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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閱讀︱在學術與通俗之間

2024-01-02新聞

作為一個讀書人,2023年,對於我來說是很不一樣的一年。今年我的兩本新書【如朕親臨:帝王肖像崇拜與宋代政治生活】(山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1月)和【宋風成韻: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浙江大學出版社,2023年7月)一起出版,我從一個讀書人變成了「寫書人」。說實話,為了配合新書的宣傳,以便線上上線下的各種活動中有話可以說,今年我看得最多的書,恰是我自己的這兩本小書。反復咀嚼自己所寫的東西,有汗顏,也有驚喜。圍繞著我自己的兩本新書展開閱讀,可能是我今年作為一個讀書人最大的異樣體驗。

常言道,書非借不能讀,而今年對於我來說,則是書非贈不能讀了。今年我有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就是當我成為作者之後,得到了一個天下所有讀書人都夢寐以求的福利,那就是在許多出版圈的師友們的關照下,各大出版社和圖書公司都慷慨地將他們的新書相贈。在享受免費大餐的同時,也讓我的讀書生活大大地偏離我原本的軌域。過去讀書,主要是為了寫論文、做課題,完全是讀書只為稻粱謀,而2023年我所讀之書中,一大半都是出版圈的師友們所贈。以下關於今年圖書領域歷史寫作的盤點,也主要是從這些贈書的閱讀上延展開來的。

在創作【如朕親臨】與【宋風成韻】的時候,出版社以及我自己在給這兩本書做「定位」時,錨定的都是「通俗歷史寫作」,但又不甘心把它們寫成「地攤文學」的歷史版。【如朕親臨】試圖透過對宋代「禦容像」及其背後權力運作的分析,巧妙地將政治史、社會史、藝術史串聯起來。力求詳盡挖掘宋代史料中的帝王畫像趣事,以小故事講大歷史,剖析了宋代帝王畫像的政治意涵。「禦容像」作為宋代皇權的象征,從個人寫真上升到國家意誌的高度,既可在升平時當作外交往還的珍貴禮物,彰顯王朝形象,也可在戰亂時發揮凝聚人心、鼓舞士氣的號召作用。而【宋風成韻】講的是,號稱最文藝的宋代,如何從一個武人的時代,慢慢轉化到一個文質彬彬時代的過程;描述了宋代士大夫的詩詞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以及書法跟士大夫在日常生活之間的緊張關系;討論了科舉考試給宋代士人制造的人生焦慮以及玄學這碗心靈雞湯如何在內卷時代讓人甘之如飴,最後講述了宋代文學成為商品的大背景下,宋代士大夫們是如何透過稿費發家致富的。這兩本書的寫作手法,雖然是講故事,但所講的故事,從來都沒有一個具體的歷史事件,或者具體的某個人物的生平,所寫的都是某一類的歷史現象,而不是要給讀者展演某個具體的歷史故事。從史料的選擇,到史料的組織,到史料的解讀,最後到觀點的呈現,從寫作思路上來講,完全是學術論文式的寫法,只是沒有把它寫成那種格式化的論文而已。

事實上,隨著圖書市場的發達和當代學術繁榮的積累,歷史學的學術研究成果的通俗化轉化已成為當今圖書市場上的一個新潮流。這與過去一段時間裏的那些嘗試在枯燥乏味的史料中發掘出趣味歷史的通俗歷史寫作,在旨趣上大異其趣。今年歷史寫作的新品中,不乏這樣的佳作,而且還是成群結隊的到來。在這方面,今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溯源」書系的異軍突起頗為引人註目,除了【如朕親臨】以外,今年「溯源」還一口氣推出了【盛唐奠基】【沙陀往事】【項羽】等多部學術性與可讀性兼具的作品。特別是【沙陀往事】(樊文禮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6月),把唐、五代時期活躍在中國歷史上的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的歷史索隱鉤沈、娓娓道來。

在歷史寫作領域,學術研究的通俗化轉化,其實並非易事。把書寫得「好看」,大概是現代歷史學的宿敵。這種「好看」往往和歷史寫作的「真實感」是相違的——不是社會的真實,而是歷史寫作的真實。現實永遠比小說精彩,因為現實可以不講邏輯,但歷史寫作如果不講邏輯,則會給讀者非常強烈的不真實感,這大大增加了歷史寫作的難度。事實上,歷史學的發展,從近代以來,已經發生了好幾次大的轉向,比如被客觀實證史學思潮籠罩的19世紀,以及20世紀以來,廣泛運用各種社會理論重新敘述和解釋某個歷史時段或地域的社會和文化現象背後的結構和機制的現代史學,以及20世紀中葉興起一直持續到當代的文化史、新文化史的轉向等等。無論在哪個發展階段,史料的辨析和理論範式的運用,都是現代歷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把歷史寫得好看,恰恰不是重點。換句話說,歷史學的「進步」正是以犧牲歷史書的「好看」為代價的。

近年來,國內歷史學的學術研究成果的通俗化轉化潮流的出現,其實是現代歷史學過分社會科學化後,即學術性需求超越可讀性需求之後,所造成的新的歷史學危機之際,歷史學家的一種自我救贖。它在當今有一個更為時髦的名字——非虛構歷史寫作。通常而言,非虛構歷史寫作是指以歷史事實為基礎,透過對真實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現象的深入研究後,以生動的語言和觀點鮮明的分析,創作出的一種文學作品。與傳統的歷史學著作相比,非虛構歷史寫作更註重文學性和敘事技巧的運用,往往可以用更生動、更吸引讀者的方式呈現出歷史的趣味和洞見。非虛構歷史寫作的作品,雖然本質上是文學作品,但卻在學術與通俗的左右搖擺之間,找到了動態平衡。如今年轉譯出版的美國學者艾爾弗雷德·W.克羅斯比的【萬物皆可測量】(譚宇墨凡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7月)、【被遺忘的大流行】(李瑋璐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用生動的細節再現精彩的歷史場景,把如此學術化的論題寫得如此絲滑,只能說是羨慕忌妒恨了。

學者們通常會認為學術歷史寫作與通俗歷史寫作判然兩途,有若天壤。通俗歷史寫作中的可讀性,追求的是故事要好看,但真正好看的故事,不全在於文學技巧的運用。所有文學技巧的運用是為了講好故事,但講什麽樣的故事,卻不是文學技巧所能夠解決的了。學術上的創新性,決定了通俗歷史寫作時可以講什麽樣的新故事。事實上,在通俗歷史寫作中飽含學術深情,往往比單純的講好故事更受讀者歡迎。如描寫明末遼東地區歷史的【入關】(張明揚著,新星出版社,2023年4月),聚焦於中間地帶的遼人群體的歷史命運,寫出了新故事和新意境。好故事,不一定是新故事,但能夠講述新故事,一定是依靠學術創新才能驅動。如【世說俗談】(劉勃著,浙江文藝出版社,2023年1月),所處理的歷史故事看似老生常談,卻在超越【世說新語】的基礎上,重新講述了另類的魏晉風骨,將名士風流的波譎雲詭展現在了世人面前。

不過,通俗歷史寫作的通俗性的展現,也不一定要在學術性上打些折扣,有時隨著整個社會的欣賞水平的水漲船高,過去那些不那麽通俗的歷史寫作,現在也可以成為大眾讀者的心頭好了。近年來舊書再版或舊作增補再版的潮流大概便是時移世易激蕩後的結果。如【宋太祖】(顧宏義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經過近二十年增補修訂的後出轉精,這部書無論是寫法還是形式,都是學術專著式的,但卻以其詳盡的史料、嚴謹的考證,滿足了大眾讀者對於豐富的歷史細節的渴求。所以通俗的趣味,也並不一定都要插科打諢。時代前進的步伐,往往會把過去的學術經典打磨成為通俗歷史寫作的新貴,這一點,【中國文化中的飲食】(張光直主編、王沖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8月)顯得尤為突出,這部四十多年前頗具開創性的歷史學和人類學的研究著作,即便經過轉譯的處理,其晦澀的文風與復雜的史料處理方式,僅從閱讀的流暢性上說,其實並不通俗,但對於今天那些喜歡讀書的吃貨們來說,卻相當受用。

有意思的是,隨著通俗歷史寫作大行其道後培育起來的龐大的歷史愛好者閱讀群體的壯大,學術型的歷史寫作的通俗趣味,也開始被讀者們發現和接受。【士人走向民間】(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7月),這是一部典型的學術專著,全書以系列論文論證宋元變革這個十分專業的學術論題。但讀者們卻從金榜題名之後的士人困境、讀書不求官的士人心態中,讀出了現實糾結,從嚴謹的學術研究中獲得了巨量的通俗趣味。學術專著與通俗歷史寫作的神奇連線,更有意思的是例子是【季風之北 彩雲之南】(楊斌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6月),此書本是一部二十年前的博士論文,但卻以吸引眼球的論題,以清新脫俗的眼光講出了不一樣的雲南地方故事。因此,學術的睿智才是通俗趣味的源泉。如【學隨世轉】(虞雲國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7月),本是對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和史家的學術史研究,卻在細膩的筆調下把讀者帶入了中國史學百年輝煌與曲折的大劇之中,史學大家們次第登場,展演出一幕幕飽含命運遭際與心路歷程的折子戲。

此外,專業的、嚴肅的歷史寫作能夠獲得大眾讀者的青睞,也不必一定要「好看」,能給讀者以靈魂深處的觸動,或是給予某種思想上的震撼,一樣能夠在歷史的微妙之處展現出別樣的趣味。如【被犧牲的局部】(馬俊亞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所講述的歷史上的那些「顧全大局」的種種故事,何嘗不讓今天的讀者心有戚戚。【北宋中期儒學復興運動】(劉復生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3年5月),則以幹凈利落的筆法,抽絲剝繭地將紛繁復雜的思想文化史上的唐宋之變逐一破解。有意思的是,這兩部書都是多年前舊作的修訂本或增補本,舊論題並沒有因為新時代而「過時」,反倒是讓人常讀常新,可見一流的歷史寫作的關鍵,不是潮流,而是問題意識本身。

可以斷言,未來學術歷史寫作與通俗歷史寫作之間的邊界將會越來越模糊。一方面是,通俗歷史寫作在形式和內容上越來越具有學術性,如【青銅資本】(劉三青著,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2023年9月)對早期帝制中國經濟執行的深層邏輯的揭秘,讓讀者在頗有些艱深晦澀的行文中接受頭腦風暴的痛快淋漓。【大變局】(諶旭彬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3年11月),以信而有征的史料配以銳意進取的假設,從歷史的細微處將晚清這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逐年展開。另一方面,學者們也開始紛紛下場,將自己多年來積累的研究成果做通俗化的轉化。如【陸征祥評傳】(唐啟華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4月)、【人海之間】(楊斌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9月)、【春秋車戰】(趙長征著,文匯出版社,2023年6月),都以平實曉暢的文字,給大眾科普了一些相對冷門的新知。

雖然,當今流行的通俗歷史寫作,大部份情況下是將既有的學術研究成果進行通俗化的轉化,可謂是學術成果的普及性的復述式再生產,但更讓人期待的卻是用通俗化的形式直接制造學術話題、生產新的學術內容,開創一種新的知識內容生產方式,這是我當初創作【如朕親臨】的初衷。雖然拙作還有不少瑕疵,但這是一種很令人振奮的寫作嘗試:通俗歷史寫作不一定是學術研究的炒冷飯,它本身就可以是知識生產和學術創新的新形式。換句話說,通俗歷史作品的讀者也可以是當代學術創造和知識生產的重要參與者,他們並不是一定要被動地接受學術研究的結果,等待學術成果被通俗寫作者轉化。

這個時候,學者的親自下場,就格外值得期待。【官家的心事】(吳錚強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9月),發掘了宋代宮廷政治的諸多隱秘,許多篇章本身就是極具學術性的研究,卻敢於以通俗寫作的形式先聲奪人。此書對權謀故事的發覆,滿足了大眾對於宮闈秘事的想象。不過,讀罷此書,發現大宋宮廷似乎人人都深諳權謀之道,這時擡頭看到案頭上我的那本【宋風成韻】,不免讓我對宋代的風雅余韻有些幻滅。此外,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能夠明顯地感受到,作者似乎在有意抵制近年來通俗歷史寫作中的那種浮華艷麗的文風,而追求一種冷峻質直的敘事風格,帶著讀者在不疑處有疑,在有疑處慎疑。不過,這樣做的效果,可能也是本書稍顯不夠過癮的地方,就是許多精彩的故事,不免因此少了些許生動的畫面感。當然,歷史寫作的敘事文風,並沒有一個所謂的「好」標準。【如朕親臨】的輕佻,【學隨世轉】的冷靜,【士人走向的民間】的雅麗,我都愛不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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