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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人物丨「萬裏走單騎」:荷蘭人奧雷·伯曼的「東遊記」

2024-09-08社會
中新社上海9月7日電 題:「萬裏走單騎」:荷蘭人奧雷·伯曼的「東遊記」
作者 李姝徵 周孫榆
騎上自由車,從阿姆斯特丹出發,途經維也納、伊斯坦堡、德黑蘭、烏魯木齊、洛陽等多個城市,歷經156天,橫跨10756公裏,荷蘭人奧雷·伯曼(Ole Bouman)最終抵達上海。
自西向東,橫跨大陸,路途之艱辛,唯有親歷方能體會。「支持我完成旅程的,除了運氣,還有‘對話’的渴望,以及對‘和平’的向往。」奧雷·伯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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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訊:【東西問】「萬裏走單騎」:荷蘭人奧雷·伯曼的「東遊記」來源:中國新聞網
向東緩行
如何從阿姆斯特丹抵達上海?買一張機票,飛行十幾個小時,是絕大多數人的選擇。
對於奧雷·伯曼而言,這趟旅程卻是個例外。
2024年2月1日,年逾六旬的奧雷·伯曼騎上一輛自由車,從阿姆斯特丹出發,以上海為目的地,開啟了「萬裏走單騎」的「東遊記」。
奧雷·伯曼是一名歷史學家、作家、城市設計和建築策展人。2005年,他第一次飛往中國,其後數年間,奧雷·伯曼舉辦了他在中國的第一次講座、第一次展覽。
「中國正在發生重大的轉型。」在奧雷·伯曼看來,這種轉型不僅是經濟上的,也是文化上的,「中國社會的文化轉型如何發生?又將轉向何方?這需要探討,並且只能透過對話來探討。」2015年,奧雷·伯曼選擇長期留在中國,開啟與中國的「對話」。
擔任第五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創意總監,改造老玻璃廠房,建立新博物館,受邀成為同濟大學的外籍教授……近十年間,奧雷·伯曼在中國的工作充滿機遇與挑戰,「我學到了一些‘中國式’的思維方式、運作模式、管理方法等等。但造成東西方文化差異的根源在哪兒?我從未真正接近過這一問題的核心。」
輾轉「飛行」於東西方國家近十年,這一次,奧雷·伯曼決定向東緩行:帶著45公斤的行李,騎著18公斤重的自由車,途經18個國家和地區,跨越約300條河流和溪流,透過約100個山口,穿越3個沙漠……歷時156天,奧雷·伯曼終於抵達中國上海。
為何要以如此緩慢的速度前往一個早已熟悉的地方?「我想要理解‘東方’的意蘊並分享這種理解。」奧雷·伯曼將這趟向東方的騎行看作一個不斷展開的過程——東方不再是一個目的地,而是路途中活生生的現實。
「一張飛往上海的機票,永遠不能揭示‘東方’的真正意蘊。」奧雷·伯曼說。
重走絲路
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將「絲綢之路」的概念引入大眾視野,但對於穿越歐亞大陸的無數旅行者而言,這條漫長的旅途在被定義之前就已存在了數千年。
身為歷史學家,奧雷·伯曼幾乎本能地規劃了一條文化密度、歷史濃度最高的路線:阿姆斯特丹、維也納、伊斯坦堡、德黑蘭、烏魯木齊、敦煌、蘭州、西安、洛陽……直至上海。
「數千年來,無數歷史事件在這條路線上發生。其中的一段恰好被稱為絲綢之路。」在奧雷·伯曼看來,歷史上,西方的征服者為了自身利益向東挺進,東西方的商賈為了利潤在絲綢之路上頻繁往來……「很少有人單純為了興趣,或者為了理解他者而遠行。」
在中國生活近十年,奧雷·伯曼感到,即使是那些以專業寫作中國為職業的西方人,在面對中國時也很容易陷入某些「假設」中。「(他們)思考東方時存在一種深刻的懶惰,而這種懶惰又因尋求敵人、競爭對手或反對派而被放大。」奧雷·伯曼說。
在他看來,這趟旅程本質上是對這種「懶惰」的回應——騎行穿越邊界,對發生的變化持開放態度,並觀察人們如何塑造獨特的生活。
邊界與共性
這是一趟穿越邊界之旅。「我知道我會經過很多邊界,國家邊界、語言邊界、宗教邊界、文化邊界、歷史邊界……」奧雷·伯曼說,從荷蘭到德國,語言和文化已有所不同,下一個國家奧地利,則在查理曼帝國時期被稱為「東方邊區」。
在這趟旅途中,土耳其是一個明顯的「分界點」,自此,奧雷·伯曼踏上了新的大陸——亞洲。但當他越接近東方,卻越來越被邊界兩側的共性所打動。
邊界之下,共性無處不在,「在國家與國家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社群與社群之間,人與人之間。」奧雷·伯曼發覺,在邊界的兩側,人們可以擁有相同的價值體系,同樣的審美觀點,甚至同樣的美食。
從亞拉拉特山附近進入伊朗,奧雷·伯曼沿途經過霍伊、大不裏士、贊詹、卡拉季……最終抵達首都德黑蘭。奧雷·伯曼遊覽了許多城市的集市,在他看來,這些集市生動地體現了絲綢之路的概念,「它們不僅是商品交換的平台,也是不同文化世界融合的場所。」奧雷·伯曼眼中的商店、倉庫、貨棧、駱駝棚、理發店、麵包店等,交織呈現出一個充滿活力的「歐亞小宇宙」。
奧雷·伯曼來到土耳其,拍下自由車和亞拉拉特山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超越於邊界之上的,還有人性的善。在伊朗,奧雷·伯曼曾在淒風冷雨中翻越一座山嶺,一輛陌生的汽車靜靜地緊隨渾身濕透的他,「後來我明白了,司機想讓我坐進他車裏避雨,好暖和一點兒。」兩人素昧平生,語言不通,宗教不同,「這不是我索取的善意和款待,是另一個人自主而生的善念。而這樣的善念伴隨著我整個旅程。」
前往德黑蘭的道路繁忙且塵土飛揚。在漫長的行程中,伊朗人給予的幫助和支持令奧雷·伯曼感到溫暖。中東燃起的戰火,讓邊界更加難以跨越。他不得不將旅途分割為兩段:乘飛機前往烏茲別克,從塔什幹沿絲綢之路繼續向東騎行。
對話與和平
2024年5月10日,奧雷·伯曼抵達新疆。從伊寧進入,途經烏魯木齊,再深入到廣袤的戈壁沙漠。
奧雷·伯曼抵達新疆吐魯番市火焰山景區。 (受訪者供圖)
奧雷·伯曼在交河故城領略佛寺遺址的宏偉與寧靜,在瓜洲的博物館聆聽玄奘法師取經的傳奇故事,遊歷敦煌莫高窟和張掖大佛寺,「我仿佛沿著一條自西向東的佛教巡禮之路,同時也是東方的精神生命線。」
在蘭州,奧雷·伯曼領略多元文化共處的魅力;在洛陽,奧雷·伯曼探訪老子的足跡。他一路向東,踏入華夏腹地。在這段旅途中,中國的歷史和當下都如此鮮活,交織成錦,生生不息。
「在中國,我追溯了佛教逾千年的傳播足跡,體會到追求啟迪和內心平靜的理念,隨後進入了道教和儒家思想的核心地帶。」奧雷·伯曼認為,這些價值體系雖在靈感來源上各有不同,但它們在強調社會和諧的追求上卻有著相似之處——都是透過時間的積累和不懈努力來實作的。
站在丹陽的稻田旁,奧雷·伯曼對中文「和」字有了新的領悟:「和」字由象征稻米的「禾」,以及象征人的需求和消費的「口」組成。稻米與人相結合,共同孕育出社會與文明。反之,一個完整的文明體系也離不開人與糧食的相互依存。
有了這樣的理解,中文的「和平」更顯意味深長。「‘和’是和諧與協調的象征。‘平’是人與人之間,自身與他者之間的平衡。」奧雷·伯曼說:「這是一種努力,是一種創造,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工作。創造和平需要智慧和謙遜,需要艱苦的付出。」
奧雷·伯曼出生於阿默斯福特——一座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飽經戰火洗禮的荷蘭城市,這讓他自幼就對和平格外珍惜。漫長的旅程也讓他認識到,和平不僅僅是通往進步的道路,更是生存的基石,「要想取得和平,東方與西方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人與人之間都需要保持對話。」
在奧雷·伯曼看來,坐下來一起喝杯茶,可算是一場「小小的和平行動」:「如果人們向彼此分享自己的時間,進行對話,他們就能更好地理解對方;但當人們不再分享,而是互相指責,卻對事實一無所知,就更難保持和平了。」
歷經5個多月的「萬裏走單騎」,奧雷·伯曼終於抵達了終點。然而,他的「對話」仍未結束。
奧雷·伯曼抵達萬裏東行的終點城市——上海。 (受訪者供圖)
在浦東新區的碧雲美術館,以這趟旅程為主題的展覽「東遊記」(Journey to the East)正在展出。展廳正中央,擺放著奧雷·伯曼的「親密夥伴」——那輛伴他騎行萬裏的自由車;展廳四周,環繞著不計其數的旅途照片。
「我嘗遍了沿途的美食,感受過冬日歐洲的寒冷和夏日中國的炎熱,才抵達這裏,和你們展開這場對話。」展廳外,奧雷·伯曼身著騎行服,正坐在一張白色椅子上娓娓道來。
「如果我只是跳上飛機,來上海花幾天時間做個計畫,」奧雷·伯曼頓了頓:「那麽這場對話將永遠不會發生。」(完)
受訪者簡介:
奧雷·伯曼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講述「萬裏走單騎」的感受。周孫榆 攝
奧雷·伯曼(Ole Bouman),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曾任【Volume】雜誌主編,荷蘭建築學會館長。他曾參與策劃第三屆歐洲宣言展,以及深圳、聖保羅與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國家館,並擔綱第五屆深港城市/建築雙城雙年展創意總監。奧雷·伯曼獨著、合著作品有【建築中的不可見】【無所不在的中國】【責任建築】【設計互聯:成為創新聚合力平台】等,曾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與香港大學講授建築與設計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