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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正被批評搞暈了

2021-11-19知識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有句老話叫「聽人勸吃飽飯」,於正老師顯然是其信徒。然而越是聽人勸,越來越只能混個半飽,可見互聯網的眾聲嘈雜之下,聽誰的勸、聽哪些勸,可要自己主動甄別。一股腦的接受批評、積極改正,不是從善如流,而是用戰術勤奮來掩蓋戰略懶惰。

乾隆年間的魏瓔珞祈求雷神降下天譴的時候,千裏之外蘇州城的蔣勤勤正在潛心復原雙面緙技藝。女性主義敘事由狗血淋漓的荒誕,轉向克己復禮的平淡,於正的巨大轉變並未獲得觀眾的肯定。

【當家主母】11月8日開播,一周後騰訊視訊的累計播放量堪堪突破1億(優愛騰聯播),豆瓣評分5.3。自2018年的【延禧攻略】後,於正編劇和出品的劇已經接連撲了【皓鑭傳】【烈火軍校】【鬢邊不是海棠紅】【玉樓春】。【當家主母】不但沒有回春的潛力,恐怕還將創下「莫蘭迪色系列」劇的新低。

怪誰?叭叭評論的觀眾未動真心,可被批評的於正卻動了真情。他以為【延禧攻略】勝利的法寶是灰撲撲的濾鏡以及所謂的非遺特色,卻沒看到狗血扯頭花帶來的「爽感」才是得分點。近年的於正劇似乎陷入了這樣一種怪圈——他越是照著以前觀眾的評價去創作,他的創作就越沒有水花。

高級感,恐怕是觀眾批評劇集時的遮羞布。而三俗劇情,才是大家偷著喜歡卻難以宣之於口的收視癖好。回顧十年前的【宮鎖心玉】,印象最深的還是晴川和兩位阿哥的情感糾葛。檢視【玉樓春】和【當家主母】,難道大家會對民間戲法和緙絲技術念念不忘嗎?

於正在「拋棄」於正,既可能是他吸取了觀眾意見,也可能是他自身創作思路的轉變。在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之間,他似乎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公因數。在「過俗」和「媚雅」的糾結中,創作者們又是怎麽丟掉收視密碼的?

當家主母,命題作文

「良弓(男二)最恨魏家的當家主母,他怎麽會去喜歡任家的當家主母呢?」為了扣題,【當家主母】幾乎每集都要重復20遍「當家主母」這個詞,就像是小學生作文跑偏了,結尾猛cue主題。

剛開始,沈翠喜(蔣勤勤飾)去打小三曾寶琴(楊蓉飾)的時候,還有點老於正劇的味兒。當觀眾搓小手手以為【當家主母】會走向宅鬥模式,它的劇情進展突然慢如蝸牛。

先是沈翠喜預設了曾寶琴外室的地位,但害怕曾寶琴進了任家自己會坐不穩主母,所以幹脆沒讓對方進門。女1和女2隔空鬥法,這樣的宅鬥看起來束手束腳,並不能讓觀眾覺得痛快。

接著沈翠喜的丈夫任雪堂(徐海喬飾)捉拿水匪,中箭失蹤後好幾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於是沈、曾兩人的核心矛盾就被消解了。男人沒了,兩個女人鬥起來還有啥興致。沈翠喜將曾寶琴的兒子秀山抱到任家撫養,曾寶琴放不下心就讓師弟魏良弓去教秀山念書。

魏良弓初見沈翠喜,也是有「春天後母心」的刻板印象,接觸後才發現她內心善良。魏良弓最早對曾寶琴抱有感激心理,想刻個木頭人送給她。卻沒發現,不知不覺中他把木偶五官刻成了沈翠喜。

當你再次搓手手,以為【當家主母】要展開人妻不倫戀時,它又轉頭搞起了時髦的「女性和解」。因為曾寶琴不惜跳湖來求沈翠喜看望病重的魏良弓,沈翠喜解除了她對曾寶琴的所有懷疑。

兩人互訴衷腸一段,堪比教科書級別的百合片。沈翠喜說:「我想讓你離開雪堂,因為你是曾寶琴,是我年少時最好的朋友。我要看你活著,我要看著你琴棋書畫無所不能,我不想跟你爭來鬥去。」

曾寶琴跟對對聯一樣:「我想讓你離開雪堂,因為你是沈翠喜,是我年少時最好的朋友。我要看你活著,我要看你刺繡、緙絲、織錦,打理生意風風光光無所不能,我也不想與你爭來鬥去。」

含情脈脈的同時讓人頭皮發麻,這簡直違背了劇集創作的客觀規律。較為常見的方法是,一方對第三方這樣說,而第二方偶然中聽見。像這種兩個女子直接表露心跡念誇誇文的形式,本身就不合人物情感邏輯。為了扣上「girls help girls」的時尚主題,【當家主母】顯然陷入了文本結構旋渦。

為了抵禦蘇州織造李照對生絲市場的操控,熟知朝廷運作規律的曾寶琴貢獻了李照的經濟虧空線索,坐擁本土資源優勢的沈翠喜則收集李照犯罪證據。劇集想要營造有燃感的女子聯盟,但呈現的結果卻是綿軟無力。

於正怎樣「丟掉」於正

劇情無功無過,色調淡而顯老,內核遊離不堅,【當家主母】失去過往於正劇的大眾熱度絕不委屈。雖然蔣勤勤和楊蓉很努力地去演繹兩個角色的內心沖突,但其人物本身就是不接地氣、不合人性的。

沈翠喜是一個長期被傷害的人物,丈夫和她並無精神上的交流,就連任家老太太都對她留了一手,沒有教她「全用緙絲,不用刺繡」的絕招。可她以德報怨,悄悄給曾寶琴的院子開了道大門,被幾位叔公奪去主母位置關進小院也甘之如飴。為了救不成器的丈夫弟弟,還獻出任家最珍貴的宋錦。

曾寶琴的命運也非常曲折,本是蘇州知府家的千金小姐,因為家族獲罪受牽連被賣進行院。好不容易被青梅竹馬的任雪堂買回去,卻只能做妾,剛生出遺腹子就被沈翠喜抱走。她雖然表面驕傲淩厲,私下卻未失善良本心。得知當年父母把自己許給任家是為了填補虧空的真相,她甚至要跳河自盡。

多麽善良的兩個女人啊,發生在她倆身上的故事都散發著聖母光輝。但兩個壞女人才有戲,一個好女人一個壞女人也還行,而兩個好女人,對於劇集絕對是滅頂之災。

編劇大師勞勃·麥基曾說:「當我們認同一位主人公及其生活欲望時,事實上是在為我們自己的生活欲望喝彩。」【延禧攻略】以前,所有於正劇幾乎都是古代職場戲,講述的都是主人公如何一步步往上爬的故事。劇中的人物在擺脫古代等級制度壓迫時,陷入了對世俗理想與個體欲望的盲目追逐。

曾經的杜雲汐、魏瓔珞、陸貞、李皓鑭這些女性人物登上世俗的寶座後,她們是否真的藉由世俗理想的實作到達了人生幸福的彼岸?關於這個答案,於正劇從不作答,事實上也沒必要。

在【當家主母】中,毫無「生氣」的沈翠喜和曾寶琴,活像是兩尊菩薩,觀眾幾乎看不到世俗欲望對兩人的侵染。曾寶琴唯一願望是兒子秀山健康成長,沈翠喜最大訴求是將任家產業發揚光大。

如果說「霸道王子愛民女」的故事樣版被於正用濫了,那麽【當家主母】的情感描寫則是劍走偏鋒的倫理邊緣,脫俗的同時也失去了大眾共鳴的可能。魏良弓恨魏家主母逼走生母,可他偏偏愛上沈翠喜,看到了她作為主母的孤獨和隱忍。沈翠喜本以為日子再無波瀾,卻對病懨懨的教書先生動情,恨不能與之泛舟江上。

過去於正洞悉了現代女性的職場夢想,從【大清後宮】【美人心計】到【延禧攻略】【皓鑭傳】,一直在塑造強大女性和心靈雞湯。而從【鬢邊不是海棠紅】到【當家主母】,他的平民女子失去了「成功學」的雞血,也失去了代入感。

從「阿寶色」到「莫蘭迪」

「這個嶄新時代埋葬了傳統歷史,但這些歷史卻被制作為特殊的符號供人消費。」鮑德裏亞此語,可以概括於正中早期的劇集創作。過度娛樂化使得於正劇缺少歷史情懷,為了求新求異經常有洗白壞人的嫌疑。

心狠手辣的呂後,曾是與丈夫患難與共的賢妻良母(【王的女人】);昏懦的唐高宗打破士族勢力威脅,隋唐數次征伐高麗,只有他發動的這次取得勝利(【美人天下】);風評頗差的北齊女相陸令萱,成為輔佐朝政的有功之人(【陸貞傳奇】)。

根據於正劇的歷史敘事態度,可以將其創作分為三個時段。2004年-2009年是「合理戲說」的探索期,主要表現為對戲說歷史的興趣,雖有亮點但並未引發巨大爭議。

【荊軻傳奇】秉承了清冷歷史劇的創作方式,還帶著些現代意識的思辨。高漸離會議論:「這個年代,不是有太多人該殺,而是這個年代,有太多混亂的秩序。」【大清後宮】炒【金枝欲孽】的熱飯,總還沒有改道光愛全皇貴妃的歷史線;【胭脂雪】以7個女人的故事抨擊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摧殘(範冰冰工作室的開門大作,也是時淚作品)。

2010-2017是「狗血荒誕」的成熟期,以【美人心計】【宮鎖心玉】【陸貞傳奇】為代表,基本上是出一部爭議一部的節奏。【宮鎖心玉】中晴川將現代學習的知識運用到古代,一系列時空錯置的情節開啟了清穿劇的熱潮。該時段也有失敗作品如【神雕俠侶】裏的雞腿姑姑,但雖未能復刻【笑傲江湖】的成功,至少還有討論度,甚至延續到了今天。

2018年以降,於正來到了「非遺入劇」的迷茫期。起初【延禧攻略】裏的「絨花」和「打樹花」還能與劇情融合,至少互不幹涉。但到了【鬢邊不是海棠紅】,京劇和故事就未能相得益彰。它的主流化改編透露了於正想要謀求更大市場的信心,但隨著人物關系矛盾的弱化,又失去了觀眾打口水戰的輿論奇觀。

就【當家主母】來看,於正劇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影視開發還沒有突破單純視覺化階段。指望【尚食】展現深刻的傳統飲食文化恐怕不現實,而重組吳謹言、秦嵐「令後CP」的【傳家】目前還不清楚如何靠攏非遺,但民國時期國貨自強的主題,想必於正還是能抓一把的。

從【宮鎖心玉】的阿寶色到【延禧攻略】的莫蘭迪,於正偏愛的濾鏡變化也反映著某種創作心態的轉折。脫離狗血擁抱更深層次的內容,是創作者應有的追求。但幾部劇擁抱下來,觀眾也沒有對於正的進步予以鼓勵。相反,在故事失去可看性之後,我們才發現當年於正劇真正的「可看性」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