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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裏熱死的女孩兒

2024-02-16新聞

過年要穿新衣服,這是個習俗。偏偏這一年,我沒有新衣服穿。

看著堂姐身上的漢服襖子,我只能緊了緊身上的破襖。

老媽說得對,那樣的衣服華而不實,不暖和。

可還是在正月裏的某一天,我像是偷燈油的耗子,還是偷偷穿上了那件漢服襖子。

四下無人,我蹲在村口的池塘邊兒上哼著姥姥教的客家童謠「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

忘了待著多久,有兩種相反又夾雜的感受不斷拉扯著我。

冷,刺骨的寒。

燙,酌心的燒。

失去意識之前,看到母親趕來時那張焦急、失措的臉,從心底竟然升起種報復性快感。

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正月裏,我死了。

自那之後,母親就瘋了。

七月盛夏,她也穿著厚厚的破襖,瘋瘋癲癲念叨著:「乖,不冷了不冷了,這樣就不冷了。」

1.1

親家門前一肚塘,放的鯉魚八尺長...

這首節奏輕快,語調明朗的童謠是外婆最愛掛在嘴邊哼的。

大巴車上顛顛晃晃的,打小就暈車的弟弟又開始嘔吐了。

封閉的空間裏滿是中午剛吃過韭菜餃子的味道,經過幾小時的發酵,各種酸、苦、腥、臭交雜在一起,難以言說。

坐在最前頭的幾個叔叔阿姨已經開始抱怨,我媽一母當關:「誰家沒個身體不適的時候?你們就一輩子健健康康,沒病沒災的?」

說歸說,可我們一家四口還是中途下了車。

講道理,如果不是弟弟暈車的厲害,我媽怕沒這麽容易妥協。

離奶奶家沒多遠了,我們打算一路走過去。

山路崎嶇蜿蜒,鞋底很薄,每往前踏出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指壓板上,痛感最先抵達心臟,然後又傳到每一寸神經,最後才反饋給腳。

我爸將弟弟抱在懷裏,我和媽媽又拿又抱著一堆行李,緊緊地跟在後面。

這樣的路,多走一步,腳踝就酸漲幾分。

一個不留神,膝蓋稍稍彎曲了下,肩上的包裹就這樣從山坡上滾了下去,時不時的還騰空翻轉幾下,包裹裏的衣服如同迸裂的暖壺,散落滿地。

隱約間,我看到件大紅色的棉襖,像是在山野間獨自綻放的玫瑰,就靜靜地躺在碎石中央。

老媽重重拍了下我的背:「讓你幫忙拿個東西笨手笨腳的,山裏那麽冷,現在沒衣服穿了。你弟弟還那麽小,凍壞了怎麽辦?」

說是這樣說,但老媽還是從我身上接過其他的行李,扛在自己更彎曲的背上。

老爸墊著腳尖向下看了看:「家裏有的是舊衣服,丟就丟了。快走吧,不然趕不上元宵節的這頓晚飯了。」他的步伐更急促了,仿佛真的在與愈發昏暗的天色賽跑。

舊衣服?

可是過年該穿新衣服的呀。

我心裏滿是疑惑,卻只能攥著勁,跟在他們屁股後面。

太陽快要消失在山的對面,山腳下疏疏籬落的燈火,怎麽看也不像課本中等候遊子歸鄉的訊號。

1.2

村裏新蓋的小二樓剛剛通電,有點兒像我剛上的那所中學裏的教學樓,高高大大、冷冷清清。

正廳的大門口,兩只大紅燈籠高高掛起。

像是來自荒古巨獸的一雙血色瞳仁,盯得人直發慌。

我扭過腦袋,不願直視張貼囍字的燈籠。

「你這孩子,見了爺爺奶奶也不知道問聲好,哭喪個臉給誰看?」

老媽沒來由的一句埋怨摻雜在呼嘯而過的北風中,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誒呀,瞧給孩子凍得,怎麽也不穿件衣服。」

奶奶莫名其妙的關心,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我見爺爺奶奶的次數不算多,只記得在印象中他們不茍言笑,寡言少語。

她從台階上邁著急匆匆的小碎步,從老爸手裏接過了弟弟,迎著趕來圍成堆群暖的爺爺就往屋裏進。

爸爸和媽媽也高興的溢於言表,他們一家五口人其樂融融。

下...下雪了?

我擡頭看向濃墨色的夜幕,點點白絮飄飄灑灑,毫無章法的淩亂,憑空生出種破碎的淒美感。

元宵節了,這年的正月,似乎格外冷。

1.3

我們是最晚到的一家人,大伯、二伯和三姑姑都早到了。

他們有的三五成群打著麻將,有的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談論著什麽,仿佛過年真的是一種規則,不笑就是會被罰的。

我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合群些,站在鏡子前,練習著讓嘴角擺出適當的弧度,迎合著大人們的審美,戴著他們的面具。

在客廳裏癱坐在沙發上的堂姐吸引了我的註意,她真的好漂亮。

一雙眼睛水靈靈心無旁騖的盯著手機,額前的空氣劉海彎曲的像柳樹垂涎在湖面,臉蛋粉粉嫩嫩的像剛成熟的果子。

最關鍵的是,堂姐穿得一身桃紅色的衣服。

這樣的衣服,我聽班裏幾個有錢的同學說起過,叫漢服襖子。

衣服是開合式的款式,脖領、手腕處繞著一圈圈的白色絨毛,襖子上印著不知哪個朝代的銅幣。

看上去,真有種電視裏古代富家千金的樣子。

似是感受到我炙熱的目光,堂姐的眸子向我投來,輕輕點了下頭,就當是打過招呼了。

1.4

客廳裏足夠大,滿滿當當擺了整整三桌,老輩男人一桌、年輕輩男人一桌,女人帶著小孩兒一桌。

我們這桌有些擁擠,老媽不管其他人動沒動筷,自顧自的往我碗裏塞著幾塊肘子、幾只大蝦,壓得結結實實的,讓我端著碗去沙發上吃。

這些東西向來是她愛,我不愛的。塞進肚子裏會反胃,可老媽又不允許剩飯。

主家的爺爺要講話,所以電視只能空放著畫面,沒有聲音。

以前不明白為什麽有人願意看默劇,難道不會覺得有種窒息的感覺嗎?

如今,反而覺得失去聲音的張力,表演反而更具有遐想空間。

爺爺酒杯舉起一飲而盡,幾位叔叔伯伯次之,哥哥姐夫們緊隨其後,女人小孩兒們也舉起飲料湊著熱鬧。

沒人註意到我手裏的果粒橙,我象征性的舉起,又放下。

算了,太甜,不想喝。

「這是我們搬到新房子的第一場家宴,首先給謝謝祖宗福澤庇佑,其次給感謝一下老大出錢,老二出力。」

大伯、二伯已經喝的滿面紅光,被點名表揚後更是笑著擺兩下手,嘴上謙虛推托,可眼底傲然的神色呼之欲出。

老爸訕訕的賠笑,還在自責自己沒用,未能幫上什麽忙。

老媽神色尷尬,小聲嘮叨埋怨了幾句,卻引來其他幾位伯母的冷嘲熱諷。

這會兒,堂姐端著滿滿一碗飯坐到了我旁邊,將電視機的聲音調大了幾分,既不會讓那面侃侃而談的長輩們聽到,又不至於像是看默劇。

她往我碗裏夾了一塊雞爪:「一個人,不悶嗎?」

我搖搖頭:「不悶。」

說是不悶,其實是習慣了。

「姐,你的衣服真好看。」

堂姐怔了下,隨即綻開輕松明快的笑容:「我也這麽覺得。」

1.5

聚會一直持續到後半夜,老爸才微醺的回到房間,吵醒了本就有些反胃的我。

我睡覺有個習慣,總是喜歡把兩只手伸到外面,然後用胳膊夾著被子,側躺著。

可到了老家卻行不通,只要又一寸肌膚是裸露在外面的,就會有種僵硬的生痛感,像是有人拿著鈍刀在一寸寸割裂著皮膚。

母親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抱怨著該死的天氣。

父親低語:「房子才剛修好,等明年裝了空調,就好了。」

「還有明年?明年回來幹嘛!你爸媽有多喜歡老大老二你看不出來嗎?明年還來自取其辱嗎?」

「好不容易回來一次,連個車也沒有,你女兒的腳都磨出泡了。再回你自己有一個人回,我們才不陪你折騰。」

「你有完沒完...」

兩個人喋喋不休,吵得聲音越來越大,我卻並不在意。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小孩子們都有新衣服穿,以往我也是每年都有的。

我想著明年會不會有新的衣服,那衣服會不會像堂姐的那麽好看,是不是也是件漢服襖子?

越想越激動,人心裏有光的時候,往往還沒睡著,就開始做夢了。

1.6

東邊的山崖上,一縷金光炸裂開來,赤紅渲染著大半天空,步步緊逼著不肯下場的那輪下弦月。

山野間的晨光更顯灼燙,半夢半醒間仿佛已經聞到了新衣服的味道。

房間也就幾平大,弟弟還在酣睡,爸媽已經為新年的第一天開始做準備了。

老爸換上壓箱底的皮夾克,老媽也翻出了穿過好幾年的新裙子。

弟弟那套在縣城就買好的衣服也整齊的擺在床頭。

環顧四周,別說那套出現在夢裏的漢服襖,就是連一件普通的新衣也沒有。

「媽媽,我今天穿什麽呀?」

不敢明目張膽的索要,只能繞個彎的惻隱隱提醒著。

「哦,對!」

老媽恍然大悟的神色讓我有些心安,我就說嘛,大過年的,怎麽可能沒新衣服呢?

老媽走出房間許久後,才眉頭緊鎖的回來,手裏還拿著一件深褐色,破破爛爛的棉襖馬甲。

老媽的嘴就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整日裏不是埋怨這個,就是厭惡這個。

一通嘮叨擠滿了這小小的房間,我的眼睛緊緊盯著母親手中的物件,心卻越來越沈。

「媽,我的新衣服呢?」

「哪兒有什麽新衣服,新衣服不是讓你丟下去了麽!你都多大了,還要穿新衣服。再說現在沒衣服穿怨誰?還不是怨你昨天把包丟了。」

老媽心煩意亂的將棉服丟到我跟前,嘴裏還喋喋不休念叨著,我卻好像雙耳失聰,與外世隔絕。

面前那件皺皺巴巴、打滿修補程式的衣服,就是我今年的新衣服嗎?

1.7

我在老媽的催促聲中,鼻尖泛酸的套著這件破襖,貼在薄薄的秋衣上時,反而有種裸露的窘迫。

好像那個一無是處的我,被扒光了丟在舞台上,任人嘲弄。

我扭捏的站在房門口,始終不願往前踏出半步。

幹凈到一塵不染的地板上,倒映出我拘束的模樣,有點兒可憐。

「別逼我大年初一就揍你,快點兒給我出來!」

母親嚴厲的呵斥聲,令我下意識的松開門框,腳尖輕輕觸地,一點點往外騰挪。

再想抓回門框的時候,就被母親提著領子扔了出去:「快點兒!」

「回趟老家不知中了什麽邪,一天到晚找不自在。」

母親罵罵咧咧,把這幾天心中的煩悶全都一口氣撒到了我身上。

大廳裏的人彼此相互恭喜著「恭喜發財」「身體健康」之類的話,只有我躲在樓梯的拐角,不敢露頭。

過年沒穿新衣服,跟裸著也沒什麽不同。

奶奶這件衣服雖然厚實,可越穿心卻越冷,掉入冰窖裏的那一刻,是我看見堂姐的時候。

她又換了身衣服,依舊是漢服襖子,卻是大紅色、棗紅色的。

堂姐怎麽有那麽多衣服穿啊!

堂姐挑眉看看我,神色不解:「你過年就穿這個?」

我揉搓著衣角,腳趾也不自覺的往回扣了扣,將頭沈的很低,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1.8

大年初一最重要的環節就是小輩們要輪番跪拜長輩,排著隊領取壓歲錢,換作以往這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可今年,我卻巴不得舍棄這個環節。

反正到手的紅包再多,最後也落不到自己手上,還要拋頭露面。

可規矩就是規矩,眼看著前面的人一個接著一個跪地,磕頭,領紅包。

客廳裏兩塊蒲團都要跪出印兒,馬上就要輪到我了,莫名有種要上台表演的緊張與生澀。

還沒走到蒲團前就聽見兩聲刺耳的笑聲,身子僵在原地。

周遭的人竊竊私語,像是在諷刺我。

他們一個個笑得很開心,應該是在嘲笑我。

身上這件深褐色的馬甲,活脫脫變成一件鎖住我的盤頭枷。

撲通一聲,跪在爺爺奶奶面前,小臉卻憋得通紅。

「祝爺爺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字字誠懇,可聽在他們耳中,似乎有些消沈的意思。

總之,跪下去的那一刻,廳裏不再像原先那般熱鬧。

他們都察覺到反常,我用余光掃過母親,她的臉色果然又黑了幾分。

爺爺笑呵呵的將我攙起,塞著兩個紅包在我手中,操著一口晦澀難明的方言:「我娃怎麽不高興啊?是不是你爹你娘又訓你了,爺爺替你出氣。」

「沒有,謝謝爺爺。」

手中的紅包沈甸甸的,我越握越緊,試圖將它捏碎。

1.9

「你到底在不高興什麽?從昨天開始就跨起這張臉,今天是大年初一,所以人都在過年,就你搞特殊是吧,就你有不開心的事兒是吧?我看平時真是慣的你了,你要是不開心,以後過年你就自己一個人在家,再也別出來了!」

老媽將我拖拽到隱蔽的角落裏,劈頭蓋臉的一頓數落。

「不出就不出!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受委屈嗎?我過年連件像樣的新衣服都沒有,難道我就不委屈?」

「你堂姐那樣的衣服有什麽好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眼睛都長到人家身上了,那樣的衣服華而不實。」

有時候我真覺得我和我娘太像了,尤其是既要委曲求全,又偏偏滿腹牢騷的性格。

就像不斷給氣球的打氣,表層從一張伸縮有度的橡膠漸漸撐成一張薄膜,然後「砰」的一聲,破掉。

瓦斯消散後,仿佛一切都沒發生過。

可那聲爆裂是實實在在的,而且破碎滿地的氣球碎片,也證明著有些傷害一旦形成,將無法彌補。

老媽臉上的表情很精彩,從驚愕到茫然,再到憤怒,五官漸漸扭曲。

一記響亮的耳光過後,老媽憤懣的聲音嘶啞又不得不盡力壓低著,顯得格外淒慘:「你就是為了件衣服?我養你這麽多年,就為了一件衣服,非要在過年的時候甩臉子?」

2.1

整個下午,我都被鎖在這件小房子裏。

窗外陽光嫵媚,凍枝兒上竟然飛來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咿呀咿呀的叫喚著。

天地間的萬物,似乎都在迎接著農歷新年。

左臉上依然有種火辣辣的痛,可心裏似乎愈發的冷靜。

不憎恨、不埋怨,也沒有任何的起伏。

情緒在一瞬間的迸發後,將會用很長一段時間慢慢修復因崩潰而撕裂的傷口。

如果說此時此刻真想做點兒什麽,或許我想試試堂姐的漢服襖子。

窗外飄來飯菜香味的時候,肚子也在咕咕的叫了。

房門被咯吱一聲推開,堂姐端著一碗菜進來,上面還蓋著兩塊雞翅。

「吵架了?」

堂姐永遠是這麽風輕雲淡,好像連天塌下來,也是件不足為道的小事兒。

「嗯。」

她用筷子夾走一塊雞翅,把剩下的放到我面前,沒有詢問吵架的原因,也沒有安慰我,就靜悄悄的啃著雞翅。

我嘴唇張了張,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又悻悻的閉上了。

她啃完後,便起身要離開,臨走的時候在桌角上放下一個很薄的紅包:「把這個單獨放起來,開學了當做自己的零花錢。」

堂姐走的時候沒有把門鎖死,只是輕輕掩上了。

這間房裏的燈是壞的,又背陰。

天色昏沈時,一切顯得落寞、孤寂。

那道穿越門縫的光,在墻壁上形成一道立體的光柱,似乎在告訴我,這是最後的救贖。

2.2

客廳裏人聲鼎沸,推杯換盞間滿是歡聲笑語,他們已經開心一整天了,我在二樓都能聞見酒味。

堂姐的屋子在走廊靠西,我墊著腳尖,輕提著步子一點點挪過去。

她的屋子很整潔,或該用清冷來形容。

房間裏的那束白光被開啟,像柄無法讓人直視的刀劍,從頭頂散開,落在四周的白墻上,折射如同冰雕打造出的房子。

那幾件漢服襖子就掛在單薄、簡易的衣架上,那架子的兩根空心塑膠管向右傾斜的很厲害,連線處更是強弩之末,隨時就有折斷的風險。

一件、兩件、三件、四件,我站在門口,光著腳丫一件件數著,襖子、裙子…

堂姐真的有好多衣服啊,擺在門口的兩個大行李箱沈甸甸的,似乎還有很多沒拿出來的東西。

我偷偷試著將漢服襖子穿在身上,有些大了,到處都是漏風的地方,而且也沒有奶奶的棉服暖和,但我想應該是很好看的。

四處張望,想找一面鏡子,可想想只有客廳才有。

沒關系,過年就是要穿新衣服啊。

2.3

以往過年有了新衣服,總是要第一時間給外婆看看的,合不合身,外婆都會親手用針線改的。

今年外婆不在了,偷來的漢服襖子都不知道給誰看。

想起外婆常哼著童謠的月光光,或許在池塘邊,可以讓外婆看見。

憑著昨晚進村的印象,記得在村口處有一個小池塘,和外婆家裏的很像,都是周遭的青草凍出寒霜,池面上結著一層薄薄的冰。

從家裏那所新宅走到池塘的時候,雙腳已經凍得發紫,起初還能感到絲絲冷氣如開過刃匕首般割裂的疼痛,可走的時間長了,也就沒了知覺。

鄉野間是一條早年間就修繕好的小路,這幾日走的人有些多,路面就多了些細小雜碎的物件,紮進腳底也沒察覺。

走過的地方,像是條扭曲爬行的赤練小蛇,濃如朱砂般墨痕的血跡從家門口延伸至池塘邊兒。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親家門前一肚塘,

放的鯉魚八尺長。」

外婆教給我的童謠再次響起,伴著寒風吹過枯葉沙沙作響的聲音,顯得格外寂寥。

突然覺得早已麻木的身體裏有股暖流遊走在四肢與五臟六腑之間,從每個毛孔裏散發出種燥熱的感覺。

解開胸口處的衣領,嗖嗖冷風吹進去,才覺得舒服點兒。

迷迷糊糊之間,就躺在塘邊兒,仿佛又回到小時候被外婆哄著睡的時候。

尤其是盛夏傍晚,她皺皺巴巴的手舉著蒲扇,緩緩起風的時候總會調整角度方向,讓舒適的輕風偏袒我些。

想著外婆,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的神情。

意識模糊間,看到老媽老爸神色慌張,一路連滾帶爬,滿漢熱淚的樣子,我心裏竟然升起一種報復性快感。

2.4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擾得我沒法好好睡覺,上次被吵醒,還是在姥姥的葬禮上。

那天我整宿沒睡著,不明白怎麽活生生的人,眨眼間就變成小小一個木頭盒子。

捧在懷裏沈,放在桌子上又怕涼,沒人看的時候就總是會把姥姥墊在手上。

天光乍現時,目光昏昏沈沈,才聽見家裏號喪的聲音。

這會兒又為何哭泣啊?

悠悠轉轉睜眼後,看見家裏一眾人都在客廳裏喪個身子,愁眉苦臉,而母親蹲在墻角不停地啜泣。

他們念叨些什麽,已經聽不太清,但話裏話外好像十分埋怨。

這次罕見的沒有一出鬧劇,睡醒後老爸老媽圍上來緊緊抱著我哭作一團。

旁人也有些被感染到,各個都是淚眼婆娑紅了一圈又一圈的眼睛。

沒有毆打,沒有責罵。

老媽少了嘮叨,只是顫抖著手把我的棉被一圈圈裹著更緊些。

「傻孩子,不就是件新衣服的事兒,買,買啥,媽都給你買。」

老爸也在一邊兒幫襯著:「買,都買。」

我不知道為什麽老爸老媽突然對我關懷備至,但我很受用,此時的溫暖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感覺。

2.5

莫名其妙的溫情轉瞬即逝,老媽又開始習慣性的嘮叨幾句,被老爸使了個眼色打住了。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們又把奶奶那件破襖拿過來,塞在了我身上。

老媽拿著針線,開始將破襖實實在在走著線腳,如同榫卯般死死的嵌在裏面的秋衣上。

破襖厚實的包裹憑空抽走心裏為數不多的安全感,說不上來因何,就是隱約間覺得這件縫上去的破襖如同黑白無常的鎖鏈,死死卡住命運的咽喉。

天又暗了,與昨晚相比,從窗檐門縫中竄進來的死死陣陣涼風,反而能帶給我一絲舒暢的感覺。

太熱了,實在是太熱了。

我揪了揪老媽沈重的衣角:「媽,我好熱呀。」

她的眼皮耷拉像初夏時的柳葉,嘴唇裏蹦跶出幾個狹小又急促的音節:「睡著就不熱了,你別折騰。」

老媽說得對,那樣的衣服華而不實,奶奶的破襖才真正暖和。

老爸雙臂環著我的腰,扣得有些緊,越是掙紮,仿佛就越是緊實了幾分。

我只能貪婪的呼吸著從夾縫中透進來的空氣,可這細小微弱的氣流越來越少,直到察覺不到有新的冷氣遞進來。

窒息,第一次體會到窒息的感覺。

身邊似乎有兩只蠶蛹在不斷吐絲結繭,一圈又一圈繞著我的身體,直到將我封閉在半透明的繭中,透進來的光亮也逐漸變得昏暗。

從掙紮到消沈,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我用力推托父親的雙臂,卻無濟於事。

3.1(堂姐視角)

堂妹的葬禮倉促、簡陋,如她並不光亮的人生一般,草草收場。

從池塘邊將她撿回家的那天晚上,她被悶死在她父親懷裏。

說來諷刺,沒在村口凍死,反而在家裏被活活熱死。

我沒敢笑,因為所有人都哭得很傷心。

尤其是奶奶,那天晚上她心疼孫女全身被凍到青紫,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在雜物間裏翻出一個火盆,又不知從哪兒搞了些焦炭,就這麽放在臥室門口。

結果三叔三嬸後半夜被生生嗆醒,那個時候,堂妹已經死了,可她的身體依然溫熱,甚至是滾燙。

註定是一個不平靜的正月,起初人們彼此寒暄著外面的生活,後來又談論起對於這場悲劇的看法。

「真是造孽哦,這孩子就是個不省心的主,大冬天一個人跑到池塘邊兒上,就為了件新衣服。」

「誰說不是呢,爹媽養了十幾年,養出個仇人。」

「幸好,家裏還有個小的,要不這兩口日子可怎麽過哦。」

他們操著一口方言,不像是在惋惜,而是趾高氣昂的評價,或者說…自以為是的審判。

3.2

三嬸在靈堂前哭昏過去,又醒了,醒了接著哭,然後繼續昏過去。

直到哭不動了,呆呆地坐在蒲團上丟了魂,大廳裏才安靜了幾分。

她楞神半響,突然想到了什麽,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在沙發上啃著雞爪的我,邊破口大罵邊連滾帶爬的朝我走來:「都是你這個小賤種,沒事穿那麽好看的衣服給誰看?都是自家親戚,你攀比個什麽?要不是你,我女兒也不會死!」

她就是個瘋子,堂妹在的時候,內斂的瘋。

堂妹走了,就開始到處撒潑打滾,因為沒人再願意承受她沒完沒了的嘮叨與埋怨。

她沒走到我面前,就被其他人攔下。

我母親也不是個吃素的,起初還寬慰幾句,見對方越罵越難聽,便不甘示弱的叉起腰當面鑼對面鼓的算起賬來。

「俞秀蓮,你講話不要那麽難聽,我們過年穿什麽衣服你們管得著嗎?自己舍不得給女兒買衣服,反倒賴上了別人。」

我了解母親,顧忌的親戚臉面,肚子裏更難聽的話沒有講出口。

大廳裏亂作一團,我自顧自的啃著雞爪,沒理會他們打罵的聲音。

太吵了,剛見面的時候吵,現在也吵。

3.3

鬧劇沒持續太久,奶奶憂思成疾,急火攻心,住進了醫院,其他親戚也作鳥獸散。

我明天也要回省城了,在後院隔街的一處空地上,自己燃了些篝火。

幽深的深夜中,一輪血月低低沈沈,這盞昏黃的燈高懸在天空中,朦朧卻讓人心裏發慌。

越盯著這血月,越是覺得眼熟。

像什麽呢?

想起來了,像門口那兩個大紅燈籠。

其他人燒給堂妹的元寶已經有很多了,我只燒了一件東西,她偷穿的這件漢服。

原本媽媽嫌晦氣,就扔到家門口的垃圾桶裏,我又偷偷撿了回來。

棗紅色的漢服被丟進去的瞬間,火勢被蓋住後漸漸變小,緊接著金黃色的外焰穿透衣服,一縷黑煙隨之生疼,直沖面門。

下意識躲閃退了幾步,然後站在原地,看著那件漢服扭曲變形,一點點變成灰燼。

它不過是我隨手在街邊買的一件衣裳,有點跟風的意思,起初是有點喜歡,但後來就覺得食之無味了。

當初看表妹如此喜歡它,也想過要不要私下送一件。

可猶豫再三,總覺得有些施舍別人的意思,便打消了念頭。

面前的火越燒越旺,遠出傳來的一聲嚎哭,聽著聲音耳熟,應該是某位親戚的。

3.4

三叔死了,死在進山的那處懸崖上。

聽說是昨天夜裏夢見堂妹一個勁的喊冷,說想穿今年過冬的新衣,結果天還沒亮的時候,就跑進山去找那包掉下去的衣服。

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踩空了,直接從六十多米的山崖上,踩空摔死了。

好巧不巧,人們發現他的時候,就倒在那團散落的衣服旁邊。

鮮紅色的血液滲透進正在消融的雪地裏,也浸染了那件新中式風的棉服,大紅色的,我覺得比我的漢服都要好看些。

原來三叔三嬸給堂妹也準備了一件好看的過年新衣,他們懶得提這件事兒,堂妹也沒機會知道了。

三嬸瘋了,不知什麽時候把那件破襖拔下來,縫到自己身上。

此後她就很少脫下來過,連七八月的盛夏,都不肯扒下來。

衣服臟了餿了,變得殘破不堪、奇臭難聞,都不肯脫。

有時候長滿了痱子,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紅斑,她也只會隔著厚厚的破襖不停抓撓,直到抓破了,抓到流出血,也不停下。

知道內情的人心疼,可憐她,外人只認為她是個討飯吃的瘋婆子,在街上瞧見了會扔兩塊幹巴巴的饅頭,既是嘲諷,也是憐憫。

三叔家的那個弟弟,就有我們幾家輪流養著,直到大一點懂事兒了,才會回去看看三嬸。

又是一年寒假住在我家的時候,他就喜歡深夜坐在窗台前,戴著耳機,輕輕的哼著一首耳熟的童謠。

是這樣唱的:「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蓮塘。蓮塘背,種韭菜。韭菜花,結親家。親家門前一肚塘,放的鯉魚八尺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