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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可|信劄裏的「滋味兒」

2024-02-13新聞

2024年出門的第一餐是一碗熱面條,十裏河玉香宮的河州牛肉拉面。北方人講究「出門餃子進門面」,寓意著進門團圓、出門順當。玉香宮的辣油一絕,香而不辣。一碗勁道的拉面,澆上辣油倒上醋,再配上熱騰騰的牛肉湯,剝一瓣蒜,禿嚕一口面,呼嚕一碗湯,出了一身汗,連湯都喝了個幹凈。

想著出門買點貨,其實買的是寂寞,地皮大多一年沒啥收獲,拿出來的都是壓箱底的存貨,換點過年錢。聊聊天,畫畫餅,轉了大半天只買了一通訊劄,沖著寫信人買的——譚祖任。

譚祖任(1871-1943)致黎湛枝(1870-1928)信劄

吃會

譚祖任,字瑑青,號聊園,人稱「譚饌精」,其父為晚清廣東進士譚宗浚。譚家祖籍廣東南海,在京城為官多年。譚祖任家學淵源,是清末著名學者、鑒賞家和詞章家,其人愛好書畫,擅寫顏歐。但他的名氣卻不在詩詞篆刻,而在美食。

譚祖任的祖父是清代廣東著名大儒譚瑩,早年經常帶著其子譚宗浚(即譚祖任的父親)一起出席各種飲宴,品嘗各地美味佳肴。而譚宗浚一生酷愛珍饈美味,亦好客酬友,常於家中作西園雅集,親自督點,炮龍蒸鳳,甚至不惜重金聘請京師名廚來家中烹飪美食。譚家人不斷吸收各派烹飪名廚的烹飪技巧,汲取了廣東菜和北京菜的特色,創造了獨具風味的私房菜——譚家菜。後來,在譚祖任的推動下,譚家菜真正走向社會,名聲大震。

關於譚祖任做菜的故事,朱家溍先生在【故宮退食錄·飲食雜說(二)】中有詳細描述,在此就不多贅述。余生恨晚,豐盛胡同的「吃會」吃不著,魚翅宴飯後的普洱茶喝不到,只能購下一通墨跡,放在飯廳,睹物思人,懷人思味。希望能在某日夢中見一回那位一切烹飪自己排程指揮的「譚老伯」。

關於譚劄上款人黎湛枝,還有一則小掌故。2022年廣東崇正拍賣公司春拍中有一冊嶺南名家遞藏、明末詩人歐主遇上款、伊秉綬補書並題跋的陳子壯行書信劄冊。據考,該冊從徐炘秘篋中流出後,經吳桂丹長期庋藏,後「不知如何遺失」,吳氏哲嗣遠基搜訪積年而不得,豈料已由譚祖任輾轉購藏。1922年春,譚氏在京邸宴客,席間以所藏示諸來賓,黎湛枝識得此冊為「幼舫(引者按:即吳遠基)家故物」,譚氏遂「許原物歸趙」。吳遠基聞訊,亟登譚門「備價贖歸」。可見黎湛枝亦是譚祖任「吃會」中的常客,而在豐盛胡同的「吃會」中,竟還有廣東歷史重要文獻「完璧歸趙」之雅事。

北京飯店譚家菜選單

藏劄之趣,除了寫信人與收信人的掌故,還有對書法藝術的欣賞、文獻史料的考據。我本人則更加關註文人間書信內容的趣味。文人談吃是一個輕松有趣的話題。我手中另有幾通談吃之信,時而拿出品讀,倍加有趣。

小食

車輻致新鳳霞信劄

新孃大人:

命小兒車新民送上夾江豆腐乳一罐(用麻油加白糖吃別有風味)使您在吃了唐場豆腐乳後換換口胃也。

我今年七十,求您一幅畫,不敢命題,由您興到隨筆,大筆一揮,留個紀念。

最近我又遷入文聯新宿舍,求您一幅大作,當使白壁生輝了,畫好,用信寄下為盼!專此即頌

健康長壽!

祖光安好!

企何,友鶴的問候

車輻

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八日

車輻是「四川的老活寶」,集記者、編輯、作家、美食家於一身,著有【川菜雜談】【錦城舊事】等。

1982年,這位被吳祖光稱作「成都土地爺」的老頑童七十大壽,恰逢又搬家致新文聯宿舍,於是,「用麻油加白糖」吃的「夾江豆腐乳」成了求新鳳霞畫作「補白壁」的潤滑劑,「不敢命題,由您興到隨筆,大筆一揮,留個紀念」。信中還提及「唐場豆腐乳」,可見車老上次給「新嬢」夫婦送上的是「唐場豆腐乳」,這次換成「夾江豆腐乳」,正所謂「換換口胃也」。吳祖光先生每飯不離這小小豆腐乳,多年後,還在【中國烹飪】專門發表了【腐乳·窩頭議】一文,並對「成都好友車輻先生保證不斷供應給的四川唐場豆腐和白菜豆腐」表示了感謝。

一通短劄詼諧傳神,隔著信紙腐乳飄香,從吃這個有趣的生活元素引申開來,把簡單的求字問候、禮尚往來寫得有滋有味兒。

車輻與二流堂、吳祖光夫婦的交往可以上溯至抗戰時期,雙方交往的幾十年中,吃食成了紐帶,誌趣相投,情味相近,這才有了車輻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詩句:「我悔白頭未交運,當年未入二流堂。」

1981年國慶,車輻與吳祖光、新鳳霞在北京吳宅合影(楊槐即車輻)

雅集

文人雅士間交往,既有譚祖任那般一切烹飪自己排程指揮的豪華「吃會」,也有車輻這般掛念老友不斷供應些腐乳小菜的友情,更多的還是三五相約的「下館子」雅集。

魯迅先生便是「下館子」的「探店高手」。據【魯迅日記】記載,自1912年抵京起,他就光顧過廣和居、致美樓、便宜坊、同和居、東興樓等北京知名餐館約六十五家之多,甚至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去廣和居報到。在廣州不到一年的時間,更是創下了四十三次下館子的記錄,【魯迅日記】中提到的廣州餐館一共有二十五家,分別是北園、別有春、妙奇香利記、陸園茶室、大觀園茶室、薈芳園、陶陶居等。

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北京大學的文科教授以兩種雜誌為圓心悄悄形成了兩派,一個是以胡適為首的【現代評論】派,另一個便是周氏兄弟打頭陣的【語絲】派。1924年11月2日,周作人與錢玄同、川島、江紹原、顧頡剛、李小峰等人一道,應邀出席了孫伏園組織的聚餐會,會上擬定了【語絲】雜誌的創刊事宜。11月17日【語絲】第一卷第一期在北京順利問世。而此後,聚餐會也成了【語絲】同人交流的重要形式。哪怕是周作人在大革命失敗後立誌「閉戶讀書」的蟄伏時期,張大帥進京殺害李大釗等革命誌士、取消北京大學校名並將北京國立九校合並為京師大學校的動亂時期,聚會也未曾中斷。

周作人致徐祖正(耀辰)信劄(1927年8月29日)

1927年8月末,周作人在給徐祖正的一通訊中寫道——

耀辰兄:

手書讀悉。知已痊可,甚以為慰,唯尚宜攝養為要。昨下午在百年處談北大文科事,本想談畢往兄處一轉,再往北海吃飯去,乃談話很費時間,弄得來不及去了。九月四日小集,甚為贊成,大抵以在公園或北海為適宜罷?爾時恐兄尚不能冒夜涼,或在下午亦可,好在那一天系禮拜日,當不成問題也。【語絲】之會到者(連王君在內)僅七人,囑諸君作文,疑、朱(自清)二君已有允意,唯鳳舉因公事忙,尚不能必耳。如已可外出,便時望來談談。禮拜日如有小集,午前來此何如?

八月廿九日,作人。

信中獲知,徐祖正病以痊愈,周在陳大齊(字百年)處談北大文科之事很久,「很費時間」,導致未能去徐處探望,去北海(仿膳)吃飯也來不及了。周另與徐約9月【語絲】小集,地點「大抵在公園(中央公園來今雨軒)或北海(仿膳飯莊)為適宜罷?」並告知【語絲】上次小集及約稿情況:「連王君(應為王品青)在內僅七人」「凝(錢玄同,號疑古),朱(自清)二君已有允意」「唯鳳舉(張豐舉)因公事繁忙,尚不能必耳」。可見,周對約稿情況不太滿意。信的最後向徐發出邀請:「如已可外出,便時望來談談。禮拜日如有小集,午前來此何如?」

據【周作人日記】載:「九月北大消減,當然去職……」「十月二十二日,北新京局因事停止營業,語絲停刊……」可見寫信之時,周作人與諸同仁正為非常時期北大及語絲之事奔走,做最後的努力。而聚會地點,則是在中央公園來今雨軒、長美軒或北海仿膳的茶社。

公園即中央公園,北洋政府於1914年將社稷壇辟為公園開放,1928年國民政府南遷,為紀念孫中山先生,將中央公園改名為中山公園。鄧雲鄉曾擬文回憶:「公園門票五分,平時少逛,夏天常逛。中山公園簡稱公園,北海公園簡稱北海……上北海常坐五龍亭,上公園常坐長美軒。來今雨軒是洋派人物光顧的地方,我不愛去。春明館是老先生聚會的地方,蒙文通、錢賓四(穆)、湯錫予(用彤)三人常坐一桌。夏天坐公園可以從太陽剛下山時坐起,晚飯就在茶座上叫點心吃當一頓飯,繼續坐到半夜甚至後半夜一二點才起身,決不會有人來幹涉你。」周作人在【語絲】發過一篇題為【包子稅】的短文,說的就是在長美軒吃包子的經歷:「中央公園的長美軒是滇黔菜館,所以他的火腿是據說頗好的,但是我沒有吃過,只有用火腿末屑所作的包子卻是吃過,而且還覺得還好,還不貴,因為只要兩分錢一個。」

周作人公子周豐一在中山公園來今雨軒訂婚

北海即北海公園,仿膳茶社和五龍亭茶社最為出名,1936年夏,青年作家田濤接到淩叔華的請帖,邀請其至北海公園仿膳社喝茶,「那是在北海露天茶社,喝茶吃仿膳社的小窩頭……這是一次請大家寫稿支持她編的【文藝周刊】的約稿茶話會。陪同她來的陳西瀅先生,談話老練詼諧,使有些拘謹的場面變得活躍暢快。在蒼松翠柏蔭涼下,聽著蟬鳴,迎著北海的湖光水色,天漸清涼的時候,大家隨意散去」。吳相湘在北大求學時,也時常去北海公園:「當我在北平圖書館閱覽疲倦,漫步回宿舍時,常進入北海公園休憩,‘仿膳茶社’最有名,顧名思義可知其模仿禦膳,其中肉末燒餅,相傳是慈禧太後最喜愛的食品之一。我常在仿膳茶社嘗食,就是北方館的芝麻燒餅,內夾醬炒肉末,並沒有特殊風味。因此,我對五龍亭茶社的‘小窩窩頭’,反而比較欣賞。」相比而言,周作人對仿膳的第一印象並不很好,他在【南北的點心】一文中說:「北海公園內舊有‘仿膳’,是前清禦膳房的做法,所做小點心,看來也是平常,只是做得小巧一點而已。」在知堂老人心中,與南方的「嘉湖細點」相比,北方的「官禮茶食」還是顯得粗糙了。

正當我貪婪地沈浸在上一代文人富足的精神世界中,一陣疾風掠過,擡眼望去,是外賣小哥飛馳而過的電摩。我唏噓一笑,心想:在千篇一律的招牌和滿是預制菜、速食文化的當下,回望上一代人信劄裏的「滋味兒」,心中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兒」!

袁克文專用箋上的鮮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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