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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開卷|書法教學中的汲古為用:書寫中涵養文心

2024-01-04新聞

書寫與詩文始終是中國書法的母題所在。此處之詩文,不僅是文學,更指向文字、文史與文化。以文養書,技可致廣大。在書寫中涵養文心。美術學院的教學,側重對技巧的示範,對審美要素及理法的分析,而對文史哲的深度吸收,則有所欠缺。本文選摘自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新出版的【修篁深處——書法教學中的汲古為用】。

用毛筆書寫漢字,成就書法,即這個星球上最偉大的藝術之一。漢字雖簡,頗有奧義;漢字雖方,各具情態;漢字雖小,有容乃大。用最實用的漢字,構架的筆墨空間,於字裏乾坤、行間移轉中將書法藝術的形式美學演繹得獨立而純粹,古人遵從此種情境,怡然自得。

臨摹是開啟書法學習的唯一途徑。中國畫在教學中尚有臨摹與寫生,畫家透過臨摹古代經典畫作,研究筆墨程式與經營位置譜式,經年累月,自然胸有丘壑,筆漸生花;又大千萬物,均有形象,寫生透過筆墨造型,繁簡之間,勾勒成體,也約略可觀,蓋物象均已約定俗成,畫驢非馬,畫仕女非石塊。至於筆墨精良當為行家所識,自然與法式兩相映照,熟能生巧,自可精進。而書法只此臨摹一道,且專指臨古代法帖,對現當代名家的臨仿,絕不推崇,所謂「取法乎上」。這樣單一的學習方法,是難點,也是起點。

唐 虞世南(傳)行書摹蘭亭序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臨摹又是書寫者的日課,且是每日書法練習的熱身運動。對於初學者來說,要花費大量時間去臨帖,打下書寫的基本功夫。對一個書家來說,臨帖更需要日常堅守,是筆墨就緒後的準備活動。陸維釗先生在七十余歲時,仍大量臨寫【蘭亭序】【聖教序】等,在一本【蘭亭序】後他有記「臨【蘭亭序】八十八通(用虞本)」,可見其臨帖甚勤,有每臨必記的日課習慣。在八十一歲高齡書就的蠅頭章草書【跋〈黔之驢圖〉】後,他這樣寫道:「祖韓此跋作於壬子,刻檢舊稿得之,適余臨【出師頌】乍畢,因為書之。」此作書於去世前一年,文後的這段記文,傳遞出陸先生臨古之後,即刻而作,得心應手,至老彌堅的快意。然若只一味臨帖,未調動自身的主觀能動性,古與我之間的「隔」,終是無法跨越,縱每日書寫也將索然無味,只徒耗時日罷了。一位書者最好的狀態是:先以臨帖熱身,再用帖意自我書寫。仿作是加速對所臨字帖記憶、比較、轉化、運用的絕佳途徑。還是陸維釗先生的那件章草書,他用索靖【出師頌】意,錄愛徒章祖安1972 年為方增先先生【黔之驢圖】所作跋文,以方折、頓挫的筆性改造索靖的圓轉、寬和,在保留章草書肥重磔筆中,平添精猛與威嚴。從臨到仿,此書作展現了清晰的路徑。書家只有經歷仿作,才能貼著字帖行走,用帖中的筆意、結構方式來化解自身的簡單直率、一覽無余,進而契入古典。自運是基於大量臨帖與仿作之後,摒棄書寫習氣,源源不斷地將經典儲存於筆底腕下,日積月累、水到渠成中形成自我的書寫個性與風格。這份書寫,有舉止得體的我形,有全面而深刻的古意,在摹寫、臨帖、仿作、自運中,充盈著書法教育者的平凡人生。

陸維釗十八歲時臨【杜伯盨】(中國美院紀念陸維釗誕辰120周年文獻展展品)

正是在這份精神的感召下,對歷代經典不斷溫故、消化、轉化,成為我日常閱讀、學習、研究的常態。臨帖多了、思考深了,書作也時而出現令人喜悅的樣態,而滿意的作品多是在大量臨帖之後產出,不期然而然。

書寫與詩文始終是書法的母題所在。此處之詩文,不僅是文學,更指向文字、文史與文化。美術學院的教學,側重對技巧的示範,對審美要素及理法的分析,而對文史哲的深度吸收,則有所欠缺。在我倍感蒼白的時候,有幸忝列章祖安先生門墻。聆聽章先生對中國傳統文化與書法藝術唇齒關系的講述,觀摩他的書法創作,更因為在先生指導下作【陸維釗書法藝術論】博士論文,使我深深地受教於陸氏一門傳承的由學問深處湧發的書寫自覺,以文養書,明了「文」才是書學的根系。

陸先生一生治學的方向是文史,更以詩詞見長。晚年因為潘天壽先生調他入浙江美術學院教授詩詞題跋,又受托創辦書法篆刻科,故他凝聚畢生的文學修養,將中國古典文化形態最終落實在對書畫藝術的追求中。他在給沙孟海先生的【金縷曲】詞中有句「書一紙,無他技」,感嘆書寫終究是學問中的七八乘事。

顏真卿,【祭侄文稿】(局部),758年,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書法藝術的原初文本,依古文平仄起伏的音韻,都在簡樸平胡中述說著一個個歷史文化故事,書法經典【蘭亭序】【祭侄稿】【黃州寒食詩帖】【千字文】等均是。如王羲之【蘭亭序】中句「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在優美素雅中牽出了一個縱情山水的藝術世界。蘇東坡在【黃州寒食詩帖】中 ,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詩句,詠嘆出被貶黃州、人生的春天何時才能來臨的感慨。【千字文】中依「孟軻敦素、史魚秉直」的歷史典故,引導人們走入文化腹地,在波瀾壯闊中升騰起崇高敬意。這種在日常生活中產生的敘述、聲音,情境深廣,既是書法藝術特有的文化選擇,也具備了文化符號的意義,將文字、文學、文采、文化、文藝諸多之「文」勾連在一起,形成中華民族的共同記憶,彈奏出華夏文明的清籟流觴。

一個書寫者必須對「文」有足夠的迷戀。在日常閱讀中堅持心手相記,保有源源不斷的思考,織就一張思想之網;臨古帖,連貫行文中的上下字形與字義,體悟漢字形美的規範與感目;讀雋文,享受語言文字描述的精神之豐沛,並及時記錄表達……這些雖然談不上大學問、大學養,但由文字、文學、文化經緯交織結集的脈絡,織造書者的精神世界,書寫不再只是一種技藝,而是與語言的光澤、文字的深邃、思想的敏銳共生的藝術綜合體。以文養書,技可致廣大。

古代書家都書自作詩文,現代書家常手錄唐宋詩詞,對文字書寫的情感不能同日而語。即使是抄錄,也應該挑選心儀的書寫內容,在書寫中涵養文心。2018年初,我閱讀範景中老師所著的【中華竹韻】。通讀文本,時常陶醉於那些燦若神明的文字。一種普通植物,卻成為中國人精神中最富有圖式意義的象征之一,竹可謂文化人心目中的尤物。範老師在娓娓而談中,幽幽述說著一個又一個古老而鮮活的故事,賞竹、詠竹、竹譜、竹石、畫竹……我也不自覺地深入其中,振奮不已。如此蔚為大觀、明凈燦爛的「竹文化」,何嘗不是書寫的重要文字內容載體呢?

陸維釗先生題額「修篁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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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篁深處——書法教學中的汲古為用】後記(節選)

此冊【修篁深處——書法教學中的汲古為用】,是我近年來教學、學習與研究的副產品。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沖淡】中有句「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大意為惠風和暢,吹拂衣帶飄逸,搖動門外的竹林,聆聽它在微風中的窸窣之聲,令人心情舒暢而寧靜,這怎能不讓人心生「不虛此生,滿載而歸」的美麗情懷呢?陸維釗先生又有題杭州雲棲竹徑「修篁深處」匾,扁篆橫題,素樸典麗,抒寫出此地翠竹成蔭,幽雅寂靜,四季皆含畫意的獨有情致。冊名即以「修篁深處」為題,唯望透過凝神靜氣、心眼手合一的書寫,道與術先,喚出竹之精神,婆娑於萬物之表,賦予東方審美獨有的光亮、清朗與通透,同時在教學相長過程中,引發汲古為用的若幹思考,借此向先師致敬。

學書四十余年,教書三十年,始探得門徑。首先要感謝書法教學給予我不斷的生長力,它讓我從一個點生發,漸次生長。教師的幸福在於與青年學生的交流中,你的心永遠年輕。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會呈現不同的學習形態,面對著這些學習樣本,不斷引發思考和研究,教學相長,新新不已。當一名書法教師,更有「三重」幸福。在日常的教學中,反復解讀傳統經典,不同階段有不同感悟,沈澱於手頭的是寧靜而獨有的心神歡歌。成己中又成人,將新的經驗與感受,又次第傳授給學生,星火燎原,美美與共。再進一層,書法依托漢字,借助毛筆、宣紙等工具載體,是民族文化藝術的瑰寶。我們透過藝術教學,啟用學生內在的東方文化基因,傳遞東方審美,將之真實落實在與學生共處的每一堂課中,在彼此用點線構築的精神世界中。

幾年來,經歷新冠疫情的磨礪,承擔兒子教育的責任,接手【陸維釗年譜】的編撰,書寫在繁難與瑣碎中步履不停。自知天資平平,唯有努力多下苦功。花大力氣做的【陸維釗年譜】,透過時間軸還原了一代書學宗師陸維釗先生的人生軌跡,這讓我有幸成為20 世紀這段時空的第一位讀者,牽連出他在史學、文學、教學、書畫諸多方面的因緣脈絡。隨著寫作的深入,對自身書寫方向的尋覓與要求,也漸次明晰起來。我又逐漸辭去相關社會職務,希望多給自己留一點精研深摹的時間。雖不自我否定,卻也時常因找不到感覺而苦惱。章祖安先生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五十歲應該是書家寫字不斷上升之期。每每想起他的這句話,我便有了動力。回想章先生八十高齡時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展覽開幕式發言,他聲如洪鐘地向大家宣告「還有進步的空間,因為還能看到自己字的不足」。於我而言,還有什麽退卻的理由呢?因此,時常暢想那份彌散開來的不期然的歡愉,改齊白石「草間偷活」為「行間偷活」,是為自勵。

【修篁深處——書法教學中的汲古為用】

(作者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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