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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長對話|易凱:法國第二的亞洲藝術博物館是如何煉成的?

2024-09-09社會
提到法國巴黎關於亞洲文物收藏的兩大重鎮,一數吉美博物館,其二就是賽努奇。賽努奇博物館建立於1898年,基於法籍義大利人亨利·賽努奇(Henri Cernuschi)在19世紀末遊歷亞洲所購的藝術品,主要藏有中國青銅器、陶瓷、繪畫等。
近日在上海東一美術館呈現的展覽「行雲流墨——巴黎賽努奇博物館藏現當代中國繪畫展」展品即是全部來自賽努奇博物館。在展覽開幕之際,【澎湃新聞·藝術評論】與賽努奇博物館館長易凱(Eric Lefebvre)進行了對話,他談及賽努奇本人的傳奇收藏歷程,博物館的發展歷程,以及博物館與中國藝術家的文化交流,「70余年來賽努奇博物館一直在研究中國20世紀、21世紀的水墨畫。但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機會將這些成果介紹給中國觀眾。2024年正好是中法建交60周年,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在法國巴黎第八區蒙梭公園(Monceau’s Park)附近,有一座典型的歐洲建築,它便是賽努奇博物館(Musée Cernuschi)。博物館展廳面積3000余平方米,是法國第二大(僅次於吉美博物館)、歐洲第五大亞洲藝術博物館。
法國賽努奇博物館外景 © Gilles Targat
法國賽努奇博物館內景
賽努奇博物館的館藏以中國古代藝術品為主,約15000件,包括新石器時代的彩陶,商周時期的青銅器,秦漢時期的畫像石、雕塑,隋唐時期的彩塑,以及宋元時期的瓷器和明清時期的字畫等,是一座名副其實的中國藝術寶庫。
亨利·賽努奇
這一切,需要歸功於亨利·賽努奇(Henri Cernuschi, 公元1821~1896年),一名出生於義大利,19世紀下半葉定居巴黎的富有收藏家。他以青銅器收藏為主,對法國藝術界的收藏風向的轉變有所貢獻。因為在此之前,西方人青睞於中國的瓷器,但對青銅器的歷史文化卻所知不多。同時,賽努奇也收藏瓷器和繪畫。在他過世後,博物館依舊延續著其獨特的東亞藝術收藏的方向擴張館藏,並於上世紀50年代搭建起了中法藝術家交流的平台。
借著上海東一美術館「行雲流墨——巴黎賽努奇博物館藏現當代中國繪畫展」開幕契機,【澎湃新聞·藝術評論】專訪了賽努奇博物館館長易凱(Eric Lefebvre),談及賽努奇先生本人的收藏歷程、博物館的發展歷程以及博物館與中國藝術家的文化交流。
賽努奇博物館館長易凱(Eric Lefebvre)
對話|賽努奇博物館館長易凱(Eric Lefebvre)
澎湃新聞:賽努奇博物館是歐洲的亞洲藝術收藏重地。創始人亨利·賽努奇從事銀行與金融相關的工作,後受朋友狄奧多·杜雷特(Théodore Duret)的影響,開始收藏東方的藝術品,並專註於收藏中國的青銅器、日本瓷器等。可否講述下創始人亨利·賽努奇的收藏故事?
易凱: 賽努奇博物館的歷史當然要從賽努奇先生說起。賽努奇出生於義大利北部的米蘭,他在那裏讀書,成長。他最開始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在歐洲政治上的角色。
1848年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點,當時的歐洲有多個國家,包括法國和義大利都在舉行一些革命運動,目的是建立一個共和國系統。賽努奇參與了當年的反抗奧地利入侵法國的米蘭革命,他是米蘭運動的領導之一。後來,賽努奇從米蘭來到羅馬,也參與了相關的革命運動,但這些運動都失敗了。最終,賽努奇來到法國,在法國開始了新的生活,成為了企業家,往金融方向發展。那時的法國處在一個工業經濟快速發展的階段,所以賽努奇的事業發展得非常好,並籌建了巴黎銀行(Banque de Paris,公元1869年),即今天我們所熟知的法國巴黎銀行。所以,賽努奇有政治家的身份,也有企業家的身份。
亨利·賽努奇畫像
1870年,在戰爭中,法國敗於德國。在「巴黎公社」(La Commune de Paris)時期,他更改了國籍,從意籍變成了法籍,以表達在困難時期與法國共進退。但運動再次失敗,他也因此入獄。出獄後的賽努奇決定離開歐洲,與他的好友泰奧多爾·杜赫(Théodore Duret)一起去亞洲旅遊。這一亞洲之旅其實也是一場全球之旅,因為他們是先從歐洲來到美國,再從美國到亞洲,最後回到法國。
亨利·賽努奇旅行的檔案照片
賽努奇在此之前沒有收藏過亞洲的藝術,但他對藝術、考古發現都感興趣。日本是他從美國過去的第一站,他到了日本後就決定收藏青銅器。這也說明他對歐洲收藏的了解,因為此前的歐洲收藏家只關註於中國的瓷器、日本的漆器等,而青銅器則是一個未被發現的門類。
賽努奇在日本開始大量收藏青銅器,而當他到了中國時,發現了青銅器在中國擁有更悠久的歷史,於是便開始了從商代到清代的系統性收藏,目的是向法國及歐洲的觀眾介紹中國青銅器的歷史。在收藏了中國及日本的文物以後,賽努奇沒有繼續收藏其他亞洲國家的文物。他回到法國後,建立了博物館,主要展示的是中日兩國的文物。這一行為改變了當時西方僅專註於中國瓷器的風潮,開始將目光投諸中國古器特別是商周時代古物的收藏,這也影響了我們博物館100多年來的身份與發展。今天賽努奇博物館的收藏範圍擴大了一點,有了越南、南韓的文物,但依舊是以東亞的文物為主。
賽努奇博物館歷史照片
回到建立博物館的話題。賽努奇回到法國後,過了幾個月,就策劃了一個規模很大的展覽,展出地點位於塞納河邊的工業宮(Palais de L’industrie),這是為1855年世界博覽會建立的場館。展覽的影響力也很大。在展覽還未閉幕時,他就在附近買了一塊地,建立了今天的賽努奇博物館。這也是第一次有人為了陳列亞洲藝術而專門買了一個陳列的空間。這個博物館比吉美博物館更早。
澎湃新聞:目前賽努奇博物館館藏文物數量有多少?最重要的文物有哪些?
易凱: 賽努奇先生自己的收藏大約有5000件。隨著博物館藏品的擴充套件,現在博物館的藏品有15,000件。其中,最有名的鎮館之寶是賽努奇先生收藏的商代青銅盛酒器——虎食人卣。這件文物購買於1920年,如今已有100多年的收藏時間了。另外,賽努奇先生還收藏了一個較大的西周鼎,上面有100多個銘文,這也是歐洲博物館收藏的西周文物中銘文最多的一件。
虎食人卣 商代 法國賽努奇博物館藏
賽努奇博物館的重要藏品——商代青銅虎食人卣(於1920年購得)。
澎湃新聞:據說,賽努奇完全不懂中文,他是如何在中國挑選這些文物的?
易凱: 賽努奇先生完全不懂中文,而且當時西方並沒有與青銅器相關的轉譯書籍。他依靠的是自己的審美,並經常透過轉譯人員來與中國本土的愛好者商量、探討(可能在北京的琉璃廠待得較久)。這樣來看很有意思:他出生於義大利,受文藝復興的影響,但他到了中國的時候,他認為需要收藏中國的青銅器,並以中國收藏家的審美和角度去收藏。所以他會在收藏時強調銘文的重要性。另外,他購買了許多中文的書籍,希望提供給後來的專家、學者。所以,他在當時就不是單單一個私人藏家,而是已經有了建立博物館的觀念,他提供給後人的不單單是文物,還有文獻。
澎湃新聞:博物館的學者專家是否有鑒定過賽努奇先生的收藏?不懂中文的他所收購的文物的真偽問題是怎麽樣的?
易凱: 賽努奇先生在中國時,一定有人幫忙把關真偽問題。可惜的是,他沒有為我們留下太多的檔案、文獻,其藏品的價值就只能依靠後來的學者去判定了。
方罍 商晚期 法國賽努奇博物館藏 圖/中國數位銅博物館官網
其實,一代一代的學者都有不同的想法。例如,我們館藏有一個周代的罍,起初大部份專家都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文物。但後來,又有學者對此產生了不同意見,因為他們沒能找到類似的可供比較的文物。博物館也就把這件文物放入庫房了。到了1970年底,隨著中國的考古發現,我們找到了與我們館藏的罍相似的文物,便又做了研究,並將它從庫房中拿出來了。一件文物的身份和價值也是會發生改變的。
澎湃新聞:此次在上海的「行雲流墨」展呈現的是賽努奇博物館藏的中國繪畫,這批繪畫多來自上世紀50年代的郭有守先生的捐贈,可否講述當時博物館與留居巴黎的中國藝術家、文化工作者之間的聯系是怎麽樣的?
易凱: 相比賽努奇先生收藏的青銅器或瓷器,他的繪畫藏品的數量是較少的。當然,他在博物館中陳列了不少的中國畫。同時,他對於中國畫有著特殊的審美,他鐘情於人物畫,還鐘情於高其佩的指畫。
在賽努奇去世後,博物館成為了巴黎市政府的亞洲藝術博物館,並得以繼續發展。正是在這時期,中國出現了很多考古大發現,很多法國的學者、觀眾迷上了中國的新發現,包括玉器、陶瓷等。同時,博物館也在延續著賽努奇對青銅器的興趣,繼續發展青銅器的收藏。這也是博物館延續了創始人的收藏喜好所做的工作。
馬克·沃(Marc Vaux,1895– 1971),【周麟、郭有守、費柳麗、潘玉良 在巴黎(從左至右)】, 1950 年代,照片, 巴黎康定斯基圖書館 藏,馬克·沃藏品。
塞爾日·蘭薩克 (Serge Lansac), 【趙無極在工作室作畫】,1981年照片。
【谷文達在工作室中】, 20 世紀 80 年代, 照片,弗蘭檔案, 弗蘭(Francesca Dal Lago)及亞洲藝術文獻庫惠允。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賽努奇博物館開設了一個新的空間,也是此次上海的「行雲流墨」展所要介紹的一段新的階段。這一階段的博物館館長名叫雷納·格魯塞(René Grousset),他希望能和東亞的文化產生交流。戰爭結束也意味著新時期的開始,有新的希望,而博物館可以多關註當代藝術,與當代藝術家形成交流。1946年,賽努奇博物館舉辦了中國當代繪畫展,涵蓋了當時最有名的藝術大師,包括齊白石、傅抱石等。另外,還有張大千,他的展覽規模較大,影響較深,也影響了我們博物館的發展。至此,博物館幾乎每年都做一些當代書畫展,並開始了收藏工作,有了新的藏品體系。
1956年張大千在賽努奇博物館的首展海報
澎湃新聞:賽努奇博物館與上海博物館等亞洲博物館多有合作,包括此前的「香文化」展覽等。博物館與海外(亞洲)博物館的合作計畫有哪些,博物館在展覽的主題上有哪些考量?
易凱: 我們跟上海博物館有過三次合作,第一次是介紹上博藏青銅器,這也是因為我們館長期對青銅器感興趣。後來我們做了一個海派特展,這也和我們館藏的中國20世紀繪畫相對應。我們希望介紹20世紀前的中國繪畫樣貌,所以挑選了「海派」這一主題。前幾年的「香文化」展覽則是一種拓展、創新,介紹了從漢代到清代的中國香文化的發展,很成功。
齊白石【牽牛花圖】,1950年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此外,我們也和中國香港藝術館合作,舉辦了「世外丹青」繪畫展。因為法國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展現中國的古典繪畫了。這一展覽的展品來自大藏家、至樂樓主人何耀光,展出了包括沈周、文徵明、八大山人、石濤、弘仁等多位明清大家作品。尤其是八大山人、石濤,他們對張大千的影響很大,而張大千的作品又是我們的重要館藏。展覽很成功,很多法國觀眾都對中國繪畫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張大千【李氏像圖軸】, 1941-1943年間,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澎湃新聞:能否講講此次「行雲流墨」展覽的重點作品。
易凱: 展覽中,有張大千早期、中期的作品,尺幅較大,包括他從敦煌回來後的供養人畫像,以及他的大尺幅墨荷作品。另外,重要作品還有傅抱石的 【程邃詩意圖】。
傅抱石【程邃詩意圖】,1940年代,©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林風眠【山水】,1942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在留法藝術家中,潘玉良的【穿紅色旗袍的裸女】值得一看。藝術家丁雄泉去過很多地方,包括巴黎、紐約、阿姆斯特丹,他的繪畫呈現了這一時代的藝術家們再次對水墨畫感興趣了,包括展廳尾端的楊詰蒼的【千層墨】,也是對水墨的探索。此外,展覽不單單呈現了藝術作品,我們也選擇了一些視訊檔案,從早期的繪畫影像,一直延續到後來接近表演性質的影像檔案。
潘玉良【穿紅色旗袍的裸女】,1955年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澎湃新聞:為何要在中國本土舉辦一場法國的博物館藏的書畫展覽?你們希望觀眾從此次展覽中得到什麽樣的啟發?
易凱: 首先,從1946年到現在,70余年來賽努奇博物館一直在研究中國20世紀、21世紀的水墨畫。但遺憾的是,我們沒有機會將這些成果介紹給中國觀眾。2024年正好是中法建交60周年,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向中國觀眾介紹郭有守先生的收藏,以及我們館多年來與中國藝術家的交流成果。
「行雲流墨——巴黎賽努奇博物館藏現當代中國繪畫展」展覽現場
「行雲流墨——巴黎賽努奇博物館藏現當代中國繪畫展」展覽現場
另外,藝術品被收藏的歷史、環境的不一樣,也會塑造出不一樣的收藏體系。我們很希望向觀眾分享我們對於中國水墨畫的理解。從20世紀到21世紀,水墨畫在不斷更新,出現了抽象水墨、千層墨等概念,我們也想向觀眾分享水墨的藝術實踐。
澎湃新聞記者 陸林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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