是听上去那么简单,汗帐男儿去了就是柔然铁骑踏入我陈国疆土之时。而柔然要到陈国,必经燕国,可见这句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有那么一瞬间,在场的陈燕两国人隐隐约约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致。

其实我最近便有耳闻。燕国虽然与我国就边境问题尚有纠纷,却仍同意立下合约,就是为了腾出手来准备北边的战事。一方面,哪一个国家都不想南北两面被夹击;另一方面,陈国物产富庶,燕陈两国贸易中粮食是大宗。前些日子李老头就是为了陈国粮食卖到燕国去进一步谈判的。若他们要和柔然人打仗,必定要用到大量粮草,到时候和陈国的关系必须稳定。

眼看着气氛剑拔弩张,方才一直窝在躺椅里假寐的燕帝忽然睁了眼。老头今天看着有些精神,他抬手示意邓皇后靠近自己,随侍的大监也凑了过去。

「是不是快到分礼的时辰啦?朕听着下面的人是越来越热闹了。」

上面的人也挺热闹的,我心想。城楼下的确人渐渐多了起来,维持秩序的兵士不断喝止着,也难挡百姓们往前挤的热情。

大监点头称是,随即招呼人准备开始。刚刚的微妙气氛仿佛也经这么一打岔就过去了。左贤王等人好似什么也没说过,照旧和身边的燕国大臣谈笑。众人也不想拂了燕帝面子,纷纷起身接过宫人们准备好的铜币,预备着等帝后「分礼」后再撒下去,沾点彩头。

我没想到宫人手里的铜钱盘子还能传到我们这里。老赵兴致勃勃地抓了一大把,又把那些绑着红绳的铜钱塞给我一半,嘴上说着:「殿下也跟着热闹热闹。这老天爷的福气可不管你是哪国人,」

忽然传来阵阵鼓声,由远而近,雄浑低沉,像是宫里奏乐用的礼器。随着鼓声渐渐临近,城楼下的人声也渐渐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着什么。

我看见边上的鼓手以最后一记鼓槌结束了这段开场乐。一声落下,城楼上下皆静。燕帝在邓氏的搀扶下慢慢走到了墙边站定。说是站定,不如说是他大半个身子倚在皇后身上。

紧接着,这二人拿过一小把红绳铜钱,同时抛向空中。

「嘉禾既定,长顺永安。」

那几枚铜钱随着祝语落下,旋即是沸腾的人声。我虽好奇,但也挤不到前面看下面是什么景象,只能通过一声接着一声的「万岁」「万福」和嘈杂的叫喊来感受燕国百姓对这「第一把钱」的疯狂。

随后就是宗亲显贵们的「分礼」了。穿得像个翡翠团子的燕国太子在邓蕻儿的陪伴下顺利完成了登上专门给他准备的高台、抓钱、祝语、抛掷等动作,并收获了宗亲大臣们的一致吹捧。看着他憨憨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我那个缺了大德的皇兄,在作为皇储上还是能拿的出手的。

雍霖今日一直被她母亲拘着,几番想过来与我打招呼,都被她母妃用眼刀吓了回去。此时刚随着一众宗室子弟分完礼,正想趁着她母妃和别人说话的空档溜过来,半路却突然被一个公子拽走了。

她被拉走时还一个劲儿地冲我眨眼,又做口型又比划,看得我实在是莫名其妙。

「殿下,别愣着,快来。」

老赵碰了碰我胳膊。他们一众借着酒劲,也忘了这是在别国地盘上,和燕国的大臣说笑着走向了城楼墙边。敏儿把双腿坐麻的我扶了起来,帮我锤了锤后,便陪着我一同去分礼。

多年后想来,那是我难得快乐的一刻。我仿佛也被城楼上下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了,嘴角总是不自觉地上扬着,待反应过来脸还有点酸。迎着晚风,我期待地摊开手掌,露出带着些许体温的红绳铜钱,望着城楼下璀璨的灯火和如织人潮,和着周围人念出祝语,紧接着将它向上一抛——

刹那间,不远处的夜空腾起烟花。巨大的金色团簇在我们头顶炸开,半空中翻转的铜钱显得如此渺小。我又惊又喜,急忙去找敏儿,想告诉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烟花。但我兴奋得不知如何言语,抓着她的袖子很想蹦起来,又碍于身份不敢放肆,只得不停地指着头顶天空不断绽放的各色花团。

「殿下,奴婢看到啦看到啦。」

敏儿无奈又好笑地替我扶正了头上的发饰,又不知从何处端来热水让我润润嗓子。

燕都上下一片欢腾,那一刻,仿佛所有的勾心斗角与汹涌暗流都已退去,我甚至想过,沉浸在这黄粱美梦中,永远都不要醒来。

(三十四)

「第七个。」

随着那人痛呼跪地,萧小米满不在乎地甩甩手腕,对着身后来人道:「押了这个咱就收吧,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路其嘴上应着,手上利落地捆住那小贼,拎起来把他押向官府。

今夜是分礼夜,城里又有百姓自发组织的活动,人多耳杂得很,也是扒手们的富贵窝。大部分府兵去城楼下维持秩序了,拦着热情过度的人们不要贴太近,那铜钱毕竟是个金属疙瘩,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给人开个瓢可不是说着玩的事儿。这样一来,巡逻的人手就不够了。那就青羽卫补上呗,横竖都是抓人的同行,抓什么不是抓。

萧小米今晚是跟着路其来的。路其原本是禁军的一个教头,早年因为家里犯了事,被革了职。为了混口饭吃,他甚至去京郊护国寺里当了几年和尚。在那里他碰见了老太妃带着的萧小米。一来二去,俩人混熟了后,他便成了萧小米习武的师父。

只是后来冤案重查,他又被调到了青羽卫。又过了几年,他从一个打杂的混到了理事,也再见到了回宫的萧小米。

说实话,老皇帝的心思路其捉摸不透,也不敢猜。就像他不明白为何邓氏能执掌中宫甚至听政,为何老皇帝一直留着萧小米一命却又对他不管不顾,为何萧小米没有任何名分,却依然被派到了他身边,名曰锻炼。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怀疑从他家被抄开始,这一切都是老皇帝做好的局。多年来在青羽卫的耳濡目染,让他最初觉得萧小米是被老皇帝派来监视他的。可后来他察觉到这小子其实提防他更甚,还不知道谁监视谁呢。

路其的发妻在那年抄家后便病逝了,没有留下儿女,此后他也没再娶,毕竟他干的活儿也不允许他有太多牵挂。萧小米算是他半个孩子,他深知这小子脾性。看着没脸没皮,跟谁都能嘻嘻哈哈的,但处久了反而发现他其实很内敛。安静时,那双酷似柔然人的眼睛就像在酝酿着一场风暴,随时准备着锁定猎物。就像怎么说来着,他仔细回忆着妻子生前给他念的那些话本,哦,外热内冷。

今天也一样。这一晚上萧小米都上蹿下跳地冲在追捕第一线,但路其能感觉到他心里藏着事儿呢。

街上人潮如织,商贩卖力的吆喝声、孩童的打闹声和鼓乐声混杂在一起。灯火如昼的酒楼门前香车骏马、罗衣朱紫,好不热闹。从官府出来的两人在街上随意溜达着。路其暗自寻思着如何让这小子主动开口,萧小米垂眼看着脚下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呦!老路!」

熟悉的招呼声从前面传来,原来是职使王昭。路其平日里不是很待见这家伙。名义上是他的副手,实际上却是皇后的忠心狗腿子,时不时就恶心他一下,可他还得碍着同僚身份不能跟他撕破脸,着实难受。

「你怎的也在这儿?」路其言下之意是,这会儿你不去城楼上的皇后眼前凑实在有违常理。

「嗨,这不是出来帮着兄弟们转转嘛,别在这时候出了事。」王昭打着哈哈,余光却打量着旁边一言不发的萧小米。

路其知道之前王昭在邓氏的默许下没少欺负小米,不过今天他在场,王昭也不能怎样。谁料这家伙格外自来熟地揽过萧小米的肩膀,把小孩儿都吓了一跳。

「小伙子长挺快啊!这一两年蹿得快比我高了。」萧小米强压下扭断那条肩膀上的胳膊的冲动,勉强地挤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十几岁的小伙子,长得是挺快。」路其附和着。他看出来王昭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扯这么一通闲篇,怕是有别的事儿要跟他说。

「哎,这个点儿你们忙活一天了,还没吃饭吧?正好,那平时排不上队的'满庭芳',今晚有醉生楼和折枝阁的人。兄弟我跟那老板有点交情,咱爷几个去那儿搓一顿?」

在这儿等着他们呢,地方都安排好了。

路其看了一眼萧小米,见他没有给自己使眼色,便顺坡下驴道:「那今晚可就沾了你的光了。」

「咱这出生入死的兄弟,别客气。今晚我请了啊。也让小伙子见见世面。」

(三十五)

提起满庭芳,南陈北燕无人不晓,甚至远在漠北的柔然和重嶂之地的南疆都有所耳闻。这家堪称中原最大的酒楼几乎和燕朝同岁,其前身在燕陈对峙前的大魏就有了。如今的满庭芳酒楼传到了第二十五代人手里。

老板姓郑,闺名六娘。为人洒脱仗义,今年二十有余。曾有街头巷尾那爱嚼舌根的背地里编排郑老板至今未嫁的缘由,被六娘当街拽住,用碎金子砸了个劈头盖脸,甩下一句「因为老娘有钱」潇洒离去。因此也得名金六娘,酒楼的名气也大涨。自是再无人敢嚼六娘的舌根。

今晚郑六娘专门请来了醉生楼、折枝阁的公子姑娘们,两家老板也乐意让自家人上满庭芳露露脸。于是乎三家合作,引得京城这一处格外喧嚷,热闹程度不亚于城楼上下。六娘看见这么多客人直笑得脸酸,看见不停堆起来的铜钱金银更是乐得牙花子都呲出来了。

「六娘啊,今天当心着点,别把脸笑僵了。咱这行当可不管你看郎中的钱。」

郑六娘闻言收起傻笑,转身撇嘴给了身后人一肘子。

挨打的人仿佛没有知觉一般,慢悠悠地跟她进了楼上的一间小屋。

「姚大人今日好兴致啊,都转到我这小酒楼里来了。」郑六娘也不理会自己给自己倒茶喝的姚篆,坐下就拉住他问,「怎样?小公主长什么样?好看不好看?」

「正经事不问,先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姚篆冷笑一声,郑六娘下意识地缩了缩扯他衣服的手,又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地盘,顿时坐得更理直气壮了些。

「快及笄的小姑娘都没长开呢,差不多都一个样。不过她在陈国应该的确过得不太好,比同龄人矮了半头。」在姚篆的眼里,人分两种,喘气的和不喘气的。除非那人即将变成不喘气的了,他才会对此人的长相印象深刻一些,否则所有人在他眼里长得几乎差不多。或者说,他从来不关心这些与他没有瓜葛的事物。

郑六娘有些闷闷:「你说,这么小一姑娘,被扔到异国他乡已经够惨的了,还要被……咱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姚篆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你跟我谈这个,就像劝猫别抓耗子。」

「行,反正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一个小喽啰能插上什么话。」六娘撇撇嘴,紧接着话锋一转,「那南边新来的人,你可见到了?」

「照了个面。那丫头也算倒霉。一开始是替的皇后侄女身边的人,谁曾想那宫女竟犯了事,对不上口供,她装死才险险逃过。不过正好公主身边新添了人,她顶替过去,反而更易行事了。」

郑六娘思忖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道:「这人可是……」

姚篆立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见六娘慌慌张张地捂了嘴,才笑道:「那种事你我心知便好,别说出来,谁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耳朵。我费这么大劲就是想活着回去,你可别给我前功尽弃。」

郑六娘唏嘘了一会儿,叹道:「老人们总说,最无情是天家,此言不假。」

姚篆没有接话,只是他盯着窗框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

(三十六)

萧小米闷头扒第三碗米饭的时候,路其和王昭已经喝到第四壶了,楼下水榭台上的舞女们正慢慢退下,为下一场演出布景准备。

今天是他吃的第二难受的一顿饭,最难受的那一顿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桌上饭菜已经没剩多少了,净是些残羹冷炙。可王昭丝毫没有表现出要走的意思,拉着路其满上又满上,大着嗓门从家国天下扯到七八年前同僚们陈芝麻烂谷子的龌龊,说得东一锤子西一棒子,情深处拍着路其的肩膀还红了眼圈,不知道的以为这哥俩真有多深的交情呢。

「哎,你……也喝啊。这大小伙子了,不沾酒……可不行。」王昭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却仍能把一满杯酒一滴不撒地推到萧小米手边。萧小米只得皱着眉喝下。

「好!全干啊!来……再给你满上。」说着他就要去开第五壶酒。萧小米下意识地去拦,谁想到王昭身子一扭,绕开他,晃晃悠悠站起来,做出了要敬酒的架势。

「再……再怎么说,你是皇子。皇子……我得敬你,给你倒酒。」

萧小米闻言一惊,路其也被吓得酒醒了大半,下意识看向周围,发现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放心回过头来。眼里防备地打量着王昭,嘴上却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哎,老弟,咱出来就不论这个了。并且今天你可是请客的东家。」

「不……不行,这可是……可是皇子,我得,我得……」王昭好像真的醉了,手里的酒终于洒了大半。他晃晃悠悠又歪倒在椅子上,过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萧小米和路其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此时楼下的水榭台上又开场了,登台的竟是他们和何瑛那日看到的琴师。

只见那人白衣飘飘,静坐台上片刻,忽然抬手拨动一弦,方才喧闹的酒楼上下渐渐安静下来。紧接着,如珠如玉般的琴音倾泻而下,丝竹和鼓声也和了进来,粼粼水光和熠熠灯火此时仿佛都失了色泽。人们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中杯筷,撂下了方才的话题,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和眼睛上,快要忘记了自己置身于何处。

「有两下子啊。」萧小米不错眼地盯着台上,喃喃出声。路其拍拍他肩膀,做口型道:「我带他回去,你盯着下面那个。」

萧小米心知这的确是个好机会。虽然目前他的身手还比不上路其,但自保绰绰有余,并且让路其带王昭回去更合适。所以点了点头便要下楼,忽然又被叫住了。

「顺便拿上他的钱去楼下结账。」

「?」萧小米有点迷茫地看着路其毫不客气地从王昭身上摸出银子。

「反正他都说了他请客。」

(三十七)

晓月帮我收拾妆奁时,我正蹲在地上看我喂养的两只麻雀吃食。

麻雀是老赵捉了给我解闷玩的,没想到他扔石头子还挺有准头。吃食是我自己按照带来的古书上捣鼓出来的,其中不少成分难得,我还托老李头给分批带了些。

我心知其实这个姿势不太符合我公主的身份,但我从小这样习惯了,现下又不用在母后身边装样子,免不得放松了些。是以我虽感受到了身后频频投来的视线中带有一丝微妙的情绪,但也没有理会,毕竟她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距离千秋节已经过去四五天了,即将到来的冬安节虽没有那么大的排场,但仍能看见宫里宫外人们在忙活应景的吃食。

使团他们也快回去了。那日宴后我悄声告诉了老李头从姚篆那里得来的信息,不过自己稍稍改动了一下,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那个囚犯一面,哪怕是尸体。

今日是敏儿帮我去取信的日子。最近出宫太频繁反而容易让人怀疑,邓蕻儿甚至都开始抛下她心爱的太子表弟来和我形影不离。我只能放弃了去找老李头他们,而是跟着她在城里瞎转。转了几天倒也熟悉了这燕都城的大致模样。

远远地我便听见了敏儿小跑过来的脚步声和喘气声,便扔下两只正低头啄食的麻雀跑去院门口迎接。对当时的我而言,在那个人不生地不熟甚至虎狼环伺的地方,敏儿几乎成了家人一般的存在。我待她更像自己的姐姐,见她过来便接过她手中的东西,挽着她回到屋子里。

「哎呀,还是殿下仔细,这城东家的枣子糕果真是最香的。我还起了个大早去,那队伍就都快排到城西了。我站得腿都酸了才买到,这就赶紧回来想让殿下吃上热乎的。」

我们说笑着走进屋,晓月刚好收拾完我的梳妆台。兴许是没想到还有人在屋内,或者是为了掩盖自己是去帮我递信而心虚,我挎着敏儿的手能明显感觉到,她在看到晓月时抖了一下。

「正好,咱们三个一起吃。谁叫安雯那丫头一大早就没影了,害得我还得把她的活也干了。」

一时半会儿敏儿也没得着空给我递信,只得坐下分起枣子糕来。晓月则去拿烧开的水沏茶,经过门廊时,她忽然惊呼一声:

「呀,殿下,您喂的小雀儿……」

我连忙起身去看,敏儿也跟了过来。只见地上已然躺倒了一只麻雀,了无声息。而另一只却不停抽搐着身子,似乎也快不行了。

我低头看了看空空的小食盆,做惋惜状道:「可惜了,挺活泼的小东西。」

我余光观察着晓月的神色,想从她那张不知是真是假的面皮下看出些什么来。但人家终究是道行比我高的,只是也陪着我叹惋,手里却麻利地沏开了茶。

(三十八)

「儿 诚明 亲启

冬岁将至,燕地苦寒,家仆可备好厚衣暖褥?可缺钱财?旧疾可还夜夜侵扰我儿?娘力不能逮,时时想亲自去看你,奈何时局诡变。

月前大陈使团已至,老大家的一个丫头会在燕国待上四年。娘要提醒你,切莫和这丫头来往过密。虽论伦理亲缘,这本是你的侄女,然此子不详,近年来宫中子嗣稀薄,才不得不接她出宫。此中祸事,笔墨难书,不在此一一尽述。勿要过多牵扯,切记切记。

姜家家卫,其精锐已尽在燕都,我儿无需忧虑,安心调养便是。今陈国朝堂上,安平侯一势已元气大伤,兄长日日在佛堂躲清净,丞相虽门生众多,但其独子无心政事。我想这种局面,即便不是老大一手促成的,也是他乐意看到的。

老二家的小宝还有一年及笄了,最近宫里宫外的都在给她物色佳婿。我儿,小宝大婚时可回来一趟?让孩子见见这个叔叔,也让娘看看你。

仁泽十二年 十一月廿四」

(三十九)

百年前,大魏被分了家。几个有权有势的大家族割地称王,几十年混战后,原来魏朝皇室的家臣萧氏、何氏各自在南北立国。萧氏因沿袭前朝旧都,往往以中原正统自居。何氏因收拢了前朝大部分旧部和钱财,早年也打着光复魏室的幌子。

而在这些旧部中,就包括了曾手握魏朝边军的姜氏、言氏和神秘的影卫制度。

姜氏世代家主没有太过糊涂的,都和皇室保持着一定的联系而不会僭越。言氏就逐步没落下去了,到我这一代,原本的言氏大家已经分散成建业言氏、楚江言氏和湖州言氏等等的小家族。其中,相对势大的建业言氏甚至不得不依附于战时草根出身的安平侯一脉,才得以给后世子弟在朝堂中留得一席之地。

至于影卫制度,我从那拮据聱牙的古书中依稀分辨出,这东西在魏朝便是帝王耳目。后来燕皇后掌权,深感这玩意儿的妙处,才仿照着设立了青羽卫。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影卫和青羽卫还是不太一样的。至于这其中隐隐约约的差别,待我明白时,已是物是人非。

皇后的人来叫我时,我正拿着书给敏儿讲上面那些故事。

「殿下,你会认的字可真多!」敏儿看着我手中的古书,语带羡慕地说。

「哪有,我读书晚,这里好些内容都是我用激将法激着夫子给我讲的。」因为平时夫子懒得搭理我。

「殿下是回到中宫才开始认字的?那殿下可真厉害!」

「其实在回中宫之前……」

我本想说我并不怎么识字,可看着外面的暖阳,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迎泽出生那年,我自己翻完了本朝史书。这段记忆和我的认知实在冲突,我本想细细捋一下我八九岁后发生了什么,却倏然间脑内一阵嗡鸣。

「殿下?殿下!」

仿佛只是过了一小会儿,我眼前的黑暗褪去,嗡鸣声也慢慢消散,我看见敏儿担忧地摸着我的额头。

「殿下方才怎么了?」

「无碍,可能还有些水土不服吧。」

「皇后身边的嬷嬷来带话了,叫咱们过去一趟。」

(四十)

陈国

「混账东西!」

一个砚台砸了过来,重重地落在皇后和魏淑妃的脚边,残留的墨点飞溅上华贵的锦袍。皇后脊梁骨笔直地跪着,不为所动。本来就在发抖的魏淑妃被这动静又吓了一跳,想去擦拭衣服上的墨点又不太敢,像个小孩子一样要哭不哭的。

马德福虽然习惯了这种场面,心里也不免叹几句作孽。

简而言之便是,燕国送来陈国的小质子,死了。

其实谁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包括罪魁祸首太子何承冀本人。这燕国来的小质子本来性子软弱,还有些结巴,是个成天挨欺负的主,是以宫人们看见太子又踹了踹倒在地上的小家伙时,也没多大反应,就当是平日里孩子之间的「嬉戏」。

那天太子本来在皇后处得了不痛快,便跑去找自己的母妃,却在魏淑妃的院墙边看见了小质子。小家伙正出神地仰头看着葱茏树木上的鸟雀,想来是在燕国这时候是没见过绿叶子的。一时不察,没有及时给太子殿下「行礼」。

承冀这脾气能忍?当即一脚踹倒了他,又冲着人家胸口、后心和肚子连着来了几下。魏淑妃听见儿子的叫骂声和宫人的劝阻声也出来了。她先是抬头看了看,又瞅了瞅太子身上,帮他拍了拍身上,最后才将目光转向地上已经不动弹的燕国质子。

「哪儿来的野孩子?」

「母妃,别管他,这是燕国来的小东西。刚刚他一个劲儿地瞅着母妃院子里的树,我在他身后站了半天竟然不行礼,今天就得教训他一顿。」

「……娘娘,太子殿下,燕国世子他好像……」

「快说,别支支吾吾的。」

「好像快不行了……」

「瞎说什么?小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这才碰几下就不行了?」

「可是娘娘,奴才摸着已经快没气儿了。」

魏淑妃这才皱眉瞥了太子一眼。她前后看了看,这个时辰各宫大多在午后小憩,附近倒是没什么人。

「那赶紧把人拖走,别让他死在本宫这里。」

「娘娘,咱不传下御医吗?」

「传什么传?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儿把他弄得半死不活的?赶紧收拾了,横竖是个不招人待见的质子,拖到荒园子里便是。」

可惜负责看顾燕世子的嬷嬷慢悠悠从膳房出来寻时,这个刚满十岁的小孩子已经在杂草堆里咽了气。

嬷嬷吓了一跳,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正巧惊动了路过的皇后一行。皇后姜氏毕竟稳居中宫多年,也了解些朝堂之事,当即意识到此事后果非同小可。一边即刻差人去告诉了皇上,一边将阖宫上下所有人提溜一遍。最终那个跟着太子的小太监承受不住压力,战战兢兢地说出了经过。

「你这个亲娘当的可真好啊!」

皇帝依旧处于暴怒状态,想随手抄起桌上东西再向魏淑妃砸过去,可桌子已经被他刚刚一扫而空,他只得一脚踹翻了椅子。一时间,书房里只能听见他的喘气声和魏淑妃压抑着的抽噎声。

「何承冀那小崽子呢?」

「回皇上,已经差金吾卫和影卫去寻了。」

「找个人还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八成是躲他靠山那儿去了!去母后宫里看看,就说朕有东西落那儿了。」

「魏清澜!你生的好儿子!」皇帝转过头来继续对二人发火,「还有你,皇后。看看你把大陈的储君教成了什么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小心思。朕今天就告诉你了,不管老大今后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德行,那个位子,都是他的!永远是他的!」

姜氏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可是宽袖下的指甲早已嵌进了肉里。

「是,臣妾明白。臣妾也会一直按照陛下的期许去做的。」

魏淑妃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阵高兴。虽说因为她的出身问题,皇帝的长子一出生就抱给皇后养了,但皇帝皇后到底还是留了她这个亲娘一命,并且长大后的承冀也认她做生母。歌女出身又怎样?当年被建安侯没名没分地塞给皇帝又怎样?有了今天皇帝这句话,无论如何她可都是未来的慈母皇太后!姜氏到时候就是圣母皇太后。两个老太太有什么好争的,都是一家人了。不如趁早打好关系。

想到这里,她也没那么怕了,甚至觉得自己有资格给一条线上的皇后帮衬两句。

尽管可能皇后本人并没有心思搭理她。

「陛下,臣妾没想到那小世子体弱至此,承冀和他闹了一阵就这样了。」魏淑妃虽三十多岁,但保养得当,撒起娇来还是如小姑娘一般娇滴滴的,试图也像年轻时一样唤起皇上的恻隐之心。「臣妾知道错了,是臣妾粗心大意了。如果燕国问起责来,臣妾愿意承担……」

「你承担?」皇上气笑了,「你能承担什么?是能帮朕再打燕国一顿,还是能帮朕去谈妥粮银?」

「我……」

「别在这里废话。帮不上忙就给朕赶紧走!」

说到这里,皇上深深地看了皇后一眼。

「臣妾告退。望陛下保重龙体。」

说着,皇后利落地起身行礼出门,魏妃见状,也赶紧趁机胡乱行了下礼离开。

(四十一)

「陛下消消气,身体最重要。」

鸡飞狗跳后,马德福体贴地差人收拾好了屋子,又让他们默默退下。这才沏了杯茶给皇上,因为他知道皇上需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当然,也需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发发牢骚。

「马德福,你也算看着宫里这些孩子长大的。」不出他所料,屋子里一静下来,皇上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就当是,朕阴德有亏吧,长到现在的孩子,算来算去也就这么几个。」

「死生有命,这不赖陛下。」

「承冀,朕的第一个儿子。他一出生,朕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再走朕的老路,所以当即把他交由皇后抚养,也算是嫡长子了。」

马德福还记得当年何承冀被抱走时,还是他处理的这件事。刚生产完的魏淑妃哭得凄凄惨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后来马德福不得不直言告诉她:「娘娘,您的福气已经不小了!要是按照前朝惯例,皇后的孩子只能有皇后这一个母亲,什么生母养母的,都是不能有的呀。」

反应过来的魏妃被吓愣了,自此也对他存了一份感激。

思绪回到现在,马德福不禁暗自叹道,谁能想到皇后还真想尽法子生出了个嫡子来。这几年随着皇子们长大,朝中也隐隐出现站队之势。若是太子争气还好说,可太子这脾性……

「骄奢自大,鲁莽冲动,行事不顾一切后果!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

「马德福,你说说,」突然被点名,他赶紧福了福身,「百年之后,朕怎么能放心把大陈交给他?」

「陛下莫心急。太子今年才十七有余,还没到而立之年,往后慢慢来就是。」

「朕十六岁便能收拢朝臣,他十七岁就毁了朕的一盘好棋,倒也确有一身本事!」

马德福心知皇上在忧心同燕国的关系。在燕国人看来,是他们忙于同北边开战,才不得不同能够供应粮草的大陈议和。但只有陈帝才清楚,同燕国议和,他才能铺好两条路。

一是为陈国煅出一把能辅佐君主而又不会篡位的刀,二是分出精力进一步压制西南的百越一部。

百越算是陈国的半个附属,只是近年来百越王隐隐有异心。论军事实力,陈帝是不怕的,但关键在于,控制数千影卫的药,主要材料就来自百越。这是历代百越王和陈国皇室,或者说曾经的魏国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再者,燕国世子一死,北边的动向就不好把握了。他不是没想过燕国再撕破脸开战的可能性,但他觉得以邓氏的谋略,应该不会把自己逼到南北同时作战的一步,所以很有可能会在国内将此事压下去。可她会怎么压下去,就难说了。

马德福能体谅陈帝的父母心,毕竟他也有几个干儿子。他怕陈帝过于忧心静安公主的境遇,便斟酌着开口安慰道:

「陛下若放心不下公主,不如再增派些人手过去?」

公主?对了,现在的陈国质子也是他的嫡女,未来的长公主。想来燕国会看在这份上不会过于苛待了她,可是这样就没办法达到他的目的了。

马德福看他还是皱眉不语,以为他忧思过重,又安慰道:

「陛下放心,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当年经历钦天监错算一事,公主不也能好好地长这么大了吗?再说,还有影卫……」

「对,还有影卫。」他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把马德福吓了一跳,「那帮家伙可不是吃素的。对!朕这一步没走错,太子甚至还阴差阳错地帮了一把。」

「啊?」马德福以为自己年纪大了没反应过来。

「取密令来,传信于北地。」

(四十二)

那杯滚烫的茶水贴着我额头擦过去时,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青瓷碎裂后,热水混着血顺着我的眉骨流下,视线逐渐变得一片血红。我懵懵地伸手想去擦眼睛,身旁的宫女们抢先一步手忙脚乱地给我止血。

「放肆!陈国公夫人,这里是皇宫!」

邓皇后怒了,抬手示意宫人将情绪崩溃的陈国夫人控制在椅子上。那陈国夫人看上去约莫年逾四十,一身珠翠因方才的动作歪了大半,此时正不顾形象地在宫人桎梏下撕心裂肺地哭号着:

「可是娘娘,臣妇的幼子他还那么小,就死在异国他乡了啊!他陈国不义在先,凭什么我大燕就要好生将养着他们的质子?!」

「害死你孩子的是这个小丫头吗?你拿她撒什么气?如果我燕国也那般效仿,岂不是将自己陷入不仁不义之地?」邓皇后这番话说得我一怔,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绪反而踏实了些。

然而后来的经历证明了,永远不要完全相信掌权者的每一句话,谁知道里面藏着几分算计。

那日皇后叫我去,本是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她就算面子上做一做,也要给众人一个交代,表明燕国的态度。毕竟燕国质子身死后,陈国质子作为对等条约的一环,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按理说,燕国要么再派一个质子过去,要么也让我自生自灭。可是陈国那边不晓得在想什么,没要求再送质子,反而同意了燕国提出的粮价和抽成比例作为让步补偿。

谁想这陈国夫人是个莽撞性子,还没等皇后的表演开始,便一杯热水呼了过来,让邓氏准备的棒子和甜枣都没了用武之地,只能端起和事佬的架子说了些场面话。

我当时整个人如同木掉一般,愣愣地任由宫人和御医处置伤口,毫无反应地听着邓皇后半是敲打半是安抚地陈述前因后果。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无声蔓延着,撑得眼眶酸酸涨涨的,可是没有眼泪掉出来。这种感觉不同于第一次被皇兄拳打脚踢时的害怕,也不同于儿时慢慢意识到自己是个弃子后的委屈,而是有什么东西仿佛在灵魂深处涌动着,经历了这么多刺激后叫嚣着要破土而出。

凭什么呢?

这个念头忽然没头没尾地冒了出来,就像一句无意识的呓语。我渐渐回了神,额头上的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疼,敏儿一直在悄悄握着我的手腕,我能感觉到她的指尖也是冰凉。

我不大记得陈国夫人是如何离开的了,只记得等到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邓皇后身上时,她对我道:

「公主也需记着,因着这件事受的屈辱,其根源并非在我大燕身上。陈国的太子才是理应责罚之人,但因其身份,两边也不好多追究什么。当下燕陈之好来之不易,本宫不想因为旁的枝节再惹出许多是非来。不过,也请公主今后注意着些,毕竟此事过后,在我燕人眼中,公主的一言一行便是陈国的态度。」

「谢娘娘教诲。」

「还有一事,本宫想来想去,还是告诉公主的好。虽说安雯才跟了你没几天。」

闻言我忽然想起,前几日安雯说要随其他宫人去外面采买什么东西,几天也不见回来。晓月去找同去的宫人问,却道她在路上遇见了同乡,想聚一聚。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无论在陈国还是燕国,混得有些年头的老油条宫人们总会在过年过节时找机会出宫和家人们见见面,管事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那天我也没多想,只以为安雯也是去见家人了。

「那个丫头死了,案子有些复杂,三司正在会审。这两天公主先不要轻易出门吧,一来是不知道何时要去作证,二来也是为了公主的安全。公主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我能明显感到身边的敏儿又抖了一下。转念一想,这姑娘比我也大不了两岁,来了燕国这些日子跟着我受了不少糟心事,也怪可怜的,便想着先和她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回道照顾周全,没什么需要的了。

「既然如此,公主就先回去歇息吧。今天闹着一出,也让你受惊了。往后派个御医去你那处定时看看,小姑娘可不能留个疤。」

(四十三)

萧小米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躲在巷子暗处等待外面的骚动过去时,离那天从酒楼跟上白衣琴师已经过去三天了。

那日他本是在房梁上猫着,看到念生和几个武夫打扮的人说了几句话。因为他躲着的角落离门口还有些距离,他们又可以压着声音,所以并不能听清具体内容,只觉得似乎不太愉快,因为念生末了情绪激动地撕碎了几张纸。等那几个人低眉顺眼地出去后,又进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身上脂粉味甚重,在萧小米的视角看不到她的正脸,只能看到两人用手比划了一会儿,才猜测到女子可能有哑疾。不多时,两人一块出去了。

萧小米又猫了一会儿,等到屋外的脚步声彻底归于平寂,他才翻身轻巧落地。南边三楼的房本是给醉生楼、折枝阁的人休息的。这间宽敞点的屋子便是念生的歇脚处。他在屋内轻手轻脚地翻找了一阵,除了琴谱和护养琴的工具,就是几件寻常的衣服。他本想找到方才念生撕碎的纸张,可惜没找到,想必是被他带出去了。

此时距离他出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以萧小米的身手,现在还能追上他。念及此,萧小米推开了虚掩的窗,麻利地跨过窗台,侧身站在楼外探出些许的屋檐上,再将窗扇恢复到原来的位置。

突然间,就在他刚要扭头的那一刻,一个冰凉的物体贴着他的耳廓飞速擦过,惊得他下意识回头,却见一团黑影从旁边楼顶上跃下,裹挟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朝他这个方向扑了过来。

之所以说是黑影,是因为萧小米一开始甚至没辨认出来那是一个人。那人一身破破烂烂的布条下是无数流着脓水的伤口,骨骼轮廓清晰可见的手腕脚腕上是粗重的铁拷,断掉的链子在空中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萧小米想看清这人的样貌,却见那湿蹋蹋的头发下,一张遍布着无数划痕的面孔倏然在他眼前放大。那人做了一个看不清是哭是笑的怪异表情,喉咙里「咔咔」的声音仿佛不是人能发出来的。

饶是萧小米胆子再大,也被这一幕惊得心脏狂跳不已。眼看那怪物就要扑到他身上,那爪子般的手就要扼住他的脖子,突然间又是一声呼啸,他只看清一个亮亮的东西击在怪物那只手的手铐上,震得怪物痛呼一声,竟然放过了萧小米,转身没命一样地往城西蹿去。

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边,有的惊呼着抱头逃走,有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揪着同伴朝空中指指点点。萧小米一时拿不定主意去顾及哪一个。但他看见楼下琴师一行人也忙不迭地被人护着躲进了屋里,可能不是个探听消息的好时机,便当即闪身往城西追了过去。

此时城中瞭望塔楼依次燃起了信号弹,尖锐的呼啸声混在烟花绽放声中,不知情的孩童还在乐着拍手。萧小米再天资过人,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人,很快便体力不支了。越靠近城西,人越稀少,灯亮也渐渐暗了下去。他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前面怪物身上锁链的脆响,喉咙里因为剧烈奔跑,也慢慢涌上了血腥气。

忽然间,他注意到怪物似乎停了下来。他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刚刚脑子一热就追了过来,如今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怪物面前根本没有胜算。

少年人的脚步刚刚在迟疑中停下,怪物的利爪便如魅影般直直掏向他的心口。

那一瞬间他的双脚似被钉在了原地,只来得及微微张口,他看见自己睁大的双眼里紧缩的瞳孔,紧接着,眼前自己的脸蒙上了一层血雾。

(四十三)

咦?哪里来的镜子?

「退后,小子。」

如雪的长刀此时已染上了半截鲜红,似泼墨一般。怪物因断了几指而痛苦地叫了起来,但在看到来人后,又愤怒地扑了上去。那人带着斗笠,遮得比较严实,但在闪身躲过时,露出了半截下巴,刻着深深凹进去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