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学舍友的书包上看到了一枚朱砂牌。
那是我十岁时亲手刻给哥哥的。
但是哥哥早已经失踪八年了。
……
这是八年来第二次发现哥哥的踪迹,我发誓这次一定不会再错过他。
当天我便旁敲侧击的夸程冉冉这枚朱砂牌很好看,问她在哪买的。
「这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说是他从小就贴身佩戴的,能保平安。」
「男朋友?怎么以前没听说过你有男朋友?咱们学校的?」
「我们两个是青梅竹马,前几个月才确定了关系。」
青梅竹马。
我心头一凉。
那枚我亲手刻的朱砂牌就像是一枚索人魂魄的物什,在程冉冉的书包上晃荡着,蛊惑我伸手去触碰它,然而指尖还没碰到,我的手就被人狠狠一把打开了。
「你干什么!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你少碰!」
程冉冉的声音尖锐,我不抬头也能想象出她脸上的趾高气昂。
同寝室有人出来当和事佬,插科打诨拉着程冉冉去八卦,谁也没看到我在桌子下面握紧的拳头。
程冉冉的男朋友可能不是我的哥哥。
毕竟我哥哥失踪那年已经16岁了,如果真的是他,那当真算不上程冉冉的竹马。
借着舍友们嬉闹的空当,我还凑近了瞧,那缺了一角的莲花和我大拇指上的疤对接的严丝合缝。
这就是哥哥的朱砂牌!
我到现在都记得,因为刻刀偏了一寸而把自己弄伤时,哥哥急得边掉眼泪边给我包扎:
「沈小天,你再给我搞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就把你丢到山沟里!」
在那个位处西南的村庄里,除了成片的大山,就是连天的茶树。
村里没有医院,天晚了,也去不了镇上,那一晚我哥没有睡觉,隔一阵子就给我换一次布条,直到挨到了天亮,背着我去找赤脚医生。
哥哥很能干,虽然只比我大三岁,但早早承包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在父母外出做买卖时,也是他拉扯我长大。
比起父母,哥哥更像是我的天和地。
而那次我雕朱砂牌割伤手也是他第一次冲我发脾气。
再后来他便不让我摆弄这些利器,可我还是趁着他去镇子里上学的功夫做好了这枚朱砂牌,送给他,保佑哥哥平安。
后来家里来了几个警察来问话,哥哥在上学路上失踪了,无声无息,也没有目击证人。
没有完整的线索,案件被搁置,只有其中一个姓宋的警察一直在调查哥哥消失的案件。
发现朱砂牌这一线索后,我没有着急报警。
哥哥案件的受理单位在我老家的镇上,而因为这样并不明确的线索报警,警方案件的交接程序会很复杂耗时。
我害怕打草惊蛇,我更害怕黄粱一梦,所以我决定自己先调查一番。
但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给宋警官察打了一通电话。
自哥哥失踪案之后,一直都是宋警官在负责追查,直到警方已经不将此案件作为现阶段的侦破重心,宋警官也没有放弃。
也因此,我与宋警官经常联系,寻问调查近况,或者向他分享我的发现。
宋警官并不赞同我的个人调查,他决定向警局提起案件重启,但他也知道,程序的执行需要时间。
「在程序完成前,我先核实以下,我保证,绝对不会做危险的事情。」
在我好一番说理和保证下,宋警官终于同意,但前提是,我的一切发现和行动都需要报备。
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因为我需要安全感十足的后盾,来让我继续去寻找哥哥。
程冉冉成为了我能抓住的唯一线索。
而为了搞清楚她身上这枚朱砂牌的来历,我需要先了解送她朱砂牌的男朋友。
我怀疑,她的男朋友知道哥哥的下落。
我虽然已经和她做了两年室友,但因为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图书馆和实习律所,所以对她也不甚了解。
贸然的亲近或许会让她有所戒备,我便开始从她的社交下手。
程冉冉很受学校学生的喜欢,她家里条件不错,曾给好多人介绍了能赚大钱的兼职。
据说那些人连学也不上了,朋友圈里都是在东南亚玩的照片。
而在寝室时,舍友小古和她走的比较近,我向小古悄悄打听程冉冉的家庭情况。
「小天,你不会真的想撬走冉冉的男朋友吧?那天你还想去碰人家的东西,要不要脸啊,冉冉的男朋友是能被你这样的土妞撬走的么?你还是省省心吧。」
我无视了这些挖苦的话,只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怎么会想这种事情,我只是好奇罢了,这还是咱们寝室第一个谈恋爱的,我还以为她有男朋友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你和冉冉不是关系最好的吗?」
上眼药果然有用。
小古的表情古怪了一晚,当天晚上委婉地问起程冉冉,她男朋友的事情,说想见一见。
程冉冉没有答应,借口男朋友正在上班很忙拒绝了。
旁敲侧击的见面落空,我便转手开始翻看她的日常社交软件。
程冉冉发的朋友圈很少,大部分都是在分享学校的生活,没什么特殊。
不过我还是在一张照片中,找到了一丝痕迹。
我看到了她ipad露出来的一角,页面显示的是一个境外社交媒体的主页。
在这个软件上,我尝试了很多次搜索她的账号ID,都查无此人,最后我想到输入学校的坐标。
结果经过我不断的翻找,终于在这个坐标tag下,发现了完全不同于内网的程冉冉的账号。
在这个软件里,程冉冉大肆秀着她的生活,有名牌的鞋包,有高定的裙子,还有精致的下午茶,每一张照片都彰显着她的优越与富有。
而半年前的一张照片,更是吸引了我的注意。
照片里程冉冉穿着精致,靠在沙滩椅上,而一只不属于她的修长的手也搭在扶手的一侧,手腕上戴着的是绿水鬼,指尖轻触着程冉冉的胳膊,彰显着二人的亲昵。
指腹上一道浅浅的疤在高清的照片中显得格外清晰。
与我当时咬伤哥哥的地方一般无二。
我大脑发懵,出现在照片中的人疑似是哥哥,而且看他的配饰,生活的应该很好。
难道程冉冉的男朋友真的是我的哥哥?
那这八年他到底去了哪里,他是被拐到了这个城市么,可如果他没有遭遇什么不得已的意外,为什么不再回曾经的家?
为了寻求答案,我决定去找程冉冉。
但是距离我发现线索已经三天,程冉冉一直没有回到学校。
我给她发了消息,她只说自己在忙,过两天才回来。
后来我向小古打听她的去向,还没问两句,小古就一脸古怪的盯着我问:
「小天,你之前还说不会记挂上冉冉的男朋友,这两天怎么又这么紧着打听冉冉,冉冉早就让我盯着你了,我现在就要告诉她你在打听她,说,你是不是想瘌蛤蟆...」
「不知道,我可能是喜欢上程冉冉了吧。」
我打断了这个满脑子只有言情小说斗法的女人的话。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想抢走程冉冉...等等,你说你喜欢上了谁?」
「程冉冉啊。」
小姑本就古怪的脸色一变再变。
而我不等她说话,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衣领,把她拽到自己面前,尽量装出一脸阴恻恻的笑。
「我希望你能闭上你的嘴,以后少找我的麻烦,也不许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也不许再乱骂我,不然...」
「不然怎么样!你...!」小古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不然我就开始喜欢你,天天缠着你,让你这辈子也摆脱不了我。」
我看着小古原本要出口的骂人被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两眼透露出浓浓的惊恐,却也没再出声。
丢开她,我转身出门。
解决了这种小麻烦很轻松,而如果想靠自己找到程冉冉的位置,虽然有点复杂,但也不是无法。
大学我主修法学,辅修计算机,尤其编码课程,我学的很好。
我在程冉冉的社交账号里发现有一个奢侈品牌的出镜率最高,为了吸引她的注意,我便依照这个品牌的官网页面,拟造了一条新品预售的购物链接,而后发到了我的宿舍群里。
这个链接里面附加了一组拷贝ip的代码,只要程冉冉一点开,我就会知道她的位置。
果不其然,在我守在电脑前的半小时后,ip复制栏里多了一条不属于我们学校的位置。
而我通过查询,发现这一定位在离我们学校不远的z市。
我只觉得这个城市听来熟悉,可却想不到在哪里听起过。
但我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因为程冉冉的境外社交圈有了更新。
背景是一片林地,静谧幽深,而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道站立笔直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但直觉告诉我,那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再也等不及了,便买了最近去往z市的火车票。
在去z市的路上,我设想了无数种我遇到哥哥的场景,也想了无数我想问他的问题。
可等到这里,我才发觉,我很害怕真相。
一路未停,我依据定位来到了程冉冉照片上拍摄的树林。
只是到了这里我才发现,这片林地的前端,是在一座墓园。
程冉冉和哥哥来这里做什么?
为了不放过蛛丝马迹,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园地里的每一座墓碑。
直到一块墓碑前摆着的一张照片拉扯住了我继续前进的脚步。
是一张合照,照片上的男生俊朗,女生漂亮,他们二人并肩站在我的大学校门口,笑得甜蜜。
是程冉冉,和哥哥。
是长大后更加成熟的哥哥,也是和曾经一般无二的哥哥。
我的心情变得格外的复杂。
期盼八年的人终于有了着落,可随之而来的一系列问题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忍着颤抖用手机拍下了一切。
这墓地的主人是谁,为什么哥哥和程冉冉会将照片放在这里。
看着墓碑上的「徐峰、张茹夫妻合墓」这几个字,我陷入了沉思。
而就在这时,一道凶狠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你是谁,在这里作什么!」
我一惊,但面上却掩饰的很好,装作委屈的样子道:
「不好意思叔叔,我第一次来,想要祭拜一下我的老师,可是走到这里就迷路了,您可以告诉我出墓园的方向么?」
在说话的时候,我默默打量对面的人,那是个穿着得体的中年男人,身形不高,长相也极其普通,只是他眼角处有一颗很大的黑痣,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凶。
而在我看着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我。
随后他松口道:
「好吧,我带你去门口,这里是墓园,请不要随意走动,惊扰了在这里休息的人。」
我点点头,然后跟上了他的脚步。
只是当我低头走在他身侧时,他中指指节那一处的蛇形纹身让我整个人陷入恍惚。
左思右想间,我记起,这个纹身我见过,在哥哥失踪的第三年,在市里的医院门口。
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关于哥哥线索的时候。
哥哥失踪后的那三年,我们全家对这件事全部闭口不谈,我父母也再没有出门做过活儿,而是留在了家里打理茶园。
不知道是不是好几年没有在山上生活过的原因,父母的常识丢了个一干二净。
父亲在一个雨后,山石松动的日子里去了后山的茶树林。
摔下山的时候,父亲撞断了一条腿,左手的手指也被断木连根削了。
后来是村子里两个野合的小年轻发现了父亲,才在断气的最后一刻被救了回来。
因为他伤的重,镇子里的医院不想收,家里人就把他送到了市里。
我妈虽然在外面打工打了好些年,但为了省钱,没怎么去过大城市的医院,所以医院的那些自助设备用不懂。
我当时念书已经念得很好了,对于这些也懂不少,我还想过要不要让父亲走保险,但妈妈告诉我,说父亲因为以前识字不多,名字一直都登记错误,身份证和手写的不一样,好多资料都得重新办理,所以没来得及办理保险,我这才作罢。
在医院里,妈妈留在病房里照顾父亲,而我去医院里跑来跑去办手续、缴费。
可就在父亲的手术做完第二天,我去拿相关检查的报告单时,护士台的护士却说,单子丢了。
这不是常见的事情,护士觉得是她的失职,连连道歉,并亲自帮我跑去医生的办公室开了一份新的。
等在护士台的时候,两个年轻的见习护士从我身边经过,笑声讲着话:
「他人带了个帽子,遮着脸,长什么样我没看清,你就觉得是帅哥啊。」
「哎呀!凭我阅遍少男无敌手的眼睛,我一眼就看出他肯定是个帅哥!别的不说,就凭他的声音,那么好听,脸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这倒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在咱们医院碰到声音那样好听的病人。」
我内心嗤笑,却不由得想起了哥哥。
哥哥也是瘦瘦高高的,那声音,更是好听的一入校就被广播站的人招去了。
就在此时,我的电话铃声响起,是妈妈打来的,问我怎么还没回病房。
我和她解释了情况,只是一挂电话,两张带着兴奋的脸就杵在了我面前。
是那两个见习的小姐姐,问我电话铃声是从哪里录的。
我的电话铃声,是十二岁生日时,哥哥给我录进一个兔子玩偶里的。
那也是我收到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
那是一长串的祝福与叮嘱,刚拿到这份礼物时,我还因为啰嗦的话语而嫌弃过这只兔子。
哥哥失踪后的第二年,我又将这个已经压了箱底的礼物翻了出来,将里面的声音转录进了我的第一部手机里。
我实在害怕,哥哥离开的时间越久,我对他的印象越模糊,所以这声音,就成了我日常回忆他最好的承载物。
我向护士姐姐解释了声音的由来,其中一个遍说道:
「这声音和我刚刚听的那个男生的好像啊,我还以为你们是一起来医院的熟人呢,所以才来问问你。」
「你是说,你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
「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模一样,反正很像很像。」
「那他人呢,你们有看到他去哪了么?」
两个护士沉默了一瞬,然后朝我的身后指了指:「好像,就是那边,安全通道那里。」
我掉头就跑。
那人会不会是哥哥?
如果是的话,他出现在父亲所在的医院做什么?
他会不会是听说了父亲受伤,所以来看他?
可为什么他不与我们见面?
一连串的疑问让我头昏脑胀,顺着安全通道的楼梯往下冲时,我一连迈步好几个台阶。
害怕自己赶不上可能出现的哥哥,我抑在喉间三年的名字终于破口而出:
「沈子福!」
而也不知道到底下了几层楼,有一扇安全通道的门突然打开,里面出来一个人。
我因为惯性停不下脚步,整个人直直的撞在了他身上。
我疼的呲牙咧嘴,但追寻有关哥哥的线索更重要,所以我片刻没停,就想要继续往下冲。
只是还没转身,衣领就被那个男人揪住了。
那男人带着帽子,脸是什么样我看不清,但拽着我领子的手上那蛇形纹身我却看的清清楚楚。
后来,还是路过的医生让我逃脱了他的掌控,但在追向哥哥可能出现的楼道时,已经毫无影踪了。
……
其实旁人不理解为什么我会那样坚持不懈的找哥哥。
只因为我哥是会为了我舍出命去的人。
西南边陲多山地,四五月的雨季更是将整个村子都冲刷成了灰色。
那天我和哥哥因为上学的事情吵了架,说到激动处,哥哥指着我吼:
「那我们不也一样么,都是没有妈要的小孩儿,你再不读好书,哪一天被人卖了也不知道!」
哥哥的话狠狠戳中了我的没有父母陪伴的痛苦,我用力咬了他一口后,就夺门而出跑到了后山。
结果以上山,天色就大变。
为了赌气,我硬着头皮找了一处小山洞,躲在里面。
暴雨如期而至,雨水冲起的泥都淹过了我的脚踝。
我被大雨逼在洞里迈不出脚步,而随后一声轰鸣传来,我看到离我很近的一处山上,大片的泥沙石块滚下。
是泥石流。
就在我被吓得哭的撕心裂肺,脚下的土地都开始有了晃动时,一道几乎被水淹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天天!」
那是只有哥哥会叫的我的小名,他冒着大雨来寻我了。
回家的路上哥哥一句话没有说,只一直拿雨披紧紧的裹着我。
可一不小心,一脚踩空的我整个人都顺着惯性朝下跌去,我惊恐的大叫,但很快身子就停止了下坠。
哥哥半个身子探在外面,拉住了我。
我看到歪斜的枝杈将哥哥的手划得流血,他的身子也因为拉着我而在缓慢向前滑动。
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将掉入山沟,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哥哥放手。
我在那一刻想,如果能被雨水淹死,会不会比哥哥放手来的更让我不难过。
可他没有。
到最后我也不记得他到底是怎样把我拉上来的了,我只知道在我们被村长送到镇上医院时,哥哥的两个胳膊都已经血肉模糊。
后来哥哥缝了好多好多针,顺带的还有他指腹上被我的虎牙咬破的小口子。
为了报答哥哥,我想着给他刻一个朱砂牌,保他永远平安。
可是我的朱砂牌没有起作用,如同英雄般的哥哥失踪了。
警察告诉我们,哥哥可能被人贩子拐卖了。
全家因为这个消息陷入低迷,爸妈连外地的工作都不去了,而我更是撕心裂肺的哭了一场,然后高烧了三天。
那三天里,我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了哥哥的身影,他就站在我的床前,冲我招手。
我急切地想伸手拉住他,问他这两天去哪了,但我的身子重的像被压了千斤石,做不出任何举动。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背转身去,然后离开。
可后来等我烧好了,再问起妈妈,她却说哥哥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走就走了,我们家就当没有这个人。」
我震惊,拉着妈妈寻问,不继续找哥哥了么,得到的却只是一声冷哼,和爸爸凶狠的告诉我,不许再提。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何如此心狠,在他们不在的日子里,一直都是哥哥操持这个家。
但面对经常抄家伙的父亲和会偷偷掐我肉的母亲,我决定闭口不言,而是自己独自找寻。
就这样,我每一周去警察局问情况,挨个找了哥哥在中学的朋友、老师,独自印了寻人启示,贴在镇子上。
开始时帮我的人不少,可后来大家都有些烦了,我便一个人日复一日的做这些事情,但关于哥哥,依旧杳无音讯。
在这些日子里,我也拼了命的读书,我总想着,考到大一点的城市,那里应当会有更厉害的人,更厉害的办法,能帮我找到哥哥。
记忆回笼,那个当年我意外撞上的男人,如今正在我的眼前。
这是巧合么?
我心存试探。
手机壳里夹着的关于哥哥的照片在我的「不小心」中落到了地上,随着风吹飘到了男人的脚边。
原本在带路的男人低下头,将照片捡起。
我紧张的看着男人的反应,手死死的捏着背包。
这张照片并不是哥哥的近照,是他十二岁时拍的,所以与刚刚墓碑前照片上出现的样貌还是有些不同,但与八年前的哥哥,那相似度便很高了。
我只想求证,他在八年前有没有见过哥哥。
只见男人拿起照片,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看向我:
「你的?」
「啊,是的,谢谢你,刚刚不小心掉出来了。」
我接过男人手中的照片,将它重新放进手机壳后,然后继续跟着他往园外走。
左手已经伸向了我挂在脖子上的吊坠。
男人认识哥哥。
他看向照片的时候余光朝我的方向撇了一眼,嘴唇也抿了一下,这些是带有惊讶的反应。
无论他是否认识哥哥,这样的反应都是正常的,可不正常的是,他在这之后立马调整了面部表情,压下了那下意识的惊讶。
他想装作不认识哥哥,他甚至都不打算问我,为什么有哥哥的照片。
而这只能说明,他和哥哥很熟,熟到他不能被发现与哥哥有关系。
我项链的挂坠是一枚短短的,被磨尖的骨针,而项链的绳子,是最不会被挣断的鱼线。
我要预防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哪怕脏了我的手,我也不能死在找到哥哥之前。
不过还好,预想的突袭没有到来。
男人把我送到墓园门口,就立马转身离开。
我没有尾随,而是赶快找到了公交站,坐上了回城的车。
z市不小,宽阔的街道上,遍布着生活的气息,连同电线杆上贴着的寻人启示,都各有不同。
手机响起,我看到是宿舍的群消息。
程冉冉:我回来啦,我和锦之给大家带了好吃的,快回寝室来吧。
我并没有回学校。
在线上和导员请了长假,我买了回家的机票。
手机背后的照片上,如今沾了那个男人的指纹,我需要宋警官的帮助,查到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
宋警官一开始不愿意,因为没有证据证明这个男人和我哥哥的失踪有联系。
直到我告诉他,三年前在我父亲住院的医院我也见过他,他的手上还有一个蛇形纹身。
宋警官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好,然后二话不说就拿走我的照片去化验了。
在接待室无所事事时,我在学校的一些共享文档里,翻起了程冉冉的资料。
她在学校关于亲属的信息栏里,填写的父母职业都是自由职业,但看她在外往po的照片来看,这一定不是普通的自由职业可以达到的生活水平。
而在这时,我又突发奇想,想到了一个人名。
徐锦之。
这会不会是哥哥现在的名字?
我本想自己在网页上搜索的,但想了想,警察可比我厉害多了,便将这一推测也告知了宋警官,让他去忙活了。
等待的时间里,我翻阅起了桌上被当作摆设的报纸,报纸都很旧了,大部分都是好几年前的日期,我也看的津津有味。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宋警官就推开了门。
而与此同时,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是程冉冉单独@了我:
小天,你在哪里,怎么没有回寝室啊?
我没回消息,只看向一脸严肃的宋警官。
「指纹报告出来了么?」
「是的,而且关于徐锦之,我们也找到了。」
一叠资料交到了我的手里。
这并不合规矩,但宋警官执意要让我看一眼。
第一页是一个男生的基本资料。
徐锦之,今24岁,父母双亡,企业家,现任北方一家国际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年轻有为。
而下一页,是一张寻人启事。
上面的照片与我记忆里五岁的哥哥重叠。
他是徐锦之,也是沈子福。
曾经那些不得其解的疑惑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我早已隐隐察觉的真相。
哥哥不是我的哥哥。
他是被拐卖到我家里来的。
而程冉冉所谓的青梅竹马,也可能是因为在哥哥还没被拐时,他们就已经认识。
「所以,我的父母是买家?」
「可能是,我们当时也没有发现这件事,因为当年调查的时候,你们整个村子的人口风都很紧,关于此事,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没人发现你哥哥其实是被拐卖的,而且...」
后面的话宋警官没有明说,我也清楚,早些年西南的警力资源薄弱,我的父母也没有吵着闹着要把哥哥找回来,所以对这个案子投入的人员和技术都不算多。
没有人细挖背后的真相,而且曾经的网络也没有太过发达,南北距离之远,远到阻隔了所有的线索。
我也明白了宋警官为什么要让我亲自看文件了,这样的真相他很难说出口。
我不知道应该以如何的心态去面对这一事实,索性翻开了下一页文件。
陈征,蛇形纹身男,职业是护工。
对于他的职业我感到震惊,而接下来宋警官的话也让我不可置信。
「陈征与好几起境外走私贩卖人口案有所关联,但我们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他的手上有一个蛇形纹身,这一次,多亏了你。」
「有没有可能,一开始,是他拐卖了我的哥哥?」
「有可能,但...我们现在还在调查,相信这一次,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脑袋里一片哄乱,我突然有了一个特别不靠谱的猜想,但我没有讲。
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宋警官,他目光不忍,我便知道,他的想法恐怕与我一样。
「我想回家一趟,不是镇上,是我爸妈在的村子里。」
……
在家里待了一周,期间还回了一趟镇上,我才启程返回了学校。
回了学校后的一个月,我待在寝室的时间很少,总出门办自己的事情。
直到有一日,我因为要换洗衣服,回到了寝室。
刚到寝室门口,我就见到了有些憔悴的程冉冉。
她看见我时,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但还是立马调整出一个笑脸,走上前来。
「小天,你这两天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一直没有回学校啊?」
我静静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可能是被我盯得有些不自在,程冉冉干笑了两下:
「小天,我们宿舍好久没有聚一聚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一个寝室两年,你们聚餐都没有叫过我,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小古和你讲了,我喜欢你么?」
我突然的靠近吓得程冉冉连退了好几步,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但她还是扯着笑脸想说什么。
我却没有给她机会,而是抬手将一张已经有些泛旧的名片插在了她的头发上。
「把这个,拿个徐锦之看,看了之后他会想要见我的,但是,一定是要亲自来见我才行。」
说完我就离开了宿舍,没管背后程冉冉的怒吼。
找了学校一个偏僻的角落,我安静的坐在那里。
一直以为自己这些年的努力是为了找到哥哥,可如今,哥哥找到了,但真相却离我更远了。
只有见到哥哥,一切疑惑才能解开。
程冉冉很给力,给力到我觉得,徐锦之已经叮嘱她监视我。
太阳没落山,一条陌生号码发来了信息。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家咖啡馆,咖啡店里零零星星有几桌客人,沈子福,不,徐锦之就坐在窗边的位置。
眼泪在一瞬间蓄满眼眶,我找了整整八年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我曾经最亲近的哥哥,而现在...
我压了压泪水,想到了今天要做的正事。
看到我的出现,徐锦之先是一愣,我看到他眼中有一瞬间的错愕,而后他礼貌的问道:
「请问是沈天天同学么?」
我改了名字,在哥哥离开的那一年,我要去念高中的那一年,为了有一个好的学区和教育环境,我去求了远方的小姨,将我的户口转到了城里,名字也顺便改成了沈天天。
这些年因为读书,我的皮肤养白了很多,人也长开了,如今浅浅化一个妆,和曾经的我完全不一样。
徐锦之没认出来,也是正常。
「沈同学,听冉冉说,你在找我?」
说着,他将我留下的那个破旧名片递给我,继续道:
「不知道,这张名片是什么意思?」
名片上面写的是一家保险公司的联系方式,这是我从家里垫桌角的一处找出来的,因此上面都是污渍。
我没接话,只说道:
「徐先生,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他不置可否,我也没有要停。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可因为家里人的疏忽,他被拐卖了。
被拐卖的地方交通通信都极其不发达,离他曾经的家更是跨越了一整个国家,他太小了,回不去,就只能留在那个被拐卖到的村子里。
整整十一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但很快他发现,这是无用的。
他开始装乖巧,开始帮家里人干活,还喊那些人贩子,叫爹妈。
可他并没有放弃,而去县城上学成了他的机会。
他逃跑了。
但他又回来了。
因为他曾经为那所谓的「爸妈」买的保险还没派上用场。
他设计「爸爸」掉下悬崖,然后偷走保险单领了巨额的伤害险,而为了不被追查,他还与别人联手将那家保险公司搞破产。
那个年代的记录大多是纸质文件,小的保险公司更是付之一炬,便再无痕迹。
后来他努力念书,进入了曾经帮助他的人的公司,并拿着那笔保险,投资了第一个项目。
徐锦之一直认真听着,时不时的拿起咖啡杯喝一口,见我停了下来,便问道:
「沈同学的故事很精彩,故事里的主人公,也很有毅力。」
「有毅力?徐先生不会觉得,他做的事情,已经违背了法律了么?」
「我是一个商人,不是一个律师,这些法条,我不太懂。」
我看着徐锦之脸上挂着的笑容,桌子下的手紧紧的握成拳。
「没关系,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完。」
故事里的男生并没有甘于安稳度日。
他投资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境外贸易。
可这并不是寻常的贸易,是人口走私的贸易。
曾经打恶龙的少年,成为了别人的恶龙。
就这样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甚至把手伸到了他女朋友的学校里。
他女朋友帮他做媒,给那些需要工作的学生提供渠道,这渠道被包装的光鲜,但真真进入其中后,他们只会被拉入深渊。
「这样的人,徐先生对其评价,还是有毅力么?」
徐锦之笑了笑:
「如何评价这个人,可不是凭着主观意识,而是客观依据,不是么?沈同学既然主观觉得他违背了法律,那我倒是好奇,他做了这么多事,警察没有发现证据么?」
证据?
我有点想笑。
看着眼前的人,我突然觉得自己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些年,他所有对我的好都是伪装。
当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那废旧报纸上有一则保险公司倒闭后遭遇大火的新闻,位置不算醒目,但那个公司的标识我却见过,在我的家里,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保险单的家里。
宋警官着手去找了那家保险公司的老员工,这才知道,曾经沈子福去给爸妈买过不止一份保险,只是当时他还未成年,陪他去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手上有蛇形纹身的男人。
而保险公司倒闭,也是因为之后有一起事故,他们赔偿不起,才被迫关门。
那笔签署赔偿的单子兜兜转转查到了一个司机身上,而司机曾经在程家任职。
这是显而易见的骗保行为,也是有预谋的经济破产,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好多实质性的证据已经找不到了。
但根据沈子福和陈征的关系,宋警官他们还是推断出了他们手头正在追查的案子,幕后正是有着沈子福公司的保驾护航。
沈子福这一名字被弃用以后,曾经关于他人性里的善良好像也被一同扼杀,他聪明又决绝,这么些年来,几乎很难在短时间内查到他的违法痕迹。
我发现这些时整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宋警官在一边安慰我,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不能判定徐锦之真的亲自接触过违法的事情,这件事情需要大量的人力和时间进行调查。
我的内心也一直不断的告诉我,不会是这样的,也许他也是被骗了,或是他完全不知情。
所以我很想见他一面。
自从回了学校,我就开始了不停的心里自我建设,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见徐锦之一面,或者,与他相认。
我的忐忑让我止步不前,直到我安在程冉冉书桌上的监听器,录到了一句话:
「锦之,新的人已经来找我了,我还是把她安排到上次的地方吗?」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就听程冉冉带着鄙夷的回答道:
「和家里闹翻了,三个月没联系呢,没人会找她的。」
因为这次所调查的案件跨度大,两地展开了联合办案,宋警官也将我托付给了一名当地的小陈警官让我有事便联系他。
我赶忙给小陈警官打了电话,让他去查一些我所知道的,程冉冉介绍工作的同学的情况。
近期被介绍走的人并无什么不妥,只是我刚入校时,那几个经常围着程冉冉转的学长,都失联了。
我再也坐不住了,我想当面区质问他。
……
可到了现在,我坐在徐锦之的面前,曾经设想的愤怒、失望,都消失了干净。
我甚至还能在现场串起这样一个故事。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应,但我知道,起码不是这样的回应。
这样的回应,在我眼中,无异于告诉我,一切都是他做的,但我又能怎么样呢?
「是啊,没有证据,也抓不了他,就是不知道,他的良心会不会痛。」
「良心?」
徐锦之就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你有没有想过,故事里那对收养他的夫妻就是拐卖他的人,你有没有他那么聪明,可却逃不出村子,是因为整个村子都拐卖为生,见他逃跑,无论是谁,都会打他一顿,你为什么会期待这样的人善良?」
他好像是觉出了自己的失态,已经有些前倾的身子又坐了回去:
「沈同学年幼时应当过的不算苦,才能生出这么多同情心。」
这一大段话的信息量太大了,我愣在了原地,没接话,而他则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不过说起沈同学,你倒是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天天?和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的小名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长得大相径庭,我还以为你就是她呢。」
我浑身一震:
「是你的朋友么?」
「不,不是,是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的人。」
「不会再见面?」
「对,因为没有必要见,当时看着她是因为想到了冉冉,现在冉冉已经在我身边了,就不需要见到她了。」
我的心脏突然间开始抽疼,整个人连腰都直不起来,手扶在桌子边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徐锦之被吓了一跳,想叫服务员来帮忙,可现在好像大厅里面没有旁人了。
「帮帮我,拿水,我得,吃药。」
我说着,将刚从包里掏出的药剂递给他。
吃了药平复状态后,我就告辞离开,徐锦之也没再和我说些什么。
之后的日子,我也一滴眼泪没掉,正常的过着自己的生活。
再次回了一趟家,又重新回来开始忙学业。
小陈警官和宋警官一直在忙着找可以定死罪的证据,而程冉冉不知道听说哪里有一个卖水晶的巫女,求的心愿特别灵,便去买了好几个。
她书包上的红色朱砂牌每天都在晃,我有的时候会看着它愣神,有的时候便选择视而不见。
直到有一天,我在宿舍突然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被送到医院时,我整个人都疼的打颤,五脏六腑都像在被火烧,鲜血也一大口一大口的吐出来。
小陈警官赶来时,我就要被推进手术室,最后一刻我紧紧拉着他的手:
「徐锦之…咖啡店…喝药…」
在麻药被注入静脉的时候,我终于流下了这阵子以来的第一滴眼泪。
可我是开心的。
徐锦之翻不了盘了。
他会被那家咖啡馆唯一拥有的摄像头录到给我倒水,也会被警察在他女朋友送给他的吊坠里检测出毒药。
没有人知道程冉冉去求的那个巫女是谁,她们连交易都是现金,无从查起。
哦对了,程冉冉也是这买卖毒药的关键一环。
这些事情随着我的中毒身亡不会再有别的差错,他徐锦之露不出的马脚,就由我为他补上。
我太恨他了,恨他恨到搭上我的命都在所不惜。
因为是他让那个曾经给我无限明天的人消失了,那是天天的沈子福,是为救我不顾危险的沈子福,是在我想要烂在泥土里,却为我照耀光芒的沈子福。
那天在咖啡馆的见面,将我最后一点的期盼都抹杀了干净。
我甚至回了老家,将我的父母绑在床边饿了三天,逼他们说出真话。
徐锦之没有撒谎,那些年我父母在外面所打的工,都是在拐卖小孩。
我挟持着父亲,让母亲去警局报案,虽然他们的追诉期已过,但村子里好几户人家都还在期限内。
他们作为举报人,会有一笔奖金,但同时他们也被村里人记恨上了,下半辈子都不会好过。
等我再回到学校时,便去了徐锦之的公司,远远的看了他一回。
沈子福已经消失了,那徐锦之就该死。
可惜,那样聪明的人连和程冉冉的电话都不会露出破绽。
可是没关系,在他讲出,我是程冉冉的替代品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
我要让他这辈子都后悔,带走我善良的哥哥。
这也算是,我送给一直帮助我的宋警官的一份礼物。
大口的血依旧在往外涌,我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我落下山崖的那时,我被雨水淹没口鼻,而哥哥一直没有放手。
哥哥,带我回家。
……
那是一封定时邮递的信。
收信人是监狱里的徐锦之。
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原来我的朱砂牌真的保护了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