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重生（四）
選秀的通知送到了甄府上，從順治時就規定，八旗人家年滿十三歲至十六歲的女子，必須參加每三年一次的皇帝選秀女，選中者，留在宮裏隨侍皇帝成為妃嬪，或被賜給皇室子孫做福晉未經參加選秀女者，不得嫁人。
「此番秀女一百多人，我們的嬛兒也不見得會入選，也許還能有機會被禦旨賜婚，成為皇室子孫的福晉也未嘗沒有可能。」沈悶的氣氛中，甄遠道放下筷子，看著不言語無表情的妻女，輕嘆。
浣碧站在一旁，小心的窺視著他們。選秀的文書送來甄府時，甄夫人確實憂心十分，不過憂心的卻不是女兒有可能稱為妃嬪被困於宮中，而是憂心於皇上年邁，已經年四十又五。
戰則為兵，安則為民。甄家因甄遠道在朝為官，故直接歸於了八旗漢軍。實則這八旗漢軍不過是當年清入關為安民心所定。八旗漢軍的地位在滿清八旗中是最低的，運氣好或許能嫁入皇室子孫之家，運氣不好隨時可能淪為宮中婢女。
當日下午，與甄家關系甚篤的溫實初便前來拜見了。他與甄珩的關系一向好，常常來往。浣碧得了命令，同其他婢女一同前去奉茶。煮茶期間，只聽甄珩與溫實初說起甄嬛不願入宮選秀，卻又無可奈何，朝中律法規定，若是她不去，玉桃就得去。
茶煮好，浣碧同玢兒一同離開。玢兒是自幼就被賣到甄府上的，是真正的傻，她能裝傻裝的這麽像，就是跟她學的。玢兒也挺可憐，出生時就沒了娘，五歲時外出做工爹回鄉，怎知被她一聲「爹」喊得激動了，沒看到從旁邊來的牛車，被撞死了。再後來，她爺爺奶奶在操持葬禮的時候，她打翻了供桌上的油燈。爺爺奶奶為了救兒子的屍體被燒死了。之後她的親戚便說她命硬，天煞孤星，誰沾上誰倒黴，將她賣入了甄府。這些事情都是府裏的下人私下裏悄悄說起的，他們除了說玢兒，還說其他的人和事。比如說為什麽甄遠道甄大人妾室也不少，偏偏都未有子，為什麽甄家的一子三女均是甄夫人所出，還有一些不知甄家的秘聞。都是私下裏傳著，絲毫不敢讓主子們知道分毫。
第二日一早，甄夫人帶著一子三女，一眾下人上香為甄嬛選秀祈福。甄嬛跪於佛前，作為侍女的浣碧提著籃子低眉順眼的站在她身後等著。
「信女雖不比男子可以建功立業，也不願意輕易辜負了自己。若要嫁人，一定要嫁於世間最好的男兒。」
浣碧勾起了唇角，擡頭掃了一眼高大莊嚴的佛像，露出一抹嘲諷。請問僅僅出於不願意輕易辜負自己的目的，憑什麽一定配得上嫁於世間最好的男兒？你是漢人。在滿清王朝，地位低一等；你是否有天下第一的美貌能夠與天下最好的男兒配；你是否有天下第一的才華能夠與天下最好的男兒對？
浣碧提著籃子踏出殿宇，自言道，「真自信啊。」
「你為何不喜嬛兒？」
低沈的聲音自身邊響起，浣碧一驚猛然擡頭，見是甄珩，又忙低下了頭。「少爺。」
「我問你，你為何不喜嬛兒？」
心中沒由來的煩躁，浣碧也不願在裝，直接迎上了她的視線，「我為何要喜一個欺淩害過我的人？」真是好笑，難不成還要讓她對甄嬛感恩戴德嗎？
壓下心中的煩躁，她正式著甄珩，「你妹妹的願望，隱含著她的自我認知：我天下第一。」她輕哼一聲，「難道你沒發現府上除了你，你爹也好你娘也罷，甚至於甄嬛，都是想要入宮的嗎？」
「不可能！」甄珩的眼神閃過，直截了當道。
「為何不可能？」浣碧反問，「你讀書讀傻了吧。入宮代表著富貴，代表著權力，若是他們不想，你們擺在家中的郎紅算什麽，你娘你妹妹滿身滿頭奢華的飾品算什麽？」不過是裝模做樣罷了。說罷，她便轉身離去。
許完願，甄夫人帶著一眾子女去聽主持講經，她們這些下人也得了一點空閑，可以隨意在廟中祭拜。
「浣碧，你許了什麽願？」流朱拉著浣碧求簽。
浣碧傻傻的呵呵一笑，「想回家。」
流朱輕呲一聲，「你家早沒了，王府就是咱們的家。」
浣碧勾著唇角，低下了頭，也從簽筒裏搖了一根簽出來，拿著簽，走到角落一個冷清的解簽攤前解。
天易當空，否極見泰。鳳鳥渺渺，木共大賴。
神京王氣滿東南，禍水汪洋把策幹。一木會支二八月，臨行馬色半平安。
「姑娘想問什麽？」
浣碧在攤前坐下，「問命。」
「何命？」
「何時能得自由。」唇角勾起，「不為奴仆，無須卑躬的自由。」她一身婢女裝扮，一眼就能看出，也無須隱瞞。她靠著自己生活，靠著自己努力，亦不會因為自己婢女的身份而自卑。
解簽之人搖搖頭，「簽文為上，姑娘總有否極泰來之日。王氣滿東南，姑娘日後定能嫁入富貴之家，只是禍水汪洋……」解簽人眉頭皺起，「姑娘的前路鋪滿坎坷荊棘，不過只要過去，便能半生平安。」
浣碧笑著從袖中掏出一些碎銀子放在桌面上，面上掛著笑，「師傅，謝謝你。」她起身，「不過下次要騙人最好不要用【推背圖】的讖簽。」
解簽師傅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浣碧忍不住笑出聲，搖著頭離開了。
不遠處傳來「噗嗤」一聲，浣碧擡頭，見一十六七歲的少年站在不遠處，他身邊的男人是……她瞇了瞇眼，十七阿哥！
「這是誰家的奴婢，倒是十分有意思。」少年道。
十七阿哥感受到浣碧的視線，對她微微頷首，浣碧也扯了扯唇角，頷首回禮，然後轉身離開。
寺廟外，溫實初早早便等著了。浣碧先出來安排馬車，見他焦急踱步，便好心問，「溫太醫可是再等小姐？」
溫實初點頭。浣碧挑了下眉，最佳添狗。
一片冰心在玉壺。
溫實初的暗示莫說是甄嬛，便是流朱都聽了一個明白，在一旁紅了臉。甄嬛卻直接曲解他的心意，言這並非是一個能夠避開選秀的好方法。甄嬛對於溫實初，是帶著不屑的。這種不屑或許她自己都不曾察覺到。
選秀之事，已經是避無可避。
甄珩對於浣碧的話無法不在意，他知道他應該專心準備科舉，可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他屏退了伺候的下人、書童，獨自來到了甄嬛住的小院中。大敞的門窗內，甄夫人坐於首座，甄嬛在她的面前，正在同舞娘學習驚鴻舞。一舞完畢，甄夫人忙讓下人奉上了銀耳雪梨湯。甄嬛飲了幾口，甄夫人拉著她坐下，細細關照。「禦前一定不可失儀，不可直視皇上，卻又要引起皇上的註意。若是皇上詢問你名字，你便道：嬛嬛一裊楚宮腰。若是皇上不向你問話，你便行禮謝恩……」
又過了兩日，外地的秀女也全都進京了，宮中召集了她們所有人，教導了她們要在什麽地方等，見到掌事的姑姑要如何做，如何行禮，如何回話……
「娘，女兒想邀請一位安姓秀女來家裏小住。」
「嗯？」甄夫人放下茶盞，「她是何人？」
「松陽縣縣丞之女。」
「一個小小的縣丞之女，你怎於她結交？」甄夫人考慮的更為長遠，無論是女兒入宮還是日後嫁入皇族子弟家中，都需要結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她很明白他們現在雖為漢軍旗，雖是大理寺少卿家眷，但漢人的身份已然比其他軍旗低下，他們定是要多結交家庭背景更為厲害的人，而非一個小小縣丞之女。
「安陵容相貌出眾，不過為人沒什麽學識，膽小怕事，十分的小家子氣。女兒想著，以她的姿色應該會入選，若是女兒現在對她好一些，讓她承了女兒一份恩情，日後在宮中，若是有些什麽事，也好讓她代女兒去做。」初入後宮，比起孤身一人，有個人相幫總歸是好的。
甄夫人沈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多一個人不過是多了一雙筷子，讓她來吧。」
安陵容含著十萬分的感激之情住進了甄府，浣碧與玢兒被派去伺候安陵容，只因她一路到京城，只有一個路上買來的粗使丫頭。
找我？浣碧看著站在院門口的甄珩，指了指自己，無聲問。
甄珩點點頭。浣碧放下手中的掃帚，向著門口走去。
「浣碧姑娘。」安陵容走出房門，見門口站著一男子，神情微微瑟縮，低聲問。「這位是……？」
甄珩幾步上前，謙恭行禮。浣碧介紹，「安姑娘，這是小姐的哥哥，甄府的甄珩少爺。」
安陵容面上微紅，微微屈膝行禮。
「安姑娘，我還有事要做，先離開了。」
「嗯。」看著浣碧離開，安陵容輕聲自語，「甄少爺怎麽會來呢？」
玢兒傻傻一笑，扶著安陵容走進房間，「因為小姐漂亮啊，就連少爺都覺得，所以特地來看看。」
安陵容的臉瞬間便紅了，忙道，「別胡說。」
「有事？」她問甄珩。這位少爺真的同甄夫人與甄嬛不同啊，性格什麽的一點也不像他們。謙卑、和善、更有自知之明。
「前幾日我見你分點心給下人之子。」
「所以呢？」她挑眉，「難道他們不能吃。」
甄珩淺笑著搖頭，「我是想問你，你給他們分點心時所言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是從何得知？」
眉頭皺起，「我有說嗎？」
甄珩點頭，「有。」論功行賞，當日她帶了一包酥皮包，給每個孩子都分了兩個，並言他們若是聽話，過幾日還會給他們。一個孩子便提出疑問，甄府甄管家的幼子不乖，打了長工之子，為何他還給同他們拿到一樣的東西。她當時便言：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之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管家之子與長工之子確實打架了，可是卻無法嚴明是誰先動的手，是誰打的誰，既然如此，便該行忠厚之至。
好像是說了。浣碧笑了笑，她當時也不過是想盡快解決兩個孩子的糾紛，背了一段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古文糊弄他們。
「你想做參考？」她想了一下，唐宋元明清，元清又是少數民族建國，不看重百家文化，他不知道【刑賞忠厚之至論】也是情理之中。「雍正帝恨貪腐，鐵腕反腐。【刑賞忠厚之至論】中的內容他應該不會認同。」想到甄夫人和甄嬛不怎麽樣，這個哥哥還算不錯，她好心建議，「你要不要考慮看一些律法書籍，從夏商周至現在，各朝各代有昌盛也有衰敗，律法也在不停的更改。皇上一心反貪腐，你可以參考一下歷朝歷代是怎麽做的，然後給出建議。」她倒是不懂什麽律法法律，對於迂腐而又封建的文化更是不了解，更是不知道清代科舉考試八股文考的是什麽。但是她知道，文章好不好，最終還是看皇上覺得好不好。她大學畢業前夕寫論文，就是這裏拼湊一些，那裏改一點，融入自己的觀點建議以一個很高的分數畢業的。
甄珩面上一喜，「每次同你聊完都能如雷灌頂，豁然開朗。」上次的【桃花庵歌】，今日的【刑賞忠厚之至論】。
八股文的題目全出自【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而且文字要模擬聖賢口吻，叫做「代聖賢立言」。所以他們這些學子平日裏讀書均是以這基本為主，便是讀其他的文章、書，也皆是類似的。
「那你準備怎麽謝我？」她笑問。
「你想要什麽？」
她想了想，突然斂起了笑容，認真道，「好好考試，等你哪兒天當了官，管了家，放我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