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新聞記者 李昌 陳帥/文 姜明圓/視訊
許小紅覺得，自己就像活在夢魘中，總也醒不過來。
2009年的8月25日晚，是她一生的分界點。
在這個節點之前，她每天「晚飯後散散步、看看電視劇」，和丈夫兒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而這個節點之後，兒子被判無期徒刑，自己也服刑四年，出獄後只能「打打零工、撿點垃圾」維持生計。
住同一個小區的謝國東，也在那個晚上被拖拽進無盡的噩夢。
（強奸案發生的樓頂天台）
15年前的那一晚，湖南省冷水江市一名女教師被人強奸後經搶救無效身亡。隨後，兩名17歲的高中生因此案被判無期徒刑。這兩名學生，便是許小紅的兒子劉滸，謝國東的兒子謝偉。
這些年來，劉滸和謝偉一直喊冤，許小紅、謝國東走上了漫漫申訴路。
2017年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啟動復查程式，但直到今天，他們仍然沒有等到復查結果。
舊案
時間回到2009年8月25日。吃完晚飯，許小紅像往常一樣出門散步。就在這個晚上，小區內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
當天晚飯後，與許小紅住同一小區的堿廠子弟小學英語老師劉某獨自到樓頂散步。晚上9點多鐘，劉某仍沒回家，家人四處尋找後，發現她裸倒在11號樓樓頂水塔附近，嘴吐血泡，呼吸困難。劉某隨即被送到冷水江市人民醫院搶救，但不幸不治身亡。
（許小紅重返案發現場）
案發後，許小紅17歲的兒子劉滸及同學謝偉被列為犯罪嫌疑人。2009年8月27日晚11點左右，兩人被公安機關從家裏帶走。
「警察說叫他配合公安偵破案件，等一會兒就送你兒子回來，最多不超過半個小時。」許小紅說。這一走，兩個孩子就再沒回來。
根據婁底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書，當晚7點多鐘，被告人劉滸、謝偉在一生活區門球場觀看手機上的淫穢錄像後，產生了性沖動。劉滸說要去找個妹子發泄一下，謝偉便提議去強奸經常一個人在樓頂散步的劉某。隨後，兩人攜帶木棍到樓頂天台，對劉某施以拳棍，並實施了輪奸。
起訴書還指控，兩人逃離現場回到家後，將作案經過告訴了父母，劉滸之母許小紅和謝偉之父謝國東分別叮囑兒子否認犯罪事實，謊稱案發當晚一直在家。
（許小紅和兒子的舊照）
謝國東說，即便過去了15年，他依然確切記得那一晚的情形：「8點過幾分，由於感冒，我去診所打針，我老婆抱著小兒子也來了」。
晚上8點30分左右，謝偉和劉滸一起來到診所，告知謝國東要出去玩。由於小兒子一直哭鬧，8點45左右，謝國東打電話給兒子謝偉，讓他帶著小兒子去買營養快線。
謝國東的這一說法，得到診所醫生彭女士的佐證。彭女士還表示，第三次見到謝偉的時候是在9點10分左右，天要下雨了，謝偉來給他媽媽送傘。在此期間，謝偉、劉滸二人並沒有緊張神態。
出獄
2010年8月19日婁底市中院一審判決：被告人劉滸和謝偉犯強奸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被告人許小紅和謝國東犯包庇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和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
在被認定強奸罪後，劉滸和謝偉極力反對，以「毆打強奸子虛烏有，認定事實漏洞百出」為由提起上訴，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在長沙女子監獄服完四年刑期，2013年12月30日，許小紅獲釋出獄。
對於包庇罪，許小紅稱，警方曾拿她丈夫做要挾，讓她在口供上簽字，「他們說如果你不承認的話，就把你老公抓來，那你老公的工作也開除了，就沒有什麽養老保險了。」
案子發生後，丈夫的精神受了刺激。「出了這個事，他那個腦袋就不是很清楚，所以就回老家去了。」許小紅一度在家不敢出門，大白天也會拉上窗簾，一次次冒出的輕生念頭，被她硬生生摁下去。快60歲的她，一邊靠打零工、撿拾廢品維持生活，一邊堅持為兒子鳴冤。
（提起兒子謝國東掩面而泣）
每隔三個月，許小紅和謝國東就會一起去申訴。隨著對案情的不斷深入了解，越來越多的細節浮出水面。
湖南省婁底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書顯示，2009年8月30日，警方根據劉滸和謝偉的指認，在事發小區附近的豬圈處，提取到一根木棒。許小紅認為，如若木棍真的是兇器，木棍上會有指紋以及受害人的血跡、DNA等，「但是這麽重要的證據，從未送去檢驗鑒定」。
2010年4月7日，冷水江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對該木棒未做鑒定作出情況說明，稱木棒被雨水沖洗過，無繼續鑒定意義，故未將其送檢。
轉機
2014年4月10日，案情曾出現過一些轉機，許小紅和謝國東前往婁底市中院調取卷宗時，意外發現了一份【湖南省公安廳法醫物證鑒定書】。
該鑒定書顯示，當時送檢的物證及樣本，除死者劉某連衣裙上的斑跡、胸罩上的血跡，以及她身體私密部位的擦拭物外，還對劉某丈夫、謝偉、劉滸進行了血樣采集。但鑒定結論中並未出現有關劉滸和謝偉的檢材資訊。鑒定結論顯示，送檢的劉某陰道擦拭物、大腿內側擦拭物檢材上僅檢出受害人劉某的生物成分；不排除送檢的2號檢材（即劉某乳罩上的血跡）系受害人劉某與另一男性共同所留。
這個發現，讓謝國東、許小紅既震驚又振奮：震驚的是，如此重要的證據他們竟然毫不知情；振奮的是，案件終於要迎來轉機——他們認為，這份重要的物證意味著，被納入采樣的三個男人「被排除了」，婁底市人民檢察院起訴書中所訴的「輪奸」、兩審判定的強奸罪，應該如孩子所言「子虛烏有」。
「我認為這個案子DNA鑒定報告已經說明一切了。我們是去相信一份DNA鑒定報告，還是去相信兩個孩子的口供？」劉滸、謝偉的代理律師李遜說，這份鑒定落款日期為2009年12月18日，形成於一審宣判之前，但卻未出現在兩次審理的證據清單中。
（謝國東和許小紅）
2019年初，警方根據受害人貼身衣物上遺留的血跡，找到了法醫鑒定報告中所稱的「另一男性」張某。
得知「第三人」落網的訊息，奔波多年的許小紅和謝國東看到了希望。許小紅說：「當時我想兇手也抓了，應該要把我們小孩放出來了。」
然而，當他們去冷水江法院想要了解相關細節時，卻被告知他們不是張某案的當事人，無權了解這些事情。「張某的血跡出現在被害人的內衣上，怎麽能和我們的案子沒關系呢？」謝國東不解地說。
李遜表示，他們無法從一個正常渠道去了解張某案的任何進展。「我們只知道，張某最開始是被定了侮辱屍體罪，後來又被改成強制猥褻罪。」李遜補充道：「當劉某被家屬發現時，她尚未去世，並不是‘屍體’。」
後來，許小紅和謝國東聽說，張某在2023年已經被釋放。
等待
2020年1月18日，由於媒體的報道引發網民關註，湖南省高院釋出情況說明：「我院正依法對謝偉和劉滸犯強奸罪一案進行復查，相關情況將及時向社會公布。」
李遜表示，復查的案號表明，這個案子是2017年就開始復查了。「只有復查程式盡快完成，才能盡快啟動再審——從2017年到2024年，一個什麽樣的案子能復查這麽久？」李遜告訴記者，經過爭取，現在湖南省高院說最近兩個月，這個案子復查可能要出結論了，「我們只能是拭目以待」。
在服刑的這15年裏，劉滸、謝偉始終堅持自己無罪。許小紅說：「每次問劉滸都說他要堅持，要麽就清清白白出來，要麽就把牢底坐穿。」
為了申冤，他們甚至拒絕減刑。謝國東稱，謝偉在裏面一直在寫申訴書，監獄領導喊他們寫悔過書減刑，他不願意。「我去看謝偉時，他告訴我自己是清白的。他說，你的兒子在你身邊十六年，你不相信我嗎？」
謝國東說，兒子的性格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他才進去的時候，還是很開朗活潑的。但是這麽多年沒有結果，他的性格已經改變了，不願和人家說話，動不動和別人就吵架。」十幾年來，謝國東每個月都會去看兒子一次，開導他心情放松下來，多學些知識，多一些鍛煉。
今年立冬前，許小紅再次來到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信訪大廳，期待復查能有些進展。一名工作人員回復稱，案件正在復查中，案情比較復雜，具體細節不便透露。
隨後，許小紅和謝國東又前往冷水江市公安局，刑偵大隊長文警官稱，過去的辦案人員已經調走不在這裏了，「他們辦案流程沒什麽問題，都是有完整的證據鏈的，具體案情有什麽問題的話，去向法院申請。」
如今，許小紅和謝國東留在了長沙，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去省高院信訪大廳詢問復查進度。入夜後，許小紅才會回到借住的朋友家休息，而謝國東就在法院旁邊的橋洞下面睡覺。
在許小紅心裏，一直堅信兒子是無辜的。但那起強奸案，就像一團迷霧，籠罩著他們15年的人生道路，未見消散。這一次，許小紅謝國東下定了決心：「我們會一直等，等到有了結果，再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