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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地·微小說

2024-09-26新聞

文 | 吳承平

不知從哪天開始,立交橋下面來了個拉馬頭琴的年輕人,他身上北方草原的粗獷氣息,在這個中部城市裏顯得格外突出。

他席地而坐,在萬道霞光中開始悠然地拉起馬頭琴。那樂音韻味獨特,婉轉而纏綿,引來不少路人駐足傾聽。一曲終了,人們便零零落落地給他扔下幾枚硬幣。

夜深了,人群漸漸散去,然而,有一位中年漢子似乎意猶未盡,他停留了好久,才緩緩離去。

中年漢子身材瘦削,黑白夾雜的頭發,臉上堆積了密密的皺紋。一連好幾天,他都久久駐足在年輕人的馬頭琴前,終於有一天,他沒有隨人群離去,而是走到年輕人身邊搭訕。意外的是,他用的是蒙古語。

年輕人眼裏閃過一絲驚喜,說:「謝謝您,大叔,終於有一位用蒙古語和我說話的人。大叔您到過內蒙古?」

中年漢子沈吟道:「一言難盡啊!」

年輕人見中年漢子像有難言之隱,輕松地轉移了話題。

兩人聊到很晚,中年漢子又回到自己孑然一身的住處,神情有些恍惚。他倒在床上,往事像電影般在腦海裏一幕幕閃過……

他原本是城裏的一名高中生,畢業後沒找到工作,他便爬上火車,外出遊蕩,輾轉來到了內蒙古。路過一個村屯時口渴了,他找人討水喝,一位年輕姑娘給他的水壺灌滿了水。

他對姑娘打著手勢比畫著說:我想在這兒找份工作,能否請您幫幫忙?誰料姑娘用不太熟的漢語說:「村裏放牧的大爺可能會需要人幫忙……」於是,他留下來了,在村子邊上搭了一個窩棚,每天白天跟著老人去放牧,晚上就在窩棚裏學拉馬頭琴。

他慢慢學會了一點蒙古語,馬頭琴也越拉越好,還自編了幾首曲子。姑娘經常來看望他,她很喜歡聽他拉琴,尤其愛聽他自己編曲的那首【做客草原】。他們的關系很快就超過了普通朋友。

然而有一天,姑娘突然跟他說,對不起,我早已說好了人家,年底就要嫁人了,咱倆還是做普通朋友吧,你最好趕緊離開這裏。

他聽了姑娘的話,沒有吭聲。其實,他早有耳聞,姑娘被父母說給了村主任的傻兒子。

第二天淩晨,他悄悄起身,溜到村主任家的後院,放了一把火……他沒再去找那位姑娘,帶著一把馬頭琴,走了。

回到城裏的20多個年頭裏,他沒有一天不思念那位蒙古族姑娘,天天都躲在小房間裏用馬頭琴拉著他那首【做客草原】。但他始終沒有勇氣再回到內蒙古的那個村屯去看望那位姑娘,因為他害怕回去自投羅網。

可如今,他偶遇那個內蒙古來的年輕人,聽了他拉馬頭琴,心裏被攪起了軒然大波。

圖/視覺中國

第二天傍晚,他又出現在那個圍攏的人群裏,年輕人用蒙古語熱情地和他打招呼。當人群再次散去,中年漢子請年輕人再拉一曲馬頭琴。年輕人看了他一眼,笑說,要不我講個關於馬頭琴的故事給你聽吧。

年輕人說:「我曾聽老人們說,幾十年前,咱村裏來過一位漢族年輕人,年輕人還和村裏的一位姑娘談過戀愛。後來,因為出了一點意外,漢族年輕人離開了村子,從此杳無音信。可那個年輕人給姑娘留下了一首他自己寫的馬頭琴曲。」

中年漢子聽到這裏,突然問年輕人:「小夥子,馬頭琴能否借我一用?」

年輕人楞了一下,忙將馬頭琴遞給中年漢子。

中年漢子略一定神,熟練地拉了起來,正是那首【做客草原】。

夜色蒼茫中,琴聲又吸引了不少路人駐足傾聽。坐在一旁的年輕人眼裏閃爍著欣喜的光。

一曲終了,年輕人激動地說:「您……就是故事裏那位漢人?!這支曲子就是他留給姑娘的曲子啊。」

中年漢子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深情地說:「我每次拉起這首【做客草原】,那段漂泊的日子總會浮現在眼前,我想知道,那姑娘後來過得好嗎?」

年輕人深深地看了中年漢子一眼,說:「據我所知,當初那姑娘一直沒有對漢族青年說明白她拒絕他的原因,因為她早由爹媽說給了村主任的傻兒子,她擔心那家人會動害人的念頭,所以才堅持要漢族青年離開。青年離開的那天淩晨,主任家後院起了火,他們懷疑姑娘縱容那青年一塊幹的,逼著姑娘趕緊和他兒子完婚,不然就沒完……」

年輕人頓了頓,說,「但姑娘寧死也不肯與村主任的兒子結婚,她說自己已有了那漢族青年的孩子……」

「孩子?」中年漢子一臉疑惑。

「是的,那姑娘再沒嫁人,一個人養大了兒子。」年輕人盯著中年漢子的眼睛說。

「小夥子,謝謝你喚醒我這糊塗人,是我害了他們娘倆!」中年漢子眼裏噙著淚水,忽然朝著北方撲通一聲跪下。

年輕人連忙攙扶中年漢子起身,說:「我這次來南方,我媽有話交代我……」

中年漢子吃驚地擡眼望著年輕人,說:「你就是那孩子?」

「是的。」年輕人朝中年漢子跪下,說:「爹,恕我失禮了!」

中年漢子拉他起來,說:「兒子,我特別想聽你娘是咋說的。」

年輕人已眼中有淚,他說:「我娘說了,遠去的大雁,總有往回飛的時候。要是能找到我爹,就說娘一直很內疚,因為是娘趕走了爹。另外我娘要我告訴爹,不用擔心當初那把火的事,本來就沒太大損失。何況那個村主任如今早就不在了,他兒子雖然有點傻,倒也知道他爸做的事不對,一度來找我娘認錯,還表態說那把火的事不會再追究。娘要我跟爹說,雖然爹寫的曲叫【做客草原】,可爹千萬別真把自己當成草原的客人。」

中年漢子滿含熱淚,自言自語道:「是我錯了……」

兩天後,父子倆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原文載於【羊城晚報】2024年09月25日A0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