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一歲三個月，相比同齡人的平均身高她是高的，但是坐在自由車前面的小座裏還是顯得那麽小。小胳膊、小手，身子小小的一團，高興地在小座上站起來用頭頂我的胸脯、用手抓我的眼鏡的時候，也還是那麽小，不遮擋視線的小。這實在讓人不由便心生無限愛憐。
她坐在自由車大梁上的小座裏，情緒好的時候會仰起頭來看著我笑，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伸手抓我的眼鏡和胡子，同時站起來用頭來撞我的胸口。這成了騎車帶著她轉的時候一種非常歡樂的互動。
嬰兒的高興往往是無來由的，鮮艷的色彩、廣場舞的音樂、放學路上的小哥哥小姐姐、坐在嬰兒車裏也正在盯著她看的同齡人，都可能是她的愉快所從來處。
走過革新街，下午晚些時候的人間氣息像是【清明上河圖】一樣徐徐展開：有很多小門臉、小檔口居然是要排隊的：廣東燒臘，烤魚，甚至包子，門前都有人排隊。人車混雜卻沒有人著急，大家各自尋找自己的路徑，在互相重疊的時候，不吭聲地互讓，或禮貌地請求讓一下，便在一片混亂中神奇地達成了秩序井然。
嬰兒側頭望著這一切，尤其喜歡肉鋪檔口兩個懸垂著不斷轉動的電扇，兩個電扇都沒有扇葉，還都纏著紅色的塑膠布。她對這樣的旋轉不已興趣盎然，她可以聞到各種各樣的食物味道，卻因為從未品嘗過所以並不直接要吃。只是從大人的角度覺著到了一片食物購買區域之中，最好還是應景地給她些好吃的吧。我給她拿出葫蘆狀的餅乾桶，一搖嘩嘩響，她拍著手表達自己的興奮，是一種不過分誇張的平靜的興奮。
走著走著，她側過頭來，吃驚地看著我因為季節性過敏而流出的鼻涕，伸手指著，一臉好奇，好奇而平靜。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都會遇到前所未見的這類新鮮事，她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平靜面對這類新鮮事的能力，當然也是因為她還沒有建立起什麽是平常而正常，什麽是罕見的新奇的基本框架。
終於騎到郊外河邊的時候，她在車子前面的小座位上坐著坐著就睡著了。睡著了的表現是身體失去了支撐，左右搖晃，尋找我的手臂，尋找到了就靠住，就不再搖晃，一直靠著酣睡起來。不管這個靠著我的手臂的姿勢怎麽別扭，她都不在乎，睡覺是第一要義，在她這樣小小的一歲三個月的年紀，睡覺是勢不可當的事情。
慢慢停下自由車，把她抱下小座，在長椅上把她放下來。剛放下她會意識到要被放下，馬上發出不願意的吭哧聲，於是就又趕緊抱起來，抱起來走走，過一會兒再放下就好了。
枕著她自己的帽子，再給她的眼睛蓋上我的帽子，將隨身的小包放在她頭頂位置上擋風，再將帶來的小毯子蓋在身上，這就可以放心讓她睡了。只露著圓鼓鼓的小臉小鼻子的她睡得非常深，吹彈可破般的稚嫩皮膚之下的靈魂正在夢中遨遊。
不論醒著還是睡著，她都讓人愛憐有加，愛不釋手，望一眼就好像有望不盡的癡情不斷湧現。這麽不時地扶正一下蓋住她頭頂的帽子、掖一下蓋住手腳的毯子地看著，就已經在設想，設想一會兒醒了，會怎麽和她說話，會怎麽引導還不會說話的她去看周圍的草木花朵，怎麽讓剛剛會走路的她在林下草地上蹣跚而行……
嬰兒對於去哪裏都是順其自然的，反正對哪裏都充滿了興趣，但是帶她到自然環境中來還是能感覺得到其滿心的歡喜與興奮的。她會指著天空中飛過的鳥兒用眼睛去追蹤，她會因為一莖野草而視若珍寶般地凝望不已。很多麻雀在灌木上吃著草籽，聽到有人來了，一起起飛，形成壯觀的群鳥飛翔之狀，逗得嬰兒又是用手指又是用嘴「啊」，好像自己也跟著忙起來了。
在戶外，河邊的各種植被只要靠近，她都是感興趣的：黃色的黑棗、紫葉李的葉子、變黃了的槐樹葉、木槿花紫色的花苞、變紅了的柿子葉，每一樣都緊緊地抓在她小小的手裏，一直到兩手都抓不過來。她對紅紅的海棠果最是愛不釋手，按照先後順序，抓不過來了，之前的抓在手裏的海棠果我就給她裝到兜裏。等最後她還是指著我的兜「啊」「啊」地要這個紅紅的海棠果，還是要把它抓在手裏。
夕陽的光芒在某個角度上正好照亮了她手裏紅紅的海棠，海棠對映出來的紅色光芒照亮了她的小手，照亮了她端正地坐著看周圍的林木花朵的什麽細節的純凈的眼睛……我單手掌把，盡量遠離自由車，從旁邊的角度望著此情此景中的她，心底裏都泛起了笑。
我願意相信這樣在美好的秋日裏走過的林帶的景象，一定會給她小小的心靈留下人生關於這個世界最初的美好印象。樹木高大挺拔的樣子，安靜蔭翳之中的鳥飛鳥鳴，沒有了荷花的荷塘，水面上正在開著密集的小黃花的水葫蘆，這些在成年人覺著天經地義的物象，在她都是新鮮有趣的，都是構成她對世界最初認知的基本美好要素。
她明亮的眼睛面對這對她來說一切都是嶄新的世界，其聚精會神的專註是非常動人的美好景象。對什麽都看得忘我，對什麽都於凝望中吸收著形象、色彩和味道的全部資訊，她一定會有的巨大收獲使你貌似庸常的行程和時間突然具有了無限意義。這是帶嬰兒出來的意義所在：嬰兒分分秒秒的吸收和學習狀態賦予你人生中這樣的陪伴以最高的價值。
突然想起一句話來，覺著真的是恰如其分：與其說是你在帶娃，不如說是你為自己的人生找了個最好的搭子。之前之後不好說，你們至少是人生這一段接中最好的搭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