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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姝是顾家最后待字闺中的姑娘。
她上头两个姐姐,嫁得一个比一个差。
大姐顾婉清,嫁了个满身花柳病的世家子,婚后不到一年,就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二姐顾婉柔,嫁了个宠妾灭妻的寒门新贵,进门不过数月,就被妾室欺压得抬不起头。
轮到梦姝时,顾夫人愁得夜不能寐,生怕女儿步了姐姐们的后尘。
顾家还未发迹时,给梦姝定了一门娃娃亲,对方是个穷秀才,名叫梁文远。
那梁家婆婆凶悍,小姑刻薄,夫君窝囊,顾夫人一想到要把宝贝女儿嫁过去,就心如刀割。
梦姝却温柔一笑,宽慰道:「娘,您别愁,我瞧着这天下的男子都是一个样,嫁谁不是嫁呢?」1,
梦姝点了两个贴身丫鬟,抬了八抬嫁妆,悄么声儿地就进了穷秀才梁文远家的门。
迎了个官家小姐进门,梁母本打算好好办一办,可惜囊中羞涩,只摆得了几桌酒。
连新郎官的喜服都皱皱巴巴的,对比梦姝身上那上好的丝绸,更显门不当户不对。
梁母得意过后,便开始不满。
她同儿子说:「我瞧你那岳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嫁女儿嫁得心不甘情不愿,否则怎么都该拿点银子出来给你撑场面,将这婚宴办得漂漂亮亮才是。」
梁文远一听,方才在席上饮的酒全化作肝火,烧得他脸红脖子粗,野牛似的往喜房冲。
他一脚踹开房门,惊得两个丫鬟捂住了嘴。
唯有那在喜榻上端坐着的小姐稳如泰山,连盖头上的流苏都没晃一下。
梁文远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梦姝这才出声:「愣着做什么?」
梁文远一听那声音,另一半的酒醒了不算,骨头也酥了,全然忘了自己原是打算给她点颜色看看的。
他从丫鬟手中接过秤,轻轻一挑。
盖头落下后,梁文远看直了眼。
他没见过世面,只觉得眼前女子不是人,是九天仙女落凡尘!
梦姝也在细细打量梁文远。
中等身材,中等模样,还真是中规中矩的一个人。
见梦姝不苟言笑,梁文远的膝盖软了软。
他爹去得早,他娘寡母带儿,不凶悍些是保不住梁家财产的,他自幼就有些怕女人。
梦姝见他胆小,心头稍松。
她不怕夫君不成器,就怕夫君胆子大。
没本事还胆子大的男人最可怕,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
她伸出嫩葱似的手,点着对面男子的眉心:「梁文远,你往后听不听我的话?」
夫妻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梦姝不愿意伏低做小,这新婚夜就必须把规矩立好。
2,
梁母揣了把瓜子,边嗑边等着听梦姝的惨叫声,等来等去,丫鬟都去烧热水了,她的好大儿竟还没动手教训人。
气得她连连咒骂梦姝是不要脸的狐狸 精。
梁文秀却没附和她娘。
「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怎么就不要脸了?」
梁母恨铁不成钢,拍着桌子训女儿:
「蠢货!这夫妻夫妻,先是夫、后是妻,我专门挑拨得你哥哥生气,不就是为了让他振夫纲,压那小娘皮一头?结果呢!我看那小娘皮手段了得,你哥哥算是被她拿住了。」
梁文秀是要嫁出去的女儿,平日里最不爱听这种话。
「这算哪门子的夫妻?夫妻明明应该是『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娘不盼着他们好,反而在其中挑拨生事,又是何必?」
「说你蠢你还不信,你那嫂子可有八抬的嫁妆,要是你哥哥拿住了她,自然有你的一抬。要是让他们和和美美过日子,依你哥哥那脾性,保准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我同你还能占到几分便宜?」
梁文秀这才回过味来,她十六岁,正在议亲,若是能有一抬嫁妆,以后在婆家她的腰杆儿自然硬。
「可哥哥窝囊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被嫂子拿住也不奇怪。」
梁母冷笑一声:「过日子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想挑毛病还能挑不到吗?至于你哥哥,他到底是我生的,就算一时被她迷晕了脑袋,天长日久的,还是会站回我这边来。」
梁母盘算着,明儿一早她必然要杀杀这个新媳妇儿的威风,让她明白梁家到底谁说了算。
隔日梦姝梳洗时,晓雾凑到她耳边,将昨夜听到的墙角一字不漏地说给她听。
梦姝听完,心下有了计较,却不动声色。
她梳洗完后叫上梁文远一起去敬茶,梁母准备了两个红包,递给梁文远后便让他起来。
梦姝却被她晾着。
梁文远刚想替梦姝说几句话,就被梁母瞪得缩着脑袋,借口温书逃开了。
3,
梦姝彻底摸清梁家人的行事作风,她不再惯着,伸手由千帆扶了起来,也不说话,转身便往屋外走。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梁母「噌」一下从座位上蹿起来,怒道:「你还有没有规矩?」
梦姝回头瞧了她一眼,笑道:「我按规矩磕了头、敬了茶,没按规矩来的明明是您呐。」
梁母将桌子拍得震天响:「跪下!」
梦姝似听到什么笑话。
「你莫不是老糊涂了?我有钱有权,还怕你一个无权无势的乡下农妇不成?」
梁母气得快晕过去,她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贱蹄子!不孝是罪,我要将你告上公堂去!」
梦姝收起笑容,梁母得意道:「怕了吧?怕了就给我跪下!」
梦姝却问:「我不孝,谁瞧见了?」
两个丫鬟摇头:「奴婢没瞧见。」
梁文秀心头火起:「真当我是死人?我瞧见了,怎么着?」
梦姝将目光移到梁文秀脸上,这小姑子相貌生得不错,比她哥哥好。
「文秀正在议亲吧?」
「是又如何?」
「议好了人家,嫂子给你添妆,总要给你两抬嫁妆,风风光光嫁出去。」
这话一出,梁文秀想给梁母撑腰的心气儿立时散了。
气得梁母当着梦姝的面儿就没忍住,直骂女儿是个眼皮子浅的赔钱货。
梦姝嗤笑一声:「不是文秀眼皮子浅,是您的心太深。」
第一次交手,梦姝大获全胜。
但她清楚,梁母不是省油的灯,还有得斗。
回房后,晓雾没忍住,问:「姑娘还真要把嫁妆给她呀?」
梦姝点头:「两抬嫁妆换她们母女离心,不算贵。」
晓雾犹在不忿:「成亲当天她们就算计上了姑娘的嫁妆,这梁家人实在太过下作!要我说,姑娘当初就不该松口嫁过来,老爷夫人不是说了,只要姑娘不愿意,他们就退了这门亲!」
梦姝笑了。
「我同梁文远从未见过,既无青梅竹马之谊,何必来问我想不想嫁?若是爹娘真不想让我嫁,我甚至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个事儿。
「他们不是真的在问我想不想嫁,而是要我懂事些,自己开口跳这火坑,免得让他们当父母的为难。
「毕竟爹刚升官不久,上上下下都有眼睛盯着他,若是不认这门亲,免不得被骂背信弃义、嫌贫爱富,影响他的官声。这火坑,我是必须跳的。
「所谓听话听音,可不能只看字面上的意思。退婚这种话他们能说,我可不能信。」
晓雾听懂了一半,千帆却已怅然长叹。
4,
梁母上午吃了瘪,下午便将左邻右舍叫来,哭诉她新进门的儿媳是个白眼狼。
她说:「我封了二十两银给她,那可是我攒了十年的体己钱。她却连茶都懒得奉,话里话外嫌我们梁家穷!也不想想,当初他们顾家进京赴任时,我们梁家可是把家传宝玉当了帮他们赁屋!」
邻居们义愤填膺,纷纷骂梦姝嫌贫爱富、捧高踩低,不是个好东西。
李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恶婆婆,她给梁母出主意:「要我说,还是欠打!你让文远给她点颜色瞧瞧。男人的拳头硬啊,便是公主,也能给她打服咯!」
……
晓雾听完墙角,气得红了眼眶:「夫人说过,那钱早就十倍还给梁家了,何况,姑娘这不是嫁过来了吗!这是红口白牙地诬蔑人,真不要脸!」
梦姝明白,梁母这是在造势。
「她这是要把我的名声搞臭了,到时候她真以我不孝为由,将我告上公堂,乡亲们便都是她的证人,我定讨不到半分好处。」
晓雾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思忖片刻,梦姝吩咐千帆将她从京里带来的点心拿去各家分一分。
「动静大些,只说梁家新妇顾氏初来乍到,往后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邻居们多担待些。
「晓雾去取红包来,一个里头放一钱银子封好,拿去分给那群嚼舌头的妇人。」
晓雾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去了。
不一会儿,梁母的屋子里就闹起来。
其中又数李婶的嗓门最大、骂得最难听。她被人拉着劝着,依旧跳得老高。
「我看你家那新妇明明是个好的,你才是不要脸的老虔婆!」
原来梁母一见银子就挪不开眼,晓雾派一个红包她就抢一个,其他人脸皮薄任她抢回去,李婶却是个不肯吃亏的,立时同梁母厮打起来。
梁母不甘示弱地回呛:「这是我梁家的钱,你凭什么拿!就你还好意思说我,谁不知道你最会折磨儿媳妇!」
她们打得激烈,劝架的都挨了几巴掌。
再好性子的人也被这几巴掌扇得火冒三丈,纷纷加入战局。
一群人争来抢去,红包碎了,红纸漫天飞舞,银子散得到处都是。
梦姝站在房门口静静看着这场闹剧。
她想,梁母才是梁家眼皮子最浅的那个。
夜间,梁母扒拉着脸上的伤痕,向温书回来的梁文远告状。
梁文远好歹识得些礼数,他劝道:「她的嫁妆本就是她自个儿的,娘您何必同她争……」
「她嫁进了梁家,别说嫁妆,就是一根头发丝儿都是我们梁家的!」
梁母又是一通哭闹,动静大得不用晓雾去听墙角。
梦姝只当听不见,她接过避子汤,没再多想,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千帆劝道:「姑娘要不还是想想别的法子,这药喝多了终归伤身。」
梦姝点头,她已有筹谋。
梁文远好不容易从梁母那边脱身,心中正烦闷,刚回房,又见他那新妇的丫鬟抱着被褥,要替他去书房铺床。
梁文远恼道:「我看娘说得对,你就是嫌弃我!」
梦姝以帕捂唇,连咳数声:「夫君这话说得伤人,亏我还惦记着你不日就要去参加秋闱,担心将这病气过给了你,影响你温书。」
千帆适时将药碗端起来:「姑娘害了风寒,正吃药呢。」
眼见梁文远的气焰矮下去,梦姝乘胜追击:「左右我这段时间得养病,不能照顾你,不如你直接去真定府备考吧,那儿的秀才总比鹿泉乡多,你也能同他们一块儿押押题。我特地备了三百两银子,吃住三个月应当是够了。」
何止是够了!梁文远嘴都要笑歪,亲自抱着铺盖去了书房。
关上门,晓雾道:「那么多银子,也够他花天酒地了。」
千帆笑着点她额头:「难得你聪明一回。」
「我再笨,也看得出姑娘不想给他生孩子。」
女子生产,九死一生。
梦姝心想,要是在梁家生孩子,她必死无疑。
梁母贪图她的嫁妆,干得出去母留子的事。
5,
送走梁文远后,梁母难得消停了几日。
晓雾是个包打听,她说:「老婆子从儿子手里抠出五十两银子,正打算带女儿去京里买绸缎和胭脂呢。」
鹿泉乡距京城五十里,一日便可来回。
梦姝一听,真是瞌睡遇着枕头。
她本就打算找机会送梁家母女离家一段时间,只是一日定然是不够的,她便又封了一百两银子,亲自拿去给梁母。
「母亲难得去一趟京城,当儿媳的本该侍奉左右才对。奈何身体欠佳,只能添点银子聊表心意。若是母亲想多玩几天,只需拿这块玉佩到‘永安楼’,记顾家的账即可。」
永安楼是顾家的产业。
顾家能在京城站稳脚跟,顾大人善于钻营是其一,顾夫人有做生意的脑子是其二,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将顾家从一个在京中租房都靠借钱的人家,扶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也是梁家咬死这门亲一定要结的原因。
而历朝历代,从察举制到科举制,名声就跟官员的嫁妆似的,不能没有,更不能不好。故而哪怕顾家有权有财,依然拒不了这门亲。
梁母收了银子和玉佩,却没给梦姝好脸色看。
这下连千帆都有些恼:「银子扔水里都不该给她!」
梦姝却道:「达成目的就行,别的都不重要。」
送走梁文远和梁家母女,梦姝让千帆留在梁家替她办宴席掩人耳目,她则趁乱带着晓雾去了一趟真定府。
她要亲自替梁文远挑个心上人。
6,
真定府的烟雪楼是有名的烟花地,梦姝是白天去的,刚下马车,脚边就被扔了一个浑身鞭伤的女人。
老鸨边对梦姝赔不是,边对那女子骂骂咧咧。
「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还敢拿花魁架子呢?」
原来是一位过了年纪的花魁娘子,名唤心玉,向老鸨讨钱治病,反被打了一顿。
梦姝生了恻隐之心,花钱将她赎了出去。
给她治病的时候,梦姝也不闲着,继续物色人选。
奈何选来选去都没有合适的。
漂亮的不聪明,聪明的不漂亮。
梦姝已经准备好了无功而返,心玉却毛遂自荐:「姑娘觉得我怎么样?」
她的病尚未痊愈,弱柳扶风、惹人怜惜,梁文远看一眼就能陷进去。
梦姝道:「配他是绰绰有余,只是替你不值,好不容易逃出火坑,何苦再跳?」
梦姝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心慈手软,但眼前的女子着实可怜。
心玉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兄牵连才沦落风尘。
心玉苦笑:「终归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还不如替姑娘完成计划,也算报了姑娘的大恩大德。」
7,
梦姝此番走得险,她前脚刚踏进房门,梁母后脚就下了马车。
晓雾心有余悸,梦姝却云淡风轻,仿佛她真的从未出过梁家大门。
梁母回来后,一见家中在办流水席,恨梦姝浪费钱,又发了一通火。
梦姝不慌不忙道:「母亲莫生气,我也是为了文秀才这么做的。」
说着,她将千帆准备好的名单拿给梁文秀。
只见上面写着乡里适婚男子的名字、年纪、风评和家境。
梁文秀一看,感动得泪眼蒙眬,梁母给她买的两匹绸缎都不香了。
梦姝趁热打铁,又道:「我同他们说了,文秀出嫁我会添妆。」
梁文秀这下彻底被梦姝收服,亲昵地拉着她的手喊嫂子。
梁母也彻底成了没有兵的将军,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就这么安生地过了几个月,秋闱结束后,梁文远领着心玉回了鹿泉乡。
梁文秀替梦姝抱不平,梁母却乐开了花,直夸儿子有本事。
梁文远倒是有些愧疚,新婚不过半年,他就带回一个女人,这纯纯是打梦姝的脸。
可是心玉楚楚动人,他亦割舍不下。
好在梦姝贤惠,不仅没生气,反而要梁文远纳心玉为良妾。
「我自幼体弱,多一个人照顾夫君,倒是好事一桩。」
只是从此以后,梁文远每每想去梦姝房里,都会被心玉缠走。
梁母嘲笑梦姝独守空房,梦姝却买来名贵药材替心玉调理身体。
终于,在除夕的鞭炮声中,心玉吐得昏天黑地,她怀孕了,已有三个月。
所有人都因着这个消息高兴起来,唯独心玉垂首敛目,让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梦姝将一切收于眼底,她知道,人是会变的。
梁文远中举了,梁文远夫人的身份就成了香饽饽。
心玉想当梁文远的正头娘子,她会怎么做呢?
没过多久,梦姝知道了答案。
晓雾红着眼睛道:「她……她要给姑娘下毒!我打听到了,她最近在想办法买砒霜呢!」
晓雾想不明白,当初心玉的病是她一手负责的,那个看淡生死、知恩图报的姑娘,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梦姝拍拍她的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之常情。」
千帆问:「姑娘打算怎么办?」
梦姝说:「替我把心玉叫来。」
8,
梦姝半句没提砒霜的事,随口胡诌:「听说你想买辆马车?」
心玉扶着腰,镇定道:「姑娘还真是消息灵通……我买马车,是因为我想离开梁文远。」
梦姝挑眉:「哦?为何?」
「姑娘有所不知,他……他常打我,我不想跟这样的人过日子。」
说着,心玉拉开衣袖,只见上面青青紫紫的一片,十分可怖。
梦姝长叹一声:「你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一个人在外头讨生活也不容易,实在不行,我家在江南也有些产业,我可以送你到那儿去。」
心玉含泪点头,对梦姝千恩万谢。
心玉走出梦姝的房门,晓雾道:「她不是买砒霜吗?怎么成了买马车了?」
千帆戳她脑壳:「傻子,试探人哪有说实话的?」
梦姝「嘘」了一声,笑道:「你们等着看好戏就是。」
倒也没让她们等多久,春分那天,心玉心血来潮亲自下厨做了鸡汤。
她先给梦姝盛了一碗,梁文远想喝,还被她打了手。
梦姝端起那碗汤,在心玉殷殷期盼的目光中,递到嘴边,却不喝。
「有些烫。」
心玉立刻起身:「我伺候夫人喝吧。」
她拿了个勺子,将汤吹凉,递到梦姝唇边。
梦姝看了她一阵,还是低头,将那口汤喝了进去。
不一会儿,梦姝就吐出一口血。
千帆扶着梦姝瘫软的身体,晓雾冲出门去找大夫。
梁文远吓得腿都软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心玉:「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心玉浑身颤抖,她说:「梁文远,我腹中有你的孩子,你得保我。」
梁文远扶着心玉,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梁母。
梁文秀只觉天塌了,这心玉一来竟就敢下毒!她们梁家人虽然爱占小便宜,却从未做过谋财害命的事。
梁文秀说:「我要去报官!」
梁母一把将她扯住:「不许去!」
梁母看看心玉的肚子,又看看奄奄一息的梦姝,只觉得畅快。
她说:
「一个活着的顾家女,不如一个死了的顾家女。顾梦姝手段了得,我们在她手上占不到顾家多大的便宜。
「可要是她死了,没人拦着我去顾家讨东西,顾家为了顾全名声,反而愿意给。
「何况文远刚中举人,家中要是出了妾杀妻这样的事,岂不是要断送他的前程?」
说罢,她恶狠狠看向千帆,吩咐心玉:「给她也灌一碗。」
梁文秀哭着劝道:「娘,收手吧!晓雾已经出去找大夫了,此事定然藏不住!」
梁母却道:「无妨,她一个小娘皮可跑不出鹿泉乡。你哥哥中举了,想巴结梁家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心玉端来汤,到底大着肚子不方便,梁文远心一横,亲自接过碗,捏住千帆的下巴,给她也灌了进去。
不一会儿,千帆也吐出一口血。
梁文远和梁母见状,竟相视一笑。
梁文秀后退一步,只觉母亲和兄长都疯了。
9,
然而梦姝和千帆看起来虽然虚弱,却迟迟未咽气。
梁母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这砒霜是剧毒,怎么可能还留着她们一口气在?
她刚反应过来,就见梦姝轻轻舔了一口唇边的「血」,笑着说:「挺甜的。」
就在梁家母子大惊失色时,院门被推开,晓雾身后跟着乡长和大夫。
眼见晓雾看都没看梦姝一眼就往厨房冲,心玉瞬间明白过来,梦姝早就知道她买的是砒霜。
不一会儿,大夫就拿着黑了的银针走到乡长跟前:「鸡汤里有毒!」
人证物证俱在,梁母见抵赖不了,当机立断将心玉推了出去,只说一切都是这蛇蝎心肠的妾室做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乡长和大夫跟着晓雾听墙角,早已听清她谋财害命的计划。
她更不明白,一个前途未定的举人比起京中的高官来说,什么都不是。
乡长正要派人捉拿梁家的人,梦姝却道:「能否容我说句话。」
梁母听到梦姝的声音,又精神起来:「她这不是活着吗!我们没有罪!」
乡长怒道:「下毒就是罪!你一个没读过书的老婆子不知道就算了,梁文远可是读过书中了举的!知法犯法,该当何罪啊!」
梁母魔怔了,她说:「对!我儿可是举人,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梦姝咳嗽一声,打断了梁母撒泼。
她幽怨地看着梁文远:「嫁到梁家后,我出钱出力,甚至替你纳妾,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你为何如此待我?」
围观的邻居纷纷附和:
「是啊,顾娘子不仅对梁家人好,对我们这些邻居也好,谁家有事同她开口,她从不推辞!」
「是这梁家不做人,听说成亲当天,梁家这老婆子就撺掇她儿子打媳妇儿呢!」
「哎哟,真是黑心肠!」
「……」
梁文远听着一边倒的风评,再无给千帆灌药时的猖狂模样。
他双膝一软,跪在梦姝面前:「夫人,救救我!」
梦姝眼尾落下一滴泪,看得众人心酸。
她说:
「你我夫妻一场,我也不愿赶尽杀绝。但要我同你继续过日子,我也是不敢的。
「你写一封和离书给我,此事便算了了,我们……各自珍重吧!」
梁文远死里逃生,生怕梦姝反悔,连忙答应下来。
只有心玉看明白了,原来当初梦姝寻人给梁文远当妾,不是为了借腹生子,而是为了和梁文远和离!
当初梦姝同心玉说,她身体不好,无法怀孕生子,夫家尚且不知此事,她也不愿让夫家知晓,可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还不如物色个女子去勾引她的夫君,既能遮掩她不孕之事,又能让夫君对她心生愧疚。
而心玉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她无意间听到梦姝说会去母留子。
现在想来,梦姝是故意让她听见的!
这一切都在梦姝的算计之中!
心玉看破了真相,却不敢说破。
要是让梁文远知道她和梦姝一起算计过他,她定没有好果子吃。
10,
梦姝哭得可怜,可她眼中分明半分伤心也无。
毕竟自她嫁到梁家的第一天起,就等着今天呢。
她只想笑。
本朝律法苛刻,女子提和离得先去蹲两年大狱。
她亦不能寻梁文远的错处威胁他同自己和离,妻告夫,便是罪状属实,妻子也得去蹲两年大狱。
而顾虑着她父亲的名声,她又不能被休弃。
幸而再难,这场局,她还是赢了。
其实梦姝心中还是有些不忿。
顾家发达了,享受到权利的却只有她的兄弟,至于她和姐姐们,无论嫁朱门还是嫁竹门,都要低头看夫家脸色过活。
她的父母有权有势,可她想要同一个无权无势的男子和离,却要机关算尽,甚至得亲自扒掉自己身上的一层皮。
女子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真正将命运握在自己手心?
梦姝离开时,还是给梁文秀留下了两抬嫁妆。
晓雾气急:「姑娘不追究梁家人就算了,竟还给他们留那么多钱!要我说,姑娘这不是心慈,这是好欺负!」
梦姝反问她:「赶狗入穷巷,狗当如何?」
晓雾半问半答:「狗急跳墙?」
梦姝点头:
「你知道这个理儿便好。梁家的日子若是没盼头,他们定然宁可同我玉石俱焚,也绝不会放手让我离开。
「如今梁文远中了举,他有前程可以奔;心玉有了孩子,既能拴住她,又能靠这个孩子拴住梁文远。梁家的日子有奔头,自然不会继续同我纠缠。
「我之所以给梁文秀两抬嫁妆,是因为我知道梁母定然会同她争。而无论谁争赢了,梁家内部只会离心离德。
「梁文秀也会永远记着我的好,只要她记得,鹿泉乡就永远不会忘了我才是被梁家辜负的那个,如此,父亲的官声才不会受影响,我回家后的日子才不会难过。」
千帆笑道:「姑娘给的不是好处,而是一颗钉子,扎他们呢。」
晓雾嘟囔:「理是这么个理儿,就是怪窝囊的。」
梦姝笑道:
「是窝囊,可朝廷律法摆在那儿,你要我凭一己之力去改,我是做不到的。
「何况我的目的就是从梁家脱身,想要达到目的,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梦姝说得淡然,千帆却有些心疼。
不说别的,就说避开心玉下的砒霜,也是在赌心玉注意不到厨房角落的柜子里,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汤锅。
千帆必须在心玉下毒之后、盛汤之前,将有毒的汤锅换成没毒的。
而晓雾则必须赶在众人之前到厨房,将有毒的汤锅换回来。
稍有差池,梦姝或许真的会丧命。
梦姝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求生之路,本就是难的。」
何况,回顾家之后,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11,
梦姝回家的时候,她娘抱着她哭了一场,只说让她在家中安心住下,又不是养不起了。
可随着时间过去,家中两位嫂子坐不住了。
大嫂的做法迂回些,说她娘家有个表亲,是个鳏夫,不嫌弃梦姝嫁过人,愿意娶她。年过四十又如何,年纪大的男人才会疼人嘛!
二嫂的做法直接些,她说女人拴不住相公的心是罪,梦姝不该住在家里,应该去庵里修行赎罪。
两位嫂子都是顾家发达前娶进门的,如今虽然富贵了,还是看不惯小姑子在家中吃住。
晓雾差点气晕过去,她顾不得尊卑,骂道:「黑心肝的,老爷夫人还没说什么呢,轮得到她们来赶小姐走!」
梦姝说:「事儿是一件件来的,但理儿却是相同的理儿。还是那句话,若爹娘真心护着我,两位嫂嫂可进不了我院子的门。」
「姑娘的意思是,老爷夫人也想让你走?只是他们不愿当坏人,就让两位少夫人来唱戏?」
「爹娘应当已经给我物色好了人家,不是什么好人家,却比两位嫂子给我准备的归宿好一些。」
打个大棒再给颗枣,枣就格外甜。
梦姝满打满算不过十九岁,这个年纪的姑娘谁都可以来糊弄两句。
果然,顾夫人在和梦姝吃茶时开了口。
她要梦姝去帮她的长姐。
梦姝问:「该如何‘帮’?」
顾夫人尴尬道:「你姐姐迟迟没有身孕……」
梦姝听明白了:「母亲是要我去给姐夫做妾。」
顾夫人红了眼眶,她说:「你姐姐不比你,她是跟着我们过过苦日子的,当年家里没钱,她没机会读书,字都不认得几个,侯府的人因此看不起她,偏偏她的肚子也不争气,如今侯府已有休妻的意思……你就当可怜她,总归你已经嫁过一次,再去清白的好人家做正妻也难。」
梦姝说:「母亲可还记得,当初和梁家有婚约的是长姐?我已替她嫁过一次,如今还要为了她,将我的后半生也赔进去吗?」
梦姝是顾家入京后才生的孩子,老家的婚约自然同她没关系。
奈何父母没办法改掉偏心的毛病,孩子也没办法收回对父母的孺慕之情。
顾夫人听她这么说,恼羞成怒:「你怪我?我生你养你,你竟怪我?」
梦姝摇头:「母亲要我嫁,我便嫁,母亲要我当姐夫的妾,我就当。我只有一个条件,进侯府后,江南那个绸缎庄,你得给我。」
一个小庄子,不值多少钱,顾夫人一口应下。
梦姝心里清楚,她爹娘是偏疼长姐,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放不下这门和侯府的亲。
顾家不愿意将事做得太明显,留个攀附的话柄给政敌,便让梦姝以看望长姐的名义住进侯府。
侯府本来就嫌弃她的长姐,对她这个上赶着倒贴的妹妹就更看不上了,特地安排了冷僻的院子给她。
刚安顿好,长姐婉清便哭哭啼啼来寻她。
「梦姝,你帮帮我!」
婉清嫁的是侯府二房长子罗睿之,在家中排行第三,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而立之年便染了一身花柳病。
婉清这个正妻当得尽心尽力,她孝顺公婆、善待庶出子女,甚至拿嫁妆出来给罗睿之还赌债,可罗睿之依旧不喜欢她。
她哭诉:「我百心百肠待他,他却从不给我好脸色,连带院子里那些贱 人也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婉清也是脑子发昏,她拿自己的付出当秤砣,总要男子掂量。可男子又不是判官,怎么会在意那秤砣重几两?
他并不在乎妻子的事做得对不对、好不好,他在乎的只有女人的脸美不美,腰肢软不软。
尤其是罗睿之这样的好色之徒,情义千斤怎敌胸脯四两?
梦姝垂眸:「长姐希望我如何帮你呢?」
婉清擦去眼泪:「妹妹,你姿容绝世,定能让夫君收心,也定能生下一个结两姓之好的孩子。明日家宴,你好生打扮打扮,随我出席,让他喜欢你,好不好?」
婉清走后,梦姝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语。
她捧着一盏热茶,任氤氲的热雾攀上她的眼睫,烫出一滴泪。
待泪痕干透时,她也想好了该如何从这泥潭里脱身。
12,
隔日,梦姝确实好生打扮了一番。
碧色衣裳衬得她肤色更白,眼尾一点胭脂令她冷寂的眼睛生动起来。
她不苟言笑地跟在婉清身后,看起来难以亲近。可行走间香风涌动,又似刻意勾着人去看她。
罗睿之看直了眼睛,不顾礼节,脱口而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妹妹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婉清没想到梦姝如此轻松就得到了罗睿之的喜欢,她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受。
梦姝斜罗睿之一眼,不曾接话。
婉清讨好惯了,生怕罗睿之生气,推了梦姝一下,示意她答话。
罗睿之却并不领情,他恨恨地看着婉清:「如此粗鲁作甚?」
婉清心口泛起苦涩,她觉得自己对丈夫而言就是一颗死鱼眼珠,看他眼色都算冒犯。
梦姝这才开口:「姐妹之间玩闹罢了,姐夫这话说重了。」
罗睿之立时满脸堆笑:「妹妹说的是,来,我带你们入席。」
说着,便将她们往主桌带。
罗老太君看不上顾家将姐妹送来攀附的做派,更看不上这个满脑子只有酒色的孙儿。
她咳嗽一声:「坐不下了,把睿哥儿的位子搬到旁桌去,找张空的,坐得宽敞些也方便他照顾那对姐妹。」
罗睿之的父母没出声,这个儿子长到这个年岁不仅毫无收敛的自觉,反倒越发放纵,怎么看都难堪大用。左右拗不回正道了,他们再懒得管,囫囵活着就是。
梦姝默不作声将一切收于眼底。
罗家自恃名门望族,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结果最混账的东西,却偏偏就是他们姓罗的。
她不等罗家人安排,牵着婉清往女眷那边的桌子就要坐下。
婉清慌了,她何曾如此不听话过?
梦姝却一脸天真地问:「罗家的凳子上有刺不成,明明空着却坐不得?」
满堂寂静。
婉清立刻跪下朝罗老太君请罪。
罗老太君将筷子重重一放,骂了一句「蠢物」后,便直接离了席。
二房夫妻看着这个蠢儿媳,重重叹了一口气,却实在懒得教,亦甩袖离开。
一场家宴,闹得不欢而散。
婉清还以为是梦姝言行无状,正要斥责妹妹,还是长房嫂子看不下去,提点她:「老夫人哪是骂你 妹妹,骂的是你呢!快回吧,回去关上门,让你 妹妹好好教教你。」
婉清一路忍着眼泪,直到千帆关起院门,她才哀哀戚戚哭出声。
「我真不知道错在哪儿了!」
梦姝吩咐晓雾去烧水,拧了帕子替姐姐擦眼泪。
「姐姐错在较真。
「这是家宴,便是有什么龃龉,面儿上过得去就行。谁对谁错,谁不讲规矩,又不是什么值得升堂的大事儿,玩笑间带过去便是。
「罗老太君看不惯我们,要下我们的面子,却也是带着姐夫一起发落的,说明她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儿落个苛待孙媳的名声,偏偏姐姐一见她便如惊弓之鸟,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我刚来,是客,他们招待不周,我发作几句是应当的,姐姐顺着台阶下,陪我坐下就是。可姐姐偏要下跪请罪,小事成了大事,欢宴成了公堂,罗老太君怎么可能不生气?
「须知这种人丁兴旺的大户人家,叔伯兄弟之间为了钱财地位厮打是常态,哪有什么其乐融融?当家做主的人心明眼亮,偏偏最喜欢的就是算糊涂账。谁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谁能和稀泥,谁就能被高看一眼。谁较真,谁就是蠢货。」
婉清如梦初醒,她握紧梦姝的手,泪眼蒙眬地求她;「妹妹,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似一枝菟丝花,轻轻巧巧地绞上了梦姝。
梦姝原本想着,婉清但凡有一次替她着想过,她都不打算把事情做绝。
偏偏,一次都没有。
她勾起一抹笑:「姐姐今夜想同我一起睡吗?」
13,
姐妹二人洗漱后,换上寝衣刚要入睡,就听院门被敲响了。
晓雾脸色难看地进来报:「是罗家三爷。」
婉清立刻起身:「他来找你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梦姝摇头,吩咐晓雾:「就说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婉清急道:「你怎么拒了他?要是惹恼了他,他不再来找你,该如何是好?」
梦姝却问:「姐姐了解姐夫吗?」
婉清被这问题难住了,她总觉得罗睿之站在雾里,高大却缥缈。
她痛苦地说:「他的心难以捉摸。」
梦姝静静地看着她:「姐姐仰视他,自然看不清他的脸。」
婉清似懂非懂,喃喃自语:「可他……是我的夫君啊。」
出嫁从夫,以夫为天,她如何不仰视他?
梦姝只觉对牛弹琴。
可世事便是如此,聪明人、蠢人、好人、坏人,全混在一起淘日子。
运气好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运气不好时,那又蠢又坏的,偏偏还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姐姐不了解姐夫,还不了解人吗?轻易得到的东西,轻易便能舍去。与他一夕欢愉除了能让我声名狼藉,别无作用。若是那样,便是我能留在罗府陪你,两个失意的女子,谁又能护着谁?」
梦姝把自己比作个玩意儿的时候,婉清终于听懂了。
她用满怀希望的眼神仰视她:「妹妹,你总是比我高明的。」
梦姝给婉清掖好被子,温柔道:「姐姐,睡吧,做个好梦。」
婉清的睡颜懵懂得近乎愚蠢,梦姝想起在家里时,婉清并不是这个模样。
婉清在乡下长大,会做风筝,会伺候家中那几棵果树。
她出嫁后,家中的果树就不再结果了。
梦姝的童年也随之戛然而止。
想起从前,梦姝硬着的心肠软下来,只是再看向婉清时,那张生了皱纹的脸竟在烛光照耀下缓缓长出獠牙——
不一样了。
梦姝明白,会给她摘果子的人,已经把她当成了果子。
婉清的名字会渐渐消失在罗家顾氏这个称呼里。
梦姝吹灭床边的蜡烛,夜色爬了进来,她的心又暗了下去。
不幸的人若是纵容自己心软,就是亲手捅自己刀子。
14,
天刚蒙蒙亮,罗睿之便派人来请梦姝,邀她一同用早膳。
所有人都知道梦姝为何来侯府,罗睿之自然也清楚,他无须低调行事。
梦姝答应了同他一同用膳,条件是婉清也要一起去。
婉清的脸颊红扑扑的,她高兴极了,浑然忘了她才是罗睿之的正头娘子。
这么说也不对,正头娘子能不能上桌吃饭,确实要看丈夫的意思。
梦姝给婉清选了一身淡雅出尘的衣裳,又亲自给她梳妆。
减了脂粉和胭脂的用量,又绾一个堕马髻,斜斜插根白玉兰的簪子,秀雅动人,连罗睿之都夸了她两句。
不过也就两句,罗睿之的注意力全被梦姝捕了去。
他殷勤地给梦姝布菜,一大清早的甚至劝起酒来。
梦姝却一口未动。
罗睿之问:「妹妹可是哪里不舒服?」
梦姝笑道:「我只是嫌脏。」
罗睿之夹菜的动作停在半空,他难以置信:「你说,你嫌脏?」
梦姝点头:「嗯。」
罗睿之以为梦姝在说他身上的脏病,恼羞成怒,直接掀了桌子:「嫌菜脏还是嫌我脏?」
碗碟砸落的声音吓得婉清膝盖一软,她惊恐地看向梦姝,却见梦姝不慌不忙地站起来,避开满地油腥:「姐夫为什么生气?我是看到那筷子上爬过苍蝇。」
罗睿之有些尴尬,可转念一想,梦姝的话说一截儿留一截儿,保不齐就是故意让他误会的。
只是他没有证据,总不能按着她的头让她认。
好歹还是客人呢。
梦姝绕开一地狼藉,告辞离去。
婉清刚要跟她一起走,却被罗睿之叫住。
她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莫不是今儿她确实亮眼,让罗睿之的心动了动?
罗睿之却交给她一包药粉,要她伺机下在梦姝的饮食里。
他冷眼看着那包药粉,顾梦姝既然上赶着来当妾,就不配拿乔。
婉清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想,梦姝不曾流露过对进罗府的不满,却也并不乖顺,自己还是有些摸不清她的态度。可要是真的给她下药,她往后恨自己可如何是好?
婉清捏着那包药粉,逃也似的回了她的院子,不敢去见梦姝。
罗府比不得梁文远家,晓雾没办法听墙角,梦姝的消息自然不灵通。
可梦姝是故意惹罗睿之发脾气的,她自然晓得激怒一个男人定然会遭到他的报复。
只不过一个常年混迹烟花柳巷的男人,能有什么高明的报复手段?
她嘱咐千帆注意着日常饮食,莫要被人下了脏东西,又交给晓雾一些银票,让她同侯府的丫鬟婆子们赌钱去。
晓雾圆眼圆脸,本就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相貌,再去赌局里送几次钱,融入侯府的下人堆不过迟早的事。
梦姝布置完一切,便拿了一卷书躺在贵妃榻上看。
看了一会儿,瞌睡虫爬上来,她阖上双目,睡了过去。
梦中,侯府火光冲天,火舌蹿到她的裙摆上,顺着她的脊梁攀爬。
她却静静躺着,连一声痛呼也无,原来是已经死透了。
一个噩梦。
梦姝醒来的时候,嗓子都是干的,她倒了一杯冷茶,压下心口的燥热不安。
正巧千帆进来叫她:「姑娘,到时辰了。」
15,
梦姝同一个人有约。
宋恨玉,罗睿之最宠爱的妾室。
她给罗睿之生下一双儿女,说话做事也算进退有度,在罗睿之心里,恨玉更像他的妻子。
可恨玉恨他。
她是被抢进罗府的。
在此之前,她是个被双亲疼爱着长大的姑娘,和一同长大的邻家哥哥有着婚约。
她常和他隔着墙互诉衷肠。
院墙不高,他翻得过来,可他却始终守在墙那边,春天赠她桃花,冬天送她糖葫芦,从不逾矩。
坏就坏在那堵不高的墙,罗家来抢人时,消息轻而易举地飞了过去。
坏还坏在他爱她,他未曾学过武,却还是提着柴刀来救她。只可惜一腔孤勇的用处不大,他被罗府的家丁围起来,硬生生打断了双腿。
断腿旁是几锭银子,上面有暗红的血、被血染黑的泥,还有他无奈的泪。
恨玉被人捂着嘴,呐喊声闷在喉咙里出不来,倒灌进了五脏六腑,疼得她每当回想起那天时就喘不上气。
梦姝问她想不想报仇,恨玉却笑出了眼泪。
她说:「孩子都生了两个,还有什么仇不仇的?如果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工夫了,须知蚍蜉撼树,徒劳无功啊。」
梦姝笑道:「罗家是大树,罗睿之却不是。如今的他,是颗弃子。」
「他是弃子,我就是弃子的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何苦同他过不去?」
「这话不对。」梦姝从千帆手中接过一个檀木盒子,盒子里是一块羊脂白玉做的佛公,「你的儿女前途无量,罗家会倾全族之力托举他们。而他们面前唯一的绊脚石,就是他们声名狼藉的父亲。」
恨玉看到那块玉佩,霎时红了眼眶。
梦姝将那佛公置于恨玉的掌心,上等的羊脂玉触手生温,握在手里最是舒服不过,恨玉却觉得烫。
这玉佩是她未婚夫婿的家传宝物。上面有一个小坑,是她不小心磕到的。
她问:「他……如今可还好?」
梦姝摇头:「实在熬不住,三年前去了。」
恨玉愣住,她用那双红得骇人的眼睛瞪着梦姝:「你是不是觉得我狼心狗肺?就算杀不了罗睿之,也该一根绳子吊死,而不是苟且偷生,还和仇人生了两个孩子。」
梦姝沉默片刻,才道:「错的又不是你,为什么要用你的命来赔?恨玉夫人,世上万事向来如此,事事如意是奢望,身不由己才是常态。命若浮萍之人,不必苛责自己。」
梦姝起身告辞,刚要踏出花厅的门,恨玉叫住了她。
「你既然不想嫁给罗睿之,为何要来?」
「我亦……身不由己。」
「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身不由己吗?」
梦姝扶着门框,夕阳透过她的指缝漏出几丝昏黄的光。
「高门大户的女儿,也得嫁人。」
嫁了人,命就同丈夫绑在一处,再也不是她自己的了。
梦姝不愿意,却又没能力揭竿而起,只能低头,细细筹谋,企图先撕开一条缝,再把那条缝撕成一道门,等到那时候,她就能飞出去了。
16,
千帆正陪着梦姝往回走,却见晓雾急慌慌跑来寻她们。
原是婉清听说梦姝去见恨玉,气得她在梦姝院子里发脾气,摔得一地都是碎瓷。
「你是我妹妹,竟去找那狐狸 精喝茶?」
婉清满脸通红,眼神凶恶,一提起恨玉,她就褪去畏缩和柔弱,摇身一变成了斗犬,恨不得生啖其肉。
在婉清嘴里,恨玉心机深沉,为了攀高枝儿无所不用其极,不仅抛弃了对她一往情深的未婚夫,还习得一身狐媚功夫,迷得罗睿之失了智一般迷恋她。
「妹妹,我让你来就是为了和她分庭抗礼,如今你们玩到一处去,置我于何地?」
梦姝心想,婉清对于伤害她利益的事倒是敏感,既然也通晓利弊,怎么坑起妹妹来却毫不手软?
婉清发完脾气才发现梦姝的眼神冷得吓人,后知后觉心虚起来。
她哭道:「是我昏了头!可我实在是怕了那狐媚子,她已经抢了我的夫君,我只是怕她又抢我的妹妹。」
「恨玉明明是被姐夫抢来的,姐姐怎么好意思把屎盆子扣在她头上?」
「妹妹莫要被那狐媚子骗了,她嘴里可没有一句真话!」
梦姝幽幽道:「不是她说的,是我搬进侯府之前查的。姐姐,你要我帮你,却又不和我说实话。」
婉清讷道:「我们是亲姐妹,我还会害你不成?」
梦姝偏过头,眼中是洞悉一切后的讥讽:「说得好,我们是亲姐妹,难道我又会害你了?」
婉清走后,千帆担忧地问:「姑娘是故意激大小姐的吗?」
梦姝点头,万事俱备,只欠婉清这阵东风。
她要罗睿之的命。
至于婉清……梦姝还是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全看她会不会良心发现。
只可惜,她一脚踩到了碎瓷上。
她姐姐的心,恐怕也是这般,碎裂难补,锋利伤人。
17,
不久后,婉清病倒了,她让梦姝去照顾她。
婉清说得可怜,这罗家没有一个人在乎她的死活,除了梦姝,她谁也不信。
可梦姝知道,她亲手熬好的药,全被婉清喂给了窗前那盆文竹。
晓雾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大小姐当我们的鼻子都是摆设吗?装病也不知道装得真一点,药都懒得喝。」
千帆亦有些恼:「她还好意思让姑娘去陪床,谁不知道她安的什么心?」
梦姝却笑:「少安毋躁。」
千帆见她镇定,不再多说什么,抱着被褥随她一起去了婉清的院子。
婉清还是那副虚弱模样,梦姝扶她起来,喂了几勺子粥,似不经意地问:「姐夫来看过姐姐吗?」
「说是要来,却总不来。」
「也不怪他,姐夫最近在忙呢。」
婉清愣住:「忙什么?」
梦姝搁了粥碗,用帕子替婉清擦干净嘴角,为难道:「姐姐还是安心养病吧,这事儿……不好说。」
婉清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她攥着梦姝的手,追问:「他到底在忙什么?」
「姐夫说,姐姐这病凶险,担心姐姐熬不过去,为了给姐姐冲喜,要把恨玉抬为平妻。」
「抬平妻?」
「是呀,罗老太君都点头了,她说这样也好,恨玉出身良家,举止亦高雅,三爷应酬带着,不失颜面。」
婉清脸色煞白,全然忘了她还在装病,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披头散发就往恨玉的院子冲去。
院门处的「喜」字扎眼,她一把扯下来,撕得粉碎。
廊上挂着的红灯笼也刺目,可她踮起脚伸长手还是够不着。
丫鬟婆子围着她劝,她却像疯了一般,一定要将那灯笼摘下来,动静大得惹来了罗睿之。
他破口大骂:「你这丢人现眼的疯妇!」
婉清听到他的声音,痴痴地看着他:「夫君,我想要这个灯笼,你能送给我吗?」
竟似真的疯了。
婉清刚来京城时,又黑又瘦,大字不识几个,常被人笑话乡巴佬。
她也曾问过母亲,她会抓鱼会捉虾,会挑水会生火,明明很有本事,为何京中的闺秀都看不起她?
顾夫人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曾是富家千金,自然明白富贵人家的女儿看的不是这些。
那天之后,顾夫人给婉清裁了许多新衣裳,也将白色的绢布绑到了她的腿上。
顾夫人告诫她,大家闺秀走路的时候,步子不能迈得太大。
婉清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别人没笑话错,她的母亲也认为她难登大雅之堂。
她再也不会骄傲地同别人说起乡下的夏天,漫山遍野的野草堆里,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因为月光是冷的,萤火虫的光也是冷的。
她也学会了笑不露齿、莲步款款,可即便如此,她不够漂亮,在闺秀堆里也还是不起眼。
直到那年元宵节,她偶遇陆太傅家的千金。
陆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婉清在她面前总不敢抬头。
她们看上了同一盏灯,而猜出灯谜的人,是罗睿之。
陆小姐大方地和罗睿之讨要,婉清却悄悄退后一步,她有自知之明,才子佳人的戏码向来与她无关。
可罗睿之却将那盏灯递给了她。
陆小姐气得甩袖离开,罗睿之亦风度翩翩地向她告辞,人潮涌动,婉清提着那盏灯,久久停在了那场邂逅里,再也走不出来。
谁也不知道好色的罗家三郎为何将灯赠给了貌不惊人的婉清,连罗睿之本人都忘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婉清含着眼泪,又问一次:「夫君,可以把这盏灯送给我吗?」
罗睿之扬手,给了婉清一个耳光:「有病就去治。」
梦姝站在院门处,同恨玉交换一个眼神。
恨玉上前挽住罗睿之,而梦姝扶着摇摇欲坠的婉清,她们分开了这对不般配的夫妻。
婉清哭道:「梦姝,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
梦姝拂开婉清眼前泪湿的发,温柔道:「好。」
18,
婉清这次是真的病了,乖乖喝完了梦姝给她熬的药,又牵着梦姝的衣袖撒娇。
她像个任性的孩子,一刻也离不开梦姝。
可当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赶来的时候,她还是将罗睿之给她的那包药,倒进了梦姝的茶杯里。
梦姝端起那杯茶的时候,还在想,人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能让人明知有错却不肯悔改,不见棺材不落泪?
婉清的目光逐渐变得亢奋起来。
她快活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提起裙摆,奔跑在风雨交加的长廊。
她在奔向记忆里的那个少年郎。
哪怕岁月剥落了他的面具,露出来的真实面孔丑陋可憎。
婉清还是高兴地在院子里跳起舞来,枯叶被雨水浸湿,无声地碎在她的脚下。
梦姝静静看着,她觉得这样的婉清自由而美丽。
婉清疯了。
罗老太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说:「谁家后院没几个疯女人?找几个人看好了,别让她出来丢人就是。」
顾夫人亲自来了一趟,却不是为了婉清。
她握着梦姝的手,语重心长:「孩子,你不能像你姐姐一般不中用,千万千万要抓牢罗家三郎的心。」
梦姝对此不置可否,她只问母亲,为何不将姐姐接回顾家去?
顾夫人叹了一口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和你父亲又能如何?」
梦姝想,有权有势的夫妻接回一个疯了的女儿难道比木兰从军、缇萦救父还难吗?
不是难,是不值得。
梦姝心中烦闷,她撑开窗户,清风吹斜细雨,打湿她的面庞,有些凉。
泼出去的水,会回到天上去,又变成雨露回到人间。
她突然笑了:「还是得靠自己啊。」
罗睿之抬恨玉为平妻的喜宴就定在下个月初七。
这日子恨玉特地找人算过,是个黄道吉日,罗睿之让梦姝也在那天进门。
顾及她的出身,好歹让她当个贵妾。
梦姝没作声,罗睿之也不在乎,总归嫁与不嫁都不是她说了算。
顾夫人离开前专门同他说了会儿话,罗睿之了解了顾家卖女儿的决心,总算没了顾忌。
他吩咐梦姝:「那天不少贵客要来,你好生打扮打扮,也给我长长脸。你姐姐相貌平平,言行举止也小家子气,这些年来给我丢了不少颜面,你若是能替我赚回来,也算替她赎罪了。」
见梦姝还是不说话,罗睿之怒极反笑:「顾梦姝,你嫌我脏,不还是得嫁给我吗?往后我们脏到一处去,谁也别嫌弃谁。」
其实罗睿之对梦姝早就没了兴趣,纳她为妾只是为了报复她。
梦姝只当听不见,涂丹蔻的手未停。
婚宴由恨玉做主,借了大房的泊雪院办酒。
晓雾说,泊雪院是个好地方,院心有一个湖,湖心有一座观景亭。
要到观景亭,先要顺着石阶爬上一座假山。
湖边湿冷,石阶狭窄湿滑,一不小心就会踩空,掉进湖里淹死。
恨玉自然不会将宴席设在观景亭,那么做的话,用心实在太明显了些。
可她将宴席安排在观景亭对面,请了戏班来表演,更重要的是,梦姝也会在观景亭登台亮相。
恨玉抚着罗睿之的胸膛,笑道:「她那样的大家闺秀,最恨被人当戏子作践,三爷要折辱她,就让她登台弹琴唱曲儿,说不定还没唱完,她就羞得投湖自尽了呢。」
罗睿之高兴地应允下来:「对,让她弹琴唱曲儿,听得高兴了,赏她几枚铜板,不高兴了,就扔几颗臭鸡蛋。」
19,
婚宴当天,罗睿之志得意满地坐在席中,听着众人恭贺他享齐人之福。
娇妻在怀,罗睿之本就兴致高昂,一想到梦姝即将受辱,又高兴得多喝了两杯酒。
就在众人推杯换盏、笑声不断的时候,热闹的鼓声一停,琴音响起,不柔不矫,仿若金戈铁马踏风而来。
肚子里有货的人惊叹:「是【广陵散】!」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齐齐看向观景台,都想知道抚琴之人是谁。
只见梦姝一袭红衣,黑发用木簪草草绾着,不以金玉装饰,更显丽质天成。
听着众人惊叹的声音,罗睿之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梦姝羞辱过他的事,此时此刻竟不再重要了。
恨玉见他痴迷地看着梦姝,不动声色地将酒杯递到他唇边,一杯又一杯,直到罗睿之连话都说不太清,她才停下手。
梦姝已经换了几首曲子,如今在弹的是【梅花三弄】。
琴音软了些,却还是那么冷。
又有人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想来弹琴之人亦清高孤傲。」
罗睿之闻言,嗤笑道:「清高?是!她清高极了,不也还是我的妾吗?」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喝道:「顾梦姝,滚过来伺候爷喝酒!」
梦姝却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抚着琴。
如此不给面子,罗睿之自然又恼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命人将梦姝带过来,恨玉立刻起身扶他,边同宾客道歉,边三言两语间拦住了要去抓梦姝的仆从,将他打发去厨房端醒酒汤。
罗睿之脑中昏昏沉沉,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顾梦姝不听话,他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于是他挥退扶着他的人,踉踉跄跄往观景台走。
恨玉自然带人追了上去,只是无论怎么追,都和罗睿之差了几步。
等罗睿之走到假山前,梦姝侧身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轻声道:「我嫌你脏啊。」
罗睿之气得连路都不看就往前冲,一脚踩空,掉进了湖里。
水花四溅之时,琴弦随之断开,梦姝惊惶地起身,恨玉凄厉地哭号,宴上一片混乱,赶来救人的侍从总是被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脚绊倒,好不容易挤到观景台前那条小道,又被哭晕过去的恨玉夫人拦住了路。
那小道狭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侍从当机立断跳下湖,试图游过去救人。奈何时机稍纵即逝,罗睿之的尸体已经浮了起来。
梦姝掩面,笑得浑身都在颤抖,众人还以为她是伤心。
唯独靖国公家的二公子不那么觉得。
他在假山旁边躲清静,恰好看到了梦姝挑衅罗睿之。
他走到梦姝身旁,趁众人不注意,往她手中塞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他脏我不脏,诚邀姑娘七日后于醉仙楼一见。’
梦姝明白沈二看到了一切,却还是干脆利落地将那纸条烧了。
千帆问:「姑娘要去见他吗?」
「不见。」
「可他看到了姑娘……」
「无妨。」
梦姝见千帆和晓雾担心,解释道:「万事讲究个证据,沈家二郎上下嘴皮子一碰定不了我的罪。可我要是在罗睿之头七刚过就同他私会,定会引火烧身。我和他本无交集,为何去见他?这才是怎么说都说不过去的事。」
何况……梦姝知道,沈庭舒会去顾家提亲,而之前无能为力的顾家夫妻,会在沈庭舒登门之后,「排除万难」将她接回顾家。
20,
梦姝死过三次。
第一次,她死在分娩那天。
梁文远无能,梁母舍不得花钱找大夫,眼睁睁看她痛死在产床上。
第二次,她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罗睿之把脏病传给了她,她浑身溃烂却无药可医,奄奄一息时,她点燃了床帐。
第三次,她死在沈庭舒手上。
海誓山盟还在耳边,恩爱时的笑脸尚在眼前,梦姝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庭舒狰狞的脸,而沈庭舒只是更加用力地掐着她的脖子。
当梦姝再次睁开双眼时,她放弃了所有幻想。
21,
顾夫人又来一趟罗家,不知她和罗老太君说了什么,罗家竟然愿意放梦姝离开。
梦姝临走前,去看了一趟婉清。
自从不再喝梦姝亲手给她熬的药,婉清的精神好了许多。
她有时是清醒的,那时,她便会捡起针线篮里一块四四方方的帕子,一针一线绣着什么。
梦姝仔细看去,圆的、橙色,是家中那棵树上的果子。
婉清对着那块帕子喃喃自语:「妹妹,对不起。」
梦姝想起婉清递给她的那杯茶。
她喝下去过。
自入口开始就是苦的,她没等来回甘。
梦姝说:「不是所有道歉都应当得到原谅的。」
婉清依旧看着那块帕子。
不一会儿,眼泪砸到果子上,她说:「对啊。」
顾家来接梦姝的轿子到了,梦姝离开时,还是带走了那方未绣完的手帕。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
梦姝以为她早已勘破的红尘,又于此刻生了瘴气。
她苦恼一阵,又想通了。
凡人于世间行走,本就是盲行。
太阳为何东升?明日可会来风雨?
来处说不清,去处亦无法预测。
可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么。
想不明白的,就交给岁月吧。
梦姝这一次,要活好多好多年。
22,
梦姝刚回到家,顾夫人便开始给她准备进国公府的东西。
衣裳首饰、瓷器银钱,满满当当准备了八箱。
顾夫人说:「虽然进国公府还是做妾,但沈家二郎不一样,他年轻英俊,前途无量。女儿啊,这次你算是熬出头了!」
原来顾夫人也是清楚的,梦姝的前两次出嫁,都算得上跳火坑。
在众人眼中,梦姝嫁过两回还能给国公府的公子当妾已是大造化,顾夫人也这么觉得。
她自觉这次确实是为女儿谋了个好前程,毫无负担地甩掉了对梦姝的所有心虚和愧疚。
毕竟,她先是顾大人的妻子、顾家的儿媳,后才是梦姝的母亲。
为了顾大人的前程和「顾」这个姓的传承,牺牲梦姝并不是什么错事。
不单单她这么做,所有人都是这么对女儿的。
梦姝想起她年幼时养过的一只狸花猫。
狸花猫当母亲后,便抛弃梦姝给它的「荣华富贵」,叼着孩子跑了。
梦姝想,等这辈子活够了,下辈子就做一只猫。
很快,顾夫人又将梦姝塞进小轿,沿着小路,从后门抬进了国公府。
这次和去罗府的时候不一样,她不是客人,自抬进沈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沈庭舒的妾。
沈庭舒是娶了亲的,只是他的妻子体弱多病,进门两年便香消玉殒。
上一世,沈庭舒同梦姝说他没有妻子,梦姝虽只是妾,可只要他此生不再娶,他们便是相守的鸳鸯。
梦姝信了。
她后来反省,女人一辈子总要在男女之情上昏一次头。只不过有些人幸运,得以抽身而退,而她运气不好,昏头的代价就格外惨烈。
轿子落地,轿帘被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是沈庭舒。
他问:「你为何不来赴约?我在醉仙楼等了你一天,众人都笑我痴,等一个根本不会来的人。」
这话说得好笑,不过一面之缘,哪来那么重的情谊?
梦姝端详着这张脸,剑眉星目,自信张扬,确实有骗人的本钱。
「不想。」
「我还以为你会狡辩,说我们不曾有约。」
「懒得。」
梦姝走出轿子,惜字如金,冷若冰霜。
沈庭舒看她的目光更加满意,却说:「你果然不是讨喜的姑娘。」
梦姝叹了一口气:「沈公子,你明知道,我不讨人的喜,我只讨人的命。」
23,
沈庭舒讶然:「梦姝姑娘不是最擅长扮猪吃老虎吗?怎么到我这里就不装了?」
梦姝笑道:「因为沈公子不是老虎。」
是毒蛇。
打蛇要打七寸,在此之前,一定要保持距离。
二人言语间满是刀光剑影,偏偏面上和煦,远远看去,是郎情妾意的场面。
谢识春站在拱门处,绞得帕子缠起来。
她姐姐是沈庭舒那个薄命的元配妻子,而她和当初进罗府的梦姝一样,是谢家对这门姻亲的不甘心。
一个女儿折了,就再送一个女儿去,谁家不是这么做的?
识春奔着当填房住进了沈家,可沈庭舒总也不松口娶她。
不松口,偏又吊着,生生拖大了她的岁数。
谢家的不甘心,如今成了她的不甘心。
执念疯长,她恨不了沈庭舒,还恨不了梦姝吗?
梦姝的余光瞥见那抹粉色身影,心下有了计较。
识春不聪明,性格执拗,是最好利用的那类人。
人呢,做事前得先了解自己。
性子烈的,遇事须三思再三思;性子软的,万万护好了右脸,不要被人打了左脸,又将另一边伸上去。
蠢人要多向善,善因结善果。
聪明人不可张扬,用计用人埋在心底,免得被利用的人一朝开悟,生出不死不休的仇来。
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别的不说,谁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蠢蛋?
巴不得将镜子砸了,捏个完人出来,说这才是自己呐。
梦姝把玩着人性的缝隙,步步为营。
可她不敢得意,她只希望镜子再清晰一些,好照出她身上的缝隙,不让别人钻了空子。
冬至,京中飘起大雪,梦姝站在楼上,闭目听雪声。
雪落无声,楼梯却吱呀吱呀响起来,有人来了。
是识春。
她偏爱粉色,粉面桃腮,倒相宜。
她走到梦姝身边站定,趁着最冷的风开口:「听说他总来看你。」
梦姝侧头打量她:「‘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识春来看我,比他来看我更好。」
识春笑道:「怪不得他喜欢你。」
说完,她又怆然:「他也曾喜欢过我,他说世上所有的花,唯独桃花最好看。为什么你一来,他就不喜欢了呢?」
梦姝不留情面:「识春姑娘何苦自己骗自己?明明在我来之前,他就不喜欢了。」
识春眸色冰冷,她突然抓住梦姝的手腕,斜着身子往栏杆外探去:「顾梦姝,你说我们一起掉下去,谁能活下来?」
24,
梦姝勾唇一笑:「识春姑娘,庭中雪深,我们都能活下来。只是难免缺胳膊断腿的,到那时,沈庭舒恐怕再也不想看你一眼。」
识春恍若未闻,暗暗发力,竟似真的想要带着梦姝一起坠下楼去。
出乎意料的是,梦姝不仅不怕,还顺势将识春的半个身子压出栏杆外:「你真的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识春哪能想到梦姝如此心狠手辣?她一下子泄了气,惊呼救命,梦姝反手一拉,将她推到墙边,扬手就是一耳光:「这巴掌打你外强中干、欺软怕硬。都拿命来搏了,竟没想过死?以为谁都是吓一吓就能乖乖听话的软蛋吗?」
识春被打懵了,捂着脸哭道:「呜呜,疼!」
梦姝又骂:「哭什么?没用的东西,陪在一个男人身边这么多年,靠自己摸不清他的心思便罢,丫鬟仆从一堆,你就不知道派人去查吗?」
「你!你!」识春被骂晕了,嘴巴不利索,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来。
梦姝突然松开她,笑得春风化雨:「你想知道沈庭舒到底喜欢谁吗?」
靖国公一脉皆是武官,时无外敌,沈庭舒顺理成章当了宫廷侍卫。他行走禁宫不久,就在御花园偶遇朝颜公主。
惊鸿一瞥,从此魂牵梦萦。
朝颜公主是中宫所出,容颜倾世,除了太子,便是她最得皇帝宠爱。
公主年幼时,常被皇帝抱在膝上看奏折,等她年纪稍大些,便替皇帝研墨,听皇帝教导她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
这样长大的公主殿下,智谋过人,眼光自然也不会差。
沈庭舒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让公主另眼相看,更别说得到公主的芳心了。
只是,若公主不曾低头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沈庭舒也不会那么意难平。
偏偏公主看上了他的同僚,谢家六郎,识春的哥哥,谢一尘。
梦姝凑到识春耳边,轻声道:「他为什么求娶你的姐姐?因为借着这桩婚事,他就能同公主殿下沾上一点关系。他为什么要拖着你,因为在公主那里得不到的追逐,你可以给他。可是你不是公主,你不够美丽、不够高贵,更不能给他想要的前程。」
识春看着庭前雪,日光映着雪光,刺得她眼泪止不住地掉。
「顾梦姝,你怎么知道这些?」
不怪她有此问,沈庭舒从不与人透露他的心思,便是他的亲生母亲都探不到他的口风。
若这是沈庭舒心底最深的秘密,除了他自己,便只有死人才有可能知道。
识春不知道梦姝死过,就死在沈庭舒手中。
梦姝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你可以不信我,却不必再恨我。」
可等梦姝牵着识春的手下楼时,却见沈庭舒就站在楼梯拐角处,他的目光幽暗,肩上的薄雪已经融化。
25,
沈庭舒是个棘手的对手。
可梦姝不怕他。
不是因为她多出一世记忆,而是因为输赢不是最后才定的,人在害怕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梦姝缓缓走下楼梯,每迈一步,沈庭舒的笑容就大一分。
他当着识春的面揽住梦姝的腰,嗅着梦姝耳畔的头发,像一条缠上了猎物的蛇,正在品鉴猎物的味道。
而他看着识春的眼睛,也如毒蛇一般,发出荧荧绿光。
识春头一次在沈庭舒身上感受到了爱情之外的情绪,她扶着栏杆的手在颤抖,恐惧冲散了所有风花雪月。
人,无论脑子里正在发什么昏,真遇到死亡的威胁时,只会留下求生的本能。
她逃也似的跑出了梦姝的院子,沈庭舒却不去拦她。
逃得出梦姝的院子,逃不出沈府。
逃出了沈府,又能往哪里去?
谢府可不是她的退路。
若她爹娘爱护她,根本不会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住到姐夫家。
沈庭舒说:「我们打个赌吧,就赌谢识春能不能活?」
梦姝说:「我押她能活。」
沈庭舒叹道:「那我只能押她会死了。」
梦姝问:「那我呢?」
沈庭舒答:「还不到死的时候。」
梦姝明白,官差不太进得来,女人不太出得去,后院就是这样一个常常发生「意外」的地方。
沈庭舒自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是应当的。
他要的就是这种理所应当。
夜深,梦姝在灯前写下最后一个字。
「晓雾,替我送一封信。」
晓雾乖巧地应了,带着信出了门。
只是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隔了几日,沈庭舒将两个荷包扔到梦姝面前。
一个是识春的,一个是晓雾的。
「你输了,该用什么赔?」
「公子想要什么?」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还能给我什么呢?我好像做了个赔本的买卖。」
梦姝道:「确实。我不仅没有能赔给公子的,公子还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无毒不丈夫’,横竖看都是我赚了。」
「你要是没这么聪明就好了,我也就不会这么舍不得。」沈庭舒给梦姝戴上一对玉制梅花耳坠,语气温和,「朝颜公主设宴,你准备一下,陪我赴宴吧。」
朝颜公主最喜欢梅花,每到府中梅花开放的时候,她就要邀请亲朋好友共聚一堂,吃酒赏花。
梦姝也是陪沈庭舒赴赏梅宴的时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纳自己为妾。
她的眼睛,同朝颜公主有七分像。
上一世,梦姝就死在朝颜公主的赏梅宴上。
哪怕隔世,梦姝依然能记起难以呼吸的绝望,能记起沈庭舒看着她因窒息而面容扭曲时,那个无声的笑容。
谢一尘醉死过去,沈庭舒握着他的手,掐住梦姝的脖子,直至她断气。
梦姝咽气后,沈庭舒剥光他们的衣裳,交缠他们的身躯——他要朝颜公主后悔选了谢一尘。
沈庭舒在得到梦姝之后才明白,他心底的欲望不是用相似的面容就能填满的。
拥有了赝品,真品反而更让他抓心挠肝。
沈庭舒终于承认,他爱的不是朝颜,而是公主。
梦姝和朝颜不仅容貌相似,连傲慢时的神态都相似,可梦姝没有权力,她就只能是个劣质的赝品。
沈庭舒摧毁一切的欲望在直视自己内心的那一刻攀至顶峰,于是他精心为谢一尘和梦姝设计了一场葬礼。
26,
从靖国公府到公主府的路,沈庭舒闭着眼睛都记得。
坐轿的话要半个时辰,坐马车就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他盘着一串小叶紫檀念珠,满意地看向坐在他旁边的梦姝。
梦姝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马车不稳,她发上的步摇细碎地摇晃着,映着那双眼睛,生动极了。
这身打扮由沈庭舒精心设计,不仔细看,还以为坐在这里的就是朝颜公主本人。
只可惜公主身边的位置属于谢一尘。
沈庭舒向来看不上谢一尘。
谢一尘说话做事都温吞,毫无男子该有的杀伐果断,到底哪里值得公主垂怜?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今天,谢一尘就会失去一切。
马车停下,公主府到了。
沈庭舒携梦姝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如愿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像,太像了。
众人惊叹过后,又替梦姝庆幸。幸好她的出身不低,只是婚姻不幸,辗转间丢了贵女该有的高贵,当不得人的正妻。
若是出身梨园或是妓馆,长得同金枝玉叶相似,可是会要了她的命。
梦姝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渐渐生出波澜。
她厌烦这种丈量。
烦透了。
仿佛人不是人,是牲畜,先区分公母,再区分产地,好的喊高价,差的卖低价,像她这样从上品跌落的,便让利削价,总归也能出手。
梦姝咬唇,将这一口气咽了下去。
沈庭舒挑眉,揽着她的腰,炫耀新得的玩意儿一般又巡了一次场。
他知道梦姝在乎什么。
她在乎什么,就用什么去惩罚她,比起杀人,沈庭舒更喜欢诛心。
要不是他更恨谢一尘,他是不会让梦姝死得这么痛快的。
他对梦姝的恨也不是没来由。
朝颜公主不爱他就算了,梦姝竟然也敢不爱他。
一个下 贱的替身,不乖乖把真心奉上,怎么敢的?
沈庭舒觉得自己尚且算心慈手软,还让梦姝在沈府过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好在今日,他就能把这些账全算清。
沈庭舒暗自得意的时候,梦姝也在盘算着今日该如何脱身。
千帆被扣在沈家,她身边没有任何能用的人。
公主府守卫森严,她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就算跑得出公主府,没有身份文牒,她又能去哪儿?
围剿不是在今天开始的。
梦姝早就知道,无形的网一直都在,比有形的更沉、更密、更难以撕破。
27,
按照沈庭舒的计划,第一步是灌醉谢一尘。
谢一尘性格温和,不容易被激。
可他一见梦姝就明白了沈庭舒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且不论他和朝颜公主是否恩爱,谢家的两个女儿可都折在沈家。
沈庭舒这是耍着他们谢家玩儿呢。
今天更是蹬鼻子上脸,当面挑衅。
泥人尚有三分脾性,谢一尘这时候再不计较就不是涵养好,而是软弱可欺了。
沈庭舒算准了这点,在宴中不断和谢一尘交锋,不经意间,酒一杯一杯灌了下去。
朝颜公主直到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才到,她得父兄宠爱,手下掌着实权,虽然算不得日理万机,却也忙碌。
这时谢一尘已经有了醉意,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会一跃而起咬断对方的脖子。
侍女上前,同她将今日宴中发生的一切上报,朝颜公主的目光先落在沈庭舒身上,又流转到梦姝脸上。
朝颜公主貌美,可少有人敢直视她的脸。
皇家公主身上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度,何况朝颜手中握有生杀大权?
她吩咐人将谢一尘带下去休息,又命人将梦姝带到她面前。
梦姝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朝颜公主却没让她起来。
「摘下你的面纱,抬头,让本宫仔细瞧瞧。」
梦姝仰头,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全场寂静,显得朝颜公主的笑声尤为突兀。
「好漂亮的姑娘,沈大人有福气。未曾恭贺两位新婚,倒是本宫的不是……」朝颜公主摘下她手上的玉镯,戴到梦姝的手上,「就将这镯子赏给你们吧。」
她说的是「赏」,沈庭舒也就需要跪下谢恩。
满庭宾客,唯独沈庭舒和梦姝跪着,朝颜公主视而不见,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迟迟不让他们起来。
所有人都看懂了,公主这是在替驸马爷出气,也是在给自己立威。
不是什么人都配肖想她的。
梦姝想的却是,朝颜公主聪明有手腕,沈庭舒却能在公主府完成杀人嫁祸的计划,确实有些才华,怨不得他心有不甘。
只可惜他不明白,越是身居高位野心勃勃的人,越不喜欢在枕边放一条毒蛇。
沈庭舒是个聪明人,但朝颜公主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还可能会被他当成养分——
从小听帝王术长大的公主怎么可能犯这种傻?
即便没有谢一尘,沈庭舒也绝无可能当驸马。
朝颜放下茶盏,伺候的侍女却没接稳,茶水洒了梦姝一身。
朝颜这才将梦姝扶起来,温柔道:「你没事吧?」
梦姝摇头,朝颜吩咐侍女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上一世,梦姝的衣裳也被弄脏了,是沈庭舒做的。
就在她去换衣裳的时候,沈庭舒拎着酒壶来寻她,给她灌下几杯酒后,扶着醉眼蒙眬的她往谢一尘休息的屋子去。
这一世,虽然沈庭舒没动手,梦姝的衣裳还是脏了。
她脱下脏了的衣裙,换上干净的衣裳,很合身,仿佛为她量身定制。
「哒、哒、哒——」
是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推开房门的依然是那修长有力的手,沈庭舒找来了。
他手上拎着一壶酒。
梦姝的目光落在那白瓷执壶上,这一世,她不曾虚与委蛇,他们不曾恩爱缠绵,相互防备之下,沈庭舒要用什么借口骗她喝下这壶酒呢?
沈庭舒突然笑了,他坐到桌前,自斟自饮了一杯。
「顾梦姝,你觉不觉得你浑身都是破绽?
「我自问就算没有潘安之貌,也不至于让一个女子一见就生了恨。
「你从未见过我,却了解我、恨我……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昨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姝的眸子颤了颤:「什么梦?」
「一个杀了你的梦。」
「只是梦吗?」
梦姝坐到桌前,同沈庭舒面对面。
「你今天本就打算杀了我吧?」
沈庭舒给梦姝也斟了一杯酒:「我只是好奇,那梦中的场景,是过去,还是未来?」
梦姝举起酒杯,闻了闻:「怪力乱神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想来是公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庭舒挑眉:「你平淡得不像在讨论自己的生死。」
梦姝笑道:「因为我也在想该怎么要你的命啊。」
28,
「如果我做了和梦中相同的事,或许你真有机会要我的命。然而……我什么都没做呢。」
可是,梦姝太了解沈庭舒了。
有点本事,又不够有本事;能忍,可忍不了太多;能等,却等不得太久。满肚子坏水是一定要流出去的,憋在他的身体里,会憋坏了他。
他梦到了上一世的事,只会让他用新的法子害人,可不会让他就此收手。
他会怎么做呢?
梦姝托腮,看着桌上跳跃的烛火,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谢一尘被送去休息后,你过来找我,而你的小厮望儿,打着寻你的名义,‘误打误撞’寻到了谢一尘休息的地方。
「就在他和守门的侍从打听你的去向时,你的另一个小厮刘际急匆匆赶来,他会拉住望儿,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被谢一尘听到的声音说——
「望儿,走吧……听说公主……找公子去……
「断断续续的,不是一段完整的话,可就是能让盛怒之下的谢一尘以为,公主去找你了。」
梦姝说到这里,由衷夸赞道:「这话实在巧妙,粗听意有所指,可复述出来又像什么都没说。就算公主府的人听到了,也找不出你的不是来。」
听到这里,沈庭舒的眉头越皱越紧。
梦姝说得太过详尽,光靠猜是猜不到的,定然是有人背叛了他。
可不动声色也是博弈的一种。
譬如诸葛亮唱空城计,即便没有后手,也要装得有后手,让别人以为他还有杀招。
沈庭舒稳住心神,淡然开口:「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梦姝笑道:
「你继续听,一定能听懂。
「望儿和刘际将谢一尘引过来后,便会推开我背后那扇窗,让谢一尘看到你和我共处一室。
「我们共处一室没什么稀奇,只是我身上的衣裳和方才不一样。谢一尘被带下去休息的时候,我的衣裳还没有被公主弄脏,他不知道公主让我来换衣裳,他只会以为坐在这儿的是公主殿下。
「你看到谢一尘来,会故意同我亲近,让他以为你同公主有私情,彻底激怒他。
「而你方才进门的时候,在门口的桌子上,放了一把匕首。
「谢一尘怒不可遏,随手抓起匕首伤人,而等那匕首刺来时,你便会用我的身体去挡,不偏不倚,恰好能让刀锋刺入我的心脏。
「如此,你就能双手不沾血地除掉我和谢一尘。便是包公再世,也查不到你头上。」
沈庭舒道:「倒是个好故事。只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些都是我的算计,又能给我定个什么罪呢?」
无论有没有人死,这笔账都算不到他头上。
沈庭舒有恃无恐:「顾梦姝,你定不了我的罪。」
29,
「她定不了,本宫也定不了吗?」
朝颜公主推门而入,谢一尘负手站在她的身侧。
沈庭舒哑然失笑,顾梦姝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搭上了朝颜公主。
宴上的为难,竟是她二人联合演的一出戏。
「国有国法,若臣有罪,公主自然可以治臣的罪。可凡事都要讲证据,方才顾梦姝所说,全是她的推测,便是公主殿下,也不能凭她一张嘴,就给臣定罪吧?」
「顾梦姝的话没用,那她呢?」
朝颜公主侧身,自她身后走出一个人,是谢识春。
识春一露面,沈庭舒就知道了背叛他的人是谁。
「刘际,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我?」
刘际对着朝颜公主一跪:「奴才有罪,求公主殿下治罪!」
30,
沈庭舒又要杀人了。
刘际觉得沈庭舒杀人有瘾。
这次,他要刘际杀的,是谢家的小姐识春和新来的妾室的丫鬟晓雾。
识春跋扈,目中无人,杀就杀了,他心中没什么负担。
可晓雾是个讨喜的丫鬟,总让他想起夭折的小妹。
但他不忍心也没办法,不仅因为他吃着沈家的饭,还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刘际心细,他让人守在门口、墙边,狗洞旁还专门加了人手,确保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沈家。
他袖里藏着刀,阎罗似的往识春的院子里走。
没想到,晓雾也在。
可惜了,晓雾原本能多活个一时三刻的。
刘际还是给识春作了个揖:「谢小姐,准备准备,上路吧。」
识春后退一步,晓雾虽然也怕得瑟瑟发抖,却还是伸手拦在她的身前。
刘际袖中的刀已露出锋芒,晓雾边哭边后退:「大哥,你听我说!」
刘际步步紧逼:「我从不听人遗言。」
刀尖即将捅进晓雾心脏的那一刻,她大喊:「莺儿,你还记得莺儿吗?」
刘际的手顿时停住,刀锋堪堪刺破了晓雾的衣裳,未曾见血。
刘际有些恍惚,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刘际的爹也是沈府的奴才,为了救老公爷而死,他刘家在府中还算有一些体面。
沈老太君觉得爹忠诚,儿子也不会差,便将他派去给沈庭舒当贴身小厮。
给少爷当小厮是个肥差,刘际原以为这是他的福气。
直到沈庭舒扔掉了他三岁的妹妹莺儿。
沈庭舒那时只有九岁,看到刘际怀中的莺儿时,还夸她可爱。
可不久之后,莺儿就不见了。
刘际跑遍了京城也没找回她。
刘际的娘骤闻噩耗,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
刘际突然就成了孤儿。
他家原本很热闹的,一共五口人,如今爹娘都死了,两个妹妹一死一失踪,留下他一个,空旷的屋子冷得他骨头疼。
可能是看他哭得可怜,老门房上门吊唁时没忍住,同他说了真相。
「二公子抱出门的,没过多久他回来了,而你 妹妹……罢了,人还是要信命,你 妹妹但凡命好些,也不会投胎在奴才的肚子里。」
要问刘际恨不恨,他恨。
可要问刘际认不认命,他也认。
他不能和沈庭舒鱼死网破,莺儿还活着呢,他也得活着去找她。
晓雾还在发抖,她拿出梦姝的那封信递给刘际。
「大哥,我家姑娘说,你想找的人,就在这封信里。」
刘际的心激烈地跳起来,他不敢接。
他有预感,那封信里是个噩耗。
「你念给我听。」
晓雾听话地展开信,逐字念道:
「莺儿被沈庭舒抛于闹市,不多时便被人牙子抱走,欲将其带往江南当瘦马养。幸而路上遇到举家迁往京城的谢家,谢一尘怜其年幼,央着母亲将她买下,放到妹妹谢惊春身边当贴身丫鬟,改名……梧桐。」
刘际手中的刀「咣当」落地,谢惊春是沈庭舒的元配妻子,梧桐是她的陪嫁丫鬟。
她们二人,都是刘际亲手杀的。
刘际想,这一切都是他助纣为虐的报应。
可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不直接报在他身上呢?
31,
刘际放走了识春和晓雾,用两个荷包交了差。
识春死里逃生,听话极了,她没有回家,按照梦姝的吩咐藏进了公主府。
她将沈庭舒的所作所为和包藏的祸心一五一十告诉了谢一尘,才有了今日瓮中捉鳖的一场局。
梦姝清楚,识春没被杀,谢家不会为了她出头。而若只是想给惊春报仇,不能证明沈庭舒想杀了谢一尘,朝颜公主也未必愿意出手。
可如今谢一尘未受伤,朝颜公主想给沈庭舒定罪,便只能用惊春的事来做文章。
梦姝已习惯了世事的荒唐,阴差阳错未必不能有个好结果。
如今真相大白,刘际不仅是人证,还将这些年来掌握的证据交给了朝颜公主。
只是在沈庭舒被押走前,刘际还是没忍住,他问:「你当年……你当年为何要那么做?」
刘际自问,刘家从未做过对不起沈庭舒的事,他爹为了沈庭舒的父亲丢了命,算得上有恩。
沈庭舒的语气轻飘飘的。
他说:「好玩儿。」
他读书的时候,学到一句话——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人是人,蝼蚁是蝼蚁,怎么会相同?
草芥无命,谁又和它们一样?
直到刘际的爹替他父亲挡了劫匪的刀后,刘际也被送到他身边来。
刘际那时候年纪也不大,怯生生地看着他,恭敬地唤他公子。
那双干净的眼睛里不仅没有仇恨,反倒有几分忠诚。
沈庭舒不解,刘际因沈家失去了父亲,为什么他不恨沈家?
等他再次翻开书,看到那句话的时候,沈庭舒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值钱的。
而他恰好是值钱的那个,他有草菅人命的权力。
沈庭舒停下脚步,转头对刘际说:
「送走你 妹妹之前,我用香在她手腕上烫了个记号。梧桐刚陪着谢惊春嫁进来的时候,我就认出她来了。
「但是你太蠢了,你没认出她,当人哥哥的,怎么能这样呢?等你亲手杀了她,就不会再忘记她了。刘际,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至于谢惊春,她本来也不用死的,可她太聪明了,她竟然要我对公主死心,同她好好过日子?」
沈庭舒癫狂地笑起来,他看向朝颜:「公主殿下,她居然妄图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她怎么配?」
朝颜的眼中满是杀气,她冷道:「押下去,这案子我要亲自审。」
32,
沈庭舒被押走后,朝颜对梦姝说:
「沈庭舒的事,牵涉的利益太多,无法公审。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机会活着走出天牢。
「你虽然是他的妾,但我可以做主让你恢复自由身,回顾家去。」
朝颜公主喜欢谢一尘,她不会容忍想要伤害他的人活在世上,也就必须承梦姝告发沈庭舒的情。
梦姝却说:「若公主想赏赐我,就赏我一个新的身份吧。」
朝颜有些惊讶:「新的身份?你不当顾家的女儿了?」
当顾家的女儿,不知又要被送到哪里去。
梦姝笑着摇头:「不当了。」
不当谁的女儿,也不当谁的妻子。
就当梦姝,只当梦姝。
梦姝走出公主府,就见千帆套了马车等在门口。
她红着眼睛,泪珠掉个不停。
「姑娘,我来接你回家了。」
33,
梦姝离京那天,公主府起火的事已经传遍了全城。
说是烧了一个厢房,沈家二郎和他新纳的娘子双双殒命。
她放下车帘:「走吧。」
马车驶出城门,官道宽阔,马儿欢快地跑起来,卷起一阵沙尘。
行至城外五里亭时,马车被身穿粉色衣裳的姑娘拦下。
识春挤进车厢里,哭唧唧地要梦姝对她负责。
「说来还要怪你,如今我每每同家中替我相看的男子见面,脑子里半分风花雪月也无,全在想我算计得过他吗?他要是和沈庭舒一般心狠手辣,我又没有顾梦姝的脑子,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脱身?想来想去,越想越怕,这辈子我恐怕是嫁不了人了。」
「好吧,都怪我。你要我怎么做?」
「你去哪儿,就带我去哪儿。」
「你爹娘能同意?」
「爹娘自然不同意,但是哥哥点头了。哥哥说,从前的事是他疏忽,往后,只要我开心就成。」
谢一尘确实是个好人。
识春牵起梦姝的一截衣袖,轻轻摇了摇,像只撒娇的小狗。
梦姝轻叹一声:「那就走吧。」
往江南去,晓雾拿着绸缎庄的契书,已经先行一步。
行至一片荒原,远眺是波光粼粼的河。
「停车!」
梦姝跳下马车,她在荒原上奋力跑起来。
发上的首饰边跑边掉,她却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盈。
她的头发全散了,任风吹着,她跪倒在湖边,低头看那清泠泠的河水。
梦姝终于落泪,她说:「我自由了。」
河面慢慢飘过来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一个正在啼哭的女婴。
梦姝将女婴抱进怀里:「你也自由了。」
识春跟在她身后捡那些掉了的首饰,她明白过日子是要钱的,梦姝不想要可以拿去当了。
千帆追过来的时候,先看到识春手中的金玉首饰,又看到梦姝怀中的那个女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罢了,无根浮萍,谁不是这样漂来的?
她从梦姝怀中接过那个女婴,笑道:「姑娘,给她起个名字吧。」
梦姝想了想,说:「舟儿,便叫这个名儿吧。」
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
34,
绸缎庄在白水镇。
虽然只是个镇子,可水路发达,做什么买卖都方便。
梦姝到时,晓雾已经把宅子置好了,但那绸缎庄却没收回来。
因着顾夫人远在千里之外,没怎么管过事儿,这庄子早已被老管事胡德全牢牢捏在手中,晓雾拿着契书几次上门,都被糊弄着送了出去。
她见梦姝来,委屈道:「是我没用,没把庄子收回来,姑娘罚我吧。」
梦姝安慰道:「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姑娘?」
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指望胡德全规规矩矩把绸缎庄还回来是不可能的。
这种老油子惯会欺负的就是富贵人家的东家。
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只要他不教,梦姝便只能在门外打转。
别看只是一匹绸缎,从挑选桑叶起,就都是学问。
养蚕、缫丝、纺织这些需要内行才能看出门道的事儿且不说,给绸缎分级定价、招管工人、找销路、看账本,没有一个活儿不难。
梦姝要是贸贸然冲上去和胡德全争权,只会被他坑得血本无归。
好在她别的不说,耐心却是极好的。
何况,有钱别说能使鬼推磨了,磨推鬼都成。胡德全不想当她的领路人,她再找一个便是。白水镇的绸缎生意做得大,多的是人才。
安顿好后,梦姝便带着识春一起出门,先将镇子走了一遍,又去不同的店铺闲逛,茶楼酒肆一坐就是一天,不仅识春摸不着头脑,严阵以待的胡德全也迷糊了。
梦姝笑道:「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消息灵通。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连衙门的门儿往哪边开都不知道,怎么和那些老油条斗?」
识春这才反应过来。
「茶楼酒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七嘴八舌的,消息最多不过。」
梦姝点头,别的不说,了解了一方风土人情,做事才能不犯忌讳。
酒楼掌柜的姓李,是个寡妇,众人都唤她李娘子。
李娘子得空时会来和她们坐一坐,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梦姝趁机请她帮忙介绍个靠谱的纺织工。
李娘子听完,一拍大腿:「这不是巧了吗!」
原来她有个小姐妹,前些日子得罪了老东家,刚被扫地出门。
「她这人的手艺没得说,就是脾气臭,不知变通。那东家要偷工减料,她听话做事就是,可她偏不,她就要同人家顶嘴,对着干。这下好了,活儿丢了,家里还有孩子要养。我让她来我这儿帮几天,可我这儿的工钱不高,供不了她这尊大佛多久。姑娘若不嫌她脾气臭,我便叫她过来。」
梦姝道:「依我看,她不是脾气臭,只是做事有原则罢了,别人或许不喜欢这样的人,我却是真心钦佩的,还请李娘子帮我请她来。」
不一会儿,李娘子就从后厨将人带了过来。
那女子个头不高,又瘦,瞧着一阵风都能吹走。可仔细打量,她双眼炯炯有神,精气神极好。
「妾姓张,姑娘唤我张娘子就是。」
梦姝思忖片刻,问:「没有名儿吗?」
张娘子老老实实向她解释:「小时候爹娘按序叫我六丫头,没有名儿。」
李娘子「扑哧」笑出声:「出嫁就是男人家的,有名儿也不兴叫。」
哪怕都活在同一个世道里,梦姝和张娘子面对的困境也是不同的。
她明白这些事儿凭一个人、靠一时半刻改不了,便不再纠结这些,转问绸缎上的问题,张娘子一一作答了,见梦姝全然不懂,说到行话时,还会停下来解释一遍。
梦姝越听越满意,当下就定了她,谈妥了月钱,让她准备好了便到她的宅子去。
张娘子问:「不去绸缎庄吗?」
识春这次学机灵了,她道:「请娘子先来给我们当老师呢。」
戏班里能成个角儿的,哪个初次亮相不奔着惊艳世人去?
这第一眼给人的印象往往决定了别人会如何待你。
闺中女儿常被要求示弱,可生意场上的东家必须是个厉害角色,要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定然镇不住底下的人,就等着被愚弄吧。
35,
可张娘子刚到梦姝宅子里授了半月的课,就托李娘子帮她请辞。
梦姝明白其间定有蹊跷,便邀李娘子坐下喝茶,想要同她聊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娘子向来热心肠,却借口酒楼事忙,匆匆离去。
梦姝看着李娘子的背影,叫来了晓雾。
晓雾探消息的能力越来越强,她出去了一趟,约莫一个时辰,就带着消息回来了。
「姑娘猜得没错,就是胡德全那老东西从中作梗。他去张娘子家中挑拨,说我们招了张娘子,却不让她去绸缎庄做工,不知是让她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张娘子那相公本就是个酒疯子,胡德全还没走呢,他就将张娘子打了一顿,更不许她再来我们这儿。」
「张娘子受伤严重吗?」
「听说这次那酒疯子下手不管不顾,张娘子连床都起不来。」
梦姝再也坐不住:「识春带千帆去请大夫,晓雾点两个家丁,同我一起去张娘子家。」
在最繁华的湖心街,自福华酒楼旁边的巷口拐进去,走过约莫十米狭窄昏暗的巷道,晓雾敲响了一道布满脚印的木门。
没敲几下,传来男子咒骂的声音。
「谁啊?」
晓雾没回答,只是继续敲着门。
男子咒骂着走去开门,只是他走了几步路就踢了不少东西,孩子哭起来,院子里的鸡也飞起来,鸡毛散了一地。
可等门打开时,男子一见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和她们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立刻矮了气焰,结结巴巴道:「有什么事吗?」
这人还没晓雾高呢。
晓雾瞪圆了眼睛,低头看他:「我家姑娘是呈祥绸缎庄的东家,听说张娘子病了,专程来看她,你快让开,别挡着门!」
男子畏缩着让开,一行人刚进院子,就看到两个抱在一起哭的孩子。
晓雾看着不忍心,蹲下去哄。
断断续续的忍痛声自屋中传来,梦姝推开那扇老旧的房门,最先看到的是张娘子额上干涸的血迹,而后才是她痛得缩成一团的身躯。
梦姝手脚冰凉,那些杀死过她的痛苦再次侵袭她的脑海。
幸好此时识春也带着大夫赶来了。
老大夫一看那惨状,立刻开始施救,他边给张娘子包扎伤口,边叹:「作孽呀!幸好不曾伤及肺腑,都是些皮外伤,我开个方子,养上几个月应当能痊愈。」
男子一听,急得跳脚:「我哪儿有钱给她吃药!」
晓雾怒道:「你动手前怎么不想想没钱的事!」
「你!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男子气急败坏,「这是我家,你们闯到我家来欺负我!我要告官!」
梦姝冷道:「好啊,你现在就去,最好把县令请来, 我倒想问问, 是我私闯民宅的罪名重, 还是你打伤妻子的罪名重?」
剑拔弩张的时候, 张娘子轻轻扯了一下梦姝的衣袖, 她虚弱道:「东家回吧, 不必因我惹上官司,那胡德全巴不得东家被恶犬攀咬呢。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这是我的命。」
梦姝问:「你不想同他和离吗?」
张娘子苦笑:「就算和离了, 又能往哪里去?」
梦姝脱口而出:「到我这里。」
话刚出口, 她的灵台突然一片清明。
或许这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就是为了让她走到这里,对张娘子说这句话。
千帆和晓雾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走进屋中。
「张娘子, 孩子还小呢, 不能没有娘亲。」
「张娘子,你会纺织,人又勤快, 你能靠自己养家糊口。」
「张娘子,你不要害怕。」
梦姝握住张娘子瘦骨嶙峋的手:「到我这里, 出走之后, 就到我这里来。」
36,
梦姝给男子留下五百两银子,让他写了和离书。
她接走了张娘子和她的孩子。
张娘子的伤痊愈时,春天到了,舟儿咿呀学语, 看到谁都叫娘亲。
梦姝掌握了纺织的学问, 到呈祥绸缎庄的第一天,就打发胡德全走。
胡德全带走了一大半的人,梦姝也不恼, 她张贴了招工的告示,不限年龄、不限技艺, 只要愿意学, 都能来。
学徒自然是没月钱的, 但是管饭,一天三顿饿不着。
有人真心实意来做事, 也有人就是来混个三餐。
许多人嘲笑梦姝做赔本的买卖,梦姝只当听不见。
能留下的都是认真负责的,不愿留下的, 好歹扶了她们一程,人各有志,梦姝并不强求。
等绸缎庄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 梦姝又开了绣庄。
又是一段新的征程,梦姝边学边做, 竟也把刺绣的营生做了起来。
岁月随风走, 舟儿慢慢长大,她调皮捣蛋, 不像个女孩子。
梦姝看她的眼神却总是满意。
她一点点挣脱的枷锁, 从未戴在舟儿身上。
小树怎么抽芽她就怎么生长, 她自由得像一阵风。
千帆安静,学起了医;识春成了绸缎庄的大掌柜;晓雾筹备着开一间茶楼;张娘子赚到了送孩子去念书的钱,人也胖起来。
后来, 梦姝闭上双眼的那天,她知道自己不用再来一次了。
她下辈子,一定可以去当一只狸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