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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松芳:食在廣州,臘味先行

2024-02-10新聞

「秋風起,食臘味。」秋冬季節,沒有一煲臘味飯,如何將息?遙想當年,粵菜北上京滬,臘味為其先行,南雜店既賣臘味,也賣臘味飯,可是你能想象的景光?

讀嶺南飲食文獻,最有感覺的,莫過於【新上海】1926年第2卷第6期非我的【廣東人的臘味】。文章說:「廣東人的雜貨店,到了冬天,便有一種臘味出售。這種臘味,廣東人多用作冬至送禮的佳品。記得有一次,我有一位廣東朋友,送了我一簍臘味,我起初因為不知道怎樣烹調,胡亂燒吃,吃了幾次,也不見得有什麽美味。後來那位廣東朋友,教我燒法,把臘味用漏布抺凈(不可放入水洗),待飯滾的時候,放入飯裏。這樣燒法,一到了飯熟時,便覺著香味騰騰,不但臘味好吃,就是這頓飯,沒有小菜,也吃上兩三碗。」

因為它讓我想起1990年代中後期在廣州求學時的一段美好生活場景,即每屆寒假,於宿舍苦讀時,快到飯點了,不想去飯堂,就往小電飯煲裏扔一兩根廣式臘腸,腸飯並熟,香氣四溢,胃口大開;煮泡麵時亦復如是,同樣甚美。還曾以此招待女同學,並得贊美呢。即便畢業多年,還曾以之饋贈前來出差開會的學術界朋友,特別是那些獨居自炊的朋友,並教他們烹飪之法,常因此自鳴得意。

工作之後,即便有機會出席一些高檔宴請,席上也不乏芥藍炒臘味等菜式,以及臘味煲仔飯等主食;一些老廣州,還將一些街巷小店的臘味煲仔飯視為尚味珍饈,引我同享呢。由此,追尋廣式臘味的前塵舊影,倒是更為誘人了。

臘味,全國許多地方都有,因為在物質生活不豐裕的時代,將一些肉食臘制,無論待客及改善生活,都是必須的。孔夫子向學生收取的束脩(學費),就有臘味(幹肉)。但相信沒有一個省,像廣東這樣大量地、廣泛地制作臘味(燒臘)。所以,張亦庵在專文【燒臘】中便說:「燒臘這兩個字在廣東語言中已成一個專門的名詞。」至於廣東臘味始於何時,不必細考,我們側重的是外界的認知或者說對外的傳播,因為再好的東西,沒有得到接受認可時,也是可以被忽略的;食物的美好,通常也是透過接受和調適達成的。

而從傳播和接受的角度看,「食在廣州」,正可謂「臘味先行」。比如當年這些燒臘,在上海粵菜館未興之前,就在廣貨南雜店大興了:「所謂燒臘者,是指‘廣東店’所賣的那些新鮮烤制好的肉類而言,如叉燒(這是連上海人也最為熟知的一種食品)、燒肉、燒鴨、白雞等東西。出賣這些東西的那一部份稱為‘燒臘台’,普通是附設於雜貨店面的一角。這種廣東式的雜貨店,就是上海稱為廣東店的。」到後來,發現有利可圖,酒菜館才接過茬:「現在,不只雜貨店附設燒臘台,有好些酒菜館也附設燒臘台了。」

南雜店時代的燒臘,品種款式遠比現在要豐富,也遠比酒店的供應要豐富;除了上面所舉的叉燒、燒鴨、白雞等「燒臘台上的主要物品」外,「燒雞、蒸鵝、紮蹄、燒腸、燒排骨、燒肝、燒鴨腳包、富鹽水豬肚、豬肝、豬腳爪、豬心、豬頭肉、豬耳朵,以至紅燒牛肉等」都經常擺上案台。因此,「若至燒臘台而謂之曰:‘購鹵味若幹。’則操刀者把櫃台上所有各種鹵味各切少許,混成一起賣給你。」(張亦庵【燒臘】,【新都周刊】1943年第17期)民國人可有口福了。所以雷虹在【東南食味】(【旅行雜誌】1948年第1期)對此欣羨不已:「至於粵桂獨有的日常便肴,燒豬尤其是乳豬、叉燒,鹵味尤其是柱侯食品,那是一年四季天天供應的熟食,佐飯妙品。惟有臘味的香腸、臘鴨、金銀肝之類,卻要冬天有北風時的臘味,才是可口,而受人歡迎。」

酒樓接棒後,也曾為酒樓的最佳招徠之一;比如唐魯孫先生雖曾是「食在廣州」的開山祖師之一譚家的座上賓,但他最為懷念的似乎是上海大三元的臘味「鴨腳包」:「老資格的廣東菜館,要算南京路的大三元了……他家燒臘中的鴨腳包,的確是下酒的雋品,鴨掌只只肥碩入味,中間嵌上一片肥臘味,用鹵好的雞鴨腸捆紮,每天下午三點開賣,總是一搶而光。」因為「上海雖有若幹賣廣東臘味的,可是誰也比不了大三元」(唐魯孫【中國吃·吃在上海】,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頁)。

滬上著名的安樂園酒家甚至號稱要來一場臘味革命:「世界革命事業多矣,曰國體革命,曰種族革命,曰政體革命,曰家庭革命,未嘗以臘味革命聞也。安樂園今竟以是鳴於世,得毋異乎?然閱者勿泥定革命之命字,為‘天命’之命。當解作‘使命’之命可也。往者市上臘味家之制作,率由舊章,不思改革,自以為完了應負之‘使命’矣,不知食家有未盡滿意者。如‘金銀膶’一物,人多喜其甘而畏其肥,從未有人起而改革以調劑者。今本園創制‘釀腸金銀膶’一種,是即革除市上制造家所負陳陋之使命,而置‘金銀膶’於人人滿意之地也。閱者不信,盍購試之,真覺肥瘦停勻,甘冽無比。又增創‘保險封肉’一種,較之普通臘肉,甘香過倍。其余各式臘品,皆避陳法而求新穎,處處含革命精神,不惜費心力以研究之,特欲增諸君口福耳。虹口安樂園酒家主任陳秋謹布。」(【臘味革命之解釋】,【申報】1927年10月26日第9版)

有的酒樓,則直接由臘味店增設或轉設而來:「(上海)南京路馮氏老牌陶園,為臘味燒味之專家,現特設粵菜部,已於廿四日開幕。」(【陶園臘味燒味專家特設粵菜部】,【力報】1938年1月26日第4版】)由此也可見臘味之地位和影響力。

臘味風靡,使冠生園這種食品業龍頭老大都不敢怠慢,高度重視,專人負責,原產地采購:「南京路晝錦裏西首冠生園食品公司總店,暨河南路支店、九畝地老店,每屆秋末冬初,輒派專員,赴廣東各地,采辦著名臘味,羅列分售,受各界之歡迎。本屆因總店範圍擴大,搜集到埠之臘味,亦較往年為多,而花樣如廣東臘腸、鴨肝腸、五花臘肉、關刀臘肉、金兩肝、鴨腳包、鴨腿、大臘鴨、臘牛肉幹、雞肉臘腸、蝦仁臘腸等,色味鮮潔、香膩可口,允推臘味之上選。邇日該公司總支老三店,顧客購買此臘味者,異常擁擠,聞均贊為美味雲。」(【冠生園廣東臘味暢銷】,【申報】1928年10月25日第22版)

終民國之世,廣東臘味的行情,是「愈演愈烈」,下面這篇文章,就可見一斑,值得我大篇幅引錄:

歲聿雲暮,百行百贊。贊到燒臘行……舊歷年是燒臘行最旺的時期,自奉,送禮,通通與燒臘行有關,無人可在此過年當中,與燒臘行不發生關系也。燒臘行,一間鋪頭,分兩種生意,燒味是一種,臘味又是一種。燒味,包括燒鵝、燒鴨、燒肉、燒腸、叉燒以外,又有鹵味,鹵味是隸屬口味部的,富鹽水豬腳、豬心、豬肚、豬膶、珍幹、豬頭肉、大墨魚。一個臘味部份,講將出來,你唔流口水,我亦流口水。但且住,北風天,還有使你流口水的的哩!南安臘鴨王上市了,金銀膶、老抽臘腸、膶腸、臘肉、封鵝,一煲瓦罅飯,蒸多少臘味,問有誰人不流口水?燒臘行這一行,撇開旺月來講,平時,他是最利便招呼人客,最利便唔夠餸,急就章去斬料的。人與人的酬酢,得力於燒臘行不少。買臘味送禮,大姨媽生日,買對燒鴨去;三舅父來了,斬碟燒鵝油雞,賓主盡歡,微燒臘行不為功也。今人因營養關系,對肉食,甚於古人之思蒓鱸,燒臘行便是以營養最豐之肉食,供給於一般需要肉食營養之人的。他日,吾人能腦滿腸肥,胥得力於燒臘行,此非故甚其詞以大贊燒臘行之功。蓋完全根據事實來贊佢,並沒有高帽作用也。咪講笑,就快過年了,我還是去買番斤臘腸先!為之贊曰:

臘味鹵味,予人便利。斬料加肴,皆大歡喜。北風一翻,又到年關。買來臘味,強飯加餐。豈獨自奉,堪作送禮。營養攸關,體面更重。唯系感情,腸肥腦甚。貴行燒臘,關系非輕。(捉筆人【百行百贊:燒臘行】,【亞洲商報】1944年第40期)

廣州西關第十甫路臘味廣告

廣式臘味,尤其在上海,地位之高,還可從另一側面見出,即成立了廣幫臘味職工同業工會:「本律師茲已受任廣幫臘味職工同業會聘為常業法律顧問,嗣後如有侵害該會名譽權利及一應法益者,本律師當依法盡保障之責,特此通告。」(【顧忍律師受任廣幫臘味職工同業會常年法律顧問通告】,【申報】1928年3月1日第3版)

臘味不僅在上海是粵菜館和廣東店的招牌,在哪裏都是。比如在北京,金受申先生說:「南館中能保持原來滋味的,只有‘廣東館’,一切蠔油、臘味、叉燒、甜菜、肉粥,以及廣東特有肴饌,都能保持原來面目。」(金受申【北京莊館:莊肴館肴各有風格】,【立言畫刊】1939年56期)1940年代新起的萬有食堂,也以臘味相號召:「西單舍飯寺萬有食堂,為本市獨有之飯館,專售廣東菜蔬,如臘味、邊爐種種,極為特別適口,且內設雅座潔凈異常,整桌零吃,味美價廉,故開市未久,生意頗佳。」(【萬有食堂:粵菜臘味邊爐拿手】,北京【晨報】1942年1月9日第4版)

且不說北京以及武漢、重慶、昆明、貴陽這些因抗戰遷徙粵人和粵菜館較多的城市,而連西安這樣口味大異廣東的西北城市,竟然也有以臘味相招徠的粵菜館和廣東店:「廣州酒家:應時粵菜茶點,著名燒豬臘味,備有經濟和菜,華貴筵席,地址東大街四八〇號。」(【廣州酒家廣告】,【西北文化日報】1938年8月30第2版)「夏令出品:早點:叉燒包,豆沙包,伊府面,廣東粥品。上下午餐:應時飯菜,精致小吃,燒臘鹵味,油雞素菜。新添:伊府涼面,綠豆米湯、綠豆沙。南院門二十四號。」( 【廣東臘味店廣告】,【西京日報】1945年7月30日第4版)近在咫尺的嗜辣的江西贛州,反倒更「吹水」廣東臘味:「廣味有‘廣東酒家’‘國民茶室’,它們不僅可以包辦筵席,還要兼制各色臘味、各種點心,小碗小盤,別具風味,‘臘味飯’,多少人為它‘香’得不亦樂乎。」(佚名【吃在贛州】,【人生報】1948年第1卷第5號)難怪廣東臘味中要納贛州治下的南安板鴨以為臘味名品了,嘿嘿!

臘味有美關不住,早已聘婷出國門。有人就說,廣東臘味,國內第一,沒得說,廣告也不用做:「在去年的春天,上海的電車上和公共汽車上,布滿了廣東香腸香鴨的廣告,當時我以為一樁平常事,而且認為可以不必做這樣的宣傳,因為中國各地方人在腦海中都知道廣東香腸最著名。」就像我們今天仍然重視出口一樣,外銷的比例,才是檢驗產品的試金石:「廣東的香腸,在以往情形,不能說不發達,每年產銷國內外也有千萬元以上……在最盛的時期,約算在民國初年,每年約有四百萬兩出口,銷售至美國的占百分之三十,南洋的百分之三十,其余百分之四十銷往世界各國。」

如此盛舉,應該離不開廣告的功勞才對,可是作者筆鋒一轉,原來是幾家「藉藉無名」的大商家在做:「在廣東做出口生意的亦僅三四家,合隆、晏如是最初的,繼有的合益、吉祥、廣如。前兩家專運美國。合益專運南洋一帶。吉祥關閉了。我因為合隆香腸是著名的一家,在美國吃中國香腸的,好似上海五芳齋湯包,北平便宜坊的掛爐鴨,廣州大三元六十元魚翅,除他們任何家都不如的情形,所以特地到他那裏去參觀,可是這家合隆雖然負有這樣的盛名,然而廣州本地人是不知道,且不知道這家鋪在哪裏,可是這種不善商業的宣傳,本來我們中一般負有盛名的鋪子,都有這樣的通病,以為自己牌子老,還愁沒生意做!」(孟軒【由美國香腸說到廣東臘腸業及其制法】,【現代生產雜誌】1936 年第2卷第2期)

其實在老廣州看來,有如今天很多廣看不上所謂的米其林、黑珍珠榜單餐廳而獨喜巷口小館一樣,名記戇叟的一篇回憶,不僅值得老廣珍視,也對外地的朋友,如何覓食廣式臘味,大有啟迪:

臘腸,晏如、晏棧兩店可稱為大名鼎鼎臘味專家,推銷外埠極夥,本地亦遠近馳名;若以臘味為交際送禮品,舍兩店之制外,似不成敬意,因外觀鮮明,歡迎者眾也。然而講究食家則嗜十七甫奇有海味雜貨店所制之臘腸,雖價目尚比該兩店稍昂,且外觀鮮明亦未能與頡頏,乃反不以為逆,緣調味佳勝,晏如晏棧均不能企及所致。說者謂兩店每日用家豕肉既多,則美惡兼收攙集,在所不免,至外觀鮮明,則用硝增其色,內部調其美惡,非加重糖酒不為功,兩皆不宜,致失原來真味,惟奇有則不然,選肉既取其精,調味原料均皆上選,務求得其真味,以邀主顧考究者垂青,則價目雖比他家稍昂,想亦當見諒矣。記者僻處河南,雖奇有臘腸間亦嘗試,然往往就便向附近福場院華光廟前勝隆雜貨店購臘腸(該店並無他款臘味售)為助膳品,售價又比奇有每斤價目多三分。詢之店夥,據謂伊店系家人婦子生意,人手不多,曬晾場既不廣,每日只可出臘腸三四十斤,惟此種營業原料固當求精,而且當然天時人事缺一不為功,故每晨往市市肉無一定交易之店,非精肉不取,曬晾必須足夠時日風熱,倘遇霖雨經旬,寧可乏貨應客,不求靠火烘焙,有失信譽等語。復雲河北顧客亦不憚渡河著人來購,所以尚勝奇有一籌。該店主人系南海縣鹽步人,故所制臘腸系鹽步款式,腸身肥壯,每斤用麻繩不多,非若晏如店等臘腸幼小可比。每斤取多價三分,實系彌縫麻繩之缺雲雲。記者系嘗食家,非制臘味家,雖試其口味確系可靠,但說者所論晏如晏棧,及勝隆店夥之談,是否信據,我粵旅滬制臘味專家者人材眾多,無俟記者嘵嘵置喙也。(戇叟【珠江回憶錄】之六【飲食瑣談】,【粵風】1935年第1卷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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