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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立民:美國用蹩腳的戰略理由,為自己阻礙中國統一的行為辯護

2024-08-29社會
8月27日至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辦主任王毅在北京同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舉行新一輪戰略溝通,進行了坦誠、實質性、建設性討論。 「中美兩國之間沒有必要陷入對撞」,「憑借戰略眼光與嫻熟的外交手段,我們可以設法將中美關系和平地過渡到基於平等與互利的軌域上」。8月26日釋出在香港【南華早報】英文網站的訪談中,美國前資深外交官察爾斯·弗裏曼(中文名傅立民)分享了他關於中美關系、美國外交與自己職業生涯經歷的獨到觀點。 本文轉譯有刪節,未經作者審閱,僅代表受訪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轉譯/觀察者網 郭涵】
南華早報:您曾形容,美中關系已經從過去的良性競爭轉變成一種帶有敵意、「非常不健康的競爭」。隨著雙邊關系陷入下行螺旋,兩國輿論對彼此認知日益強硬,您是否擔心「新冷戰」正在成為一個自我實作的預言——一邊是美國與歐洲、日本、南韓等盟友,另一邊是中國、俄羅斯、伊朗與北韓?我們距離您所描述的災難性敵對階段還有多遠?
傅立民: (中美)競爭至少可以呈現出三種形態。相互較勁(rivalry)的形態屬於良性競爭,因為它能激勵每一位參與者提升自己的表現,以便在賽道中超越對方。不共戴天(enmity)的形態意味著追求徹底消滅對手,在核武器時代是非常危險的。處於兩者中間的一種形態,我稱之為「惡意競爭」(adversarial antagonism),這種形態依靠的不是自我提升,而是妨礙你的對手——限制對手取得進步,甚至令其發展倒退,而不在乎自身的進步。美國和中國目前正處於惡意競爭這個中間階段。
但我認為世界並不會像你提問中所假設的那樣分裂。中國、伊朗與俄羅斯均反對他們眼中來自美國的威脅,致力於維護基於【聯合國憲章】原則與國際法的國際秩序,而非美國霸權主導的世界秩序。但除此之外,這三個國家幾乎沒有太多共同利益。中國是全球性大國,俄羅斯是一個強國,伊朗是一個區域大國,北韓則是世界事務中一個不屈從於任何人的「遊離在外」的國家。美國和英國將這四個國家渲染成某種「軸心」,忽視了他們之間的許多分歧。
值得註意的是,除了那些美國的長期盟友外,世界上幾乎所有國家都拒絕在美國、中國或俄羅斯之間選邊站。土耳其、沙烏地阿拉伯等曾經的美國盟友都不再站隊美國。就如何看待世界甚至歐洲事務這方面,北約成員國遠沒有達成一致。面對將被前任保護者美國所拋棄的可能性,許多國家都在未雨綢繆。很少有國家選擇同伊朗結盟,更沒有國家會依賴北韓。
在今天這個時代,中等實力的國家不會被「霸主」所驅使,他們堅信應該獨立自主地決定本國的前進方向,拒絕向超級大國稱臣。這與冷戰時期的情況完全不同。
南華早報:作為一名資深「中國通」,您對美國過去十年的對華外交政策有相當多的批評。您認為華盛頓的決策者應該在多大程度上為美中關系的惡化承擔責任?
傅立民: 我認為兩國都有責任。但是,貿易戰與科技戰是美國主動發起的,不是中國。削弱世界貿易組織(WTO)作用的是美國,不是中國。美國堅稱要基於站不住腳的國家安全擔憂來管理國際貿易,取代了比較優勢與純經濟層面的考量。
中國繼續與其他國家談判開放市場的協定。美國則擁抱了保護主義,不再開放市場。如今美國的對華政策很大程度上由制裁組成,其目的是削弱中國的出口與科技進步。
傅立民(資料圖)美國外國記者協會
南華早報: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學術咨詢委員會主任楊潔勉去年曾提出,美國以自我為中心、「自戀」的歷史觀是華盛頓轉向日漸對抗中國的核心理由,因為美國希望維持其霸權,或者至少是推遲霸權的衰落。這與中國政府的觀點基本一致。您同意這種觀點嗎?
傅立民: 我非常尊敬楊博士,遺憾的是,我基本同意他的分析。換位思考是成功開展外交的基礎,而目前的美國政府卻不懂換位思考。
南華早報:您曾主張,美國應該透過減少向台灣地區出售武器的方式,施壓台灣當局同中國大陸談判,形容「台灣(問題)曾是美國過往外交政策的一個成功典範,但它的保質期似乎正在接近尾聲」。去年,您說美國浪費了1972年出現的、促進中國大陸與台灣當局和平解決問題的機會,並呼籲華盛頓利用其影響力推動台灣當局同北京談判達成協定。能否解釋這些政策建議背後的理由?
傅立民: 台灣問題是中國內戰、韓戰與冷戰的歷史遺留。它並不是美國在1971年至72年與中國破冰後才出現的。【上海公報】以及之後的兩份聯合公報都建立在「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台灣問題」的前提上。美國接受了兩岸之間達成的每一份協定,但這並沒有解決雙方的分歧。在我看來,由兩岸自己解決這個問題既符合美國的利益,也符合中國大陸與台灣地區的利益。但是美國的政策、聲明與行為事實上起到了阻礙兩岸實作和解的作用。
現在,華盛頓的一些人用蹩腳的戰略理由為他們反對中國實作統一的行為辯護。美國非但沒有後退一步,讓各方透過政治對話處理分歧,反而透過實際行動支持台灣方面采取對抗姿態。如今大多數美國人認為,台灣已經變成一個純軍事問題,台當局也持同樣的態度。我認為這是一個錯誤,到最後可能給所有相關方帶來悲劇。但未來短時間內,我認為這種情況不會發生變化。
南華早報:2024年的美國總統大選將如何影響中美關系與台灣地區的未來?您曾說,11月大選到明年1月的就職典禮之間的過渡期可能是最危險的時期,假如美國再度陷入政治混亂,各國(包括中國)可能會有「動機」去挑戰美國。您建議中美兩國應如何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傅立民: 美國正陷入一個日漸發酵的憲法危機中,隨著11月5日開始大選投票,直到明年1月20日舉行新總統就職典禮,這個憲法危機將會達到高潮。
有一部份人認為,兩岸實作和平統一的道路不再行得通,而終結國家分裂狀態的唯一可行方式就是訴諸武力。在我看來,這將是一個悲劇性的錯誤。華盛頓的文官政府可能會在今年年底解體,但美國的武裝部隊不會。假如美國民眾認為中國大陸對台海戰爭「負有責任」,他們會把矛頭指向中國大陸。
南華早報:北京承認,由於與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關系不和,以及在南海、中國台灣、中國香港和烏克蘭等其它地緣政治熱點問題上日益緊張的局勢,中國正面臨最具挑戰性的外部環境。您對中國改善國際形象、處理與鄰國的爭端以及「向全世界講好中國故事」有何建議?
傅立民: 中國不能再像鄧小平當年呼籲的那樣「韜光養晦」,也無法避免在某些場合扮演引領角色。但中國可以且應該認識到,作為一個超級大國,它的一言一行可能令其他國家(包括鄰國)產生恐懼或欽佩。這就是為什麽鄧小平的前半句話,「冷靜觀察,穩住陣腳,沈著應付」依然有重要價值。如果中國被視作盛氣淩人,就會導致其他國家開始抱團反對中國。
在另一個語境下,已故沙烏地國王阿蔔杜拉(1924—2015)的建議值得參考:「如果你想受人愛戴,就去做值得人們敬愛的事。」在成功斡旋了沙烏地與伊朗之間的和解後,中國的聲望大增。中國主張透過外交對話解決國際爭端。如果能透過精心準備的倡議解決自身與東南亞國家的爭端,這會令中國受益匪淺。
27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王毅與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在北京會面。CGTN
南華早報:作為可能是華盛頓的最後一批」熊貓擁抱者「之一,您長期以來堅持推動美國與中國開展接觸。但隨著美國國內主張對華友好、支持接觸的專家學者被邊緣化,您認為中美之間還會出現「下一位季辛吉」——在兩國都有政治影響力、願意扮演北京同白宮幕後交流渠道的角色——嗎?
傅立民: 我在中國認識許多朋友,也十分欣賞中華文化。但我主張改善美中關系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中國的利益,而是為了美國的利益。英國曾體面地處置被美國奪走全球霸權的問題,在放棄已經無法維系的特權同時,英國確保了這個權力轉移的過程盡可能對自己有利。
我認為中美兩國之間沒有必要陷入對撞,憑借戰略眼光與嫻熟的外交手段,我們可以設法將中美關系和平地過渡到基於平等與互利的軌域上。我認為其它的選項後果非常可怕,包括可能爆發一場橫跨太平洋的戰爭,這不僅將重創中美兩個國家,也會摧毀台灣地區。遺憾的是,主張利用中國不斷增長的財富與權力來服務美國利益的人卻被譏諷為「熊貓擁抱者」,事情並不是這樣。
必須認識到,亨利·季辛吉最開始不僅對中國一無所知,也像他那個年紀的許多歐洲人一樣輕視中國,並不認同中國的理念。透過日後的直接交流,季辛吉最終轉變為一位中國治國理政之道的仰慕者,以及受人尊敬的管理中美關系的顧問。時勢造英雄。未來這樣的時勢依然可能出現,令中美兩國的政治精英能夠開展基於相互尊重的合作,因為雙方都認識到,兩國能從諸多方面的合作中受益。
南華早報:傅大使,就連您的批評者也對您「非凡的智慧」與「高超的口才」贊不絕口,但您也為自己在一些問題上的反主流觀點付出了高昂代價,主要是關於中國和以色列的話題。這可能讓您錯失了一些極好的職業機遇,比如近15年前擔任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的機會。您有後悔過嗎?
傅立民: 我一點都不喜歡以色列遊說集團對我的政治打壓。在巴以問題上,我長期堅持的立場相當於拒絕把車鑰匙交給一個醉漢,試圖避免助長以色列自我淪陷的行為。這樣的行為如今變成了全球醜聞,讓以色列成為一個在國際社會遭到唾棄的國家。而美國繼續縱容這樣的行為,給我自己國家的聲譽造成巨大損害。
當我被提名出任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NIC)的職務時,那些人詆毀我是一名「現實主義者」。可我只是在描述親眼所見之事,不是政治精英或有影響力的利益集團希望人們看到的事情,而我過去就有不願講有權勢者愛聽的話的習慣。
我沒有辦法為國家情報委員會與美國情報機構做他們找我來做的事。在以色列遊說集團與反華意識形態分子的不斷攻擊下,我沒有辦法提高美國情報分析的可信度或效用。我本來無意追求獲得這個職位,只是在國家要求我重返公職後才不情願地接受。我想自己本來也幹不了多久。事後看,以色列遊說集團說服我放棄這份公職,倒是無意中幫了我一個大忙。
南華早報:作為美國前駐沙烏地大使和一名以色列的長期批評者,您一直批評強大的以色列遊說集團和美國對以政策,認為後者是「把以色列的敵人當做美國自己的敵人」,導致阿拉伯人「把美國視作同以色列相當的敵人」。您曾說以色列靠著「反伊朗妄想癥」劫持了美國外交政策,「完全無視國際法,以徹頭徹尾的不人道方式」在加薩走廊實施「大規模私刑」。以色列唯一為美國做的事情是「給我們惹麻煩」。許多人批評您的觀點不夠平衡,對以色列懷有偏見。您如何回應?
傅立民: 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我最開始也支持那個被塑造出來的以色列形象。後來,在直接見識過以色列的種族主義、好戰和對俘虜阿拉伯民眾的非人道行為後,我才拋棄了對猶太復國主義的好感。我一度相信「以色列也有生存的權利」,直到我意識到,這句話意味著從約旦河到地中海之間地區的其他民族都沒有生存權利為止。
8月17日,以軍空襲黎巴嫩,導致10人死亡,其中包括2名兒童,另有5人受傷 外媒
以色列的種族清洗戰略已經擴充套件到在加薩地區實施種族滅絕。就算我自己的國家沒有在背後支持以色列、為其辯護(美國確實在支持與辯護),我也會表達反對。這是不可原諒的。
南華早報:您對研究美中關系的學者和未來外交官有何建議?
傅立民: 當年我進入美國外交部門工作,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預見到,美中之間相互開啟的大門會糾偏1960年代非理性的地緣政治格局。我希望成為這場歷史大戲的一部份,哪怕只是作為舞台上的一名「龍套」角色。
當年美國會說中文的老一代外交官,有的遭到國會(麥卡錫主義)煽動者迫害,有的被美國國務院中的「冷戰鬥士」所恐嚇。更多的人從未與中國人一同生活過,中文能力也非常一般。我擔心,在今天的氛圍下,情況可能會倒退至類似多年以前,即美國人「噩夢中的中國」取代了真實世界裏的中國。我們的學者、智庫研究人員與政府裏的中國問題專家出於恐懼而不敢挑戰政客中普遍的無知。
數百萬曾赴美留學的中國人也許無法充分理解我的這個有時令人難以捉摸的祖國,但他們對美國有了更全面的認識,遠超過寥寥數千名在華學習過的美國人對中國的認識。我很少贊同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的觀點,可他正確地指出了這種危險:隨著實際在中國生活過的美國人數量越來越少,美國人對中國形成的看法也會越來越與現實脫節。安全部門咄咄逼人的行動對學生之間的交流構成了主要障礙。這個問題亟需得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