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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星深度|12歲少年遭打成重度智慧減退之後:被一場桌球改變的三個家庭

2024-11-19社會

小棋今年原本應該讀高一了,但自從3年前被打傷後,他再也沒有進過學校。其父劉先生說,如今小棋基本上是「半邊植物人」,生活不能自理,上學已成奢望。

11月13日下午,陜西安康市平利縣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員找到劉先生,準備為小棋申請司法救助。第二天下午,平利縣城關初級中學3名老師也來到劉先生工作的足浴店,準備為小棋「送教上門」……

近日,「12歲男孩被兩名同學打致重度智慧減退,判賠164萬元執行難」一事引發關註,小棋就是那名被打少年。

劉先生背兒子外出看病

事發至今已近3年。從法院判決兩名涉事少年的監護人賠償164萬余元到現在,也已過去8個月。連日來,紅星新聞記者在平利縣走訪調查發現,原本平靜的3個家庭,因3年前3名少年在校外打桌球期間發生糾紛釀成的悲劇而徹底改變——

被打少年小棋的父親劉先生無奈賣房,轉讓白手起家的足浴店為兒治病。打人少年小吳的父母已離婚,一人承擔一半賠償款;其母親秦女士賣房、借錢賠了40萬元,父親吳先生稱文化程度低,只有打工掙錢賠償。另一名打人少年小張的父親是貨車司機,他的二手轎車被執行拍賣,現在每月要支付劉先生1000元賠償,事發後工作也差點丟掉。

3名少年及其家庭的人生軌跡,已然被徹底改變……

——1——

桌球場的悲劇

陜西安康市平利縣被稱為「女媧故裏」,縣城中心有一個「女媧廣場」,毗鄰城關初級中學。3年前,女媧廣場足球場南側有一個桌球場,不僅是附近居民的運動場所,一些學生也會在中午放學後相約在此打桌球。

2021年12月30日,在這個普通的桌球場,三名初一學生在發生肢體沖突後釀成悲劇。

平利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顯示,原告小棋,被告小吳、小張系平利縣城關初級中學的學生。2021年12月30日13時許,三人在平利縣城關鎮女媧廣場足球場南側的桌球場打桌球。在打球過程中,小張使用電話手表給小棋拍照引發小棋不滿,繼而引發小吳、小張與小棋發生肢體沖突,小棋被致傷。

小棋的父親劉先生在與女媧廣場一墻之隔的月城巷開了一家足浴店,讀初一的小棋中午放學後都會回到足浴店吃午飯。事發當天,劉先生回鄉下老家辦事,時年12歲的小棋吃完午飯後就和同學一起來到女媧廣場打桌球。

當天下午2時左右,劉先生接到小棋老師的電話,稱小棋被同學打傷了。劉先生告訴老師先通知打人同學的家長,帶孩子到醫院治療,他立即趕回。當時,他以為只是一場孩子間的普通打鬧。

然而當日下午4時左右他趕到醫院時,孩子已被送進重癥監護室,當他看到孩子的診斷書後,感覺天都塌了。

事發前的小棋

平利縣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顯示,小棋被診斷為顱腦損傷、蛛網膜下腔出血,多處軟組織損傷。看著重傷的兒子,劉先生在醫院立即撥打了110報警,警方進行了立案調查。

「當時醫生說孩子傷情較重需轉院治療,於是立即轉往了安康市,後來也到西安的醫院治療過。」劉先生說。

判決書顯示,轉院治療多日後,小棋被診斷為閉合性顱腦損傷、盆腔少量積液,還有創傷性癲癇、創傷後應激障礙、腦器質性精神障礙等。

2023年4月14日,安康金州司法鑒定中心作出鑒定意見:小棋傷殘等級屬四級。同年9月12日,法院委托指定鑒定機構進行鑒定,結果為:小棋本次外傷導致閉合性顱腦損傷後遺精神障礙重度智慧減退,日常生活隨時需有人幫助的傷殘程度評定為二級傷殘;導致外傷性遲發性癲癇(重度)的傷殘等級程度評定為四級傷殘;本次外傷的護理依賴程度為完全性護理依賴(需2人護理);本次腦外傷後繼發外傷性遲發性癲癇(重度)、精神障礙重度智慧減退均為本次外傷所致,其外傷參與度為96%-100%(建議100%)。

「打人的小吳和小張也是初一學生,和小棋同級不同班。」2024年11月13日,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11月14日,記者來到女媧廣場現場探訪,發現桌球場已從當年的事發地搬到了女媧廣場靠河堤一側的入口處。

——2——

被改變的3個孩子

近日,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1個月前,他將兒子小棋送往西安一家腦病醫院進行治療。半月前,因母親生病,他趕回平利照顧母親,孩子由護工照顧。

小棋第一次病情惡化是2022年2月初,他突然抽搐、口吐白沫、神誌不清、大小便失禁。劉先生把兒子送到安康市中心醫院治療,經多次專家會診,診斷結果為創傷後癲癇、創傷後應激障礙。從此,小棋不再說話,家裏再也沒有響起他活潑的聲音。

劉先生向紅星新聞記者出示了這兩年來關於小棋的視訊,其中包括兒子發病、背孩子上醫院治療的情景,也有他給孩子餵飯、擦臉的畫面,還有孩子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的樣子。

經過治療,現在小棋吃飯不需要餵了,但他基本不說話,似乎很害怕這個世界。很多個晚上,小棋會突然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發出恐懼的聲音,有時會在睡夢中突然大聲尖叫。每每此時,劉先生就會把兒子抱在懷裏,輕輕拍背安撫,孩子才會慢慢平靜下來。

發病時,小棋蜷縮在床角

另一邊,兩名打人的涉事少年也因此事被改變。

如今,打人者之一、少年小吳在西安一所學校讀職高。在其父吳先生心中,這是一個無奈的選擇。「孩子不聽話不爭氣,他現在這麽小,能做什麽?我們也管不住他,不能讓他在社會上混吧?」吳先生說,孩子現在也有抑郁癥,到醫院去檢查過,還開了藥。

小吳的爺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曾多次發現小吳手上有自己割的刀口,而且自從今年以來,回家都抱著手機不放,基本不出門。「管不住啊!」

另一名打人少年小張,如今在平利縣一所學校讀職高。在其父親張先生眼中,小張初中後面兩年的學習很糟糕,而且從今年春節後,回家後就不會出去了,沒有上進心了。「他也玩手機,也知道我們家被判賠了80多萬,讓他感覺自己已經背負了債務,但他覺得沒有動手打,自己很冤。」

——3——

3個家庭的「不能承受之重」

11月的平利縣城,已是深秋,寒意撲面,劉先生仍穿著一件短袖T恤。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老家在山上,從小他就立誌離開大山。後來,他在平利縣城關鎮二道河村轄區買了一套房落戶,結婚生子,並將父母接來一起生活。2013年,他和妻子離婚,小棋由他撫養,他沒要前妻支付生活費。

今年3月,平利縣人民法院判決被告小吳、小張致小棋受傷產生的醫療費、護理費、交通費、營養費、住院夥食補助費、殘疾賠償金、精神撫慰金、住宿費、鑒定費共計1644209.87元,由兩名被告的監護人共同賠付並承擔連帶責任。雙方沒有上訴,判決生效。

但這個判決並未讓劉先生獲得多少喘息之機,因為對方沒有執行賠償。

11月13日晚,紅星新聞記者在平利縣月城巷的足浴店見到了劉先生。這裏原本是他走出大山的「資本」,但為了給兒子治病,他已轉讓給了學徒。有時,他還是會回到這裏上班,但已從老板變成了「臨時工」。

劉先生曾經自己開的足浴店,現在他是這裏的「臨時工」

他說,在店裏修一個腳就掙一份的錢,老板不會收取提成。足浴店現任老板常女士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劉先生每修一個腳當場就給他結賬,自己不會收取客人的一分錢。

足浴店裏還保留著劉先生的個人介紹:2003年進入足療行業專業學習一年,2004-2006年進入上海某酒店為專業修腳按摩師,2007年開始在平利縣開店自營……

但因為兒子遭遇的意外變故,這一切都發生了「急轉彎」。如今,他不僅轉讓了足浴店,還賣掉了住房。

「小棋現在治療已花了幾十萬了,我也沒什麽存款,只好把房子賣了給孩子治病。現在給父母租了一套小房子,每年2000元。」劉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去年11月,醫生說要趕緊給小棋做手術,一個是癲癇手術,一個是精神障礙的手術,醫生建議在一年內做,不然後續神經元壞死就更難辦了。「現在賠償沒到位,孩子後續治療所需的醫療費便沒有著落。」

因為兒子的遭遇,劉先生的精神也受到嚴重刺激,一度病倒。2022年,陜西省殘聯認定他為二級精神傷殘。

劉先生帶兒子看病

紅星新聞記者在走訪中發現,因為此事,兩名打人少年的家庭也不好過。

今年6月,小吳的母親秦女士向劉先生支付了40萬元,這筆錢是她湊出來的。如今已赴省外打工的秦女士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孩子出這事前,她已和吳先生離婚。他們在縣城按揭購買的一套90平方米房子裝修好還沒入住,離婚時歸她,她給吳先生支付8萬元。

「法院判了,我和孩子父親一人承擔一半。我只有把房子賣了,還了房款後,借了20萬,湊夠40萬給了劉先生。」秦女士說,現在,她一個人在省外打工掙錢,除了還債,每月還要給兒子1000元生活費。

11月14日,紅星新聞記者來到城關鎮紙坊溝村吳先生的父母家,其父吳大爺稱,這是十多年前他們老兩口買的,兒子一家也一起居住。為了孫子打人賠償的事,他們老兩口湊了2萬多元支付給了劉先生。

「事情發生後,我陪同將孩子送到了醫院,墊付了1萬多元醫療費。」吳先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孩子出事後的兩年,他一直在處理此事,無法工作掙錢,離婚分時得的8萬元,墊付醫療費和維持生活開銷後也所剩無幾。「我文化程度低,只有打工掙錢,掙到了才有錢給(賠償)。」

少年小張的父親張先生在浙江幫人開貨車,收入高時每月有1萬多元,低時有幾千元。法院判決後,凍結了他卡上的3個月薪資共2萬多元,剩下不到2000元,還將其一輛二手轎車查封拍賣了1.5萬元。

「我上有多病的父母,下有5個孩子,全家共9口人,都靠我一個人掙錢生活。」張先生說,孩子出事後,他多次往返家中,差點沒了工作,「如果沒有這份工作,我們該怎麽辦?現在,我每月還要向法院指定的帳戶打1000元。」

張先生的妻子王女士介紹,他和張先生是組合家庭,她帶來了3個孩子,十年前開始在縣城租房居住,老大今年大學專科畢業,原本要升本,因家中發生事情放棄;老二剛讀大一,老三和小張在同一所學校讀職高,後來和張先生生育的孩子現在也已上學。

法院判決書顯示,劉先生沒有追加小張的生母為被告,張先生也無法提供小張生母的具體資訊及下落。

——4——

政府救助,學校「送教上門」

劉先生現在的住所,距足浴店很近,在一幢老房子的二樓,兩室兩廳,帶廚房和衛生間,各種家具齊全。

不過,紅星新聞記者發現,劉先生似乎很少在這裏住,進去開燈時,他要先開電源總閘,而且竈頭也布滿灰塵,甚至冰箱都還沒有開封。他說,該房屋是當地相關部門協調的,他有3年使用權。

相關部門為劉先生提供的住房

城關鎮二道河村村支書王龍政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村上、鎮政府、縣政府,包括縣裏相關部門,都對劉先生一家的事情非常重視。劉先生一家4口現在都享受低保,每人每個月400多元,每年還有幾千元臨時救助金,「只要是政策範圍內的,他們該享受的政策都讓他們享受了的。」

事情發生後,城關初級中學也為小棋申請了2萬元救助金,並行動募捐了1萬余元。

11月14日下午4時許,城關初級中學3名老師來到劉先生工作的足浴店。他們和劉先生商量,在小棋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準備為孩子「送教上門」。

「我們來了很多次了,小棋出事後,學業就耽擱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適合到學校學習,所以我們選擇‘送教上門’,希望小棋能學一點是一點。」一名帶隊老師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本學期他們重新制定了方案,在小棋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準備每周「送教上門」2-3次。

劉先生稱,11月13日下午,平利縣人民法院執行局和他談了申請司法救助金一事。15日上午,平利縣人民法院執行局相關負責人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確實在申請司法救助金。

紅星新聞記者 湯小均 攝影報道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編輯 郭莊 責編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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