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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阴暗起来可以阴暗到什么地步?

2018-10-25心灵

我继父。

我洗澡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偷听,还故意弄坏卫生间的门锁。

17岁那年,他把我打了个半死。

他还打着为我盖被子的名义,半夜摸进我房间。

但在所有人面前,他是个好父亲、好爸爸。

当我鼓起勇气把这一切说出来的时候,人们骂我不要脸,骂我不知羞耻。

1

八岁那年,我爸跟我妈开始频繁地吵架。

他嘲讽我妈是下不出蛋的母鸡,这么多年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愤怒的时候会砸东西,家里的瓶瓶罐罐被砸得稀烂。

直到我妈在路上遇到他挽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个女人,小腹微微隆起。

我妈冲上去,还没碰到那个女人,就被我爸扇翻在地。

我哭着想拉我爸,被一把推开。

额角磕到路边的护栏上,扯了长长一道口子。

缝了六针。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妈抹抹眼泪,带我离开了那个家。

那天起,我没了爸爸。

2

我妈带着我搬进了一个破烂的小房子里。

无论怎么擦洗都暗沉的地板,上涌出恶心腥臭味的管道。角落里总是有蟑螂来来回回神出鬼没,喷多少杀虫剂都于事无补。

我妈每天郁郁寡欢,晚上以为我睡着了,就一遍遍翻那个存钱的小盒子,唉声叹气。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妈的脸色稍微好了点。

她开始买颜色鲜亮的新衣服,脸上也多了一些笑容,做饭的时候还会哼起轻松的旋律。

直到某天,她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带回家里,笑盈盈地让我喊人,「这是你李叔叔,快打招呼。」

语气里,带着某种很多年后我才懂得的娇俏。

身穿藏蓝色衬衫的男人身材微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和蔼无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像是垂钓的人丢下了鱼饵。

那种糖纸精美的糖果,是班里最有钱的小孩才会经常吃的东西。我还看到了带夹心的软糖,我妈自从离婚后从来没给我买过。

他弯下腰,轻轻地朝我招手,「笑笑,叔叔送你的。」

我妈穿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别怕,吃吧,你李叔叔特地给你买的。」

他弯着腰站在那,眉宇间全是讨好般的讪笑,似乎被拒绝后会非常难过。

像个讨人欢心的小丑。

像个老好人。

我接过了那把糖果,他同预期中一样喜笑颜开,还轻轻摸了摸我的头。

撕开一颗糖放进嘴里,满嘴都被甜腻的滋味填满。甜味先是从舌尖的味蕾绽开,然后弥漫到整个嘴巴里,接着又冲入大脑,在多巴胺的刺激下分泌出快乐的错觉。

真甜啊。

李叔叔看起来像个好人,他和蔼慈祥,还给我糖吃。

那时候我还太小,不知道甜美的东西也有可能是毒药。

就像有些人,戴着伪善的面具来掩盖腐烂发臭的内里。

3

我妈再婚了,再婚的对象是李叔叔。

她结得高兴,又小心翼翼忐忐忑忑,生怕这桩婚事泡汤。

她说李叔叔有正经工作,人也不错值得依靠,关键是不嫌弃带着我这么一个丫头片子,条件很难得。虽然他离过一次婚,但没留下什么儿女,没有其他负担。

那年我9岁,三年级,对他的称呼从「李叔叔」变成了「爸」。

只是很快就能感觉到,这声「爸」叫得多么恶心。

结了婚之后他依然是笑眯眯的,一副老好人做派。

他非常喜欢跟我玩,每天回家都要跟我说上很久的话,还搂着我看动画片。以前亲爸对我都从来没有这么亲切过。

我天真地以为我多了个好父亲。

那时候,他很喜欢玩一种骑马的游戏。

就是他蹲下来让我骑在他身上,而他模仿马驹听我的指令。

「驾驾驾」的指令一发,他兴奋地往前蹿,像个野兽,脸上冒着瘆人的红光。

那是多么幼稚的游戏啊,分明是跟三四岁小朋友才会玩的游戏,他却乐此不疲。

我妈看到过几次,只是笑笑就去干自己的事了。

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开始不在我妈面前玩这个游戏了。

但我妈不在家的时候,他还是会偷偷找我玩。

我对骑马什么的兴致缺缺,揉着眼睛说我不想玩了。

而且我问了其他同学,班里有男生说他三四岁的时候才玩这个。一个九岁的大孩子跟着父亲玩这个,说不上来的奇怪。

「笑笑,陪叔叔玩嘛,不然叔叔要伤心了。」他耷拉下脸,语气楚楚可怜。

他还帮我洗澡,说要帮我妈分担家务。

我觉得哪里怪怪的,况且我已经会自己洗澡了。

他问我他对我好不好,既然好为什么不听他话。

他还说帮孩子洗澡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以前是我亲爸的问题,但现在他来当爸爸了,他一定会当个好爸爸。

那些话啊,那些包裹着糖霜和蜜饯,无比冠冕堂皇的浑话。

后来每想起来,都觉得无比恶心。

4

大概是五六年级开始,周围突然开始懂得男女有别。

不止于课桌上的三八线,似乎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区隔。

一些痞里痞气的男生,会用一种奇异而轻佻的目光,打量班里身材比较圆润的女生,三五成群聚成一团窃窃私语。

某天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女生里,有个女生面带羞赧地过来上学。

下了课女生们聚在一起,调笑她穿上「小衣服」的事,还不带恶意地调侃她身材真不错。

她双手环胸,尖着嗓子喊:「那有什么的,以后大家都得穿的。」

「噫——」

大家发出嘘声。

女生们羞红了脸,谁也不愿意承认和详谈。

就和那些女生一样,仿佛一夜之间我们都长大了,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可能是错的。

当我第一次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我向我妈求助。

那天傍晚隔壁的女人来我家串门,说着些附近琐碎无常的八卦。

女人眼睛发亮地凑近我妈,压低了声音却也掩藏不住那种古怪的兴奋。

「欸,你听说那个了吗?前面老张家的二女儿,听说前几天跟她妈在路上走着突然开始吐,回去她家都闹翻天了,不知道是哪个野小子的呢。」

「啧,这些小姑娘胆子真大。」我妈撇嘴,露出嫌弃的神情。

「就是嘛,连脸都不要了。」

等隔壁的女人走了,我在厨房跟我妈剥蒜。

聊到这个,我妈突然呵斥了我两句:「萧笑我告诉你,你以后长大了离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远点,别惹了一身腥!」

「可是李叔叔也经常抱我,还给我洗过澡……他也是坏人吧?」

我妈手上的动作一僵,冷冷地瞪着我,「说什么呢,不要脸,小丫头片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语气冷漠而严厉,就跟刚刚说到张家二女儿一样透露着嫌弃。

我下意识地反驳:「可是就是这样啊……」

「你李叔叔那是喜欢你,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你不喜欢就离远点好了。」

我妈不耐烦地说道,又开始继续剥手上的蒜,「家里吃的用的都是靠李叔叔的工资,你可别在他面前说这些,省得被说白眼狼。」

我沉默了。

我试着把这事告诉其他人,就告诉了大姨。

我妈离婚后,大姨是唯一主动伸出援手的亲戚,尽管只是塞了点钱。大姨对我们小孩子也都挺好的,性格有些泼辣,从来都不受气。

周末去大姨家玩,趁着大姨一个人在外面,我跟她说了家里的事。

我以为大姨会很紧张焦急,还猜她会不会到我家找我妈,但她只是目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别撒谎,小孩子家的别不知羞耻。」

跟我妈的反应,一模一样。

我急得快哭了,「大姨,我真没撒谎。」

她沉默了半晌,有些古怪地看我,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问了几句细节。

得到回答后,她仿佛松了口气,低声道:「不要紧的。这事以后你不要往外说了,也不嫌丢人。」

我不再开口了。

见到姓李的我开始离得远远的,不跟他亲近,也不叫他爸了。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要紧却又丢人,为什么告诉我妈跟大姨她们都骂我不要脸,为什么张家二女儿被传八卦的时候,人们骂她不骂那个「野小子」。

只是知道了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在这片土地上,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口的。

是大人们心口不宣的规则,是隐晦不该提及的秘密,是提起就会被骂不要脸的程度,是十几年内会缺失断层,然后希望你在十八岁后的某一天瞬间开悟。

无比荒唐。

但大人们根本不知道,小孩子们早就自己私下传开了。

5

大概是初中的生物课,讲解生理结构的那一堂。

班级里闹哄哄的,充满奇怪的哄笑声,讲课的女老师涨红了脸,也无法维持住所谓的秩序。她草草地讲完了那页,就跳到下一节了。

我突然很想吐。

止不住地恶心和发颤。

我仿佛明白了我曾经遭遇过什么。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颠倒过来。

那些所谓的疼爱都变成了恶心,所有欺哄的话都变成了毒药,所有的触碰都变成了刀子,一寸寸割在五脏六腑。

其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后来回忆起来,也许只是大姨口中的「不要紧」,只要忘记就可以毫发无损。

但在懵懂的年纪,它成为某种羞于启齿的沉重秘密。

我再也无法正视姓李的,连声叔叔都不想叫。

有时候太痛苦了,我甚至会折磨自己,在别人看不到的部位狠狠地掐、拧,用笔尖戳自己,用指甲划手臂。

用那种直接的痛苦,去掩盖心里的折磨。

姓李的依然面不改色,扮演着好爸爸的角色。

即使我疯狂地躲着他,他也只是笑眯眯的,惋惜地问我为什么跟他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那个对再婚家庭很好的后爸。

只有我知道他眯眯眼下面的精光,到底藏着多少龌龊的心思。

6

初中,心事和身体都像抽条的柳树枝一样迅猛生长。

我每天只是沉默地回家,吃饭,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离姓李的越远越好。

我非常讨厌跟他碰面或者对视,那伪善的目光就像在我身上一刀刀凌迟一样。即使在家里不得不碰头,我也会故意离得远远的。

但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姓李的背地里做些恶心的事还是防不胜防。

我洗澡的时候,他会站在门口偷听。

我是怎么发现的呢?有次洗澡我按到了电灯开关,浴室里顿时变黑,而门缝处透进来的光里,却多了两道影子。

影子迅速撤离了,同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在浴室里整个人浑身直发抖,气得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出去把他给撕了。

他想做什么?

他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听着里面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想什么?这让他快乐吗?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气得要死,但同时毛孔的汗毛也都竖了起来,被潮水般汹涌的后怕所覆盖。

从那天起我心眼更重了,睡觉都会反反复复检查房间门有没有锁好。以前检查三次,现在强迫症般地检查十几次。

有一天我进卫生间,锁门的时候发现锁不上。

我冲出去问怎么回事。

他旁若无人地说道:「啊,估计是门锁坏了。没事的你们先用着,里面有人其他人肯定也不会进去。改天我会请人来修的。」

笑眯眯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如同毒蛇在身上滑过。遍体生寒。

我愈发警觉。

那几天,我硬是憋着没洗澡。

大夏天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后贴在后背上,头发脏得能打结,连同桌都嫌弃我身上有馊味。我默默地忍着,看看谁能先熬过谁。

我妈看不过去逼我洗澡,我让她坐在客厅,半步也别离开。

她说我大惊小怪。然后,我在胆战心惊中草草结束了,创下了人生中洗澡最快的记录。

但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守住。

我去上厕所,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门把手传来拧动的声音。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我嗖地蹿过去死死地顶住门,同时发出左右隔壁都能听到的声嘶力竭的尖叫:「有人——!」

门把手处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是他平静的声音,「哦,有人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命运就取决于那个时候我够不够用力。

外面传来我妈的声音,「怎么了?」

他轻巧地回答道:「没事,我想上个卫生间来着,没发现笑笑在里面。」

等脚步声走远了,我浑身都是冷汗地提起还没来得及提好的裤子。

刚刚尿到一半就被迫中止,导致几滴液体都滴到了裤子上,肮脏而恶心。

我感觉自己像吞了个蟑螂,无比的耻辱。

他肯定是故意的!

这几天门锁没修好,我每次进来都特别警觉,但刚刚根本没有任何脚步声,肯定是他刻意放轻了脚步。

我怒气值拉满冲出了卫生间,狠狠地冲他吼:「门关着,里面有人看不出来吗?!」

他一愣,似乎是没料到我会站出来猛烈地跟他吵,但迅速戴回了伪善的面具,「没注意呢,平时有时候卫生间没人也会关门的。对不起了笑笑,这次是爸爸粗心了。」

「别叫自己爸,你不是我爸,也不配当我爸!」

我死死地盯着他,想要让他从这个世界消失。

我妈听到动静过来骂我:「萧笑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

我是真的被气到了,声嘶力竭地继续刚,「卫生间的门坏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还不修?你想要干什么?!」

他这回真的是愣住了,眼神里隐隐约约带上了些许好笑,表情也变得十分古怪,像是看准了我不敢挑明。

「没事没事,是我粗心了。笑笑开始青春期了,说话冲点也很正常,没事。」

「门我会找人来修的,就是这两天太忙了。」

他语气还是温吞的,像极了一个不怎么对孩子发火的父亲。

还真是会演啊,呵呵。

我冷笑:「行,忙,你们忙。」

隔天放学他回家,看到我带着修理门锁的师傅在修门,脸上极快地掠过寒意。

「你们忙,干脆我找人来修了。」

我冷漠地瞪回去。

不能再等了,否则每时每刻我都会生活在煎熬中,这个门我必须看着人修好。

如果没有人为你遮风挡雨,那你必须成为自己的铠甲、自己的剑。

勇敢地刺向那些丑恶的怪物。

修锁的师傅告诉我,这门锁坏得不太对劲,还问我家里最近有没有遭过小偷。但怎么可能有呢,而且哪个小偷会故意弄坏卫生间的门。

我知道,只可能是他干的。

这个人渣!

7

我想过鲨了他。

隐秘的羞耻无法诉说,逐渐发酵为浓重的憎恶。

我想过无数种办法,比如煤气泄露、车祸、坠楼、高空抛物……想着哪个方式能隐蔽又有效。

每天我都在脑海里想象,甚至为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我就是在这时候遇到陈燃的。

那时我已经高中了,为了我的「计划」,有时会跟踪姓李的。

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在他身后五米处,跟着他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从买烟的便利店,路过乌烟瘴气的网吧。

我在等待一个机会,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机会。

路口,红绿灯由绿转红。

他停了下来,掏出手机看了几眼,拨了串号码在讲电话。

路口车水马龙,站着的行人只有他一个。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变得急促。

只要猛推一把,他就会跌进车流里,也许当场就会没了呼吸。

我压低帽檐,悄悄凑近,颤抖着伸出手……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那种整个胸腔快蹦出来的感觉。

还没来得及动手,我就被一个人一把拉住。

他拽着我快步走到花坛后,走到姓李的看不见的角落。

拉我的人,我认识。

是班里坐在后排靠窗的陈燃。

有张英俊的脸,比我高出一整个头,五官轮廓分明,眉宇之间全是张扬。

此刻他看着我,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

「这种路口都有摄像头,你想被抓住么?还有那些开车的,你当他们是瞎子?」

听说陈燃是个隐藏大佬,既不跟好学生作伴,也不跟「坏学生」为伍,永远独来独往、自成一派。

低调,但没人敢招惹。

我对他的印象仅限于左后方偶尔出现的,歪倒的毛茸茸的头颅——即使来上课,他也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而现在,他却拉住了我。

仿佛拉住一个在悬崖边随时准备往下跳的人。

陈燃讥笑,语气仿佛带刺,「如果你想让一个人消失,就该动动这里,想想有什么天衣无缝的方式,而不是傻乎乎地冲上去。」

他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表情。

眼睛却锁定着我,闪着仿佛能将你看穿的微光。

我沉默地盯着他,声音镇定,一丝颤抖也没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过个马路而已。」

陈燃冷冷地盯着我,没有反驳。

我转身准备离开,步伐尽可能平稳,不暴露内心任何的慌张。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听不出心情的话。

「那个男人是你爸吧?萧笑,你为什么想鲨他?」

我顿住了脚步,装作没有听见地离开。将陈燃的问题抛在脑后,将姓李的抛在脑后。

为什么?

因为我姓萧,他姓李。

而真正的理由,永远也无法说出口。

8

上学大概是我最喜欢的事情之一了,虽然也有很多不美好的事物,但没有姓李的万事大吉。

我面无表情地走在校园里,融在人群中令我感觉很安全。

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拦住我,举止轻佻,「美女,你是萧笑吧?我们是隔壁班的。」

小地方的高中,混混般的少年到处都是。

整个学校像是一锅大杂烩,能见到发奋用功积极向上的学生,也不乏过一天是一天完全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的少男少女,和自以为已经提前步入成年人世界的调皮学生。

我目不斜视,装作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有个嚣张点的将我拦住,「哟很高冷嘛,人名和真人完全不符啊。」

呵呵,懒得搭理这些找乐子的人。

我继续沉默,换了个方向继续走,结果又被拦住。

我皱眉看过去,思考着该怎么快速脱离眼前这种处境。

强行跑过去?或者大喊一声吸引其他人注意力?

但我是个低调的人,在学校向来非常沉默,从不惹是生非,此刻也不想成为他人目光的焦点。

没来得及想好应对,不过有人帮我应付了。

「长脸了啊,招惹到我们班头上了?」

伴随着冷酷讥诮的声音,陈燃书包搭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了上来。

他挑眉,淡淡看向几个找茬的学生。

我呼吸一滞,竟然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燃哥,我们哪敢啊,这不是开开玩笑么。」

几个人看到陈燃立刻就怂了,讪笑了几声,灰溜溜地跑远。

陈燃回头看我,整个人在初夏的清晨中显得意气风发,周围路过的女生都多看了他几眼。

那时候像陈燃这样相貌的学生,是女生们敬而远之,却也会在私下兴奋谈论的对象。

我看了他几秒,微微颔首当做道谢,继续漠然地往前走。

然后听见身后的轻笑,和小声的咕囔:「真是狼心狗肺的家伙。」

陈燃一整天只听了三节课,数学、物理和英语,其余时间全都在睡觉。

他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慵懒地趴在桌子上,那里被人调侃成校霸的专属座位。

陈燃,似乎倒还是担得起的。

不管怎样,老师很少找他茬,因为找了也没用。而且学校也不求学生上进,只要不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就行。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他一天,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为什么要看他?

算了,还是得观察着,希望他不会把上次的事拿出来四处宣扬。

9

命运有时候无比奇妙,它会将两个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联系在一起,发生无法预料的事件。

那年我16岁。

张爱玲十几岁的时候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而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被啃咬得千疮百孔,无论如何也无法复原。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所以在学习上格外投入。

「你们每天浑浑噩噩的,有想过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吗?再这样下去,以后你们就只能留在这个地方,继续过浑浑噩噩的生活!」

带班的班主任,一位从外地调来的、年纪还不大的青年痛心疾首地放出上面这么一段话后,在班里搞了个「一帮一」计划。

计划的核心内容,是让班里比较互补的学生组成1V1学习小组,互相帮助。

而我分到的人,是陈燃。

调换座位的时候,我抱着书包来到陈燃面前,相顾无语。

陈燃双手环胸,懒散地斜倚在背后桌子上,挑眉看了看椅子,语气戏谑:「大学霸,还不坐?」

「嫌弃分到了我这么个学习对象?」

我沉默,拉开椅子坐下来。

说实话分到陈燃是挺让人奇怪的,我们俩的学习成绩,怎么看都难以称得上互补吧。

班主任私下把我叫到办公室解释,说陈燃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进来的,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成绩直线跳水。但古怪的是,他的英语依然次次年级第一。

他说他私下打探过,陈燃的父母分居了,而且都在外面工作,陈燃一个人住在他姑妈家。

而陈燃的母亲,在美国。

说话的时候,班主任的眼神很复杂。

他的意思,是希望在我的影响下让陈燃再现往日荣光?我不觉得我有这种本事欸。

结果……我是真没这本事。

打着互助小组的名号,我不得不给陈燃讲题。

陈燃却总是心不在焉的,视线没看题,光顾着盯我了,好像在打量什么有趣的稀罕物事。

我嘴角抽搐,「不听算了。」

「听啊。我虽然没看题,但心里有题。」

嘴上这么说,他却开始八卦,「萧笑,你为什么这么神秘呢?每天独来独往埋头学习,好像没什么能让你开心。」

「你心里都在想什么?」他神采奕奕地问。

「我在想,为什么有人这么努力讲题,有人却不好奇题怎么写,只好奇别人在想什么。」

我干脆不搭理他,全心全意自己刷题。

刷xx密卷100套的时候,对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写写画画,陷入了某种冥思苦想的状态。

一边看起来无所事事的陈燃歪头扫了眼卷子,突然开口,报了个解题思路。

我开始是懒得信的,实在找不出解法,便按着陈燃的提示往下解了几步,写着写着竟然写出来了。

我震惊,目瞪口呆地扭头看陈燃。

他撇撇嘴,感慨我居然不相信他的解题思路。

我又如法炮制,对着几道难题纠结不已,全都在他的提示下轻松解开了。

好家伙,陈燃难道是个隐藏的大佬?

我打着辅导功课的名义,翻了翻陈燃的日常作业,基本都是空白。

我很好奇,「你不是都会做吗,为什么不写?」

他打了个哈欠,「懒得写。」

「……考试也懒得写?」

他淡淡看我,没说话。

下课他去外面,男同学从过道跑过掀起一阵风,一张草稿纸从陈燃的抽屉里慢悠悠飘下来。

我捡起草稿纸,不经意瞅了一眼,顿时目瞪口呆。

纸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数学题的演算过程。

字迹龙飞凤舞的,一看就是陈燃的手笔。

关键是,这还是数学老师昨天半开玩笑给大家找的一道特难题,说全年级最多5个人能写出来。

连作业都懒得写的学渣,怎么可能轻易解出这种题。

我想起了班主任复杂的眼神,恍然大悟。

呵,这家伙不是不会写,他是在装呢。

本来以为自己要辅导新同桌,结果发现身边坐着的,竟然是个升学成绩全校第一,却故意掩饰自己的学霸。

感觉三观受到了冲击。

我隐约觉得,陈燃这么做的原因就在眼前,但又不好随便问别人的私事。

10

坐在天才旁边,是什么感受?

跟陈燃比起来,我这么个回回年级前十的「优等生」,依然像是明珠旁边的石头。

这家伙明明天天上课睡觉,却能随随便便解出最后几道大题,简直让人痛呼既生瑜何生亮。

有时候我故意阴阳怪气,「白天睡觉晚上背着人熬夜学习,一定很苦吧?」

他挑挑眉,「我十一点就睡了,难道放学后的四小时还不够你学习?」

我:……

呵,又被秀一脸。

陈燃似乎很喜欢以逗我为乐,见我吃瘪会哈哈大笑。

笑得神采飞扬、鲜活恣肆,眼里闪闪发亮。

有时他又会无比沉静,盯着我慢悠悠地问:「萧笑,你为什么总是充满防备?」

我埋头做题,「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们俩都很清楚,在这个高中里,我们俩是最怪的两个人了。一个想赶紧滚蛋离开这个地方,一个明明成绩优异,却非要掩饰起来。

很快我猜到了陈燃这么做的原因。

他父母分居,据说还没正式离婚。两个人都忙,谁也没工夫带着他,他就被安排住在姑妈家。

而陈燃的母亲,在美国。

高中开始直线下滑的成绩,唯独保持优异的英语……真相一目了然。

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少年,用这种乖张的方式,博取着已经不再关注自己的父母的目光,释放着某种无法直说的信号。

所以陈燃才会关注我,一个有同样遭遇的可怜虫。

他理解那是什么滋味,也理解我的防备。

也许是因为都有相似的境遇,我和陈燃反而惺惺相惜了起来。

有时放学后,我们会悄悄溜上教学楼顶层的天台看日落。

放眼望去,大半个世界掩映在橙红色的余晖中。

夕阳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不远处低矮错落的房屋在背后夕阳的映衬下,呈现出雾霭般忧郁的紫色。

有火烧云的时候,整个天空都会被无比绚烂的霞光覆盖,像波涛滚滚的烈焰。

我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西下,短暂地脱离现实。

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地方,而陈燃也在等待一个结局。

陈燃偶尔会提起他的家。

被他说成「混蛋」的父亲,决绝奔赴他国的母亲。

世界的很多事,两个还没毕业的高中生并不了解,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似乎多了一束光照亮前行的路。

互相信任后,陈燃开口问:「萧笑,你为什么那么恨你的继父?」

恨?何止是恨。

每当想到姓李的是如何伪装成老好人,套取一个小孩信任的时候,我都觉得浑身发毛。

一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天真地以为将要有个好爸爸,就有种作呕的冲动。

「因为他是个烂人,不配做一个父亲。」

我咬着牙关狠狠说道,几乎能把牙龈咬出血来。

11

高一下学期,我有了个妹妹。

继父的血脉。

对嚎啕大哭的脆弱婴儿,我并没有任何好感。因为她身体里,流淌着一半来自禽兽的血液。

看到抱着婴儿温柔摇晃、母性光辉耀眼的母亲,和旁边伸出手指头逗娃的继父,我只觉得讽刺。

他们看起来多么美好啊。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多么和善的父亲。

我却只想把姓李的撕烂,让所有人看看他的真实嘴脸。

不过还好,有了新生儿后,姓李的把一半精力放在了亲女儿身上,对我的关注逐渐少了些。

但我依然低估了他的龌龊。

妹妹一岁多的时候,有天母亲回娘家晚上在那边过夜,特地打电话叮嘱给姓李的照顾好妹妹。

晚饭我都没跟姓李的一起吃,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躲在房间里,水也不敢喝,生怕喝了半夜要起来上厕所。

睡觉前,我特地锁好了门。

那夜睡得并不安稳,迷迷糊糊之间,我突然听到某种异响。

像是野兽的呼吸声,能想象到兽类鼻孔中喷发的热气,还有因兴奋张大的嘴巴垂下的涎液。

我睁开眼,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影。

一双眼睛在夜光中闪着诡异的精光,像是饿极了的野狼。

我头皮发麻,浑身每颗细胞都在叫嚣着危险。

几乎是凭借本能,我一把抓起藏在枕头下的刀,发了疯般地从被窝里蹿起来。

姓李的,又是姓李的。

明明房门锁起来了,他怎么进来的?

大半夜的,他偷摸摸地潜入继女的房间,到底想干什么?!

我握着刀,死死地对着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凭借本能死死对峙。

刀刃在微光中闪过寒芒,我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你来我房间干什么?」

我本以为自己会颤抖,但这一刻我却无比沉静。

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热血疯狂地上涌,心脏快要爆炸。

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如果他敢做什么,我不介意拼上这条命。

姓李的没有动,似乎在掂量着什么。

他开口了,淡定的语气,「笑笑,我只是关心你,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

「你在干什么呢,还不快放下来,小心划伤自己。」

呵呵,又是这和善老父亲般的口吻,我都能想象到他脸上挂着的虚假的冷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自己有没有觉得恶心?

「出去……」

我的声音很低,压抑得像动物世界里进行生死角逐的野兽。

他不动,甚至还往前走了一步。

我举着刀疯狂地挥舞,发出凄厉的吼叫,「滚!你给我滚!」

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疯狂,像个泼妇和神经病,决绝地守卫自己的领土。

但今晚不拼命,我一定会后悔终生。

刀光在身前劈出圆弧,把他生生逼退了两步。

他抽着气,似乎被挑衅到,准备拿出教训我的姿态。

我心一沉。

如果他真的动手,我肯定反抗不过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小孩子稚嫩的哭声。

在漆黑的夜晚,像划过天空的闪电,清晰得仿佛能撕裂人的鼓膜。

是妹妹。

妹妹救了我。

姓李的顿住,停顿了片刻走出门。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依稀看到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丑陋的心思。

他走后我飞快地关上门,用房间里能找到的所有的东西堵住门,桌子、椅子、柜子……

然后我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忍不住开始哭。我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在惊恐中度过,在隐秘无法诉说的黑暗中度过,觉得自己不会拥有未来。

可是我才十七岁,十七岁啊!

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人渣呢?为什么!

那晚我流干了眼泪,发誓一定要离开这个家。

12

后半夜我完全没睡。

再后来的每一夜,我都会在枕头下面放一把刀,做出随时豁出去的准备。

每当我想起这段粘稠阴暗的时光,我发现它留给我最大的伤害并不是实际的、肉体上的伤害,而是心灵上的。

像是有人拿着刀在你的灵魂上一刀刀凌迟,让你每晚都害怕关上的门,没有安全感难以入睡。

可你无法诉说,因为灵魂上的伤痛是外人看不见的。

他们只会轻飘飘地说,也没怎么样嘛,你说这些干什么,不要脸,不知羞耻。

没办法,还是得好好学习。

这是唯一一条能离开姓李的,离开这个家的方法。

我更加头悬梁锥刺股起来,几乎是吊着一口气在学。

陈燃调侃说:「萧笑你要成学神了吧,有种谁挡你学习你就灭了谁的煞气。」

我翻了个白眼,「不然把你的脑子借我用。」

「啧啧,哪个地方难住你了,我来给你指点一下。」

陈燃在旁边眉飞色舞,对教同桌学习永远比自己的成绩更感兴趣,像个降临人间后无事可做的大神。

我叹口气,「陈燃,你要不别装了吧。」

他古怪地瞥了我一眼,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这个。

不是班主任问我为什么「一帮一」对陈燃没有效果,我是真诚地觉得,陈燃不应该在这里消耗自己的人生。

他是一团真正的明亮的火焰,值得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燃烧。

而现在他被困住了,困在被「抛弃」的阴影里,困在那一丁点对亲人的渴求里。

也许他不想父母离婚,也许他早已接受了,但还缺一个正式的抱歉。谁也没对他解释过他的去处,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纾解着心里的郁闷。

「你想要对他们说的,应该表达出来。」

「你还是那个优秀的,能够让他们为你骄傲的人。不管他们能不能一起陪在你身边,你都是最让人骄傲,最珍贵的部分。」

「你应该做真正的自己。」

说着说着,我声音突然有点哽咽。

这话明明是在对陈燃说,为什么我却哽咽了呢?

陈燃深深地看着我,难得没有说笑。

最后他收回视线,声音低沉:「那你呢?」

「萧笑,你能也开心起来吗?」

我没有回答。

13

之后月考,陈燃成了匹黑马,直接拿下年级第一的宝座。

其他班都震惊到了,我们班的班主任则笑开了花,手头的重点大学苗子又多了一个。

真了解陈燃的老师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明珠,再度释放原本属于自己的光辉而已。

陈燃在这个小地方如鱼得水、令人瞩目,而总有一天,他会去往更大的世界。

我也会。

我这么期待着,全力以赴地等待着高考。

只有那种渺小的希望,才能撑过这漫长的每一天。

放学后,我跟陈燃还是会经常去看夕阳。

那天风很大,吹起了我的刘海,露出额角的伤疤。

我说起八岁那年被亲爸推到路边栏杆上的事,语气平静无波。跟姓李的所作所为比起来,我倒是真不知道哪种更让人憎恨。

陈燃罕见地皱眉,目光沉郁得像一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抬手,隔着两厘米去描绘那道伤疤,「疼吗?」

「当时应该很疼吧,缝了6针呢。」

我若无其事地答道,却突兀地撞进陈燃的眼眸里。

少年的眼睛热烈得像两个小太阳,平时总是散漫狡黠的,此刻却溢出了某种叫温柔的东西。

我心一紧,心跳突然快了几拍。

太近了,这个距离……

我尴尬地伸手拍掉他的手,「没事,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忘了!」

他却如同窥见什么,眼神迅速一凛,狠狠抓住我的胳膊。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撩起了我的衣袖,露出了胳膊大臂。

全是淤痕,青的、紫的,新的、旧的。一重重叠加在上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震惊地看向我,眉头拧成山峦,「这怎么回事?」

我抽回手,慌张地把衣袖捋下来。

「没什么,你看花眼了。」

陈燃却不依不饶,语气凝重道:「你继父打你了?」

这些淤青是真的,不过是出自于我自己的手。

该怎么解释呢,这覆盖我整个青春期的秘密。无法对人诉说的羞耻和困惑,粘稠阴暗的日子,有太多的情绪无法排解,于是选择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感受痛苦。

感受更直接的痛苦。

感受自己还活着。

我一愣,支支吾吾了几秒,没反驳。

要跟陈燃解释清楚可太复杂了,干脆默认好了。

陈燃神色骤冷,「我就知道,该死的人渣、败类!」

他大概是想到了当初的马路事件,认为我是因为这个才这么恨继父,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对外说吧。

我看着陈燃咬牙切齿地骂,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又很鼻酸。

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这么在意过我,为我骂过别人。

光骂还不解气,陈燃还狠狠踢了几脚天台上的铁皮罐子,疼得他发出轻嘶。

太阳已经落下,大地笼罩在幽暗的暮色中,陈燃的眼却仿佛燃烧着火光。

「萧笑,你等着,我会给他一个教训的!」

我无奈地劝他,「别啊,闹出事来就麻烦了。」

「必须有人伸张正义才行。」

陈燃勾起嘴角,「放心,小教训而已,不会让人发觉。」

我又劝了他几句,让他保证不做冲动的事才放下心来。

那天我心里乱乱的,有很多话没有汇集成具体的语句,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想感激他这么为我着想,光是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我铭记终生。

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像一个腐烂的奶油蛋糕,陈燃则是这个蛋糕上镶嵌着的钻石——唯一坚固又闪闪发光的部分。

青春里有陈燃这样的人存在,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像熊熊燃烧的烈焰,迸发出剧烈的火光,温暖而耀眼。

是艰难岁月里,唯一让我觉得老天也许还有点仁慈的部分。

太肉麻了,我没有说出口。

成了我永远的后悔。

14

陈燃还是动手了。

一周后,姓李的回家比平时晚了点,还鼻青脸肿的,走路都一瘸一拐。

我妈惊恐地放下怀里的妹妹,上去询问怎么了,被他阴鸷地瞪回来。

姓李的头一次在家里破口大骂,像个失去尊严的落汤鸡,只能靠着这点架子展示自己的尊严。

妹妹在旁边吓得嗷嗷大哭。

他直接卸下了平日里慈父的面具,阴狠地吼道:「哭什么哭!」

妹妹哭得更大声了,连我妈都神色紧张,不敢再吱声。

我在心里嗤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到自己房间。

那晚,写作业都写得格外顺畅。

真是巴不得见到姓李的吃瘪。

恨不得他直接去shi。

第二天我和陈燃对视,他不动声色地朝我挑眉。

趁下课嘈杂的时候,我们低声交换信息。当听到姓李的回家路上走到无人的小巷,突然被人用麻袋从后套住,什么也没看见就被揍了一顿时,我差点笑出声。

我再三确认了身份有没有泄露,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赞许地点点头。

但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没想到,老天总是喜欢留一手玩弄人类。

那天陈燃叫了几个小弟,一切都是在隐蔽的地方做的,还有人把风,按理来说不会泄露什么。

姓李的被蒙着脸拳打脚踢的时候,双手死命地挥打,正好攥住了一个人的扣子。那是校服的扣子。

他似乎真的被戳伤了自尊心,说什么也要抓住这个人。

姓李的很敏锐,像条狡猾的毒蛇。

他跑遍了各个裁缝店,有人提到这可能是中学校服上的扣子。而本地,只有一所中学。

陈燃安慰我没关系,学校里那么多人,他不可能找到的。

姓李的回家看到我,眼神会非常阴沉。

他在怀疑我,因为我是这个学校的,但他没有证据。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张贴了宣传单虚张声势,说一定会查出做错事的人,等待着的将是严惩,主动坦白则可以原谅。

陈燃说已经嘱咐好了,那天参与的几个伙伴什么也不会说。

但人多嘴杂,难免遇上一个猪队友。

15

那天是我见到的班主任表情最沉重的一天。

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像暴雨将至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姓李的穿了一身正装,手背在身后,昂着头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势,对着站得笔直的陈燃。

班主任站在姓李的身侧,同样面对陈燃表情凝重。教导主任站在一边吹胡子瞪眼地训斥陈燃,还给姓李的赔笑。

当我听说陈燃被指认出来,着急地跑到办公室,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姓李的看见我,眼里闪着精光,露出只有我能看懂的残忍笑意。

「好学生是吗,还是我女儿同桌?哼哼,你们这群学生还真了不得啊。」

「今天当街打人,明天是不是就能捅人刀子了?!你们学校就是这么教育学生的?」

他语气轻蔑而嚣张,听得人作呕。

班主任沉声道:「陈燃,你一向是班里最让我骄傲的学生,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教导主任也在旁边骂,说陈燃可能一时昏了头。他们想保住学校的颜面,也保住这个最优秀的苗子。

陈燃冷冷地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姓李的见他没有歉意,更加跋扈起来,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办公室乱糟糟的,班主任着急地盯着陈燃,苦口婆心地劝告。其他老师在旁边看热闹,也劝陈燃说出原因。

我跟陈燃只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世界。

「行啊,今天不道歉我就报警!已经满16周岁了,不如让警察来解决这事!」

「陈燃你说啊,说啊!」班主任急破了音。

陈燃张嘴,目光凛然毫无畏惧,「还不是因为这个人,根本……」

话已经到了嘴边,陈燃却在那一瞬间看到了我。

看到我红了眼,摇着头快哭出来的模样。

如果陈燃真说出我被家暴,但实际查起来没有,事情又会往什么方向发展呢?要说出来姓李的做的那些龌龊的事吗,把丢人的一面狠狠撕烂放在众人面前吗?把我埋藏心底羞耻的秘密,在这个时间点公之于众吗?

一想到这,我整个人就被庞大的惊恐所淹没,压抑地喘不过气。

不要说,拜托你,不要说……

陈燃顿住了,他看懂了我的拒绝。

最后他咬紧牙关,无所畏惧地面向所有人,「没有什么原因,就是心情不好正好这么做了。」

我看到班主任倒吸一口冷气,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望。

16

那天,姓李的像个恶魔张牙舞爪,极尽猖狂。

他逼陈燃道歉,否则就继续把事闹大。他甚至逼陈燃给他下跪。

「这么严重的事,怎么能一笔带过?要道歉,就好好展示你的诚意!」

办公室里乱得像一锅粥。

班主任动了动嘴,还是帮自己的学生说话了,「李先生,这不太合理吧。」

姓李的并不让步,「合理?我今天必须要一个说法!古代还有学生跪老师,子女跪父母,他闹出这么严重的事,要赔礼道歉,不得拿出态度?」

老师们也有的觉得不合理,但最后也没人说什么。

只是一个下跪就能解决问题,身体毫发无伤,有什么不好的呢?只是个孩子,跪下长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他们劝陈燃真诚地道个歉,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陈燃双拳紧握,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他,死死地……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视线模糊中,我看到陈燃屈膝,做出要跪下去的姿势。

那可是陈燃啊,第一名入校的学生,真正的天之骄子。

那是骄傲恣肆的陈燃啊,像一团火一样明亮的陈燃啊。

他怎么能下跪呢,怎么能卸下尊严在这么多人面前下跪呢?

我哭了,推开前面的人,跑过去拉住他。

「对不起爸,对不起……我替我同学跟你道歉,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压力太大了……」

「对不起,对不起……爸,我们回家吧……」

我低着头,哭得毫无脸面可言,鼻涕眼泪混做一团地对姓李的道歉。

我还开口叫了他爸。

这么多年,我从某一天开始就没叫过他爸。但现在我屈服了,我丢下了还剩的那么一丁点的自尊,跟这个人渣道歉。

「萧笑你说什么呢?!你道什么歉,关你什么事!」

陈燃急得摁住我的肩,目光能迸出火星。

但我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机械地语带哭腔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爸,我们走吧……」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陈燃他,一定要好好的。

我已经是腐烂的蛋糕了,但陈燃怎么能因为我失去尊严呢。

有我加入以后,办公室这回真的像煮沸了的粥了。

后来,姓李的带我回了家。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只是阴鸷地盯着我,目光像能吃人。

到了家他啪地甩上门,母亲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架势感觉不对劲,张嘴问了句「怎么了」。

姓李的没回答,直接给了我一个巴掌。

我被打得生生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没站稳栽倒在地。

那巴掌真是用力啊,血丝从我的嘴角滑下来,好像吞了满嘴的玻璃渣子,全是血腥味。

很快更多的巴掌向我挥了过来。

姓李的嫌不够,拽着我的头发把我抡到地上,把我拖着往墙上砸,用脚踢我的肚子,踢我的腿,踢我的胸口,嘴里发出咆哮:「小兔崽子,想找我茬?我看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

我妈哭着想上来拉,被姓李的一巴掌呼开。

她只能在旁边懦弱地哭,「别打了,别打了……再打笑笑就没命了……」

我双手举起护着头,在缝隙中看见他狰狞的面孔。眼珠瞪得血丝爆裂,鼻孔张大,龇牙咧嘴,面部肌肉挤在一起,像个凶煞恶鬼。

我想反抗,但怎么反抗呢?一个女生,怎么应付一个暴怒状态下的壮汉呢?

我只能蜷缩着身子,奋力地用手臂护着头,忍受着那些狂风骤雨的毒打。

真疼啊,疼得人想要放声大叫,却发现胸腔根本没有任何力气。

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余光中我死死地盯着他,目光浸满了仇恨。

打啊,只要今天我没咽气,以后都会加倍还在这个人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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