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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溫州人在巴黎

2024-07-23社會

父母與剛出生的林加者

林加者剛到巴黎時與母親艾德蒙

二等兵林加者

張達義在自家工廠工作

張達義與父親

張達義父母

吳時敏等十兄弟合影

「你愛法國嗎?」法軍營長問他的士兵。

「愛。」20歲的二等兵林加者答道。

「你愛中國嗎?」

「愛。」

「假如法國與中國交戰,你的槍口對準誰?」

「我投降。」他說著舉起雙手。

「為什麽投降?」營長大為驚詫。

「法國是生我的母親,中國是養我的母親。我不能向母親開槍,只有舉手投降。」

營長看了看他,也許理解了,沒有吱聲。

……

2023年春天,擁有一半中國血統,一半歐洲血統的林加者坐在我面前,微笑著講述著50多年前的往事。

我不由想到2001年巴黎街頭出現話劇【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廣告時,時任法國華僑華人會第一副主席的林加者拍案而起,聯合41家僑團起訴劇院和作者。他說:「我們民族的尊嚴絕不允許被侮辱!」

法國巴黎警察局戶籍卡記載,林加者法國名字叫林揚·傑讓,出生於1946年4月8日,生母:戈凡·艾德蒙;生父:讓奴。

讓奴的中文名是林永迪。他的家鄉在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麗嶴街道河頭村。

溫州是一片激情燃燒的土地,產生了很多奇跡。我過去寫過【中國農民城】,寫的是改革開放初期,農民難以進城,溫州農民集資建座城市的故事。

2023年3月,溫州作家王手邀我去溫州甌海區采風。在著名僑鄉麗嶴,我看到處處洋溢著歐洲風情,路邊的咖啡吧、國際快遞、銀行像漫山遍野的迎春花。我被麗嶴近百年僑史的故事所打動。溫州「七山二水一分田」,人多地少,由此催生出溫州人走出去、向外發展的內在動力。

史料記載,1927年,有九位麗嶴農民漂洋過海,七人去了法國,兩人去了荷蘭。那是麗嶴的第一次出國潮。

為記錄幾代海外溫州人的真實故事,我在麗嶴租了一間民房,像村民似的生活——到菜場買菜,回家燒飯,晚上在村巷散步,閑暇時到村裏的咖啡廳喝咖啡,和回鄉的華僑聊天,跟當地人搭搭話兒,找機會到華僑家裏坐坐,到他們的故居看看。

由此,我采訪了林加者、劉林春、吳時敏等數十位僑領。

他賺到了錢,與一起做工的法國女孩相愛了

年近八旬的林加者,儒雅又直率,有問必答。他帶我去參觀兩處舊宅,一處是他父親林永迪在20世紀70年代回國後建的;另一處則是父親1947年回國建的——林加者第一次出國和父親第二次去法國,都是從這兒出發的。

林永迪第一次去法國是1937年。17歲的林永迪懷揣家裏借的數百塊銀元,和一位同鄉坐船到上海。他們從「黃牛」手裏買了護照,在十六鋪碼頭登上開往法國馬賽的輪船。

在大洋上漂泊40多天後,林永迪乘坐的輪船終於抵達法國。他找到已經在此做了幾年提籃小賣的叔公,叔公教他辨識法郎鈔票,又教了幾句常用法語,最後給了他一個裝有領帶、燈泡、花瓶和香水的小木箱。

背著小木箱,林永迪挨家挨戶去敲門、推銷。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林永迪從馬賽漂泊到巴黎。在巴黎四區,他和同鄉租了一間閣樓,買了縫紉機、打扣機和幾把剪刀,制作皮包、腰帶和西方人穿背帶褲用的背帶。

憑著溫州人的聰明和吃苦耐勞的精神,他賺到了錢,與在廠裏做工的法國女孩戈凡·艾德蒙相愛了。接著有了傑讓。

1947年春,賺到錢的林永迪領著妻子,抱著兒子傑讓,登上了回中國的客輪。回到溫州後,他按照林家的家譜,把兒子改名為林加長。

僑辦領導語重心長地說:「希望你在法國仍然保持我們中國人的本色」

1949年的一天,法國領事館發出撤僑通知,要求在華的法國公民離境歸國。

又是在上海十六鋪碼頭,母親緊緊抱著3歲的林加長親了又親,把他交給丈夫,再抱起2歲的妹妹,拎著箱子,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輪船。

7歲那年,林加長上學了,放學後割豬草,放牛,餵雞餵鴨。讀到小學三年級上半學期,他就輟學回家務農,在生產隊掙工分。那年他剛滿10歲。

1962年,41歲的林永迪再次去了法國,把賺的錢匯回來,家裏的日子有所改善。

1964年1月27日,中法正式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法國成為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第一個西方大國。不久,林加長收到巴黎警局透過香港轉寄到溫州的法國護照,看著護照上自己的照片,他感覺自己離爸爸媽媽越來越近了。

中國政府也給他頒發了一本護照,由於溫州話中「長」與「者」諧音,他的名字被寫成「林加者」。於是他也就從「林加長」變成了「林加者」。

1964年10月24日,林加者穿了一身簇新的衣服,懷著即將與父母見面的激動心情離開了河頭村。到達溫州市裏後,市僑辦在華僑飯店請他吃飯,為他送行。僑辦領導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雖然沒有生在新中國,但長在紅旗下。不論走到哪裏都要記住,自己是個中國人。希望你在法國仍然保持我們中國人的本色。」

這句話,他一輩子沒忘。

拎著小布袋,他乘坐長途汽車到了金華,乘火車到廣州,再到香港登上飛往巴黎的航班。機票是媽媽提前買好的。

林加者前往法國時,和父親林永迪第一次出國時年紀一樣,都是18歲。

大年將自己的名字改為「達義」,寓意「我們達到了社會主義」

和林加者一樣,張達義也生於巴黎,也有一個中國生父,一個歐洲生母。對他的采訪是線上上進行的,他還給我發來21頁手寫的自傳。

張達義,原名張大年,1945年10月9日出生在巴黎十區的聖路易醫院。他的阿爸張月富是溫州麗嶴鎮下呈村人,二戰爆發時,張月富乘船回國,蘇伊士運河不通,船返回了巴黎。後來,阿爸在法國結了婚。大年剛滿周歲,妹妹剛剛滿月,年僅19歲的母親就過世了。阿爸要工作賺錢,只好把女兒托付給嶽母,把大年送給了巴尼奧雷市的一對法國夫妻收養。養父母視他如己出。

1954年9月,阿爸帶他回國時,法國養母流著淚給大年穿上過節時才能穿的小西服和小皮鞋。

回國到達下呈村,地面泥濘,來接他的哥哥彎下腰,把他背進了家門。燈下有個女人,阿爸讓他叫媽媽。他才知道,這個媽媽是阿爸的原配。

他漸漸熟悉了下呈村的生活,跟媽媽、哥哥越來越親近。

媽媽給了他超越血緣的母愛,見他的西裝小了,就起早貪黑紡紗織布,請裁縫給他做西服。媽媽知道他愛吃水果,每次買菜會特意買點水果給他吃。他感冒了,發高燒,媽媽一夜沒睡,坐在床邊照顧他。

初中畢業時,大年將自己的名字改為「達義」,寓意「我們達到了社會主義」。

1963年,張達義有了正式工作,還娶了老婆叫秀珍。

「上帝啊,我的中國兒子大年回來了!」

在林加者到法國15年後的1979年5月,張達義也離開了溫州。當時他已有兩子一女,阿爸於一年前去世。阿爸對他寄予兩大期望:一是傳宗接代,二是養老送終,他都做到了。

張達義先到荷蘭與已經移民的哥哥團聚,再乘火車抵達巴黎,見到表哥和同鄉們,向他們打聽養父母的地址。

幾經周折,他叩開了一扇門。一位金發泛白,腰背佝僂的法國老太太出現在眼前。

「上帝啊,我的中國兒子大年回來了!」法國養母撲過來,緊緊地抱住高高大大的兒子。他也抱住養母,兩人淚雨滂沱。

張達義走的時候,養母掏出500法郎悄悄塞給他。他沒想到,靠微薄養老金生存的養母給他這麽多錢。

剛到巴黎的張達義,在工廠做工,一周七天從早忙到晚。他邊幹活邊聽廣播,練口型,練發音。像他的溫州同鄉們一樣,「寧可睡地板,也要做老板」,等到積累了一些資金和經驗後,他就開始獨自辦廠。後來生意越做越好了。

不管多忙,張達義每個星期都去看望養母。1986年,養母去世了。接到電話,他滿臉是淚。下葬時,他把腕上的手表摘下來,放在養母的臉旁。他說,願這塊手表在天堂陪伴著你,願它的每一秒跳動都在表達:大年想你!

「我們本來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什麽苦都能吃」

采訪吳時敏時,我才知道,麗嶴有結拜十兄弟和十姐妹的習俗,男孩女孩十來歲時結拜兄弟姐妹。結拜後,要有難同當,有福同享,相互幫襯,攜手並進。吳時敏是在讀小學二年級時結拜的,在十兄弟中,年紀最小,排行老十。

吳時敏是麗嶴鎮後東村人。1986年,他22歲,剛成家。雖然年紀不大,但生意已做了十來年。當時,盟兄弟程國華的爸爸回來了,要把老婆孩子帶到法國去。

臨行前,十兄弟團聚,拍紀念照。到1996年,十兄弟都出國了。吳時敏是1990年3月去的,是十兄弟中第三個出國的。

性情豪爽的吳時敏,我們在麗嶴見過兩次。他說,盟兄弟出國,其他兄弟要送紅包以示祝賀。他和妻子一起出發時,也是盟兄弟幫忙湊的盤纏。

他抵達巴黎後,國華和父親一起去迎接。在國華家住下,他開始找工作,在帽子作坊做鎖邊,沒幹幾天就熟練了,做得又快又好。

得知另外一位盟兄弟張朝斌開了一家制衣廠,他打去電話求職。他們也是鄰居,打小就在一起。張朝斌很是仗義,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我們本來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什麽苦都能吃。」吳時敏這樣對我說。他每周幹七天,為了趕活兒,時常連軸轉,實在撐不住,趴在縫紉機上小憩一下,或倒在衣服堆上稍瞇一會兒,起來繼續幹。

後來,張朝斌的制衣廠關了,吳時敏和妻子就在家裏做代工。1998年,他從別人手裏買了一家服裝廠。

2001年12月11日,中國加入了世貿組織。

在巴黎的溫州人的服裝批發生意火爆起來。吳時敏把服裝廠賣了,想做服裝批發。弟弟說羅馬的服裝批發市場生意很好,兄弟倆一拍即合,成立了服裝進出口貿易公司。

吳時敏的大兒子讀大三時,父子間有過一次正式的談話。他問大兒子畢業後做什麽,大兒子畢竟是從溫州出去的,也想做生意。於是,2008年,吳時敏在巴黎買下一家服裝批發店,交給畢業的大兒子去經營。

幾年前,吳時敏從羅馬公司退了出來,把自己的股份給了弟弟。他說,「錢是賺不完的,我該回家好好陪陪老婆孩子了。」那年,他51歲。

婚後,他們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3萬法郎

我特別想采訪僑領的妻子,女人往往比較感性,男人記下的往往是結果,女人記住的往往是過程和細節。

林加者和妻子應愛玲,是他到法國第四年訂的婚。初到巴黎,林加者在父親的皮件廠做工。後來,他在法國服了兵役,法語突飛猛進,身體強健許多,長高了十多厘米。

我采訪林加者時,應愛玲陪在身邊。她10歲前生活在溫州,到了法國繼續上學。相比林加者的儒雅,她的性格更活躍。

「訂婚半年後,我們就同居了。」應愛玲記得,1969年5月,他們踏著紅地毯步入巴黎市政廳結婚儀式大廳。新婚的他們,第二天一早,像往常那樣一起去上班。

由於「玲」與「林」諧音,林加者對她說:「你叫應愛林(玲),應該愛林加者。」應愛玲對此回憶,「那個時候他喜歡我,超過我喜歡他,可能我有點笨,哈哈。」

婚後,他們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3萬法郎!接著,他們轉行做圍巾批發生意。從二手店買了一輛廂式貨車,把絲巾、圍巾、領帶裝了上去。應愛玲在家看店,照顧孩子,林加者開著大貨車走了。

林加者說,「我跑了五年,每年跑十多萬公裏,就這樣把生意一點點做起來了。」他真的不乏法國人的浪漫,開車在外賣貨時,每到一處就給妻子寄張明信片。

幾年後,他們又在巴黎的廟街盤下一家批發店。有錢後,他還經常給妻子送花,送她各種各樣的禮物。看到他們倆在一塊兒,我覺得真般配。

劉林春每天收聽中國廣播,相信中國會發展起來

我采訪到的另一位女性,是劉林春的妻子。男人和女人確實不一樣,劉林春講不上來的時候,就問妻子,她的記憶力非常好。

劉林春也是吳時敏的盟兄弟,排行老四,1964年生人。當吳時敏到了法國,開始有錢賺了,他們夫婦才出發。

是妻子先到的巴黎。等劉林春到達時,妻子已經賺了兩個月的薪資,提前租好了房子。劉林春跟著妻子做衣服。有她在身邊指導,縫過幾件後,他就熟練了。

有一次,劉林春和妻子去看埃菲爾鐵塔,電梯上到一層平台時,妻子就不再上了。一層平台收費2法郎,到頂層要5法郎,她舍不得。

到法國的第四年,他們開始給制衣廠做代工,還清了債,攢下了錢,縫制技術越來越嫻熟。但是居留證遲遲沒有辦下來。

劉林春每天收聽中國廣播,了解國內形勢和發展趨勢,相信中國會發展起來。他總對自己說,要回國創業,要做生意。

1995年11月26日,他們離開巴黎。回到了溫州的家,見到了分別5年的孩子,團圓的感覺真好。

劉林春回來後,當上了後東村的村支書,還創辦了摩托車配件廠。第三年,他又辦起了服裝廠,為在歐洲做服裝貿易的麗嶴華僑供貨。後來他在廣東建起了一家服裝廠,在義大利、美國、阿聯的杜拜創辦了4家服裝貿易公司。他的服裝廠鼎盛時期年產1000萬條牛仔褲,在義大利的貿易公司一年銷售400萬條牛仔褲。

2017年妹妹、表弟表妹回中國,他們沒想到,中國竟然發展得這麽好

我根據這些溫州人的故事創作出中國第一部反映僑領的長篇報導文學——【巴黎有片榕樹林——海外溫州人的家國情懷】。今年4月出版上市,同時簽了法文版,這是對中法建交60周年的一個獻禮。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也像筆下在法國打工的溫州人似的,早晨四五點起床,下午三點散步,晚上十點睡覺,每天幹十幾個小時,減掉了9公斤體重。我在寫那些故事的時候很感動,眼淚常常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2017年,張達義帶著妹妹和表弟表妹回中國,拜謁阿爸的墳墓。妹妹、表弟表妹沒想到中國竟然發展得這麽好了,交通這麽便捷。他們都為自己身上流淌著中國人的血液而自豪。

林加者和應愛玲退休後,為江西井岡山一所小學捐資20萬元,還贈送了全校學生校服和書包。

吳時敏也從巴黎回來了。他說:「我的根在中國,我的爸爸媽媽都80多歲了,我很內疚,這些年沒時間陪陪他們,也沒好好地照顧他們。」

在這群僑領身上,我充分感受到溫州人的膽大,不安分,敢為天下先;頭腦靈活,有經商意識;抱團、仗義,深受中國文化孝悌忠信傳統的影響;以及對根——家鄉和國家深深的愛。他們在海外抱團發展,猶如家鄉的榕樹氣根相連,枝葉擴充套件,蔚然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