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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被提起的名字:懷念史鐵生

2024-01-04新聞

【我在島嶼讀書】是一部外景紀實類讀書節目,它集結了余華、蘇童、西川等一眾文學工作者,第一季、第二季分別在海南分界洲島、廣東東澳島設立的書屋裏錄制,讓人們共同度過一段慢速生活的時光,討論文學與回憶。以余華為首,他們常常提起一個已經並不在此處的人的名字:史鐵生。

作家史鐵生

1951年1月4日,史鐵生出生於北京,2010年12月31日,因突發腦溢血逝世。他的一生充滿了不幸,出生在動蕩的年代,不滿20歲便出現腿腳問題,在幾年後便因癱瘓而需終生坐在輪椅之上。這對於他的折磨還並沒有到達頂點,之後他又因腎衰竭得了尿毒癥,讓人不由得感慨:人的不幸往往沒有終點,當命運來臨之時,人類只能以凡體肉軀來抵抗自身的渺小無力。

正是在這種極端的風暴之下,史鐵生的文字天然就帶著沈重的底色。在他對生命的無盡思考之中,懷念是貫穿在他的作品裏的重要主題。

他寫出了感動無數人的母親。1981年時,他以【秋天的懷念】寫母親之死。這是一篇極其短暫的文章,寥寥數語便寫出了個人對於自身悲慘境遇的無能與憤怒,和將前者轉為對身邊人的發泄和傷害,以及把從四面八方射來的利劍都吸納、承受的母親。北海的菊花開了,母親口吐血倒下了,死前還念著:「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我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害怕兒子尋死,一心只希望「咱娘倆兒好好活著」的母親,卻先一步告別了這個世界。當真正面對生與死的殊途時,他從自我沈湎之中清醒了過來:人的悲哀在於無法預見,人的悲哀還在於無法挽回。從母親的死亡裏,他對生的厭惡、對死的向往都被撫平了。他的生命承擔了她的心願,來自一個一生艱難、無私呵護他的母親:好好兒活。

在1989年時,史鐵生寫下了【我與地壇】,成為了他的代表作,是他十五年來在地壇的回憶所成就的散文。這篇文章講述了一個絕望的人在地壇公園中如何看過了一年四季,人來人往,既是過客,卻也是因緣際會,他們的命運似乎在這地壇之中都被若即若離地纏繞。地壇,作為一個有限的空間,包容了他無限的觀察和思考。他的母親在其中又一次出現——以更沈默、揪心的方式——不敢靠太近,又怕孩子走上死路。他一遍一遍來這個園子,她便也一遍一遍尋找他,但只是站在遠處。又是一個秋天,史鐵生聽到老人們感嘆,地壇這園子真大。他於是想:

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我與地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

母親希望他尋找到的道路寫在了他對地壇的懷念裏。他將生與死的螺旋謎題逐漸以他的方式給出解答。當他把自己置於死之時,他看到了生的力量;當他沈於黑暗時,他於是被白日救贖。他知曉了事物唯有在兩面的矛盾之中,其中存在的意義方能浮現。他在地壇聽到了冥冥之音:「孩子,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在母親與地壇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地點——清平灣——寫進了史鐵生的懷念裏。【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記錄了史鐵生上山下鄉的年少歲月。與他常用的深沈、平胡的筆風不同,他要用陜北的腔調來說陜北的故事。余華評價史鐵生之偉大,見於他遭受苦難時仍能對世界懷有真愛。這篇文章便是極好的例子:在艱苦的歲月中,他處處寫的都是美好的回憶。當回想起清平灣,史鐵生想到的盡是與清平灣的村民們金子般的感情。破老漢是史鐵生著筆最多的人,他自己撫養小孫女留小兒,只因沒舍得給醫生送十斤糧食,兒子因病去世,這也成了他終生的遺憾。史鐵生當年因病回到北京,留小兒多年後帶著許多鄉親們的禮物來見他,其中有一張沾著油汙的十斤糧票,即使被告知陜北的糧票不能在北京用,破老漢簡單的世界裏,仍堅信這樣便能治好小友,固執地用十斤好小米換了這張糧票帶給他遠方的朋友,也是對他當年沒能救回兒子的遺憾的彌補。一張油汙的糧票,是無價的真情,也是一種衷心的祝福。對於史鐵生而言,不再會重來的艱苦歲月卻讓他永遠懷念。創作清平灣,是因為「真心想念」。

【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10月版

在【我在島嶼讀書】裏,蘇童笑談,他總是那個做「體力活」的人,負責一些朋友的搬運工作——其中還有雙腿不便的史鐵生。他說,當他背起史鐵生時,他覺得那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聖潔的靈魂」。這聽上去是很遙遠的、出世的形容,但蘇童同時還說:「我是記得他的體溫。」如史鐵生寫母親的腳印一樣,這種溫度背後的思念透過歲月真實可感了起來。當史鐵生徹底告別世人時,懷念他這件事本身也不盡是悲傷。余華在采訪裏愛提「讓鐵生做守門員」,他也將這些往事寫成小文【籃球場上踢足球】。在球場上,史鐵生本來是教練兼啦啦隊,但余華一隊實在踢不贏,於是出歪招,讓史鐵生做守門員,對手怕把史鐵生踢壞,不敢發起進攻。但即使有史鐵生這個「鐵門衛」在,余華等人的球技也實在太差,所以最後也沒踢進什麽球。

地壇確實已不再是當年的風景了,史鐵生在【想念地壇】裏寫「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他在年輕時多次尋死——死亡這樣沈重的結局,對於這樣遭遇的人而言竟其實是一種解脫與輕松。他最終還是將肉體困住他的繭給打破了,等來了收獲的季節。多年以後,當余華等人又一次來到海邊,風景如舊,余華說「鐵生都已經不在了,鐵生不在了」,但史鐵生仍然在反復被提起,而我們也反復會想起這個將生命寫成詩的人。

【我在島嶼讀書】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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