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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婚礼宣誓的时候,我发现我去世两年的缉毒警男友,坐在角落

2025-01-10心灵

(前文在上一篇)

23

我的确失去了宋慎的所有消息。

他就好像一滴水,汇入了茫茫大海,再也无法打捞。

我如常地学习、做题、学语言。

周萱说:「宋慎哪儿走了呀,宋慎就活在你身上呢。你自己拿着镜子瞧瞧,你刷题、做展示的样子,跟他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笑。

她就又指着我:「你看你看,你笑起来这种冷淡的样子,不是活脱脱一个女版宋慎吗?」

我举手投降,请她不要再说。

和宋慎分开的事,我还没告诉周萱。

她只知道宋慎要去做缉毒警察,可是缉毒警察也分好多种。

她不知道,宋慎要做的,是最最危险的那一种。

深入敌腹,以血还血,连根拔起。

是他从小就定下的目标,哪怕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身上始终背负着那座沉甸甸的墓碑。

我不再看帅哥,也不再谈恋爱。

任何人都比不过宋慎,他们怎么可能比得过他?

我越来越朴素,那些为了宋慎才买的漂亮裙子,都被我寄回了家。

学校衣柜里,清一色的纯色衣服,随便拿一件就能穿。

周萱说得没错,我把自己活成了宋慎。

因为他最爱穿纯色。

24

毕业后,我去了瑞士留学。

这里没有我和宋慎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

真好,也许这样我就能早点忘了他。

不要夜夜梦见他。

感恩节的傍晚,苏黎世飘起了雪。

我推开了窗,冰凉的空气涌进来,让一整天都在看文献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叮」的一声,电脑提示有新邮件进来。

陌生的发件人,内容也很简单:感恩节快乐。

没有署名,也没有多余的寒暄。

像是无聊的群发邮件。

我皱了皱眉,光标移到「删除」键时,忽然按不下去。

脑海里涌起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想。

会不会……会不会?

我把邮件看了又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我就是直觉,那是宋慎发的。

我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慢慢笑起来。

宋慎,如果是你发的,那么,你在向我报平安对吗?

很认真地履行了当初那个你并没有答应的诺言。

「你只要每年告诉我一次,让我知道你还活着。就这样,可以吗?」

他没有答应,但他却这样做了。

有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而玻璃反光却明白告诉我,我正在微笑,笑得很开心。

…………

国内在过农历新年的时候,有华人朋友邀请我去她家一起过年。

一大家子华侨,很热闹地在包饺子。

爷爷躺在摇椅上,边看电视,边跟我们这些小辈闲聊。

春晚还没开始播放,不知他调到了什么频道,电视上在放港乐怀旧。

熟悉的歌词响起来,捏饺子皮的手顿住,我回过头,看着电视上放着的歌。

「……人生休说苦痛,聚散匆匆莫牵挂。未记风波中英雄勇,就让浮名轻抛剑外。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爷爷原本在喝茶,看见我盯着电视,倒笑起来:「听过?以你的年龄,应该不熟悉这首歌。」

我说:「这歌词很适合形容我一个朋友。」

不言苦痛,轻抛浮名,千山只独行。

爷爷开玩笑:「哦?那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大侠了。」

大家纷纷笑起来。

我也笑,低着头包饺子,慢慢地,有泪花涌上来。

他何止是个大侠。

…………

正月里,周萱给我发消息:「宝贝新年快乐!」

我也回:「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她感叹:「哇,居然秒回。这会儿应该是你那里的凌晨吧?资本主义国家真无情啊,都把咱们纪美女剥削成什么样了。」

我拿着手机直笑。

贫完了,她发过来一张图:「我前两天收拾书柜呢,发现这张照片忘记给你了。」

我点开图片。

是一张拍立得相片,19 岁生日那天,宋慎揽住我肩膀,我对着镜头笑出八颗牙齿。

宋慎并没有看镜头,只是低头看着我。

眼圈已然泛红,我问她:「那天你拍了好多张,其他的呢?」

周萱回得很快:「被宋慎要走了,你不知道吗?」

眼泪很突然地滴在屏幕上。

我想我可能是忘不掉宋慎了。

好像全世界都在提醒我,不要遗忘。

25

接到来自云南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硕士毕业论文的致谢。

感谢了导师,感谢了学校,甚至感谢了家里的小猫。

小猫懒洋洋地从我膝盖上跳下去,留给我一个嚣张的屁股。

我就是这样,带着笑接起这通电话的。

「喂,哪位?」

对面说的是中文,我最熟悉的母语。

每一个字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我竟理解不了。

「你说,宋慎死了?」

那苍老的声音像是哽咽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问我是否愿意作为宋慎的家属,接下他的骨灰盒。

「小慎他大概会希望由你来做这件事。」他叹息。

我买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导师疑惑问我为什么如此着急回去,论文只差一个答辩,完全可以结束后再回国,省去来回奔波。

在他办公室里,泪水在眼眶打转,我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拍我肩膀,说:「路上小心,以及,照顾好自己。」

飞机落地,是在北京。

然后很快转机,抵达昆明。

从航站楼出来,已经有人在等。

他们都穿着便服,警惕性却很高,目有精光。

见到我时,客气地引路:「纪小姐,这边走。」

车门打开,里面已经坐着一个人。

我恍然,觉得时间流转,往事历历在目,竟然清晰得好像昨天。

袁叔叔向我伸出手:「晓晓,抱歉,这是打扰你了。」

我与他握手,声音有点儿沙哑:「他在哪里?」

车停下。

重重关卡的院子里,已经有几排人在等待。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国旗。

还有国旗底下的方形盒子。

他们捧着盒子,向我走来,一步一步,郑重无比。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其他,只看着木盒。

他们交给我的时候,眼里也有泪。

我颤抖着接过骨灰盒,整个人跪倒在地。

宋慎,宋慎。

他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竟然就装在了这小小的盒子里。

我紧紧抱着盒子,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来。

所有肌肉都在战栗,浑身上下都在痛,骨头都好像快要裂开。

像是刀捅进了心口,慢慢地搅动,锋利的疼痛迅速蔓延,贯穿了全身。

我喘不上气了,额头抵着骨灰盒,小声小声地倒气。

宋慎,以前我一哭你就会来哄我的,可你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再也不会出现了。

有女警察要过来扶我,袁叔叔示意不必。

他就这么蹲在我面前,喊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头发全白了。

袁叔叔的嘴巴一张一合,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见。

我只是死死抱着盒子,问:「他走的时候,痛不痛啊?」

26

宋慎是烈士,是功臣。

他打入中越边境的贩毒集团内部,源源不断地送出情报,几次力挫贩毒集团的规模毒品交易。

在一个月前的两大集团交易现场,大量警力集结,即将发起围剿,而宋慎忽然意识到那是个陷阱。

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预先送出的情报中。

定时炸药已经开始倒计时,宋慎完全有逃生的机会,但他选择了给战友发送最后一则情报。

「回去。」

可他自己再也无法回去。

剧烈爆炸,火焰蹿到天际,方圆十几米的树木瞬间燃着,连绵成小规模山火。

那个骨灰盒中,只装了部分疑似残骸。

他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袁叔叔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顺着他留下的线索,我们打掉了贩毒集团,抓捕了十几个高级别的逃犯。其中,就有多年前杀害他父母的凶手。」

烈士陵园里,宋慎的墓碑就立在他父母旁边。

我蹲下去,轻轻描摹他眉眼。

这张应该是他警校入学时候的照片,没有长开,还很青涩。

可眉宇之间,已经有了不符合年龄的稳重。

相机镜头下,宋慎一丝笑意也无。隔着数年光阴、隔着一重生死,遥遥与我对望。

「那次他带你来和我吃饭,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和女孩子一起。」袁叔叔说,「你看他的照片,他一直就不爱笑,但那天,他笑了很多次。」

鼻子又开始酸。

可是已经连续哭了好几天的眼睛,干燥得连泪花也没有。

我沉默着,把一张一张冥币放进火堆。

学着多年之前,他的样子。

灰烬被风卷起来,落在他的照片上。

而他始终年轻,始终冷淡,定格成永恒。

27

袁叔叔说,在父母去世后,宋慎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

他问我要不要去宋慎的房间,收拾一些东西带走。

我问:「他自己的家呢?那个和爸妈在一起的家。」

袁叔叔说,那栋老式单元楼,许多年前就被拆迁了。

那么,宋慎,你很早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是吗?

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我抱怨爸妈管得太严的时刻,你在想些什么呢?

我简直不能细想,我怕我会发疯。

真到了宋慎的房间,才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房间还保留着他离开前的模样,整洁得像个样板间。

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还放着几册中学时期的笔记本。

我打开衣柜,里面也很空,除了几件校服,就剩一些单色的衣物。

他像是什么都没留下,除了我们这些还记得他的人。

我坐在他的床榻上,想象少年时期的宋慎,在这个房间里读书、写字、睡觉。

感觉房间立刻被填满了,嘴角都忍不住要翘起来。

可一旦窗帘拉开,阳光照进来,其实房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和孤单的一个影子。

我什么也没拿。

我不需要睹物思人,宋慎就活在我的脑海里。

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曾彻底消失。

‍‍‍‍‍‍‍‍‍‍‍‍‍‍‍‍‍‍‍‍‍‍‍‍‍‍‍‍‍‍‍‍‍‍‍‍‍‍‍‍‍‍‍‍‍‍‍‍‍‍‍‍‍‍‍‍‍‍‍‍‍‍‍‍‍‍‍‍‍‍‍‍‍‍‍‍‍‍‍‍‍‍‍‍‍‍‍‍‍‍‍‍‍‍‍‍‍‍‍‍‍‍‍‍‍‍‍‍‍‍‍‍‍‍‍‍‍‍‍‍‍‍‍‍‍‍‍‍‍‍‍‍‍‍‍‍‍‍‍‍‍‍‍‍‍‍‍‍‍‍‍‍‍‍‍‍‍‍‍‍‍‍‍‍‍‍‍‍‍‍‍‍‍‍‍‍‍‍‍‍‍‍‍‍‍‍‍‍‍‍‍‍‍‍‍‍‍‍‍‍‍‍‍‍‍‍‍‍‍‍‍‍‍‍‍‍‍‍‍‍‍‍‍‍‍‍‍‍‍‍‍‍‍‍‍‍‍‍‍‍‍‍‍‍‍‍‍‍‍‍‍‍‍‍‍‍‍‍‍‍‍‍‍‍‍‍‍‍‍‍‍‍‍‍‍‍‍‍‍‍‍‍‍‍‍‍‍‍‍‍‍‍‍‍‍‍‍‍‍‍‍‍‍‍‍‍‍‍‍‍‍‍‍‍‍‍‍‍‍‍‍‍‍‍‍‍‍‍‍‍‍‍‍‍‍‍‍‍‍‍‍‍‍‍‍‍‍‍‍‍‍‍‍‍‍‍‍向袁叔叔道别之际,他欲言又止。

我微笑:「我会保重身体,您也要保重自己。每年他生日,我都会来看他。」

袁叔叔却说:「晓晓,他会希望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28

过我自己的人生吗?

可我的人生,丝丝缕缕,已经和宋慎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我打点了最后一点精力,飞回苏黎世,完成毕业论文答辩。

我修改了致谢,加上了宋慎的名字。

倘若总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希望他的姓名不要隐没于人世。

就用这种方式,将我的名字与他的名字并列。

宋慎,纪晓晓。

曾经相爱,曾经分开,曾经死去。

毕业后,我回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白天我是精神奕奕的工程师,晚上,我需要药物才能入睡。

我迅速消瘦下去。

妈妈来北京旅游,看见我,大惊失色。

「晓晓,工作这么辛苦吗?你只剩一把骨头了!」

她在北京多留了几天,给我买菜做饭,想给我补补身子。

某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看电视。

茶几上,放着几个药瓶。

她问我:「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她是个善用互联网的时尚老太太,明知故问。

我笑了笑,答:「这些是治疗抑郁症的药。」

她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学业压力大?工作压力大?」

我仰头,眼泪倒流进喉咙。

「我爱上了一个人,后来他死了,然后,我就这样了。」我笑,「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29

两年了,我的抑郁症并没有好转。

我不再过生日。

许多年前我站在人行天桥上,惊讶于宋慎那句「七岁以后就不过生日了」。

隔着遥遥时光,我忽然明白了那时的他。

倘若你的生日只会提醒你某个人的死亡,那么再快乐的日子,也只剩下了悲伤。

周萱来北京出差,见我形销骨立,抱着我大哭。

她把拍立得相片塞给我,哽咽着:「你为了他,也要努力活下去,好吗?」

我凝视着那张照片。

19 岁的我,刚刚得知宋慎要远赴云南,痛哭了一场。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生离尚有指望,而死别,就是彻底的绝望。

纪晓晓,你可真是个笨蛋。

如果早知道今天,当初是不是该多对他笑一笑的?

爸爸妈妈说,希望我能组建家庭。

妈妈在今年年初的体检中,查出了乳腺癌。

她说:「我相信你能经济独立,但我也希望有一天,在你面临人生突然的难题的时候,身边能有一双手搀扶你,就像我和你爸爸那样。」

她说:「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着。晓晓,就当是为我们考虑,好吗?」

她说:「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帮不上你,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

我答应她,会接受相亲。

前七个都不欢而散。

唯独第八个,在听到我说「我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也许在婚姻中,会对你不公平」的时候,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我心里也有一个,我们扯平了。」

他叫唐河。

后来和我的名字一起,印在了婚礼请柬上。

30

周萱来当我的伴娘。

她先夸唐河又帅又温柔,紧接着就说:「要对我们晓晓好一点哦,当初学校里可多人追她了。」

唐河笑笑,点头称是。

化妆间的门关上,只剩下我和唐河。

我问:「你心里的那个人……」

他说:「她车祸去世了。」

我恍然,点点头。

他也问:「那么,你的那位?」

泪水盈满了眼眶,我笑着擦掉,说:「他是英雄,他为了这个国家而死。」

唐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婚礼很热闹,司仪能说会道,把现场氛围炒得火热。

我挽着爸爸的臂弯走上台去,唐河站在终点等我。

很多年前,我曾幻想过和某人互换戒指。

物是人非。

漫天花瓣撒下来,宣誓环节,我却卡了壳。

求助地望向台下的周萱,却见很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

理智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流了出来。

我浑身都在抖。

司仪笑着说:「看来我们新娘太感动了,嫁给自己心爱的人,一定很开心吧。大家给她鼓鼓掌!」

亲朋好友都鼓起了掌。

那人低头笑了笑,斟酒,遥遥冲我举杯,一饮而尽。

我断断续续地念着誓词:「此生,我将忠诚于你,不论生离死别,不论……」

我说不下去了。

那本该是念给他的话。

唐河温柔地擦去我脸上泪水,低头亲吻我。

眼角余光里,那角落,已经没了人。

31

司仪大声调动气氛,鼓励大家欢呼,满场喧闹中,舞台倒显得安静。

我望向唐河:「我看见他了。」

他挑眉:「你的那个他?你确定没看错?」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

他却笑了:「如果我的那位今天真能来,我应该会丢下你就走。彼此彼此。」

唐河喊来司仪,与他耳语几句。

司仪的表情带着点困惑,却依言缩短了流程。

十多分钟后,我从侧门绕出去,脱掉了礼服,脱掉了细高跟,踩着一双换装用的拖鞋,冲了出去。

酒店大堂,没有熟悉的身影。

我跑去问前台小姐:「请问刚才是否有个这么高、戴帽子、穿黑色衣服的男士进来过?」

许是我语速太快,又或者是我装扮太古怪,她们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周萱也跟着追出来,小声骂我:「大小姐,你抽什么风?今天是你婚礼,你知道什么是婚礼吗?」

她还穿着缀满流苏的伴娘服。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宋慎。」

周萱看着我,一些无奈,一些包容:「晓晓,宋慎已经死了,你亲手抱回的骨灰盒,你忘记了吗?」

她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拉着我往回走:「走吧,给大家敬酒去。你别喝,我帮你挡。你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酒量更好了。」

32

我被她拽回去,走到宴会厅入口,我望向那个角落。

那酒杯,分明有被动过的痕迹。

眼泪涌出来,我掰开周萱的手:「一定是宋慎。」

周萱望着我,几乎也要哭了:「晓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晓晓,你不能为了他搭上整个人生。」

我又开始发抖,用仅存的理智说:「你帮我跟宾客说,我低血糖晕倒了,不能给大家敬酒。你帮我跟唐河说,是我对不住他,改日再还。」

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转身就走。

满场都是热闹与幸福,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是宋慎,他坐在那个角落,目睹我交换戒指、冲我遥遥举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就好像十多年前云南那个骤失双亲的小男孩,得知父母死讯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我不能想象。

前台小姐还是那几个,看见我又出现,表情有些莫名。

我双手搭在台子上,哽咽着:「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黑色衣服、戴帽子的男士?很瘦,大约这么高,你们有没有看见他。」

我仰着头,仍旧有眼泪流下来:「求求你们,你们看见他了吗?」

前台小姐连忙给我递纸巾,另一个小姐犹豫再三,说:「看见了……」

她身边有人责备地看她一眼,她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你看见了吗?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站不住了,整个人顺着台子往下滑,蒙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漫出来。

前台小姐慌忙绕到前面,试图扶起我。

我拉着她的手:「他对我很重要,没有他,我快活不下去了。求你,告诉我。」

她终于说:「他让我们不要说的……唉,他出门之后就往左边走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扶着台子站了起来,冲她鞠躬,又鞠躬:「谢谢你,谢谢你。」

拔腿就走。

左边,左边。

左边有人行道,有公交站台,还有等待揽客的出租车。

举目望去,路人行色匆匆,没有宋慎。

我抓着路边店铺的老板一个个询问:「刚才有没有一个黑衣服戴帽子的男人经过?」

没有答案。

深秋的风好冷,刮得我的脸颊都快破碎。

眼泪仍然一层层叠上来。

可是还没找到宋慎。

宋慎走了,他不会再来找我了。

这一刻,这个想法莫名涌上了脑海,却又如此确定。

对,按照宋慎的性格,看见我结婚,他不会再来打扰我。

胸口忽然被堵住了,我扶着路灯坐下,大口大口喘气。

满目金星里,我想到一个人。

手指颤抖着,拨打那个电话。

「袁叔叔,」我说,「宋慎是不是回来了?」

33

我终于走到这个偏僻的民宿。

一路上,我都在打袁叔叔留给我的那个电话。

可是打不通,他关机了。

老板娘正在扫落叶,看见我,笑着问:「住宿吗?」

我沙哑着问:「这边是不是住了一个男人?今天穿的黑色衣服,戴着黑色帽子。」

她问:「你是他朋友?」

眼泪又涌出来,我说:「你告诉我他住哪一间,好不好?」

老板娘皱眉:「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自己联系吧。」

我哆嗦着,拿手机扫她桌上的二维码:「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才能告诉我?一千块够吗?两千?」

我把付款成功的屏幕亮给她,哽咽着看她:「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哪一间?」

老板娘吓坏了,慢慢往后挪,用看疯子的眼神看我。

身旁入门镜里,我看见了自己。

深秋的季节,却穿着短袖和露趾拖鞋,原本漂亮的新娘妆被泪水糊成一片,确实很像个精神失常的女人。

我笑了笑,往后退几步,在民宿门口坐下,一遍遍,继续打那个电话。

宋慎,你接啊,你接。

可是机械音持续在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慢慢地,感觉又呼吸不上来了。

突然有狗叫声,白色的一只,像看见入侵者那样,朝着我的方向,迅速地冲上来。

老板娘慌忙大骂:「招财,走开,走开!」

我扶着墙站起来想躲,脚麻了,又跌回原来的地方。

我拿双手护住头,心跳也快要静止。

下一秒,被人打横抱起。

那方才愤怒咆哮的大狗突然变得乖巧,绕着他的小腿蹭啊蹭。

他垂眼看我,眼中有万千情绪,却都压了下去。

宋慎。

我颤抖着伸手,去摸他的脸。

温热的皮肤,不是幻觉。

他抱着我,一路往里走去,路过老板娘,冲她点了点头:「这是我朋友。」

门开了,又关上,他轻轻放我在沙发上。

他的房间里几近黑暗,他伸手揿亮了灯,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外套递给我。

「穿上吧,不然会着凉。」

我扯过外套,丢在了一边。

然后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颗一颗,滴在他胸膛。

他僵住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知道要抱他更紧一些。

他没有消失,没有被烈火吞没,没有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

宋慎,我的宋慎,他真实地在我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宋慎忽然推开我,动作轻而坚决。

他的眼睛有点红,可是他微笑着说:「晓晓,新婚快乐。」

34

他拧干一块热毛巾,轻轻擦掉我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腕,翻过来,对着光看。

那上面有好几道伤痕。

宋慎窒了片刻。

我站了起来,伸手剥他衣服,衬衣纽扣才解开两颗,就能看见锁骨上、肩膀上虬结的疤痕。

眼泪又掉出来。

我继续解纽扣,却被他按住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哆嗦着仍要去解。

就听见他说:「不要看了。」

无可名状的酸涩从心底一直漫到眼眶,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踮脚,去找他的嘴唇。

用力,亲下去。

宋慎猝然睁大眼睛。

他要推开我,我不让。

脚下绊倒了什么,两个人一齐摔在了床上。

倒下的一瞬间,他还护着我的头,怕我撞到。

我拉开他的手腕,低头亲吻他。

柔软的、温热的,我记忆里的宋慎,现在就在我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地,他开始回应我。

顶灯落在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光在摇曳。

他拿手遮住我的眼睛,更深地吻了下来。

经年的离苦、心碎乃至绝望,全都融化在炙热的拥抱与亲吻里。

眼泪从眼角慢慢流下来,原来快乐的时候,人也是会掉眼泪的。

我摩挲着他的脖颈,掀开他的衣摆。

我摸到了好多疤痕。

他僵住了。

下一秒,宋慎松开了我,坐了起来。

他的胸口还因动情而上下起伏,可他伸出手,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晓晓,」他声音沙哑,「我送你回去,今天是你的婚礼。」

35

手机铃声响起了。

我接起。

是唐河。

宋慎看了过来,微笑:「是你丈夫吗?」

我没说话,按了扩音键。

唐河轻松的声音传出来:「纪女士,找到你的那位了吗?」

宋慎的脸色有细微的变化。

我说:「找到了,他就在我身边。」

唐河洒脱地笑了:「你比我幸运多了,真的。」

我沉默着,说:「对不起,今天……麻烦你了。」

他说:「麻烦倒不麻烦,顶多是有点丢脸,大家觉得我被新娘摆谱了。哈哈哈,正好有理由跟你离婚了。」

感到有泪雾漫上来,我哽咽着笑:「嗯,礼金我会全部退给你,另外会给你打一笔赔偿金,对不起。」

唐河笑得夸张:「咱们好歹差点成为夫妻,你要不要这么客气?赔偿金就算了。我说过,如果今天是我的那位回来了,我一定丢下你就走。」

手里的纸巾快要揉烂,我纠结再三,仍然只能说:「对不起。」

他挂断了电话。

宋慎就坐在旁边,听完了全程。

我问他:「现在还要送我回去吗?」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又想掉眼泪,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肩膀。

「你送我回去啊,你就看着我跟别人结婚吧!你总是这样,做了对所有人都好的决定,把自己放在最后面。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做什么选择?」

他只是坐着不动,由着我打。

我忽然站不住,蹲下去,抬头瞧他的眼睛,泪流满面。

「宋慎,如果我今天没有看见你,我们就完了。你知道吗?」

他终于开口:「我以为你很幸福。」

幸福吗?把你抛在脑后,跟另一个男人走进婚姻殿堂,我会幸福吗?

我攥着他的手,紧紧贴在胸口:「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啊?宋慎。」

他摇头,伸手拉起我,然后用力抱住了我,像是要把我揉进骨血。

36

我爸妈的电话也追过来了。

那边还能听见周萱试图劝和的声音。

然而妈妈依旧很愤怒:「纪晓晓,你真的太没有礼貌了,学人家逃婚是吗?你也做得出!」

我说:「妈妈,他回来了。」

那边的怒斥骤然止息,妈妈犹疑着问:「他?那个牺牲了的警察?」

…………

那天,狭小的民宿房间里,宋慎问我,是否考虑清楚了。

还要怎么考虑呢?我失去了他那么多年,每一天,我做梦都想要去到他身边。

他生时如此,他死时也如此。

我含着泪微笑:「我不想要朝夕了,我想要你的一辈子,可以吗?」

他立在窗边,背对着我,整个人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仿佛随时会和黑夜融为一体,再度消失不见。

我忽然有些恐惧,从背后死死抱住他,哽咽:「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我听见一声叹息。

宋慎转身,遮住我的眼睛,深深地吻下来。

多奇怪啊,我明明忍住了没有哭,可为什么,我的脸庞湿漉漉的?

那天,宋慎说,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他会处理。

于是袁叔叔从云南飞来了北京。

他并没有动用很大的阵仗,但我爸妈望着门口伫立不动的两个便衣,仍然显得有些不自在。

不知道袁叔叔和我爸妈说了什么,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妈妈竟然抱着我哭了。

爸爸拍了拍宋慎的肩膀,只说:「你们以后要好好的。」

37

我始终没有问过他是如何在「去世」两年后重新回来的。

袁叔叔隐约提了几句,说宋慎设计让另一个毒贩成了警察的所谓卧底。

在那场焚烧一切罪恶的爆炸中,他逃出生天,却也失去了和上线的联系。

两年里他吃了太多的苦,被猜忌,被怀疑,隐忍蛰伏,最终找到破绽,擒杀了头目,回到了境内。

寥寥几句带过,背后却有无数的惊心动魄。

历史并不会记载,新闻也不会报道,但是祖国会记得。

他和他的战友,是生活在暗处的盾牌,沉默的盾牌。

…………

云南省厅跟江苏省厅交接,宋慎留在了南京工作。

这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我辞职,也跟着他一起前往南京。

暂时没有找到工作的这段日子,我就天天黏着他。

夜里我又做噩梦,尖叫着醒来,浑身是汗。

宋慎揿亮夜灯,伸手抱住我,什么也没问,只是低头,一下下亲吻我额头。

我紧紧地抱住他,肌肤相贴,鼻息相近。

他有呼吸,有心跳,他就在我身边,不是空洞的幻觉。

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臂。

我想完全地拥有他,完完全全地,和他在一起。

他僵住了,握住我的手指。

我小声哀求:「宋慎……」

脸贴着他的肩窝,慢慢亲吻他。

从他锁骨的伤疤开始,吻过每一处伤口。

他拢起衣襟:「很丑。」

我把眼泪蹭到被子上,然后抬头看他,微笑:「不丑,那是你的勋章。」

那些伤痕、那些黑暗、那些被岁月刻下的并不优美的痕迹。

都是你的勋章。

手指碰到他肋骨上那道又长又深的疤,一点点温暖过去。

在我见不到也无法想象的场景里,这些疤痕是怎么留下的呢?

我不想问,也不想他再回忆。

我只想让他明白,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宝贝。

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最后一个吻,气息已经乱了,嘴唇贴上他的唇角。

宋慎稍稍推开我一些,像在忍耐。

他望向我,眼睛如宝石般闪耀:「你确定吗?」

我肯定地点头,告诉他:「宋慎,我爱你。」

位置陡然发生变化,他低头,俯视着我。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深海,我望进去,陷进去,无法自拔。

宋慎吻了下来。

大海翻涌,小舟难自渡。

最后的最后,我抱住他脖颈,轻声说:「宋慎,我好爱你。」

他亲吻我的额角,声音沙哑:「我也是。」

38

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换过睡裙了,枕侧没有人。

我恍然,想到昨天最后的片段,是宋慎抱着我去洗澡。

有些后知后觉的脸红。

我下床,慢慢走到客厅,看见宋慎在厨房煮面条。

他听见动静,回头看我,微笑:「醒了?去洗漱,马上好了。」

我「噢」一声,并没有走开,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额头蹭着他的背脊,只是想要抱抱他,仅此而已。

宋慎放下勺子,捏了捏我的手。

「我就在这里,不会走。」他告诉我,然后低头,亲一亲我的发顶。

我洗漱完毕,他端上来两碗面,一碗是我的,京酱肉丝的浇头。

一碗是他的,只有青菜和零星的油花。

我想都没想,伸手把两碗面对调,絮絮叨叨:「你瘦了好多,你要多吃点肉,慢慢胖回来。」

宋慎抿了抿唇,说:「晓晓,我不吃肉了。」

我愣了愣,那些因为他的归来而疯狂阅读浏览过的、主题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文献,一瞬间涌回我的脑海。

我连忙把碗换回来,大口扒拉面条:「那我吃,我也要长胖一点。」

宋慎却放下了筷子。

他慢慢说:「我身上、精神上,存在很多问题。我不能听到尖锐的啸叫、无法开车、不能吃肉,我身上有过多处骨折,膝关节有伤,以后可能无法行走;眼睛也是,失明的风险比普通人高出很多倍……」

我不敢看他,埋头狼吞虎咽,眼泪掉进碗里。

听见他说:「我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所以晓晓,你随时可以离开我。我保证,没有人会去干涉你的选择。」

我看向他,他却微笑。

他是很认真地在给我一项权利,可以随时可以离开他,不用承担任何道义乃至法律的责任。

我也把筷子放下,说:「明天就去领证。」

宋慎的表情有些错愕:「什么?」

我说:「离婚冷静期已经过了,我和唐河的离婚证已经拿到手了。法律没有规定一个刚离婚的女人不能马上结婚吧?还是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他沉默地望着我。

我把自己的碗、用过的锅收进水池,把水开到最大,挤洗洁精,用力地擦掉油渍。

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坐回他的对面。

「我会开车,以后也可以推你的轮椅,你失明了我做你的眼睛。啸叫没关系,我会捂住你的耳朵;不吃肉也没关系,补充蛋白质的方式不止一种。」

因为有点恼火,我语速有些快,讲到最后,终于慢了下来,看着他。

「你说的所有都有办法可以解决,这不是分开的理由。我不会和你分开,也希望你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对困难。而不是把我推到安全稳定的另一边,自己独自承受所有。」

宋慎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掰开他的手,瞪他,眼里蕴了一层泪:「你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真的会生气。」

他俯身,抱住我,声音近乎叹息:「我不会了。晓晓,我爱你。」

39

在他等待手续、我等待 offer 的日子里,我们去领了结婚证。

一路上,我的嘴角翘得,压都压不下来。

敲章的小姐姐都笑了,看向宋慎:「你的妻子真的很爱你哦。」

宋慎微笑:「是的,我很幸运。」

走出民政局后,我拉一拉他的袖子,小声:「幸运的是我。」

幸运这样一个沉默好似深海的男人,允许我走进他的生命。

是栀子花开的季节,有老太太提着满篮的花叫卖。

宋慎付了钱,买了一串,绕在我手腕。

有花香满身。

我惊奇:「为什么你给人编镯子的动作那么熟练?」

促狭地撞他肩膀:「分开的那些年,有没有喜欢过别人?」

宋慎随口说:「没有。有过一段很乏味的日子,我就想象着给你编东西,以此打发时间。」

胸口不知道弥漫着什么滋味,我说不出话,只努力微笑。

他弯腰,折一根狗尾巴草,手指很灵敏,编了个戒指给我。

然后握着我的手,套在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你是我的人了。」他说。

我一个劲点头。

宋慎却笑了,刮我的鼻子:「宋太太,你会不会太好养活?」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枚钻戒。

我捂住了嘴。

以前觉得偶像剧女主角表达惊讶的模式太浮夸,真到了我身上才知道,是真的想要大叫,所以才会下意识捂住嘴。

宋慎取下了那枚草戒指,把钻戒换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对着光看啊看,看啊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宋慎一直在旁边,微笑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乐太过,好半天才想起来:「你怎么能这么准确地知道我的尺寸?」

他说:「你晚上睡着的时候,我偷偷量的。」

无法想象他蹑手蹑脚下床,去找卷尺量我手指的样子。

这是宋慎,这可是宋慎诶!

我忽然跺脚:「我没有给你准备戒指!」

宋慎忍俊不禁:「我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我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你。

我拉着他去金店。

导购小姐得知我们今天刚领了结婚证,说要给我们折扣。

「两位好般配。」她这样说。

宋慎颔首,我笑着说:「谢谢,我也这样觉得。」

导购笑得眼睛弯弯,说:「你们认识多久了呀?」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和我男朋友也计划着结婚,又担心会不会太快。」

我们认识多久了?

18 岁,在地铁口遇见他;19 岁,和他一起共度生日;22 岁,在异国收到他寄来的邮件;24 岁,失去了他。

握住他的手忍不住收紧,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确信,26 岁,他又回到我的身边。

导购小姐还在笑盈盈地等待。

宋慎回答:「八年六个月零三天。」

有零有整,这样精确。

我忍不住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

导购笑着看我:「小姐,你先生很爱你哦。」

眼眶又有泪,我微笑:「是的,我超幸运的。」

40

我把和宋慎的牵手照发给了周萱。

当然,重点是无名指上的戒指。

周萱果然炸了:「纪晓晓!看把你给嘚瑟的!能不能别在单身狗面前秀恩爱了?!」

没过几秒,她又追来一条消息:「妈蛋,看见你们幸福,我竟然也想哭了。」

很快,她又撤回了这条消息。

发过来一条新的:「晓晓,要幸福啊。」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啊,她的心我怎么会不懂?

她不愿意让我想起从前,那些痛与苦都不要再忆起。

她只要我的未来幸福又圆满。

和周萱的聊天让我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跑到书房去找宋慎。

「照片呢?」

宋慎正在用电脑,顺手把我拉到腿上坐着:「什么照片?」

大约是刚喝过水,他的嘴唇沾了点水,看上去很有诱惑力。

而现在这个距离……很危险。

我一抬头就能亲到他。

当然,我也的确这样做了。

都是合法夫妻了,不亲白不亲,是吧。

宋慎托着我的腰,让我坐得更舒服些。

但实际上却是攻城略地,夺走了我的所有呼吸。

以至于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忘记最初为什么走进书房。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你说照片。」

我拍了拍脑袋:「你是不是问周萱要过几张拍立得的照片?我问她要,她说剩下的都给你了。」

他扶着我站了起来,从书柜里取出一个陈旧的钱夹。

打开,里面是我们的合照,还有周萱单独拍我的照片。

再翻,竟然翻出了一张字条。

宋慎脸色微变,伸手要来抢。

他很少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更好奇了,拿着纸条一溜烟跑到客厅,边跑边看。

脚步慢了下来,最终停住。

那字条上,是他大学时代的字迹,他写:倘若有一天我不幸牺牲,请将这些照片烧给我。宋慎。

我把字条和钱夹都递还给他。

宋慎接过,表情有些尴尬:「去卧底前,会让写遗书。我没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就……」

他的话停住了,因为我紧紧抱住了他。

他停顿片刻,也伸手,反抱住我,一遍遍抚摸我的长发:「对不起,晓晓。」

41

我怀孕了。

我们没有刻意避孕,这个结果可以说是自然而然。

只是在卫生间里,看到验孕棒显示结果的那一刻,心里还是大放烟花。

我有了宋慎的孩子。

真是不可思议。

宋慎在书房整理文件,我推门,走进去。

他抬头,看见我,笑着问:「今天晚上想吃什么?火锅?炒菜?」

我问他:「孕妇有什么忌口吗?」

他认真想了想,说:「不能抽烟喝酒?其他的应该没有忌讳,从医学角度讲,正常的饮食都可以……」

我望着他笑啊笑,笑啊笑。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说到一半的话顿住了。

很惊讶,很不可置信,轻轻把手搭在我的小腹上。

「这里?」

我把验孕棒递给他:「恭喜你,宋慎,你要做爸爸了。」

有一瞬间,他很想把我抱起来,兴许是顾及到这位还没有黄豆大的小宝宝,他停住了。

然后我就看到他一圈圈在书房里走。

我看得眼花,忍不住笑:「你能不能歇一会儿?」

他依言在我身边坐下,手指插在我的长发里,轻轻托着我的脑袋,然后低头亲了下来。

耳鬓厮磨。

渐渐地,由坐变躺,我窝在柔软的沙发里,睁着眼睛瞧他。

我好像很少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以至于我有些惊奇。

「原来你的耳朵会变成粉红色。」

他静默了片刻,说:「你也很容易变成粉红色,不止耳朵。」

某些片段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我的脸腾地一下烧红。

习惯性地想找东西遮住脸,奈何抱枕都被抛到了地上。

最后只好埋在他的肩窝,闷声说:「宋慎,你好像学坏了。」

明明以前都是我调戏他。

宋慎学着我,也压低声音,告诉我:「从前有所顾忌,现在没有了。」

我似有所觉:「所以?」

他笑起来:「所以,以后会更坏一点。」

42

宋慎开始正常上下班。

周六,我们俩都休息的时候,他陪我去做产检。

四维彩超影像里,宝宝懒洋洋蹬腿,并不太配合。

宋慎专注地看着屏幕里模糊的影像,看得比我还认真。

医生收起探头,笑了笑:「宝宝很健康。」

又叮嘱宋慎:「到了现在七个月的时候呢,睡眠也许会更困难,需要更加照顾孕妇的情绪,怀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宋慎一阵点头,看上去像是要把医生的话都背下来。

我忍不住微笑。

岁月很神奇,不是吗?

最初认识宋慎的时候,我怎么会想到,那个表情疏离冷淡的男孩子,有一天会陪我站在产科诊室,认真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从医院出来,路过电影院,他忽然问我:「要不要去看电影?」

我连忙去翻院线信息:「可是最近上映的都是动作片,啊,我们去看这个,爱情片。」

动作片免不了有厮杀搏斗,不想让他看见。

他说:「看你想看的,我都可以。」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对蹦蹦跳跳的情侣。

他平淡地说:「好像很久没有陪你进过影院,做正常情侣应该做的事情。」

我微笑,摇了摇他的手:「宋慎,你是想要弥补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几年吗?」

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笑了又笑:「不用特意做什么事,只要你在,我就很幸福。」

43

散场的时候已是晚上。

不算很有趣的电影,看到后半程,我已经昏昏欲睡。

宋慎叫醒我的时候,影院里的人差不多走完了,只剩零星几个,在等彩蛋。

倒映了银幕,他的眼睛看上去在发光,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咳了咳,说:「是你的小孩要睡的,不是我本人要睡的。」

宋慎低声笑起来:「嗯,都怪宝宝。」

他慢慢扶我起来,又慢悠悠走出去,准备打车。

新街口很热闹,路过一个头发花白、穿旗袍的老太太,精神矍铄,特有气质。

我拉一拉宋慎的衣袖,示意他看过去:「我老了我也这么穿。」

他想了想,笑:「那我是不是得寸步不离?」

我问:「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老伴儿太好看了,怕其他老头跟我抢。」

我笑起来,想说话,突然被一阵喧哗给打断。

一栋大厦的窗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个小孩儿,死死拽着窗框,摇摇欲坠。

宋慎也望过去。

下一秒,他大步冲了过去——

同一瞬间,那孩子彻底脱力,从窗框连接处,狠狠往下坠。

我捂着心口。

幸好,幸好,宋慎接住了。

哇哇哭着的孩子已经被其他人接过去,宋慎按着胳膊,表情很痛苦。

我连忙打 120,扶着腰跑过去问他:「你怎么样?伤到了哪里?是不是很严重?」

他松了眉头,安慰我:「没事,中途有卸力,并没有很痛。」

撒谎。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怎么可能没事,我又不是没学过物理。

周围有人拿手机在拍视频,嘴里念念有词:「卧槽,在新街口,这小孩儿一下就掉下来了,家长还是要注意……」

我急忙挡住宋慎的脸,喊:「你们别拍了!都别拍了!」

宋慎也反应过来,压低了帽檐,安抚地拍拍我的手背:「没事,我们走吧。」

没有等救护车,我们匆匆离开现场,步行去的急诊。

一路上,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担心他的胳膊,担心那些视频。

宋慎在被医生打石膏,还分神安慰我:「没关系的,晓晓。隔了那么远,我又戴了帽子,看清正脸的概率很低,你别担心,好吗?」

44

事与愿违。

这天,周萱给我发来一则视频。

视频里,小男孩摇摇欲坠,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奔跑过去接。

掉下来的那一刻,小男孩的手打歪了男人的帽檐,露出了他的正脸。

…………

视频的声音还在继续:「快准狠一把接住,什么是平凡英雄?这就是平凡英雄啊!」

这条视频的点赞量已经超过十万,我无法推算浏览量会有多高,有多少人看到了这条视频。

评论区里都在赞美,我却看得手脚发凉,胸口发闷。

脑海里涌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想象,我想喊宋慎,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手机从手里滑下去,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宋慎从书房出来,循声望来,发现了我的不对劲。

他半蹲下来,担忧地问:「晓晓?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是温热的、鲜活的。

视频播放结束,又开始循环,路人激动的声音响起:「卧槽卧槽那小孩儿要掉下来了——」

宋慎捡起手机,瞥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拍了拍我的手背:「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来处理。」

说完,他起身,去阳台打电话。

我木着手指,一遍遍刷新视频。

宋慎回来,握住我的手,说:「晓晓,不要看了,会删掉的。」

眼泪好像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只掰开他的手,低着头,继续滑动手指。

再刷,再刷。

不知道刷新了多久,终于显示「该视频已删除,请返回首页观看更多精彩视频」。

我松了口气。

宋慎慢慢从身后抱住我,完全将我笼罩。

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的气息。

我又听见他的声音,带着痛:「对不起,晓晓。」

我轻轻摩挲他的手背:「不要说对不起,宋慎。」

义无反顾救人不是你的错。

隐姓埋名做卧底也不是你的错。

你是个好人,顶顶好、顶顶善良的人。

即便全世界都该说对不起,唯独不应该是你。

我转身,捧着他的脸。

阳光照进来,我看得很清楚,他长而翘的睫毛上,竟然有一些湿意。

45

预产期将近,我们去医院做最后一次产检。

医生笑着说宝宝很健康,又说宝宝不爱动弹,将来一定是个慢性子。

我也跟着笑起来:「慢性子好,像爸爸,沉稳。」

宋慎的表情却像是有些遗憾似的。

医生开他玩笑:「怎么了,不乐意吗?」

宋慎笑了笑,只说:「如果像我太太,就更好了。」

医生笑了起来,打趣:「那你们再努力努力,多生几个,总会有像妈妈的。」

他一贯不理会这些玩笑,此刻却认真颔首,很认可似的:「如果我太太愿意,的确可以。」

我有点脸红,跟医生道谢过后,牵着宋慎的手往外走。

他有在努力克服心理障碍,我怀孕后,他就不让我开车了。

车汇入主干道,在红绿灯处停下。

我偏过头去看他。

岁月对他格外宽容似的,明明比我还大了两岁,他却年轻英俊得好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宋慎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不动声色:「怎么了?」

我笑嘻嘻:「帅哥,可以给个联系方式吗?」

他配合我:「不可以,我已经有家室了。」

只是简单的对话,我却忍不住笑起来,靠着座椅,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倘若周萱在这里,一定恨铁不成钢地大喊:「纪晓晓,你会不会太好哄啊?」

可是没办法,宋慎随便说点什么,我都很开心。

就好像,我生来就是要爱他的。

红灯转绿,车辆继续往前移动。

前面却像是出了什么交通事故似的,两辆车紧紧挨在一起,车主在人行道上吸烟。

大概是在等交警?

我没有多想,指着右边:「是不是可以转向呀?那条路也能走——」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砰砰砰几声枪响,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现前挡风玻璃碎裂了。

宋慎脸色森寒,手握着方向盘,青筋暴起。

他偏头说了句「坐好」,紧接着车子急速转弯,引擎发出轰鸣。

我抓着扶手,慌张地看向窗外,看见方才那两个吸烟的车主,不知何时已经丢掉了烟,手里拿着枪。

这里是闹市区,竟然有人射击。

周围一阵喧哗尖叫,人群四散跑开,依稀能听见有人哭喊:「喂,警察吗,这里有人开枪了!」

不知为何,我很确定,这两个人是冲着宋慎来的。

我浑身都在发抖,从包里拿出手机,打给袁叔叔。

嘟——嘟——嘟——

只是几秒,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见其中一个人跨上车,原本看上去剐蹭严重的车立刻启动了起来,顺着我们的路线,追了上来。

另一个则站在原地没有动,眯着眼,举起枪。

袁叔叔的声音终于传来:「喂,晓晓啊?」

手机已经掉落。

我扑上去,抱住了宋慎。

砰——

子弹穿过了我的后背,痛意汹涌澎湃,小腹有难以言喻的下坠感,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痛感淹没了一切,我想闭眼,却闭不上,大颗大颗眼泪往下掉,心脏一瞬间暖,一瞬间又变得凉。

宋慎紧紧抱着我,我看见他脖颈上有血。

努力去看他,幸好,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只是我的血而已。

他拿衣服包扎着我的肩膀,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慌张,手竟然在抖。

源源不断的血涌出来,浸湿了他的指尖。

46

又有车辆轰鸣的声音,然后车尾被撞,整辆车都向前滑行,发出了剧烈刺耳的摩擦声。

连续的撞击,像要把我们撞死。

宋慎伸手摸摸我的脸,哑声:「晓晓,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

他松开我的手,表情一瞬间变得森严冷酷,他从腰后取出一把枪,哐当打开了车门。

我仰着头倒在副驾驶上,尖锐的疼从后背弥漫到全身,仿佛有把刀将我剖开,从上至下,宛若凌迟。

砰砰砰几声枪响,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接着有警笛呼啸而来的声音。

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里,袁叔叔还在不断问话:「晓晓?晓晓?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却无力回答。

浑身都好冷,小腹不断有痛感,眼前闪过白光。

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好冷……

…………

醒来的时候是在救护车上。

我的口鼻被戴了氧气罩,宋慎浑身是血,跪坐在我身边,双手死死握住我的,脸色白得吓人。

幸好,他看上去没事。

我眨了眨眼,却发现根本无法说话,浑身都在痛,骨头好像被一寸寸碾碎。

「不要死,晓晓,求求你,不要死。」他颤抖着,脸颊贴上我的。

脸庞感到一点点暖意,我费力去瞧。

那竟然是宋慎的泪水。

滴在我脸上,却像是砸在了我心里。

后背乃至小腹的疼痛顿时都不算痛了,我颤抖着想抬起手,告诉他不要哭。

抬不起来,也说不了话。

老天,我只是想跟他说说话,这样也不行吗?

老天,我好累,好冷啊,不要,我不要闭眼,让我和他说说话……

什么仪器发出尖锐的鸣声,医生护士都围了过来。

宋慎不断地在我耳边说:「不要睡,晓晓,不要睡。」

我费力摇头,手指终于够到他的脸颊。

他哆嗦着将我的手指贴在他脸上,声音都在抖。

「你不要睡,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有一次老大怀疑我们中间有内鬼,把我们丢在深山自生自灭。那个时候我被流弹打中了腿,夜里有狼闻着味道过来,我跑不了,已经想放弃了。幻觉里,我听见了你的哭声。我想到你还在等我,就把最后一颗子弹打到了狼的身上,一点点爬回了公路。」

他哽咽着,眼睛红得吓人:「晓晓,不要离开我。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疼痛慢慢无法感知,我拿手抹去他的眼泪。

一开口,就有血沫涌出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不要哭,宋慎。下辈子,我还来找你。」

剧烈咳嗽,剧烈倒气,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宋慎紧紧抱住我,哭得像个孩子,撕心裂肺。

黑暗涌来,浸没一切。

所有感官都在渐渐失去功能。

混沌的时空里,我又回到 18 岁那年的秋天。

我从车窗外探出头,看见淅沥的秋雨中,那清冷的男孩子撑着伞,独自远去。

车在往前开,他在往后走。

这人生漫长而短暂,我有幸与他擦肩,共度朝夕,也算幸运。

…………

曾经有一个人,我爱他重过生命。

我向佛许愿,求他平安,哪怕用我的来换。

这一桩交易,我并不算亏。

宋慎,我爱你,非常非常爱你。

(正文完)

【周萱番外:潇潇雨歇】

1

接到宋慎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倒水喝。

手里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砸在地上的,我妈循声出来,看见了,吓一跳:「周萱你干嘛呢?烫到了没?」

我抓起外套就走。

晓晓在抢救,她竟然在抢救。

电话里,我追问:「是难产吗?」

宋慎的声音很痛苦:「不是……是我害了她。」

我赶上了最快的一列高铁,到站直接打车去医院。

司机问我:「家里有人在医院呢?」

我拿额头抵着玻璃,答:「是我的好姐妹。」

要等着我啊,要活着啊,晓晓。

电梯间人太多,我从消防通道往上跑。

十楼,十楼。

推开门冲出去的时候,看见宋慎浑身是血,站在抢救室外面,失魂落魄,一动不动。

他身边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警惕地护着他。

我飞奔过去,那枪口就毫不留情地对准我。

我快吓到腿软,宋慎慢慢回过头,哑声说:「这是我太太的朋友。」

于是枪口放下。

我不敢大声说话,轻声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慎恍惚着说:「是毒贩。他们的目标是我,晓晓替我挡了子弹。」

有泪水从他眼角滑落,他颤抖着,拿手遮住了脸,不再说话。

我握着座椅扶手,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

抢救室的灯熄灭了。

门打开。

医生推着转运床出来,那床上蒙着一块白布。

我捂住了嘴,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顺着指缝滴下去。

医生说:「子弹穿过了大动脉,患者失血过多,多器官衰竭。送到的时候,胎儿已经在母体中窒息了……节哀。」

宋慎整个人晃了一下,伸手揭开那张白布。

晓晓闭着眼睛,像是在沉睡。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额角。

一滴眼泪顺着他满是血污的脸滑下去,滴在了晓晓素白的脸上。

宋慎擦干净了手,很认真、很耐心地,一点点揩去了那滴眼泪。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2

晓晓葬礼那天,我请了假,带上她留在我这边的东西,又去了南京。

那张遗照里,她笑得真漂亮,没心没肺的,像我刚认识她的样子。

灵堂里,晓晓妈妈哭得肝胆俱裂,晓晓生前的朋友都来了,忍着眼泪,劝阿姨节哀。

宋慎立在最角落的地方,穿了一身黑,整个人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凝望着她的遗像,一动不动,像道影子。

我走过去,把晓晓的东西交给他。

他迟缓地看了那个小盒子一眼,问:「这是什么?」

我说:「是晓晓抑郁症最严重的那段时间,她放在我这里的信。我没打开看过,她只说如果有一天她没忍住,自杀了,希望我把这些全部烧给你。」

宋慎接过,仰起头,闭了闭眼睛,哑声说:「谢谢你。」

我摇头,没忍住,还是说:「她最爱的就是你了,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短暂笑了一下,说:「对,她最爱的就是我了。」

3

葬礼过后,我失去了宋慎的消息。

只听说他把全部财产赠送给了晓晓的父母,然后,不知所踪。

餐厅的电视在播新闻,说日前南京闹市区有人持枪抢劫,一名女性不幸遇难。

过程中,多名南京市民见义勇为,开车阻止罪犯进一步行动,受到了市政府的表彰。

同事问我:「周萱,你怎么哭了?」

我伸手抹掉眼泪:「辣哭的吧。这家店的辣椒太辣了,你也少吃点,哈哈。」

同事疑惑地看我一眼,又看向新闻,说:「这年头抢劫犯真嚣张啊,不过你听说没有,好像说路人里就有一个警察,枪法贼准,当场击毙了那两个罪犯。」

眼泪又滑下来,我若无其事道:「是吗?没听说啊。」

同事夹着菜,随口说:「要我说,就该多一些这样的警察,看那些坏人还硬气不。」

顿了顿,她又说:「但说实话,这年头做警察的家属,那可太提心吊胆了。唉,前儿我大姨给我介绍警察,我都给拒了,我可没那大心脏。」

我的眼泪闷在喉咙里,大口喝着水,以做掩饰。

水呛到了喉咙,我拿纸蒙着脸,终于有理由放声大哭。

同事吓到了,连忙拍我的后背:「周萱你没事吧?」

我没事,只是在这则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新闻里,我失去了一个亲如姐妹的朋友。

她在最接近幸福的时候,迎来了死亡。

老天爷,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宋慎番外:梦里朝夕】

1

六岁那年,宋慎见过一场大火。

虽然周围的人都说他并没有见过,但那场火燃烧在了他的脑海里。

以至于之后的十多年,那场火的灰烬依然飘飘摇摇,掉落在他的人生中。

在那场火里,他失去了父母。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还在等出差许久的爸爸妈妈回来。

说好了的,他们会带一个奥特曼蛋糕给他的。

可他们食言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以后,宋慎再也不过生日。

十八岁那年,高考填志愿,一排下来,他填的全都是警校。

袁国明欲言又止,劝他:「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

对烈士遗孤,国家总有些优抚优待。

宋慎回答:「这就是我喜欢的专业。」

从十多年前开始,这就是他唯一的职业目标。

袁国明又说:「那么到了大学,就可以开始谈恋爱了。我可听你班主任说,你高中班里、隔壁班里,包括学姐学妹,都有不少暗恋你的。」

宋慎笑了笑,没有说话。

袁国明的表情终于变得严肃:「托大说一句,我把你当半个儿子。我希望你有健全、幸福的人生,而不是始终活在过去。」

宋慎点了点头,提交了志愿,关上电脑,回答:「好的,我会的。」

然后拎起外套,说一声:「我先去打球了。」

带上门走了。

袁国明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宋慎的回答只是为了哄他开心,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2

在警校,宋慎是学得最认真的一个。

他身体素质好,加上肯吃苦、肯钻研,把什么都学到了第一。

老李觉得找到了个好苗子,打电话去在宋慎户籍地的战友拉家常。

想了解这孩子的家庭情况,顺便把他留在北京。

北京好啊,北京有好去处,光荣的,给全家长脸的去处。

那战友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他要真想过那种生活,当初也轮不到你们警校收他。

老李碰了一鼻子灰,仍然没有断了这个念头,总想着再劝一劝。

年轻人,心性不定,哪里就会定死了呢?

宋慎长得好看,性格也沉稳,不仅长辈喜欢,女生也很喜欢。

兄弟们受人之托,问起宋慎心意,他只说不打算谈恋爱。

他的生命里有太重要的事情,留给他自己的空间并不多。

他本就稀薄的情感,大半留给了那个目标。

剩一小半,留在梦里,让他反复回到六岁以前,一遍遍重演和父母在一起的温馨时刻。

学妹一茬茬地进来,总有新鲜人好奇想折那朵高岭之花。

宋慎一贯点到为止、冷淡疏离,姑娘们也都识趣,渐渐换了方向。

良禽择木而栖,他就成了树梢上最孤高的那一支,永远有人伸手,却永远摘不走。

3

在纪晓晓出现之前,宋慎是不相信所谓「正缘」的说法的。

他是无神论者。

那天突然被人叫住的时候,宋慎已经不太能想起这个女孩子到底叫什么。

姓张还是姓纪来着?

只是在派出所签名的时候瞥见了一眼。

宋慎拒绝了她的邀请,却留意到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她从期盼到失落的表情太过熟悉,令宋慎想到了六岁的他自己。

于是拒绝的话绕了个弯,再出口的时候,他问:「要不要喝咖啡?」

哥们儿促狭地拿手肘撞他:「不容易啊,铁树开花了这是?」

宋慎却觉得那并非男女之情,硬要形容的话,更像是给路边遇到的小猫拆一罐猫粮。

不忍心而已。

所以在她结结巴巴地表露心意的时候,宋慎明白地告诉她,自己一辈子不会谈恋爱,也不会结婚生子。

请另觅良人,就像那些曾对他有意的女孩子一样。

又过了很久,宋慎已经快忘了那个叫作纪晓晓的女孩子。

他又碰见了她,在地铁上。

拥挤的人群中,她显然没有留意到他,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但就是这样的她,在看见有咸猪手的时候,第一个跳起来大骂,把另一个女孩子护在了身后。

多好笑啊,她其实还没有被保护的那个女孩子高,对峙的时候手也在抖,却偏偏一步也没往后退。

宋慎找来了地铁警察,地铁警察很快把他们移送下站。

车厢里恢复了安静,纪晓晓又缩回去,继续垂着头,继续没精打采。

宋慎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4

宿舍夜聊时,一致认为:男人对女人的爱情,始于怜惜心与好奇心。

很多年后,宋慎被纪晓晓追问当初为什么会允许她成为他生命中的「意外」时,不知怎么,想起了这句话。

怜惜心与好奇心。

看到她的时候,会不忍心拒绝,会心软,会想要保护她。

尽管他还在犹豫,担心自己会给她带来伤害,但她已经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朝夕。」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太快,宋慎始终不敢放任自己去爱她。

他曾纠结是否该明白表露自己的心意,像她那样,毫无保留地,把爱都捧出去。

但多年之后,在中越边境命悬一线的时刻,宋慎总是非常庆幸。

曾经他表现出来的爱越少,如今她就越容易抽身,不是吗?

宋慎又开始做梦。

梦里却不只有年轻的爸妈,还有蹲在卫生间里,悄悄哭泣的她的身影。

宋慎想起来分手那天,晓晓是如何祈求着他,可以不要任何联系,只想知道他还活着。

而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后来,他即将执行一个极端危险的任务,暴露的风险很大。

出发前,宋慎委托他的上线,敲下了那封定时邮件。

他没有给任何人留遗书,他只是想让晓晓以为,他还平安地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她很爱哭,他不希望她哭。

再后来的事情在脑海中只剩影影绰绰的片段。

省厅请来的心理医生告诉宋慎,那是人脑的自我保护机制。

最残忍的剔骨、剜肉、砍头的回忆,都被过滤掉,最后剩下一些尚有实感的痕迹,留在他年轻而伤痕累累的身上。

治疗还没有结束,宋慎听说了纪晓晓要结婚的事情。

他连夜赶到了北京。

真正站在酒店门口,看见她挽着新郎的手臂微笑的照片时,他忍不住问自己:宋慎,你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然而双腿还是不受控制地走向了宴会厅。

签到台边,一个圆脸的女孩子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宋慎看见她手边一沓礼金,才反应过来,立刻走出了酒店,去最近一台 ATM 机取钱。

他随身带着的那张卡里只有十万,于是他就取出了十万。

那圆脸女孩子惊呆了,把笔拿手里,问他叫什么名字。

宋慎沉默了许久,笑了笑,说:「不用写名字,我进去坐坐就好。」

他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周围大概都是新郎的亲朋好友,正在讲这一对郎才女貌,实在太合适。

他就默默地听着,从旁人口中,一点点拼凑起他所错过的,她的这些年。

她去了瑞士留学,导师非常欣赏她,想留她继续读博士。

她却说自己想早点回到国内,于是回到了北京,就在自己本科学校的附近找了份工作。

他们又说起新娘太瘦,另一人则笑着说:「让阿河多做好吃的,给她养胖些。」

宋慎忽然觉得自己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他斟了杯酒,冲着舞台上互道誓言的新人,遥遥举杯。

从边境逃脱后,他的视力下降得厉害,等待着接受相关手术。

于是他并没有看到,舞台上的新娘忽然愣住,忽然泪流满面。

同桌的亲朋好友还在热烈讨论,猜测新娘是否愿意生二胎,孩子是外婆带还是奶奶带。

宋慎把酒杯放下,起身走了。

21 岁那年,他许下了一个生日愿望。

他希望他的女孩幸福。

今天这个愿望实现了,真好。

5

从云南打过来的电话震得手机没停过,是要劝他赶紧回去接受治疗。

他的内脏、骨头、眼睛和耳朵,都需要漫长的治疗。

他关了机,把手机丢在一边。

听到狗叫声的时候,宋慎正在收拾回去的行李箱。

他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狗叫声间隙,似乎有熟悉的哭声。

可他又觉得是自己幻听,因为无数次挣扎在生死边界的时候,他也时常听见她的哭声。

很小声,很细弱,像猫一样的哭声,让他不要死。

而现在,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还穿着漂亮的婚纱,接受着亲友的祝福。

但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迫使他放下手中的衣服,打开门,走出去。

然后,宋慎看见了她。

本该光彩照人的新娘子,正蜷缩在墙角,双手遮着头。

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夜里,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耳朵像被人用重锤抡过,他的世界都在嗡鸣颤抖。

宋慎抱起了她。

她的眼睛里全是泪,以至于她并没有发现,他拿帽檐遮住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已经泛了红。

他们拥抱,亲吻。

本能告诉他,他很想念这个姑娘,非常非常想念。

然而她的手抚摸上他胸口的刀疤,他忽然清醒过来——

他是个半只脚被地狱里的魔鬼拉扯住的人。

而她,今天是她的婚礼,她有爱她的丈夫,会有幸福安稳的后半生。

宋慎推开了她,坐起来,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6

他一直认为,晓晓是上天送来的礼物。

否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唯独对她心动,也无法解释她对他始终如一的等待与爱护,究竟源自哪里。

误会解除,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图景,被她亲手捧到了他面前。

小小的家里,有猫,有盆栽,有阳光。

最重要的是,有她。

无论是她早上醒来蓬松着头发没睡醒的样子,还是她渐渐又恢复的撒娇耍赖的样子,都很可爱。

让他走在路上想起来时,都忍不住会微笑。

失而复得,是上天最大的惊喜。

就像宴席上男方亲友所说的那样,晓晓的确是太瘦了。

宋慎变着花样给晓晓做饭,只希望把错过的那些,都补偿给她。

打扫房间时,他发现了她用以稳定情绪、缓解睡眠障碍的药物。

但她没告诉他,他也就假装并没有发现。

只是深夜,她在梦中流着泪喊他的名字时,宋慎会想起那些药。

一遍遍提醒他,在他「死去」的那两年,她是如何煎熬、如何痛苦。

他从没告诉过她,倘若那天在民宿中,她没有拦下他,他就会彻底消失于人海。

因为遇见她之前,宋慎为自己安排的结局是同归于尽。

支撑他爬出地狱的,是她的爱。

他没有为自己计划过未来,除了她。

宋慎的人生,以 28 岁为分界。

28 岁之前,他为了打掉贩毒集团而活。

28 岁之后,他为了那个将他从深渊中捞起来的女孩子而活。

7

可是老天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这大约是宋慎人生中最接近圆满的时刻,他和她有了家,有了安稳的工作。

即将出世的宝宝也早有干妈和干爷爷送来平安扣与长命锁。

各种胎教的音乐、视频,全方位无死角地在家里播放。

晓晓走着走着,会突然低头跟肚子里的宝宝对话。

「宝宝,你很想吃冰淇淋对不对?可是爸爸不让诶,怎么办呢?」

他失笑,只好屈服于尊贵的孕妇大人,在冬天买一盒冰淇淋,让她尝一小口。

看上去,那些金钱、暴力、血腥,都离他的生活很远了。

他被晓晓感染,也开始想象一家三口的生活。

晓晓兴致勃勃地自己买棉布做针线活,做到一半觉得麻烦,又是宋慎捡起针线, 一针一针地缝出一件小衣服。

隔天晓晓醒来,看着那衣服惊叹, 各种撒娇, 要他再给大人也做两件。

「这样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亲子装了, 全世界独一无二, 超酷的好吗?」

于是拿惯手枪和匕首的那双手, 不得不挑灯夜战,去缝制那组据说「藏着爸爸的爱, 宝宝一定会很喜欢」的亲子装。

每逢这种时候,晓晓弯弯的笑眼里, 总是藏着一点点狡黠。

可他甘之如饴。

后来, 在她的墓前, 他把这三件大小各不相同的漂亮衣服都烧掉了。

连同周萱转交的晓晓的遗物,她带着泪痕的情书, 还有他与她的合照。

烧给晓晓, 烧给未曾谋面的孩子,以及, 提前烧给他自己。

他们很快就能再团聚, 他很确信。

8

就像无法回忆起曾经受苦的细节那样, 那个枪声响起的傍晚所发生的事, 宋慎也无法完全忆起。

他问心理医生:「有没有办法全部回想起来呢?」

心理医生说:「这是大脑在自我保护, 你如果要强行回忆,会对你造成损害。」

他说:「这些都没有关系,我得想起来。」

心理医生不解。

就看见这个瘦削的男人对着窗外笑了笑, 那笑容极度悲伤。

他说:「那是她留给我最后的画面,我得想起来才行。」

心理医生并不知道他最终有没有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但她知道,倘若这个叫作宋慎的男人一遍遍回忆妻子去世的画面, 他必然会陷入漫长而无法自拔的痛苦。

宋慎中止了治疗, 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最后一个对宋慎有印象的人,应该是南京某墓园的管理员。

非年非节的,墓园本就来客稀少。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就更加无人来访。

管理员听着收音机,昏昏欲睡。

然后玻璃被敲响。

身后有人擦着我的肩膀冲出去,高而瘦的身影,穿黑色卫衣,奔跑起来像迅疾的猎豹。

「(千」管理员连忙让他进来登记。

他注意到这个叫作宋慎的年轻人带着一盒蛋糕来, 就多嘴问了一句:「今天是你家人生日啊?」

年轻人微笑着说:「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他明明带着笑, 管理员却觉得自己大约说错了话。

恰好收音机里传来戏腔,唱的是牡丹亭。

婉转而悠悠,唱一句是:生而不可与死, 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那年轻人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 很久才记起要放下笔。

「我先走了。」他说。

管理员走到门口, 目送他的身影没入倾盆大雨之中。

天与地之间,山与山之间,仿佛只剩他这么一个背影。

管理员不由回想,七八十年代听过的那首歌, 歌词是怎么写的来着?

哦,想起来了。

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