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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村跑入985,她靠短跑改變命運

2021-11-24體育

沒能成為奧運冠軍,短跑也改變了我的一生

陶陶的故事在今年春天出現在豆瓣上,她口中的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出生於高考大省農村地區的小女孩,沒錢沒資源,一路靠著體育特長和優秀的文化課成績獲得了本省最好的教育資源。不僅沒花錢,獎學金和賽事獎金還沒斷過。從城中村小學轉學到市重點小學,特招進重點初中,考進省重點高中,進魔都985,拿上獎上優畢,再到現在留英世界Top20讀研,突破教育資源失衡的限制,成功逆襲。」

故事的另一面,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短跑天賦敏銳的辨識,笨拙卻智慧的堅持,理智的教育選擇,以及十幾年如一日的陪伴和愛護。

我們被這個故事裏流露出的力量打動了。今年11月,我們聯系上陶陶和她的父親。她在英國,剛剛修完一個體育政策管理與國際發展的碩士學位,送出完畢業論文,和朋友們去歐洲遊歷了一大圈。她給我們講述了這個故事更豐富的細節,關於一個家庭,如何在窮困之時不放棄向上走的願望,靠著勤勞和智慧越過越好;也關於一個人如何自以為被體育選中,卻終歸失望,最後被體育留下的禮物治愈。

她提起今年8月觸動到自己的一篇報道,【東京不見葉詩文】。她們算是同齡人,她覺得那就是另一個得到過金牌的自己,她把文章轉發到朋友圈,配文:真正的人生在離開賽場之後才開始。

如今,22歲的陶陶不再是一個運動員了,但體育深刻地影響了她,影響了她的家庭,同樣的,這也是一個體育讓人變得完整而強健的故事。

以下是陶陶的自述:

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好,我爸沒事就會帶我動一動。

小學一年級的冬天,很冷,他帶著我到操場上去跑步,看到有好幾個小男孩在那邊,就叫我們一道跑,那幾個男孩都是四五年級的,結果都沒跑過我。我讀書早,一年級的時候還不到5歲,我爸看我個子不高,但是步頻很快,覺得我有跑步的天賦,決定開始培養我。

他算是一個半路出家的運動愛好者,一開始,都是帶著我做一些挺不正規的訓練。在巷子或者是公園裏,找一塊直直的水泥路,做加速跑、高擡腿和弓步跳。

我比同級的人個子小,比賽的時候一直不占優勢,小學三年級,我作為校隊裏最小的小蘿蔔頭去區上參加比賽,結果穿著橡膠底布鞋跑到了女子60公尺第三名,學校的副校長很驚喜,想重點培養我,我爸也想給我找個專業的教練,帶著我去了市體育館。

那個教練讓我做一個起跑給他看,我還是穿著橡膠底的鞋子,在橡膠跑道上特別滑。下蹲,站起,我一沖出去就直接栽倒在地上,教練看著我哈哈大笑,說這個小姑娘爆發力真好。

三年級,我開始跟著市運動隊一起訓練,其實就是跟在後面跑一跑,不少小孩子被父母送去鍛煉,只有我爸,每次訓練都在,還要和教練討論。一開始我練長跑,我爸覺得我個子小,步頻快,適合練短跑,給教練建議,四年級我轉練短跑。

小時候登上報紙

剛開始訓練的時候,我穿從菜市場買來五塊錢一雙的橡膠底布鞋,跑著跑著鞋底都磨壞了。教練指著我跟其他大哥哥大姐姐說,你們看看她穿的什麽鞋,你們有她那麽努力嗎?

小學六年級,啟蒙教練把我推薦給了市業余體校的校長,說他是專門練短跑選手的。教練委婉地跟我爸建議,應該給我買一雙專業跑步的釘鞋了,120塊錢。2005年,那相當於我家兩周的夥食費。我爸用大手來回搓著下巴的胡茬沈默了兩天,不知道從哪裏摳摳搜搜弄來了錢,給我買了一雙。紅色的,35碼,我很喜歡,一直穿到小學畢業,鞋頭還打了兩個修補程式,後來實在是腳塞不進去了才宣告報廢。那時候他連丟幾輛自由車,上班都沒有交通工具。

我在那一年拿到了省比賽的女子60公尺第三名。到初一,我開始拿區冠軍,然後是市冠軍,省冠軍,蟬聯多年省冠軍,八九年前我創下的賽事記錄至今無人打破。

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我媽懷孕六個月的時候還在工地幹活,被八厘米的鐵釘穿透了腳掌。我出生的時候,爸爸在北京打工,等我長到兩歲半,媽媽帶著我一起去了北京。那時候我媽每個月的薪資只夠用來給我交幼稚園的學費,但是一到周末,他們就會帶著我去天安門看升國旗,去圓明園,去王府井書店。我最喜歡去書店,記憶裏那個地方幹凈敞亮,還有很多書。

2003年,因為非典,我們回到家鄉,身邊的世界一下從首都的宏偉壯麗到三線城市的破敗城中村:昏暗擁擠的平房,互毆的夫妻鄰居,堆成山無人打掃的垃圾。我入讀了一個教育資源極其貧瘠的城中村小學,一年級時教室只有一半屋頂,下雨的時候會從天花板掉蛇下來。

我爸一直想給我找一個好一點的學校。

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不知道他從哪裏知道的訊息,說市中心的小學有一個田徑校隊,教練很好,正兒八經地訓練。那是一個田徑特色學校,也是我們區最好的小學,大家都想進去讀書。我爸就每天下班之後趴在欄桿外面看他們訓練,看了有半個多月吧,回家就鼓勵我,我有一天也能在那裏上學。

那時候全民體育,城中村小學也有個小校隊,從三年級開始,每天放學後,體育老師帶著我們一起跑跑步,就算訓練了。

我爸對我的運動神經很有信心,覺得市中心小學裏訓練的孩子都沒有我優秀。他找到那個教練,說我女兒60公尺可以跑8秒6——隊裏的小孩一般只能跑到8秒9,問能不能把我帶去讓他看看。那個教練一開始很冷淡,對我也沒什麽興趣。誰會信一個莫名其妙在你旁邊吹牛的人,對吧?我爸就一直站在邊上,也不說話,看得人心生憐憫,教練就說,如果你女兒真的像你說的可以跑這麽快的話,我立馬就讓她轉學過來。

小時候在北京

學校給我安排了一個考試,結果考試前一周,我出了個小車禍,在醫院裏躺了幾天,考試當天只跑了8秒7。好在教練覺得我很有潛力,還是讓我轉過去了。

小學五年級,我轉學到那所市重點小學,但還住在城中村,每天趕公交車上下學。那時候我家旁邊在修地下通道,每天早上都特別堵,我6:20出門,7:40還到不了學校,每天都遲到,名字每天都出現在黑板上。班主任來找我談過很多次,我爸就在學校附近找了個房子租下來,一室一廳的老破小,還有很多蟑螂,但距離學校步行只要15分鐘。

一開始上學我很不習慣。同學都是幹幹凈凈的城裏小孩,戴著眼鏡,父母都有體面的工作。我那時候特別羨慕他們有眼鏡,覺得近視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每天放學後訓練,我爸就趴在欄桿外面看,把我每次跑100公尺的成績都記下來,然後接上我回家。他在我房間裏貼了一張巨大的折線圖,把我每次訓練和比賽的最快值畫進去,再指出我的問題,提出自己的改進意見。

不怕你笑話,我爸把我和弗雷澤,08年奧運會女子100公尺的冠軍放在一起比。訓練的時候他給我拍視訊,回來之後就慢放給我看。他比較我們倆的步頻,沒差距,相同時間裏都是13步。但是弗雷澤的步幅比我大,她一步能跨1公尺9,我只能跨1公尺7。他當時跟我講,只要我一步能提高10公分,就是全國頂尖的水平,提高20公分,就是世界頂尖的水平。

我的文化課也沒落下,我愛看書,作文寫得尤其好,小學畢業後,特招進了重點初中。臨近中考,我在上海讀博的二叔告訴我爸,上海在招收外省市的優秀體育人才,讓我爸帶著我去上海考試,有機會上上海的高中。

中考結束,我已經確定能上省內最好的高中,我爸可能還是想讓我往上走一走,帶著我去了上海。考試在莘莊訓練基地,那是劉翔的訓練基地,代表最一流的訓練水平胡教練資源。

第一天,我對那裏的印象是特別大,場館眾多。第二天,我見到了劉翔!他可能訓練剛結束,光著膀子,騎一輛自由車,把手上還掛著一個早飯之類的東西。我特別震驚,我之前見過他一次,他來我們市參加奧運選拔賽。媒體圍著他,長槍短炮,人山人海,我當時覺得他是一個super star,宇宙大明星,但沒想到他就那麽光著膀子,從我們身邊慢悠悠地就走過去了。

我的考官是孫海平,劉翔的教練,他負責給運動員做評測。我跑100公尺的秒表就是他掐的,評測單也是他寫,我跑了12秒整,學校的教練後來告訴我,他當時給我寫的是非常有天賦。

我考了第一名,得到了去上海上高中的機會。離開家的時候,我才13歲。因為老家學校一直不放人,我比其他同學晚入學一個多月,一個人住四人間。我其實膽子特別小,從小就怕黑,每天10:00熄燈,我9:30就躺在床上,希望自己在熄燈前趕緊睡著。

同學都是本地人,他們說話我聽不懂,一開始我也沒有朋友,每天晚上就和父母打打電話。我們每天下午4:30放學,5點開始訓練,練到7點,然後去吃飯,上晚自習。我覺得很累,也很孤獨,每天掰著手指頭算,還有多少天能回去。我記得特別清楚,剛去的時候我數了一下,算到我高考完正好還剩999天,覺得唉呀,怎麽還有900多天,怎麽熬得下去。

高一,我進入了發育期,上海吃東西比較甜,我的飲食也沒有什麽人給我把控,那段時間長胖了大概10斤。教練覺得我胖,經常別的隊友訓練完了,我還要單獨留下來繼續練。

和爸爸媽媽在北京

從小練深蹲,我的大腿和臀肌那一塊非常發達,大腿圍很粗。小的時候,我最討厭聽別人說我腿粗,從來沒穿過短裙和短褲。上高中那段時間,教練都覺得我腿粗了。從他專業的角度出發,他可能是覺得我的肌肉有一些拔苗助長了。有一次,他當著全隊人的面說我的腿怎麽那麽粗,比男生還要粗,我非常受傷。

與此同時,過去一些過度訓練的痕跡顯露出來。

12歲的時候,為了提高腿部力量,我已經開始負重100多公斤深蹲了,每次練完第二天,肩膀都會腫起來,沒辦法背書包;路也不太會走,下不了樓梯。人都有一個極點,但是我們的訓練就是要不斷去沖擊你的那個極點,一次一次地沖刺,把你的極點的閾值提高,在那個闖極的過程中,生理上會非常地累。

上海的教練不是主攻短跑訓練,他用中長跑那套訓練體系來訓練我,雖然只跑300公尺400公尺,但是它需要你一直保持一個高度的速度,對於我這種60公尺100公尺的短跑選手來說很痛苦。我的肌肉跟不上,成績一直沒有很大提升。

小時候在賽場

我爸每學期來看我一次,坐動車來給我開家長會,花幾天時間,和我的每一任老師長談,和教練長談,甚至是和學校的保安和宿管阿姨長談,希望他們多多照顧我。

不舍得住賓館,他就在洗澡房湊合幾晚。我知道後很難過,他安慰我說那裏條件很好,和酒店沒差的,為了給我補營養,他從超市買了好多好多零食,十幾包牛肉幹和八大箱牛奶。

有次冬天的周五晚上,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寢室,就在學校操場發呆,等到快九點才慢吞吞往回走。走到後門時被值班室的保安叫住,他喊我的名字,讓我以後早點回去,外面不安全。我很詫異,我根本不認識他,輪班的保安有好幾個,後門每天進出幾千次學生,他也不應該認識我。保安叔叔看出我的疑惑,告訴我,我爸和他們聊過天,給他們看過我的照片。他說小姑娘,你和你爸真了不起。

高一結束那年暑假,我回了趟訓練隊看老師,說那就順帶動一動吧,結果教練非要看我在上海練得怎麽樣,讓我跟當時隊裏的人比賽。可能是熱身沒到位,我在跑的過程中拉傷了左腿,腿直接就不能動了。

我爸當時不在場,我回到家,冰敷,按摩,以為很快就能好起來,畢竟我才14歲。

我傷在大腿後肌,這是短跑運動員特別依賴的一塊肌肉,它提供爆發力,受傷後很容易反復。

高二那一年,我的傷反反復復,一直沒好透,別的隊友成績都在往上走,就我往下走。每天看隊友們訓練,都需要克服很多心理障礙,許多以前不如我的人漸漸都超過我了,我幾乎有了抑郁癥的傾向。我覺得體育讓我很痛苦,自己好像有天賦,但是老受傷,沒有辦法再往前了。

高三那年4月,我去參加高考體育類專業考試,也沒有考出理想的成績,我挫敗極了,不再去參加訓練,那是我體育生涯的最後。

之後,我爸問過我幾次要不要繼續練,以後還能參加大學生運動會,我拒絕了,他也平靜地接受了,我很感謝他。

我和爸爸在北京

爸爸出身農村,家裏八個子女,他排行老四。經濟狀況不好,他念到初中畢業,很早就出來闖社會了。但是他是個很聰明很勤奮的人,自己自學電腦、CAD,想自己做一番事業,不再打工。他在北京時幫別人做了很多年采光罩安裝,拍了很多照片,回到家鄉,他把這些照片打印成彩頁,自己騎著自由車跑工地推銷,說我會做這些東西,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可以做方案給你們看,慢慢就有了市場。

小的時候,我還沒有專業教練,他去書店裏買那種外國的田徑短跑技術光碟,放給我看,然後跟我分析說你看他們的腿是怎麽擡的,擡得多高,他們的胯是怎麽送的,他們的擺臂是怎麽擺的。

他好像總能看出來我的不同。我四五個月大的時候,他經常在外面跑工程,隔幾天回來,就能看出來我的變化,說我的眼神變懂事了。

他喜歡看我跑步,每天放學把我接到體育館,就在外面看著我練。他說我跑步節奏感好,看到我一點點進步,就感覺心裏特別舒服。

家裏現在還有爸爸用來鍛煉的沙袋,他已經打壞了好幾個

雖然對我體育上的期待很高,但是在我上學這件事上,他一直很理智。小時候訓練完,我經常在自由車後座就睡著了,他們就要緊盯著後面,讓我不能睡覺,不然會掉下去。回家的時候,雖然很心疼,也要讓我把作業寫完再睡。

初中,省隊過來要我,每個月還有一兩千塊的補助。我爸覺得我要是去了,每天8小時,全國各地地訓練,文化課就徹底丟了,他堅決拒絕了。

正因為此,我的文化課成績不錯,本科進入了上海一所985大學,學習社會體育。我對體育的抵觸心理持續了兩三年,2016年裏約奧運會,我完全沒辦法看。

很久以前,我爸說過,想看我2016年去裏約。我以前也是真的以那個為目標去練習的。我原本覺得,我來到上海以後,其實離這個目標並不算遙遠,如果我不受傷的話,其實是有可能的。

隊裏當時有一個特別被看好的女孩子,比我堅持得更久,她進了上海的田徑隊,過著那種8個小時訓練2個小時上課的生活,不過最後她也放棄了,回到大學正常上課。每個省隊有可能有幾百上千的運動員,但是最後能拿冠軍的有幾個呢?

這些年,我的家境也在父母的奮鬥下漸漸殷實起來,大學畢業的時候,我向爸爸提出想出國留學,他毫不猶豫答應了,說「錢不是問題」。

2020年,我進入了英國一所世界排名前20的大學讀研,攻讀體育政策管理與國際發展碩士。我學到了很多新東西,比如說體育政治,體育社會與國際發展,我對男女平權、種族歧視、軍國主義都有了新的認識。我想以後,也許能去到國際賽場,我的理想是奧組委,那裏的女性聲音還很少。

我保持著運動的習慣,不動就不舒服,身材沒變,但現在腿沒那麽粗了,哈哈。今年奧運會,中國田徑隊的比賽我都是掐著點去看的,蘇炳添,鞏立姣,包括今年的女子4×100公尺隊員,那些人曾經都離我很近,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去要過簽名。

在瑞士洛桑的奧林匹克總部,劉翔的照片放在樓下展館顯眼的位置

和過去的朋友聊天,他們還說今年奧運會女子4×100公尺裏的第一棒和我的技術動作特點很像,簡單來說就是頻率很快,步子比較小。

偶爾我做夢,還會夢到自己在訓練,跑到最快的時候,真覺得自己要飛起來,有一種漂浮感,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五六年級,參加一個區運動會,當時我在跑接力賽,旁邊圍觀了很多市民觀眾,我拿到接力棒之後,一路從第三名追到了第一名——就是那種感覺,然後全場觀眾都為你歡呼,給你鼓掌,說這個小女孩怎麽跑那麽快,那種感覺非常難忘。

上個月,交完畢業論文,我去了瑞士洛桑的奧林匹克總部,劉翔的照片放在樓下展館顯眼的位置,場館裏還擺放著2000年雪梨奧運會的領獎台,很多遊客站上去拍照。朋友讓我站上去,我拒絕了,覺得自己不配,哪怕作為遊客站上去也不願意,也可能是近鄉情怯,我認為那個位置的分量太重了。

墻上貼著顧拜旦在【奧林匹克宣言】裏的一段話,看懂之後,我在那裏站了很久很久:

The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not the triumph,but the fight;

the essential thing is not to have won,but to have fought well.

這句話慰藉了我。仔細想想,我也並沒有天賦異稟到那種程度,感謝奧林匹克曾經給了我一個純粹美麗的夢,一個遙遠的方向。我竭盡全力為之奮鬥過,也努力靠近過,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擁有一個美好的夢就已經很難得,更何況我還在這個過程中收獲了許許多多,沒有遺憾了。

*圖片皆來自陶陶,陶陶為化名

作者 懸章 | 編輯 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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