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老王的修车店里消磨时间,她走了进来。
她很高,但眼神像个小孩。她先看我,再看男人们,眼神闪缩着又回到我的脸上,我只得说:「你好。」她竟有些感激,仿佛不知所措的自己并非白白抛撒出去,而被什么伸手接住了。
她领来的是一辆支离破碎的川崎Z250,看样子是连续翻了几个狠跟头的。
「师傅,能修吗?」
「修是能修,但修好不如再买一辆了。」
「能修就行,那麻烦您了。谢谢师傅。谢谢您。」
她留下姓名电话和钱,娟秀字体写的「舒曼」。
再见到舒曼是两个月后,老王通知她来取车,我听闻便早早蹲守在店里,实在是忍不住好奇这个娇弱无力的女孩要怎么把车骑走。那天舒曼穿了紧身牛仔裤,跑步鞋,格子衬衫扎进腰里,她应该没有其它更挺阔硬朗的衣服了。只见她跨上车,按下点火开关,发动机的绵密声浪涨潮似的满出来,惊了她一记。她回头左右张望,仍是那种孩子般的目光,我只得再次迎上去:
「怎么了?」
「奇怪,挂不上档。」
「……离合!你没捏离合啊!」
我至今仍想不起来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也许是不忍心看她再把Z250撞成一只无骨鸡爪,或仅单纯地无法拒绝,我答应陪舒曼练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记忆已经从歌乐山山脚重新开始了。
「就你这样的水平还跑山?城北那儿有条断头路,我带你去。」我几乎跳起来。
「你知道吗?重庆那么多山,我就喜欢歌乐山。」她显然听到了我,也显然忽略了我,「曾经有人跟我说,歌乐山的山路骑起来像飞一样。人能飞啊!是怎样的感觉呢?」她抬头望天空,眼睛里闪着碎光。
我心想:等你飞下山就知道了。
陪舒曼跑山不是一件省心的事,骑前面怕弄丢了她,骑后面怕对向车铲飞了她。新买的骑行服浆得梆梆硬,把她架成个木偶人,拐左弯的时候右肩吊起,拐右弯的时候左肩吊起,即便驶上大直路,脊梁骨也挺出了英勇就义的味道。她骑车的神态可以用去炸碉堡,也可以用去交试卷,还可以用去杀鸡宰猪。
只要看到停车带我就示意她停下,跟她讲哪哪拐大了,又或哪哪档位高了。舒曼有很清澈的眼睛,我能在那里找到手舞足蹈的自己:「刚才转不过来了吧,吓得我呀,想飞你咋不上天?我是看透了,不让你摔一跤是不行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被一连串的排比句逗弯了眼睛,这么敏感一个人,怎么会嗅不到别人粗鲁包裹的关心。「我错了。」她收起笑,鼓鼓嘴,目光顺着我的眼神溜,轻轻三个字就把我酝酿了半天的激昂发言打回肚子里。
不知道她从哪儿摸出来一根口红,在挡风玻璃内侧画了一条左向的弯道,又在旁边画了一条右向的弯道。「进左弯是外-中-中,进右弯是外-内-中,对吗?」她朝我嬉了下眼睛,再在两条弯道里添两根带三个箭头的细线,「我聪明吧?」
我下巴一沉,漏出一个无声的「啊?」两人随即疯笑起来,笑得太阳穴挤着头盔发涨发疼。「好好好,你就盯着挡风玻璃看,撞鼻子了也别抬头。」我说。
我们继续往山上走,舒曼已经放松了许多,走线也渐得要领,我便退到后面让她自由发挥。现下正是山里植被抽条的季节,舒曼驶着一抹按耐不住的绿色划破地表,比成千上万棵树更向往着天空。
行至一处盲弯,弯不急,我思量着舒曼可以应付,突然对向车道一辆面包车探出个头。在山路上,这算是极其温柔的照面了,面包车开不快,借道压了一点点线,但有足够富裕的空间让她通过。可就在同时,舒曼的背影猛得一拎,紧接着一塌,摩托车便在她身下发起狂来。我知道救不回来了,只求她不要伤得太重。
当我把她的头盔摘掉,胡乱翻完她的双手双脚膝盖胳膊肘,舒曼打散的目光仍未能凝回一个焦点。「好像没什么大碍,你起来活动活动,有没有哪里痛?」我要急死了,她却还在神游,「你倒是说话呀!」她这才开始把眼珠转向我的脸,她看我,看得那样真切,仿佛穿透我的脑门、穿透时空、穿透逻辑,与人类未知的生灵以不合语法规则的信号进行交流。
「刚才真险,对吧。」她挤出一个笑,安慰我似的。
「唔,小心点啊。」我闷着声,她越是轻描淡写,我越是不好追问。
沉默了半晌,她先开口了:「走吧,去你说的断头路。」我问:「不上山顶啦?」
她颔首:「今天可以了,谢谢你陪我。」顿了顿,又说:「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能一口气上去。」
从那以后,我和舒曼常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有时近郊短途小跑,有时找块空地绕一下午8字。喊她去摩友聚会却从来推辞,借口也是五花八门:我水平差不好出去献丑;我这车太脏了得洗洗;我车坏了转向灯短路。我问转向灯怎么短路的,她说:「不是车脏嘛,洗车进了水。」
其实舒曼只需往那一站,俱乐部一帮光棍就能乐开花。
某天我们练完车涮火锅,她突然郑重其事地宣布:「我想我准备好了。」
「太好了,你终于决定去聚会了!」
「是跑山,我们再去一次歌乐山吧。」
时隔数月,山上的野花全败了,枫香、黄栌、青榨槭叶子红得像火烧,风一吹铺满一地火星子。第一次来的时候,舒曼就说喜欢歌乐山。她必须让自己「喜欢」上它,必须用「喜欢」来代表一大堆混乱不堪的情绪,否则其他更强烈的且并不宽仁的意识将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宁。不过知道这些是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我俩刚刚骑到山脚,正不约而同停下车。我扭过身看她,她推开镜片冲我点点头。今天她领我跑。
地平线一圈圈环绕上升,天也升上去。我跟在舒曼身后,像她车尾系的一盏风筝,她扯,我上下翻飞;她放,我迎风起舞。过去舒曼把自己藏在礼貌性的羞涩,知分寸的快乐以及沉重的骑行装备里,今天她偏要不管不顾抵着风,那风把残留在她意识中的混沌、踟蹰、旧思想一个一个夺去,反倒给了她勇气。她更轻盈了,蜷曲的身体逐渐伸展开来,当中有颗心在跳,如同车尾那只发了疯飞舞的风筝一样,要是没有线,她能飞尽了,飞竭了,毫无遗憾地随风远去。
她摁了两下喇叭,打转向灯靠边停车。山顶的风景不算绝美,但是她期待许久的。
她跨下车,但忘了放脚撑,车子泄气一般躺下,像完成任务的退场。
她不回头,也不管,走到围栏边,肩膀不知是冷还是兴奋地微微颤栗。
她喊:「你说像飞一样,就是这样吗——」
山谷回她:「这样吗——吗——吗——」
她追问:「是不是这样啊——」
山谷回她:「是这样啊——这样啊——啊——」
她转向我,嘴角在笑,下唇却在抖,我这才注意到她满脸的泪。
「它说就是这样啊,我终于也感受到了呢。」
要不是遇见那个借道超车的司机,舒曼的男朋友这会儿正接上她往车行去。
前几天他宣布要把Z250换成本田甲鱼的时候,舒曼是反对的。她从没不让他骑车,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他有这么个爱好。她是个知分寸的女孩,懂得先来后到,更懂得换位思考。可担忧总归是有的,偶尔几个不安的眼神被他捕捉了去,他便记在心里。
「阿强他们又该取笑你了,一年时间从1000降到100,女朋友是拴着还是抠着。」她向来说不过他,只能逗他。
「一群损友,他们懂啥。」他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憋不住了又笑出来:「甲鱼多好啊,女朋友能载,买菜能装,以后结婚了我每天给你驮20斤米回家,它马桶有那么大。」他左手右手围个圈,比划给舒曼看,舒曼一缩身钻进他手臂的圈圈里,抱着他的脖子说:「这求婚真烂,不算数。」
她仍在约定的地方等。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说再去歌乐山转转,跑完最后一次就来接她一起把车送去车行。过会儿再劝劝他吧,舒曼想。他从不迟到,这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她空等了一上午。
舒曼一见那支离破碎的车,顿时明白它的意味。它将代替温柔开朗的男朋友伴她度过余生。它将给她实在的、具体的,但不再是活生生的陪伴。它陪伴着她并不重要的一部分,而她最重要的那部分,将在孤寂中裸露,直到死。
我看着舒曼的侧脸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中睡了个午觉,醒来只觉得口干。
「以后呢,还骑车吗?」我问。
「忘了他就不骑了。珍爱生命,安全第一。」她笑着说。
后来,舒曼在当地摩友圈子里出了名,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歌乐山偶遇过这个女孩。一开始是每周,渐渐的变成隔三差五,甚至有一回连续两天去跑山的两拨人都来向我打听。我也不和他们多说,要是我说这女孩在飞,又有谁相信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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