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星空 > 寵物

警犬知道自己是警犬麽?

2018-07-20寵物

警犬知道自己是不是警犬我不知道,軍犬知道自己是軍犬是我親身經歷過的。

彈藥庫有一條叫大力的雄性退休軍犬,十一二歲,健壯,有狼勢,長的非常好看,毛色灰裏透黃,聽彈藥柯瑞面誌願兵說品種是狼青犬。

大力是一條非常出色的軍犬,好多次我都懷疑它的狗頭裏面裝的是人腦子。

大力分得清老兵和新兵,幹部職務大小好像也了解。偶爾連長訓練新兵時,它端著架子站在連長旁邊,跟著連長親自訓新兵,尾巴從來不搖一下,虎著灰裏透黑的狗臉,盯著新兵,時不時仰著頭翹著尾巴繞著佇列不緊不慢走一圈。

其他諸如排長或者班長訓練新兵時大力不怎麽過去,彈藥庫一個崔姓誌願兵開玩笑罵了大力一句:勢利眼。

大力看了看他肩膀上兩紅加一黃三道杠,半個月沒理他。

休息的時候新兵們逗大力:嘖嘖嘖,大力來過來,嘖嘖……

大力直直的走了,頭尾一條線,根本不看新們兵一眼,旁邊老兵們說:大力是老兵了,資格比我們都老,你們這樣叫它根本不可能理你,要叫大力老班長,是不是啊大力?

大力老班長……

有的新兵這樣叫了一聲,大力站住了,露出高興的樣子,搖了搖軍刀一樣的尾巴。

新兵們想伸手摸大力根本不可能,剛擡手大力已經閃開了,有時幾個新兵圍住大力親切的撫摸它的脊背或者腦袋,大力露出很無奈的表情,輕輕搖擺幾下身體,掙開走了。

大力會給老兵們面子,老兵們叫:大力來。大力離得遠的話會對老兵們搖一搖尾巴,表示聽到了,離得近的話會用腦袋蹭蹭叫它的老兵伸出的手,老兵再想摸它的頭,已經閃開了。

大家能看出大力非常有身份,也很在乎自己身份。

連長三四歲的兒子摸過幾次大力的頭頂,小手挨到大力的頭,超不過三秒,大力就要躲開,小手又去拽耳朵,大力漂亮的耳朵噗的一打小手,噗噗來回擺幾下,忒兒的轉一圈躲開,支棱起來,身體後退幾步,前腿分開往前一撲,喉嚨裏發出嗚嗚汪的聲音,接著左右橫跳幾次,逗的孩子嗝得兒嗝得兒的笑。

除了不讓摸頭頂,這幾下大力的表現和其他普通狗是一樣的。

大力只容許王華摸它的頭,王華和我同年兵,愛狗勝過愛自己。

入駐彈藥庫第一天,王華見到大力眼睛都直了,立刻借了炊事班自由車到前村小超市買回來幾聽豬肉牛肉罐頭,把罐頭和饅頭揉碎了捏成桌球大小的團子餵大力,大力一口一個,吃的又帶勁又香,彈藥庫軍士長在旁邊酸唧唧說:你們看,好像我們不餵它一樣。

王華看著吃完了用自己梳頭發的梳子給大力渾身上下來回梳了幾遍,又拿出一條毛巾給大力擦身上,仔細分開毛抓跳蚤。

以後日子王華對大力細心的照顧始終沒有改變過一頂點,他是真心喜歡大力。大力很享受這樣的照顧,像是找到了什麽感覺,變的活潑很多,有時甚至和新兵們鬧著玩,整個狗充滿了生氣。

王華和大力除了雙方工作執勤時間,基本白天黑夜的在一起。

同年兵稱呼他倆是「好哥兒們」,王華很高興,大力很高興。

大力的工作是自己找的,它是退休軍犬,到彈藥庫是養老來的。

彈藥庫修建在山口裏,三面山一面水,山上春夏植被茂盛,秋冬紅葉白雪,景色實在不錯,還有各種小動物到處亂竄。大力在這樣的環境裏能過的自在逍遙,任何人無權幹涉它的生活和自由,只要不咬人,想幹啥就幹啥,實際上大力這樣高級的軍犬自制力十分強,不會輕易傷害人或者動物。

我們在彈藥庫有七個警戒哨位,夜晚撤回一個偏遠固定哨,加派一個遊動哨,兩小時一班崗,不允許私自交接崗,由值日班長帶隊,挨個換完再一起列隊走回來。

白天大力不參與交接哨,它卻會查哨,經常悄悄的出現在哨所周圍,看著哨兵吃一驚,它得意的跳幾下,十分歡快的跑了,有時跟著幹部們去查哨,這時就有點裝樣子,渾身繃的像個老排長。

夜晚十點的哨開始交接時,大力會跟著哨兵執行交接任務,一直到所有哨兵交接完,大力又跟著下哨的兵回到宿舍,找個地方躺會兒,王華來了後,基本都睡在他床邊。

十點,十二點,兩點,四點,六點的哨交接大力都跟著,非常認真。上山時,大力走在哨兵前頭,下山時,走在哨兵後頭,整個狗被一團嚴肅包圍著,給人感覺有股子說不出來的派頭。

有新兵就說了:大力一跟著我就覺的和咱們排長跟著一樣的……

彈藥庫老兵說:大力第一年來的時候,不到半個月開始自己執勤的。它在彈藥庫已經送走了四批老兵復原了,基本每一茬老兵裏面都有一個或者幾個愛大力的,達到王華這樣愛的沒有。

王華經常說大力對他絕對忠心,再沒有任何人能把大力從他身邊跟走,我們都相信他說,因為他對大力的愛護照顧實在讓人無話可說。

後來發生了一件讓我們很是嗟嘆,讓王華很是傷感的事情。

那好像是一個周日的上午,藍天無雲,沒有一絲風,陽光照的人暖暖和和甚至有些熱,一些老兵在宿舍樓前籃球場打籃球,打到高興處,脫去棉衣絨衣,有的上身穿件襯衣,有的索性襯衣都脫了,穿著背心打,咚咚籃球撞擊地面和籃板聲,指揮聲吵鬧聲,非常熱鬧。

大力舒服的躺在場邊,瞇著眼,身體四肢伸的展展的,露出肚皮,王華蹲著給它在肚子上毛裏面找跳蚤,我和另外幾個老兵靠在排水溝護欄上吹牛逼侃閑蛋。

這時一輛軍用吉普開過來停在排水溝橋邊,一個軍士長軍銜的人從車裏下來走到橋頭,我們聽見車響回頭看了一眼,就又轉過去繼續吹,沒人管車上下的誰,能進了彈藥庫的人肯定不是外人,要不大門口哨兵就把車攔住了。

再一個我們那批老兵個個心高氣傲,脾氣都大,不把任何東西放在眼裏,管你什麽級別的幹部,只要不是直屬,誰也不尿。

大力也沒絲毫反應,這樣的車聲它聽的多了,早就不在意了。

軍士長站在橋頭喊了一聲。

大力明顯楞了一下,接著身體一縮猛然彈起,渾身微微顫抖看著叫它的人。

力,小家夥,是我啊。

嗚嗚,汪汪汪……

大力伸長脖子叫了一聲,聲音裏面充滿了怨艾,好像說:你去了哪裏了,怎麽才來看我,你不要我了……

呦,小東西,真不認我啦。

軍士長聲音裏面帶著哭腔。

我轉身看去,軍士長正在擦眼淚,他哭了。

我們好像都明白了——大力真正的主人來了。

大力嗚咽的跑了過去,軍士長抽著鼻涕把大力抱在懷裏,大力頭埋在軍士長懷裏身上抖動著嗚咽著。

當我們這些在旁邊吃瓜的兵正在為第一次見到狗哭而感到震驚時,也就一分鐘不到,畫風突變,大力開啟普通狗很久才見主人模式,又跳又蹦喉嚨裏發出興奮的吱吱聲,舌頭不停舔著軍士長的臉,還把軍士長撲倒在水泥地上。

軍士長承受著大力表現出的久別之情,一只手支撐在地上,一只手撫摸著它的頭,呵呵樂笑著,趁大力跑開,趕緊坐在地上,大力跑回來,軍士長雙手捧起它的臉,來回搖晃嘴裏說著:小東西,還以為不認得我了呢,胖了啊,你看這大臉,哈哈……

王華裝著不知道軍士長是誰,鐵青著臉走過去喊:大力,大力,走。

大力根本不理他,繼續和軍士長纏綿。軍士長爬起來拍打著衣服上的土,笑著說:戰友,我一來就看到啦,你是真喜歡大力,它剛過滿月就和我睡一個被窩,是我訓練出來的,跟了我整整八年,它退休後開始安排在一個老幹部家,總是不吃不喝,沒辦法,我又過去接著送彈藥庫來了,這是好地方。

我下個月……

說到這兒不說話了,趁著大力撒著歡兒跑出去轉圈,趕緊聲音壓的低低的:下個月就退伍啦,舍不得大力,今天專門過來看看它的……

看著大力又快樂的跑了回來。

軍士長提高聲音說:這裏面劉主任是我以前的戰友,大力在這裏我放心,又遇到戰友你這樣喜歡它的我就更放心啦,力啊,瞧你命多好。

王華的臉色有些緩和,看著高興的像個孩子的大力又喊了幾聲:大力,大力……

這次大力跑到他跟前舔了幾下他的手才跑開,這已經很給王華面子了。

軍士長笑了笑:戰友,不要生氣,心情我理解,我帶著它玩會去,下午還給你,我估計這是最後一次見他了,語氣很是傷感。

王華想安慰,又不知說啥。他後來告訴我們,是怕軍士長把大力帶走,所以才板著臉,實際上心跳的咚咚響。

愛狗屆的南波灣啊!

力,走吧!

軍士長大叫一聲,大力突然加速,跑到路邊跳起來後腿一蹬防滑坡,一個空翻落在地上,接著繞著軍士長跑了一圈,又一次相同動作來了一個空翻。

呦,呦,小東西你,呦呦,哈哈哈

軍士長無不擔心地叫著,隨即蹲下身,趕緊把跑過來的大力抱在懷裏:你以為還是小時候啊?這麽危險的動作,不敢再來了,要不我可生氣了。

語氣裏面除了一點點驚喜,剩下的全是擔心。

大力這樣的動作我們誰也沒見過,包括大力最好的哥兒們王華,我看到王華的臉又變成了鐵青色。

軍士長突然站直,一只胳膊擡起正色喊到:立正。

大力楞了一下,接著穩穩站著一動不動。

臥!

軍士長叫到。

大力前腿半伸,後腿回縮臥在地上。

翻!

軍士長胳膊一擺。

大力在地上滾了一圈。

起立,準備出發。

軍士長右轉立正,大力跑到他右側,緊貼他的腿。

齊步走。

一人一狗腳步默契順著山溝走去。

走到彈藥庫大門,軍士長停住,好像叫了一聲:大力,坐。大力立刻安靜的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軍士長跑到吉普車前,拉開車門拿出一個鼓鼓的軍挎,把大衣和棉帽也拿了出來。回頭和我們笑了笑,小跑步到了大力跟前,喊了聲:走。

一人一狗慢慢轉過彎不見了。

王華眼睛紅紅的罵了一句:畜生就是畜生,永遠餵不熟。

正抱著我肩膀來回晃悠的山東兵孫立軍回到:王華,假如今天是你爹從老家過來看你,我非讓你跟我去前進學校找小徐老師去,你去嗎?

我肯定不去啊,我要陪我爹。

這不就對了。

孫立軍松開我肩膀兩手一攤。

哈哈哈

周圍一頓爆笑,王華無語了。

吃午飯期間,王華把自己那份雞肉和排骨照例留下來,有幾個愛挑揀的兵把不吃的雞肉或者排骨給了王華,魚塊王華一點都不要,怕裏面有刺紮了大力。

一直到下午四點,到我們上哨時,大力和軍士長還沒回來。

我到了七號哨換完崗沒多久,大力和軍士長出現在崗樓後面山頭的一塊平地上,和我離著有七八十米遠,中間有道金屬欄桿隔離墻和鐵絲網。

大力依舊很興奮,不停的圍著軍士長跳躍,軍士長反復扔出一個物體,大力有時跳起在空中攔截住,有時跑到落點叼回來,無論怎樣做,軍士長都會摸著大力的頭俯下身說著什麽,看大力亢奮的樣子,好像是受到鼓勵和表揚。

我正看的有興趣,王華來到我身邊,用酸酸的口氣說道:看把大力累的,昨天我才給擦了毛,晚上又得給收拾,真是的。

他今天值班,負責查哨交接崗。

我看了看天他手裏提著的食品袋說:給我吃點肉吧,我餓了。

他趕緊背到後面:這是給大力的,你六點就下了,食堂有。

你這家夥重狗輕友是不是?

說著我就去奪,他急忙攔,我倆正鬧呢,平時和我玩的好的兩個兵上來找我,倆人哈哈一笑,跑過來摁住王華把食品袋奪下來給了我,我裝作要吃。

王華馬上翻臉,我一手拿袋子往後,一手指著他:給我笑一個,再板著臉生氣我們仨真吃了,骨頭都不給大力留,趕緊笑。

王華臉上擠出一團苦笑:你們真和大力爭吃的啊?

拿著吧,就是想逗你開心,你看你今天一天都是氣哼哼的,不值當啊。

說著話我把袋子給了他。

這時軍士長和大力已經不再運動了,軍士長坐在一顆樹下抽煙,大力臥在他旁邊,尾巴來回搖,看著就是輕松愉快的樣子。

軍士長把大衣一邊揚起蓋在大力身上,又往回拽了拽,把大力完全裹了起來,我的視野裏,大力一動沒動。

王華點了點頭,可能明白了什麽。

一人一狗那樣坐著,軍士長不時給大力說著什麽,大力安靜地聽著。

太陽慢慢往山後落去,山林的陰影完全遮住那塊平地時,起風了,一陣一陣的,越來越大。

軍士長又坐了一會兒,起身把大力抱了起來,朝山下走去,下山的路繞過來就是七號哨位。我看手表時,差十分鐘五點。

王華和另外倆兵都沒穿大衣,這時溫度慢慢降下來,倆兵冷的不行,先下去了,王華還站著不走,我讓他回去,他說再等等吧,大力一會兒就上來了。

又過了十五分鐘左右,哨所側後方傳來軍士長的歌聲:日落西山諾爾歸,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的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歌聲漸漸靠近,唱到一二三四這裏時,聽到大力連續汪了四聲,我和王華對視了一眼,都是滿臉的不可思議,感情大力會的東西多著呢。

大力一臉傲嬌和自豪的跑到王華跟前,王華趕緊解開食品袋拿出一塊雞肉,大力聞了一下,回頭看了看滿臉疲憊的軍士長。

我看著王華臉色又變了,軍士長笑了笑說:吃吧大力,記住我說的話了嗎?以後他就是你的班長,你要聽班長的指揮,做個好戰士。

大力應該知道軍士長話裏的含義,慢慢咬住王華手裏的雞肉吃了起來。王華臉色立刻緩和。看著大力吃完雞肉,軍士長走過去摟住王華肩膀邊走邊說:走吧戰友,咱倆這樣親近,大力看著會很高興。

果然,大力在倆人前後歡快的跳躍奔跑折返。

大力渡過了四年多來最開心幸福的一天,或許也是狗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我六點下哨時,沒見王華帶隊,下了哨到了排水溝橋邊,吉普車已經走了,王華死死牽住身體前傾,四腿繃緊做出預備奔跑姿勢的大力。狗和人靜止不動的對著大門口方向。

大力身上多了一條紅褐色皮制的武裝牽引帶,一看就是軍用貨,無形中增加了大力的威猛,像個全副武裝的戰士。

後來王華說,軍士長從車上拿出這條武裝牽引帶給大力戴好後,非常鄭重的交給了他,說以後你就是大力的班長,大力就是你的戰士。又對大力說:一定要做個好戰士,服從命令……

軍士長含著淚上的車,車慢慢開出幾十米後停了下來,然後又慢慢開走,快到大門時才提速。

嗶,嗶,吉普車喇叭聲響起,聲音回蕩在山谷中,久久才消逝,這是軍士長和大力最後的道別。

大力像是一名真正恪守職責的戰士,靜靜站在原地看著軍士長上車,看著車開走,看著車慢慢停下再開走,直到車喇叭聲響起才猛然往前撲,已經被王華死死拽住了。

汪 汪 汪 嗚 嗚

大力回應著,叫聲中有無盡留戀,無盡期待,無盡悲傷……

相聚總是短暫的,轉眼到了我們復原的時候。王華決定留下來繼續服役,一是因為大力,二是自己想謀個好前程。

我們走的那天早上,王華和大力出現在送行的隊伍裏,大力使勁搖著尾巴,擺著頭,身姿伏低,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嚴肅和穩重,我們這些走的老兵隨便撫摸,都表現的異常溫順,它分明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這一走再難相逢。

……

以後的歲月裏,我經常會給別人說起大力,一條神奇的軍犬的故事。

時光快速的在人生路上流逝,無論生活如何忙碌,無論身體怎樣疲倦,大力的影子會經常出現在我的記憶裏……

……

十年後一次戰友聚會時,有幸遇到了已經轉業進入戒毒所工作的王華。

戰友們喝酒喝的到位,聊天聊的開心,說到大力時,大家突然不說話了,都看著王華。

王華停頓了一下,抹了一把眼淚,仰頭喝幹一杯酒,淚汪汪說道:你們走後的第四年,送走那批復原老兵後大力就病啦,不吃不喝,我是中醫西醫獸醫都給他看遍啦,怎麽都救不活了,嗚嗚嗚……

王華大哭起來。

我以後再沒養過狗,受不了啊,最後死的那天它站起來慢慢走過橋,看著大門口方向,嗚嗚嗚,我知道它是等軍士長,可是它不知道軍士長已經來不了了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