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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縣級化債樣本

2025-01-18新聞

經濟觀察網 記者 杜濤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這是鄭康(化名)2025年回看他若幹年的化債經歷後感嘆。鄭康是北方某縣債務管理領導小組的成員之一。

這幾年,他周轉於金融機構之間,曾在會議室裏被討債人「拍桌子」,也在政府門口數次應對過前來討債的個人投資人。數次流動性危機,也都在鄭康們的騰挪周轉中度過。但代價是:債務規模越滾越大,利息越騰挪越高。

2024年「十萬億化債方案」出爐前,中國也曾經推動過幾輪隱性債務化解,但由於規模有限,分配到鄭康所在縣區的額度也較小。

鄭康表示,自己過去若幹年的經歷,也是大部份非東部省份縣區化債同行們的普遍經歷。

在鄭康看來,地方隱性債務始終存在的本質原因不是地方政府的主觀意願,而是一種結構性錯配:地方的財源不足以支撐其負擔的支出責任,因此地方政府和融資平台只能透過非標債務融資,來履行責任;但非標債務基本是短期借款,而地方政府投資的計畫又多是公益或半公益的計畫,投資時間長、投資量大,存在「短債長用」的情況。隱性債務也因此不斷累積。

第一次壓力高峰

2017年7月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到,「要積極化解累積的地方政府債務風險,有效規範地方政府舉債融資,堅決遏制隱性債務增量」。

從2017年開始,多地地方政府開始成立債務管理領導小組。彼時,財政部網站公布的【各地區深入貫徹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 強化地方政府性債務管理】一文中提到「……很多地區黨政主要領導抓部署落實,建立政府性債務管理領導小組等工作機制,制定應急處置預案,著力加強風險事件應對能力」。

在上述提法出現兩年後,鄭康所在的縣也成立了化債小組,當地的縣主要領導兼任該小組組長,而鄭康則是化債小組的副組長之一。

化債成為鄭康的主要工作內容之一。

作為欠發達地區,鄭康所在的縣區在借債和化債的步調上都比東部市縣慢。2017年,中央加強地方債務監管時,鄭康轄區內很多平台甚至都還沒有進行過評級。

鄭康所在地區的隱性債務,主要是地方投融資平台在發展過程中形成的非標債務。當時,當地在公共基礎設施方面投入較多。鄭康說:「地方政府要發展,完成GDP考核,但自身資金不足,就只能透過平台融資的方式去完成投資建設,帶動發展,從而形成新的財力。」

非標即非標準化債權,指未在銀行間市場及證券交易所市場交易的債權性資產,包括但不限於信貸資產、信托貸款、委托債權、承兌匯票、信用證、應收賬款、各類受(收)益權、帶回購條款的股權性融資等。

2014年釋出的【國務院關於加強地方政府性債務管理的意見】,該文限制地方政府新增舉借政府性債務,但是地方政府又缺乏資金,只能繞道城投公司來繼續舉債。而2012年資管牌照的擴容又為城投公司舉借非標提供了多樣的資金來源。非標的收益很高,普遍在10%以上,銀行等金融機構有動力借助非銀金融機構的通道,發放非標貸款,獲取超額收益。

自此,大部份縣區開始透過非標融資的方式,開啟了隱性債務的「口子」。

2018年,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保監會(現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中國證監會、國家外匯管理局聯合出台【關於規範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這份被稱為「資管新規」的檔對融資平台的融資渠道作出了限制,導致地方融資平台的融資成本不斷上升。

鄭康表示,資管新規出台後,政策並未對之前所借的存量債務進行平滑設計,這使得許多借款無法順利接續,不少地方財政壓力因此增大,這也是當時融資平台債務出現風險的原因之一。

資管新規出台後,鄭康所在地區的融資平台遇到金融機構擠兌,還款壓力陡增。

為了維持存續,該地區的融資平台透過信托、租賃等方式進行了接續,以解決存量債務問題,但這又導致利息成本再次上升。然而,隨著債務監管政策的不斷收緊,鄭康所在地區的財政收支和平台還款支付壓力也越來越大。

最困難的時期

2020年,鄭康遭遇了困難時刻。

2020年11月10日,永煤控股旗下債券「20永煤SCP003」到期未能兌付,發生實質性違約。

這一事件引發了市場的廣泛關註和強烈震動,打破了國企剛兌的信仰,進而使得「城投債」信仰動搖,多個地方融資平台遭遇「流動性危機」。

當時,鄭康所在縣的融資平台因支付欠款遇到困難,觸發交叉違約條款,需要立刻償還金融機構數十億元的借款。受此影響,當時他們正在談判的幾十億元續貸款也沒了下文。

鄭康用「驚心動魄」來形容當時的情景,「縣裏所有的領導和工作人員,全部出動,尋找一切資金償還債務」。

但是鄭康發現,當地的財政部門對此並不積極,這是因為借錢後還需財政部門統籌還款事項,而且借款中有相當比例會形成新的隱性債務,借得越多,財政部門背負的責任就越多。當時,已有多地財政部門負責人因違規舉債,面臨警告或記過的處分。

四處籌資後,鄭康所在縣勉強渡過了這次危機。但此時該地區面臨的融資環境已經非常不友好,金融機構幾乎不給當地融資平台釋放新增融資額度。缺乏新增資金,也讓當地的存量債務成本居高不下。

此後,新上任的主要領導主動向上級黨委、政府溝通,上級審計對當地的地方債務進行了摸底。鄭康又與多家專業化解債務風險的機構對接,但最終都沒有成功。

直到近年來,鄭康所在縣才拿出了一個新方案,主動對接金融機構:降息、打折。

降息打折本質上是加總債務本息後,對部份本金和利息進行減免,最終數額保證投資人不會虧損,還略有盈余。例如,原來購買債券100元,利息是每年10元。在第五年的時候發生風險,地方政府在統計時,會將前面五年已付出的利息也統計在內,在已支付50元利息的基礎上,再支付55元,以105元清償債務。

在與金融機構的談判過程中,大部份金融機構起初都無法接受打折兌付。對此,鄭康采取了各個擊破、由易到難的策略。他一天需要輾轉幾家金融機構,逐一進行溝通解釋。其談判策略是向金融機構說明當前有多少存量資金,並強調如果金融機構能早點接受方案,就能早點拿到錢,而且目前資金是不足以對所有金融機構進行全額兌付的。

在那段時間裏,鄭康幾乎把所有能談的金融機構都談了,對那些實在談不攏的,都做了5年以上的展期,而且利息也都降低了。

甚至,後來當地政府還做了一個巧妙的設計,用四分之一的資金,回購存量債券,將短期高息債務全部置換成了長期低息債務。

化債心得

最忙的一天,鄭康24小時跑了三個省的多個城市。當時,他趕到北方某城市時已是晚上,隨後便一直與金融機構就當地存量債務的化解進行談判。談完並修改好檔後,時間已到下半夜兩點多。他只睡到淩晨四點,便起床趕頭班飛機前往第二個城市繼續會見金融機構。之後,他又乘坐高鐵趕到其他城市繼續會談。最後一站是南方的某省會城市,當他抵達酒店辦理入住時,時間恰好是淩晨2點,正好過去了24小時。

鄭康這些年來的化債經歷,是他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來要債的人會提出各種要求,在政府會議室裏跟縣裏領導拍桌子、摔杯子。不過,鄭康懷疑有些討債人並非真正的個人投資者,而是個別金融機構僱用討債公司的人。

鄭康認為,地方政府與金融機構長期賽局,使金融機構接受各種還款條件,這對政府信用造成了一定損害。但過了若幹年後,金融機構人員換了一批,政府領導也換了人,可能又會開始新一輪的賽局。「違約、打折兌付或其他方式,從價值觀角度看,不一定是正確的,但從務實的角度來說,對地方政府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與鄭康打交道的金融機構追債人士已經換了好幾輪人。後來他了解到,一些金融機構人士因追債不力,也被免職了。

在化債過程中,鄭康獲得了許多外出交流學習的機會。他認為,無論東部、西部或南部、北部,都曾經歷過借債發展的階段,不過東部的債務風險比中西部要小,南方的債務風險又比北方小。

隨著債務的不斷累積,運作這台龐大復雜的財政機器,對當地主要領導提出了更高要求。鄭康說,當前許多縣區債務壓力巨大,產業基礎薄弱,就像一台破舊的大卡車,需要非常專業的「司機」來保證駕駛安全。如果此時遇到一個只有C1(小客車)駕駛證的領導,上來就想讓這台已經破舊的卡車靠邊停,卻忽視了其慣性問題,就很容易帶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