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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沒有電,古人是怎麽過夜生活的?

2020-09-26新聞

萬家燈火夕陽深

工業時代的燈光,將夜晚變成了延長的白晝。

古典時代的篝火、燈火,卻在溫暖而有限的跳躍閃爍中,同時加強了黑夜和光明的二重存在。

上古人圍著篝火唱歌跳舞,不全是出於實用性——比如為了在長夜裏照明取暖、驅逐野獸。這種行為更是一種巫術或宗教的儀軌,黑夜與火苗的交融,能給人疊加神秘、溫暖、夢幻等等多種心理感受,或似神降,或如鬼至。在電力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每逢清明節氣或其他民間「鬼節」,人們依然時常在都市夜晚的十字路口燃起紙錢祭祀先人,或是圍著篝火載歌載舞舉行活動,也是為了透過相似的儀軌呼召這種特殊的心理感受。

在城市裏居住的今人,早已習慣了夜色垂落之後「萬家燈火」的景象。倘若去往鄉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裏摸索,便會想到沒有電力文明的古時夜晚如何如何。殊未知,至少在宋代,夜晚便不再那般暗淡、人們也早已不再「日入而息」了——「萬家燈火」一詞,最初並不是對當代都市夜景的描摹,而是一座地處西北的小城,在中國的中世紀時向詩人呈現出的面貌:

直欄橫絕紫微陰。憑久秋光照客襟。
一道山川寒色遠, 萬家煙火夕陽深。
涇灘水落群鴉集,秦嶺雲高斷雁沈。
此興浩然須把酒,可憐難醉異鄉心。
(宋 文同【和張屯田秋晚靈峰東閣閑望】,選自張鳴【宋詩選】第132頁)

那時人們的夜晚生活之豐富、燈火文明之發達,恐怕遠超今人的想象。

一番蕭索禁煙中

晏殊在寫於某年寒食節前後的【寓意】詩中感嘆說:「一番蕭索禁煙中」。禁火的寒食節果然讓詩人察覺出了世界的蕭索寂寥,這又從側面反證了平日裏人間夜晚的燈火輝煌:

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幾日寂寥傷酒後, 一番蕭索禁煙中。
魚書欲寄何由達,水遠山長處處同。
(宋 晏殊【寓意】,選自張鳴【宋詩選】第56頁)

晏殊所面對的寒食之夜,可能與今天都市裏的人們很少遇見的停電之夜差不多。須知,節日必要構成與平日的區別方能成立,平日不能做的事情在節日可做,平日視為尋常的事情在節日偏是禁忌。倘若宋時的尋常夜晚燈火不盛,寒食之夜也斷不會讓詩人發出寂寥之嘆。

倘若今天仍有一個類似於古時寒食節的節日,家家電況雖都正常,卻在某種觀念的使令之下,人人都自覺地不使用電燈。想象這樣的夜晚情景,我們或授權以在某種程度上通達宋代的寒食之夜。

或許,寒食節是從中國步入電力文明時代之後才逐漸消失的。

在隨手一拉繩子便可打亮電燈、隨手一擰開關便有煤氣作為燃料的時代,人們不再依靠火種作為光和熱的源頭,寒食節的重要習俗「改火」——掐滅火種並在一天之後重燃新火的儀式,也就失去了意義。

在人們視火種為生活必需品、並對它生發著神秘崇拜的年月裏,「改火」的習俗對於辭舊迎新、除舊布新的象征力量,未必弱於春節之夜的跨年守歲。尤其是在刻度精確的鐘表尚未被發明的年代,由新火種燃起之火所燒煮的茶飯、點燃的燈燭、照亮的空間,在觀念中同樣許人獲得一種嶄新的觀感。

正因如此,蘇東坡「且將新火試新茶」才能夠對「對故人思故國」形成否定:

春未老,
風細柳斜斜。
試上超然台上望,
半壕春水一城花。
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
酒醒卻咨嗟。
休對故人思故國,
且將新火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
(宋 蘇軾 【望江南·超然台作】,選自【唐宋名家詞選】,第103頁)

而毛滂「莫對清尊追往事,更催新火續余歡」,則表現出詞人希望保留美好記憶、不使它們隨改火而變更的願望:

小雨初收蝶做團。
和風輕拂燕泥幹。
秋千院落落花寒。

莫對清尊追往事,
更催新火續余歡。
一春心緒倚闌幹。
(宋 毛滂【浣溪沙·寒食初晴東堂對酒】,選自【全宋詞】第665頁)

王禹偁「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則宣示著一個窮困書生的誌向——我的追求絕不因時令更改而有所變化,當新火燃起,它將與舊火一樣,為我照亮追求學問和智慧的小小空間:

無花無酒過清明。興味蕭然似野僧。
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
(宋 王禹偁【清明】,選自【千家詩新註】,第19頁)

這些詩句和詞句,只有在「新火」具有神秘力量與象征意義的語境之下才能賞析。

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

遠古的歌謠裏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在大自然的世界裏,人的生命屬於白晝。

對於古時的平民階層,以及現時的鄉村而言,夜晚是白晝的休止符。

對於古時的權貴階層,以及現時的城鎮而言,夜晚是白晝的延長線。昔日的滿堂燈燭,今日的滿街霓虹,都是人造的「太陽替代物」。

於人而言,真正意義上的夜晚,不僅僅是太陽落下之後尚未升起的一段客觀時間,還意味著一種特殊的心境,甚至是特殊的存在方式。太陽沈落,世界隨之變得暗淡而寧靜,此時倘沒有宴飲狂歡,沒有友人相對晤談,沒有非做不可的事務可供忙碌,也沒有電子裝置可以消磨時光,更不肯或暫時無法沈沈睡去,那麽,人的思緒,或許會被一些深沈的、孤獨的——總之與白天迥異的情緒所占據。回憶,思念,遐想,以及生死,未知,終極……

納蘭性德問: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

黃仲則問: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唐人唐彥謙的小詩【小院】,為納蘭性德和黃仲則的詩中之問預先作了精彩的詩中之答:「 清宵易惆悵,不必有離情 」——何必「因誰」?何必「為誰」?就為了這悵惘的夜色與悵惘的心境,還有在一團悵惘中細密滋生的詩意。

只是,古人受制於不可抗拒的明暗變化與睡眠的生理需求,中宵久立,必非常態;今人則在發達技術的統治之下,忙著應酬、公幹,或忙著娛樂、遊戲。他們都不能經常將自己全無隔膜地浸入夜海之中。

這樣的「浸入」,需要人擁有特殊的身份(晚間或夜間也必須保持清醒);需要人有足夠的閑暇(不能完全操勞於工作或忙碌其他事情);需要人有足夠的精神修為(不至於去尋求娛樂消磨時光);更需要人具備足夠的感受力,能從夜色之中品砸出特殊的寧靜、孤獨、溫柔等等諸多況味。

在唐詩中,眾多身兼官員、士大夫、詩人身份的人物,留存了一些以「省直」——在衙署值夜班——為題的篇目。這些詩章,表達了他們真正屬於夜晚的思緒。值夜不能安眠,卻往往並無緊急公務;沒有娛樂設施和工具,衙署之內也不能喧嘩笑鬧;如此條件,再加上士大夫所具備的高級精神修養、敏銳的內心觸感,讓他們筆下的「省直」詩篇充滿了如電台夜間節目一般溫柔似水的夜色之感。

賴瑞和【唐代高層文官】裏,記載了晚唐宰相李德裕的一首值夜之後寫下的詩歌:

內宮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
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

書中還有這樣的記述:

他「載筆」的地點在「金鑾」,即禁省中的金鑾殿,在紫宸殿之北,一般是宰相不會到的地方。但李德裕顯然得到皇帝的特許,可以在這裏辦公寫公文。他忙到夜深人靜才能回家,回到他位於長安安邑坊的家。這時宮中的「千門萬戶皆寂寂」,大家都歇息去了,只有「月中清露」點濕了這個夜歸人的「朝衣」,場面幽靜感人。
(詩與引文均見【唐代高層文官】,第114頁)

此外,唐人李嘉祐尚有一首【和苗員外秋夜省直】:

久雨南宮夜,仙郎寓直時。
漏長丹鳳闕,秋老白雲司。
螢影侵階亂,鴻聲出苑遲。
蕭條人吏散,小謝有新詩。
(選自【唐人選唐詩(十種)】,第273頁)

值得註意的是,以上兩首詩,一出於當朝權相之手,另一首也是在描繪清貴官員的夜班心曲。在他們的詩中,除了溫柔夜色之外,還有一種參贊機要、甚至獨秉樞衡的精神優越感。這是古時士大夫的身份以及清望的官職所賦予的。如果缺失了這一層優越感,夜晚的底色很容易催化出憂郁的情緒。杜甫的名篇【宿府】所描繪的也是官員值夜的情景,詩中夜色依然,卻因詩人寄身幕府、漂泊西南的處境而滿漾著焦慮與哀愁: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庭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斷,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選自【唐詩三百首·卷六】,第11頁)

殘漏疏鐘,腸斷朝霞一縷紅

謝逸【減字木蘭花·七夕】,末句「殘漏疏鐘。腸斷朝霞一縷紅」,寫七夕的佳節之夜在晨光中逐漸消隱時,詞人感受到的淡淡惆悵:

荷花風細。乞巧樓中涼似水。
天幕低垂。新月彎環淺暈眉。

橋橫烏鵲。不負年年雲外約。
殘漏疏鐘。腸斷朝霞一縷紅。
(宋 謝逸【減字木蘭花·七夕】,選自【全宋詞】第647頁)

在吾國古人那裏,有一種特殊的觀念:某些節慶活動的時間,不能稱之為「節日」,而應稱之為「節夜」——這些節慶僅僅屬於夜晚,與白天全然無幹。這樣的節慶,名目大多以「夕」來命名——除夕、元夕、七夕、月夕(中秋節)……

「夕」節的標誌物,要麽是午夜的時序更替,要麽是星星月亮的特殊形態。所以,「夕」節大多是良夜——或月明如晝,或星河皎潔,或人間燈火輝煌,或水中河燈點點……夜晚特有的暗色調,賦予這些「夕」節濃郁的浪漫、溫情、神秘、夢幻等等諸多觀感。

在照明設施不發達、夜生活不便利的古代,人們往往將夜晚視為白天的附屬物、甚至光陰的贅余物,可以將之毫不可惜地匆匆消磨。(如魏人董季直曾說「夜者,日之余也」)但對於「夕」節而言,夜晚罕見地值得留戀,因為白天的到來,必將一掃夜晚獨有的脈脈溫情,再次把世界變成現實、真切、清醒、功利、堅硬的樣子。

歷史上,眾多詩人詞人都對「夕節」或其他良夜流露出濃重的留戀之情,其惆悵不遜於「傷春」之調。唐人盧殷【七夕】說:「歡娛方在此,漏刻竟由誰」、「定不嫌秋駛,唯當乞夜遲」:

河耿月涼時。牽牛織女期。
歡娛方在此,漏刻竟由誰。
定不嫌秋駛,唯當乞夜遲。
全勝客子婦,十載泣生離。
(唐 盧殷【七夕】,選自【唐人選唐詩(十種)】第235頁)

黑夜如夢如幻的神秘感,與白晝堅不可摧的真實感,還有黑夜白晝二者之間令人惘然的、從不休止的交替,不但引發古人種種詩意的情緒,也與今人的情感和觀念息息相關。今人不有歌曲雲乎:「午夜的收音機輕輕傳來一首歌」——竊以為,無線電廣播時代的夜間節目,是都市人群精神生活史中的重要章節。

我在少年時候,也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收音機,很難想象夜間主持人以深沈的聲線、墊著輕音樂講述情感故事的節目,竟然與早晨七點那個旋律激昂、播音鏗鏘的時政新聞來自同一個波段。

(選自馮震翔著【詩井汲花錄】,一部個性十足的中國古典詩學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