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孔雀東南飛】是樂府雙璧之一,傳承千百年,不是因為記錄了一個媽寶男和一個癡心女的故事。
是因為自漢以來直至明清以孝治天下的中國孝道傳承,封建禮法,違逆父母之言屬於不孝,不孝可以是 死罪 。
焦仲卿如果不休妻,他的母親 可以 訟他 死罪 。
如果焦母以「 忤逆不孝 」的罪名把他告到府衙,他人生盡毀,同時可能致 死罪 。
劉蘭芝犯了【七出之條】頭一條「 不順父母 」,休她 合禮合法,禮法 。
對,「 不順父母」的罪名跟「忤逆不孝」一樣,是父母主觀說了算,劉蘭芝的解釋非但沒用,反而是加重情節 。不需要什麽證據,說你不孝這事本身就說明你不孝。
對,就是這麽不講理—— 講禮。
焦仲卿如果跟母親對著幹,犯 忤逆大罪。輕則絞刑,遼以後則可能淩遲 (經提醒修正) 。
從戰漢至明清,以上是一加一等於二一樣的常識,理所當然,人人都懂,不用解釋。
而今天不解的我們,只是幸福的無知者。
( 對於以上有質疑的,可查閱瞿同祖先生的專著【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
劉 蘭芝愛他,所以不希望他死,所以才離開。劉蘭芝答應哥哥的要求,嫁給府君之子,一定程度上也是希望能借此斷了焦仲卿的念想。
但焦仲卿回去看劉蘭芝,是懷著必死之心的,劉蘭芝一見面就明白了,所以決定和他一同赴死。聽兩句死前的牢騷話,跟他解釋清楚就好一起上路了。
一個舉身赴清池,一個自掛東南枝。
更可怕的是:千百年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為愛死了,也沒有人覺得以孝治天下的禮法有什麽不對,只覺得他們這是命運的悲劇——誰讓他們愛的那麽深了,誰讓焦仲卿得作一個孝子,婆婆不喜歡媳婦又有什麽錯…
頂多也就是「行人駐足聽, 寡婦起仿徨 。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告誡給誰聽?告誡婆婆們,對媳婦好點,別把兒子搭進去!
直到 解放 。
文中二人與母親的矛盾是人權與父權(君權)的矛盾,是兩個人對抗整個世界。
如果你要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命運,就需要推翻皇權——當皇帝都沒用,皇帝都必須是孝子。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不需要什麽過硬的證據。
這就是魯迅先生說的, 翻開歷史一查,字縫裏都是吃人。
這就是老電影裏口口聲聲、讓人聽煩了的「 萬惡的舊社會。」
這就是明小說中的青天大老爺海瑞 活活餓死自己的女兒。
這就是【探清水河】裏的 「 大蓮她無話說,被逼就 跳了河; 大蓮妹妹你慢點兒走, 等等六哥哥」。
這就是傳統評書【劉公案】老中堂劉統勛 親自鍘死大兒子,踢死二兒子。
這就是傳統單口相聲【書迷打砂鍋】裏書迷父親對縣官說的: 「 老爺 ,我要死的不要活的。」
這就是傳統對口相聲【擡寡婦】裏的 「 他媽嫁我了,我是他爸爸,不聽我的話 ,我把腦袋拍破了,訟他個忤逆不孝。」
都是人命。
吃人的禮法。
當你穿越進劉蘭芝的身份,那個深愛著焦仲卿的女人已經死了,你作為一個陌生人,當然想幹什麽都行,說不定從一定意義上還能夠拯救焦仲卿。
「一別兩寬」? 對不起,您在那整個世界都寬不了:在娘家哥哥不容;嫁到府君家也得聽夫家的,公婆老公說東你不能說西,他們說上句你就聽下句,有身份的人家更講禮法體面,「汝豈得自由!」這句話耳熟麽?
你想自由隨便?行啊,等你當了婆婆吧!記得生兒子——還得養活養大哦,還得給他娶妻生子哦,對了,還得把公婆老公都熬死,參看賈母。(紅樓夢裏賈寶玉的奶奶:)然後——你就可以在 自家後院兒裏自由 了。前院會客廳是屬於你兒子的,如果你們家是能分前後院兒的大戶人家的話。
為什麽有句俗話叫「多年的媳婦熬成婆」?
你就忍吧,熬吧。
熬字身下是火,忍字心頭是刀。
忍不下?再被休了,天下之大你還能去哪兒?天下沒有單身女人的職業,三姑六婆你都當不了,沒有那社會關系;就算去賣,拿錢的都不是你!再舉身赴清池就沒這詞了,那叫 不守婦道投河覓井 。
你說焦仲卿是媽寶男——對不起,他的死本身就證明了他不是媽寶男,他是以死在抗爭整個社會制度。
焦仲卿是禮教的反面典範,【孝經·開宗明義】孔子曰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他為了一個婦人壞了自己性命,下對不起父母養育之恩,上對不起君主官長的提拔厚遇,他死的不忠不孝。
但為什麽焦仲卿、劉蘭芝的故事還會流傳千古?
因為追求自由是人性的訴求。
因為他們遭遇的是人類命運嵌入歷史車輪中時諸般努力後的無力。
因為人應是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所以【孔雀東南飛】,是樂府雙璧之一, 有如江河萬古流。
所以「解放」這兩個字是極其恰切的,就像把中國人從被綁在火燒的柱子上救下來。
巴中的童養媳受不了壓迫,聽到擴紅宣傳逃出家門要參加女紅軍,被婆家抓回來,鐮刀割開腿肚子,往傷口揉鹽巴……問:還跑不跑?答:跑!死不了我就跑去當紅軍!
大山裏的童養媳土不土?土。我們不管她們叫田園xx,她們是革命戰士。吸引她們為之奮鬥的目標是紅軍隊伍裏的官兵平等,男女平等,人人平等。
現在人可以痛罵媽寶男,那是無數革命先烈爭取來的、一出生就有的天大的運氣。就像空氣和水,飽有其中不覺幸福,但我們不能不了解在封閉黑鐵屋子裏慢慢窒息著的前人們。
但是擁有 這種運氣的人去責問焦仲卿媽寶男,相當於一個營養過度的人詰問一個活活餓死的人:「何不食肉糜?」
我是問不出來。
除非…
你穿越後能劉蘭芝倒拔垂普都,帶上能醉打太史慈的焦仲卿(生存機率還大些),你們倆去投奔劉玄德用現代理化生知識開無雙流+種田流。
到那時,關、張、趙、焦、馬、黃六虎上將配合諸葛臥龍、龐統鳳雛、蘭芝龜寶、徐庶麟才四靈智將,制馬鐙,造火槍、火箭,造水煆,發明蒸汽機,蒸餾酒精,普及衛生教育……一掃中原,史稱季漢。曹操寫【龜雖美】,造銅龜台,就是仰慕穿越蘭芝的,曹操人妻控大家都懂得——
但你如果只有張偉麗的身手到那兒就多加小心吧,半路碰到個黃巾百夫長就把你給辦了,人家那是屍山血海裏闖出來的橫人。
【聊齋誌異.妾擊賊】了解一下,槍棒教頭的女兒,一根扁擔橫掃數十盜賊,楊排風一樣的身手,該三從四德還得三從四德。
不要問我穿越回焦仲卿會怎麽樣,當我穿越過去的同時,焦仲卿已經死了。
我可以帶著劉蘭芝去十字坡開包子鋪,輸出靠蒙汗藥。
ps:如果你吃了一個合乎你口味的雞蛋,要不要去找找那個下蛋的雞還有沒有下別的蛋?
身為一只下蛋的公雞歡迎大家扒一扒其它的美味雞蛋哦~
樂府雙璧另一篇【木蘭辭】的解讀▼
補充的圖片如下,感興趣的朋友們自取。
ps:有人質疑沒有焦、劉當時的相應法律史料記載,我再貼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