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一下史書中跟「繡衣使者」有關的部份:
漢武帝在位後期,由於法令越來越嚴苛,地方上治理越來越殘暴,導致民間有大量的盜賊興起,嚴重的甚至有攻取城邑、俘虜斬殺郡守都尉的情況。
為了應對這種局面,皇帝派遣光祿大夫範昆、諸輔都尉及故九卿張德等人,「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餘級」,而因為盜賊提供飲食而受到牽連的亦波及數郡,「甚者數千人」。
整個過程持續了幾年,但也僅僅只是剿滅了大的頭領,至於其黨羽則散落於山川險要,朝廷拿他們沒有辦法。為了對付這些人,朝廷又頒布了「沈命法」,即群盜產生而官吏沒有發覺,或是發覺卻沒有捕捉到規定的數目,有關的二千石以下官員,凡主持此事的都要處死。
最終導致的結果便是,基層官員遇到盜賊事起,普遍選擇裝沒看見;就算上報了,上層官員也讓他們別沒事找事,免得給自己招麻煩,於是乎天下太平了。
自溫舒等以惡為治,而郡守、都尉、諸侯二千石欲為治者,其治大抵盡放溫舒,而吏民益輕犯法,盜賊滋起。南陽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齊有徐勃,燕趙之間有堅盧、範生之屬。大群至數千人,擅自號,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為檄告縣趣具食;小群以百數,掠鹵鄉裏者,不可勝數也。於是天子始使禦史中丞、丞相長史督之。猶弗能禁也, 乃使光祿大夫範昆、諸輔都尉及故九卿張德等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以興擊,斬首大部或至萬餘級,及以法誅通飲食,坐連諸郡,甚者數千人。 數歲,乃頗得其渠率。散卒失亡,復聚黨阻山川者,往往而群居,無可柰何。於是作「沈命法」,曰群盜起不發覺,發覺而捕弗滿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其後小吏畏誅,雖有盜不敢發,恐不能得,坐課累府,府亦使其不言。故盜賊浸多,上下相為匿,以文辭避法焉。【史記·酷吏列傳】以上是【史記】中關於「繡衣使者」的記載。
可以看出,作為與漢武帝同時代的人,司馬遷關於新設立的「繡衣使者」,記述的還是比較有限。而在班固的【漢書】中,記載則更豐富一些。
直指繡衣使者是三公之一禦史大夫的屬官,直接受禦史中丞的管理。禦史中丞內領侍禦史十五人,其中就包括了繡衣直指,主要負責代皇帝出行審理案件,性質上屬於臨時設立的欽差。
當然這是東漢時期的後來者視角,具體到當時可能還會有所變動。
禦史大夫,秦官,位上卿,銀印青綬,掌副丞相。有兩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台,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刺史,內領侍禦史員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侍禦史有繡衣直指,出討奸猾,治大獄,武帝所制,不常置。【漢書·百官公卿表】該官職最早的設立時間應該是在元鼎元年之前,當時出使匈奴返回的江充便被任命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逾侈」。
上以充為謁者使匈奴,還,拜為直指繡衣使者,督三輔盜賊,禁察逾侈。貴戚近臣多奢僣,充皆舉劾,奏請沒入車馬,令身待北軍擊匈奴。奏可。充即移書光祿勛、中黃門,逮名近臣侍中諸當詣北軍者,移劾門衛,禁止無令得出入宮殿。於是貴戚子弟惶恐,皆見上叩頭求哀,願得入錢贖罪。上許之,令各以秩次輸錢北軍,凡數千萬。上以充忠直,奉法不阿,所言中意。【漢書·蒯伍江息夫傳】期間江充處理過的比較有名的案子,比如皇帝的姑姑館陶長公主,又比如太子家使。正是憑借在任上秉公執法、不避貴戚,江充深受信任,「威震京師」,皇帝盛贊其「人臣當如是矣」。
充出,逢館陶長公主行馳道中。充呵問之,公主曰:「有太後詔。」充曰:「獨公主得行,車騎皆不得。」盡劾沒入宮。後充從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車馬行馳道中,充以屬吏。太子聞之,使人謝充曰:「非愛車馬,誠不欲令上聞之,以教敕亡素者。唯江君寬之!」充不聽,遂白奏。上曰:「人臣當如是矣。」大見信用,威震京師。【漢書·蒯伍江息夫傳】
而相比於江充的威震京師,另一位直指使者暴勝之則主要針對於郡國地方。前面提到過,武帝在位後期,地方上多有盜賊叛亂,朝廷遂派遣光祿大夫等人「衣繡衣,持節,虎符發兵以興擊」。
當時地方上盜賊叛亂範圍很廣,朝廷應該是派遣了多批禦史到地方上去。而負責泰山、瑯邪一帶的群盜徐勃的禦史,則是直指使者暴勝之。
天漢二年:泰山、瑯邪群盜徐勃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漢書·武帝紀】從這裏的敘述來看,暴勝之(包括此前的江充)正式的官職名稱應該是直指使者,屬於禦史系統,因為是皇帝所派遣,出行時身著繡衣以示尊崇,同時執杖斧象征其執法權,故而有名繡衣使者/繡衣禦史。
暴勝之處理山東群盜是在天漢二年,隨後應該是憑此功績被授予比二千石的光祿大夫;五年後的太始三年被任命為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一直到巫蠱之禍時受牽連下獄自殺。
太始三年:三月,光祿大夫河東暴勝之公子為禦史大夫,三年下獄自殺。【漢書·百官公卿表】朝廷派遣到地方上的繡衣禦史肯定不止暴公子一位,有像暴勝之這種「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余人」的,那自然就有下手比較節制的。
比如同為繡衣禦史的王翁孺,就因為kpi沒完成被朝廷給撤了。王翁孺表示,同事們動輒殺人萬人起步,我這一人沒殺,也算是給子孫後代積陰德了……
文、景間,安孫遂字伯紀,處東平陵,生賀,字翁孺。為武帝繡衣禦史,逐捕魏郡群盜堅盧等黨與,及吏畏懦逗留當坐者,翁孺皆縱不誅。它部禦史暴勝之等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余人,語見【酷吏傳】。翁孺以奉使不稱免,嘆曰:「吾聞活千人者有封子孫,吾所活者萬余人,後世其興乎!」【漢書·元後傳】同樣是在天漢二年,騎都尉李陵攻打匈奴的部隊中,便有被士兵私藏的發配邊疆的關東群盜的妻子,後為李陵以軍法所殺。
陵且戰且引,南行數日,抵山谷中。連戰,士卒中矢傷,三創者載輦,兩創者將車,一創者持兵戰。陵曰:「吾士氣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軍中豈有女子乎?」始軍出時,關東群盜妻子徙邊者隨軍為卒妻婦,大匿車中。陵搜得,皆劍斬之。明日復戰,斬首三千余級。【漢書·李廣蘇建傳】另外除了執法平亂以外,繡衣禦史應該還有從地方上察舉人才的職能,比如說後來昭帝時期的丞相王訢、京兆尹雋不疑等人,都是因為得到了暴勝之的舉薦才得以發跡的。
王訢,濟南人也。以郡縣吏積功,稍遷為被陽令。武帝末,軍教數發,郡國盜賊群起,繡衣禦史暴勝之使持斧逐捕盜賊,以軍興從事,誅二千石以下。勝之過被陽,欲斬訢,訢已解衣伏質,仰言曰:「使君顓殺生之柄,威震郡國,令夏斬一訢,不足以增威,不如時有所寬,以明恩貸,令盡死力。」勝之壯其言,貰不誅,因與訢相結厚。勝之使還,薦訢,征為右輔都尉,守右扶風。【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武帝末,郡國盜賊群起,暴勝之為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逐捕盜賊,督課郡國,東至海,以軍興誅不從命者,威振州郡。勝之素聞不疑賢,至勃海,遣吏請與相見。不疑冠進賢冠,帶櫑具劍,佩環玦,褒衣博帶,盛服至門上謁。門下欲使解劍,不疑曰:「劍者,君子武備,所以衛身,不可解。請退。」吏白勝之。勝之開閣延請,望見不疑容貌尊嚴,衣冠甚偉,勝之躧履起迎。登堂坐定,不疑據地曰:「竊伏海瀕,聞暴公子威名舊矣,今乃承顏接辭。凡為吏,太剛則折,太柔則廢,威行施之以恩,然後樹功揚名,永終天祿。」勝之知不疑非庸人,敬納其戒,深接以禮意,問當世所施行。門下諸從事皆州郡選吏,側聽不疑,莫不驚駭。至昏夜,罷去。勝之遂表薦不疑,征詣公車,拜為青州刺史。【漢書·雋疏於薛平彭傳】
上述的這些「繡衣使者」的職能,督盜賊平叛亂也好,舉薦人才也罷,其實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歸於各州的刺史來負責(州刺史也是漢武帝時期開始設立的),繡衣直指使者在職能上有很強的臨時性質,感覺更有點類似於嚴打期間下派的工作群組。
暴勝之在直指使者任上表現卓越,所以幾年後被任命為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也能看出直指使者隸屬於禦史系統,屬於正常官僚系統的一部份,跟某些人想象中的什麽東廠錦衣衛之類的玩意還是有差別的。
武帝之後,政治氛圍開始有所和緩,不再有這種朝廷派遣繡衣使者「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余人」的大手筆。不過以繡衣作為欽差的形式還是保留下來了。
宣帝時期,平定羌亂的後將軍趙充國在職期間自行其事,與皇帝的詔命沖突。屬下勸諫時便提到,小心惹惱了皇帝,朝廷會派遣繡衣來責問將軍。
這裏的「繡衣」指的究竟是前文的繡衣禦史,還是說僅作為欽差的一種代稱,就不得而知了。
其秋,充國病,上賜書曰;「制詔後將軍:聞苦腳脛、寒泄,將軍年老加疾,一朝之變不可諱,朕甚憂之。今詔破羌將軍詣屯所,為將軍副,急因天時大利,吏士銳氣,以十二月擊先零羌。即疾劇,留屯毋行,獨遣破羌、強弩將軍。」時,羌降者萬余人矣。充國度其必壞,欲罷騎兵屯田,以待其敝。作奏未上,會得進兵璽書,中郎將卬懼,使客諫充國曰:「誠令兵出,破軍殺將以傾國家,將軍守之可也。即利與病,又何足爭?一旦不合上意,遣繡衣來責將軍,將軍之身不能自保,何國家之安?」【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班固在【漢書】中有關「繡衣使者」的內容至此而止,而在【後漢書】中則還能找到一些記載。
平帝元始四年,中散大夫譙玄被任命為繡衣使者,持符節與太仆王惲等人「分行天下,觀覽風俗,所至專行誅賞」。
平帝元始元年,日食,又詔公卿舉敦樸直言。大鴻臚左鹹舉玄詣公車對策, 復拜議郎,遷中散大夫 。四年, 選明達政事、能班化風俗者八人 。時並舉玄, 為繡衣使者,持節,與太仆王惲等分行天下,觀覽風俗,所至專行誅賞 。事未及終,而王莽居攝,玄於是縱使者車,變易姓名,間竄歸家,因以隱遁。【後漢書·獨行列傳】可見朝廷中央派遣使者巡行天下監察地方,已經成為了一種固客製度,而參與其中的也是諸如郎官、大夫等官僚系統的一份子,而不是某些人想象的特務之類的玩意。
這項制度一直延續到了新莽時期,因王莽將禦史改名為執法,故而又名繡衣執法。
成帝時期的博士弟子伏湛,在王莽時期便擔任繡衣執法,「使督大奸」。
湛性孝友,少傳父業,教授數百人。成帝時,以父任為博士弟子。五遷,至王莽時為繡衣執法,使督大奸,遷後隊屬正。【後漢書·伏侯宋蔡馮趙牟韋列傳】而在反對王莽的起義軍中,同樣有這一職位。比如說更始帝的繡衣禦史申屠建。
更始君臣不自安,遂共謀誅伯升,乃大會諸將,以成其計。更始取伯升寶劍視之,繡衣禦史申屠建隨獻玉玦,更始竟不能發。及罷會,伯升舅樊宏謂伯升曰:「昔鴻門之會,範增舉玦以示項羽。今建此意,得無不善乎?」伯升笑而不應。初,李軼諂事更始貴將,光武深疑之,常以戒伯升曰:「此人不可復信。」又不受。【後漢書·宗室四王三侯列傳】此後史書中再沒有關於「繡衣使者」的記載了,不過類似的朝廷中央派遣使者巡視地方的制度還是存在的。
比如說漢安元年,朝廷派遣八名使者巡視社會風俗,受命的都是儒生。他們的職能跟前漢的繡衣禦史其實很相似。
漢安元年,選遣八使徇行風俗,皆耆儒知名,多歷顯位,唯綱年少,官次最微。余人受命之部,而綱獨埋其車輪於洛陽都亭,曰:「豺狼當路,安問狐貍!」遂奏曰:「大將軍冀,河南尹不疑,蒙外戚之援,荷國厚恩,以芻蕘之資,居阿衡之任,不能敷揚五教,翼贊日月,而專為封豕長蛇,肆其食叨,甘心好貨,縱恣無底,多樹諂諛,以害忠良。誠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宜加也。謹條其無君之心十五事,斯皆臣子所切齒者也。」書禦,京師震竦。時,冀妹為皇後,內寵方盛,諸梁姻族滿朝,帝雖知綱言直,終不忍用。【後漢書·張王種陳列傳】後漢書裏關於「繡衣使者」的內容大體上就是這些,主要集中於新莽時期。可見到了東漢,就不再使用「繡衣」作為欽差使者的說法,不過類似的官僚職能還是存在的。
總結一下,直指使者為武帝時期所設,屬於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系統,為禦史中丞下屬的侍禦史中的一員,主要為皇帝臨時設立處理大型案件的欽差,大概相當於現代嚴打時期中央派到地方上的工作群組。
其主要特點包括,身著繡衣以示尊寵,執斧杖以象征執法權,視處理事件的情況而定還可能掌管虎符擁有軍事權。
武帝之後其權力有所限制,但依舊是皇帝派遣的欽差,負責監察地方。
擔任該職位的人員,無論是武帝時期的江充、暴勝之,還是後來的譙玄等,都屬於官僚系統內部人士,走的是正常的官員晉升的渠道。
到了東漢時期,「繡衣禦史」這個稱呼逐漸不被使用,但朝廷派遣官員巡視地方的制度還是保留下來了。
至於說繡衣使者的等級制度,這個東西沒有什麽等級制度,或者說繡衣使者本就是西漢官僚體系的一部份。從級別上來看,隸屬於禦史中丞的侍禦史,官秩應為六百石。
在漢武帝時期,作為朝廷欽差的繡衣權力特別大,如果你表現得好,仕途前景很光明,如暴勝之;如果表現不好,kpi沒完成,那對不起你下崗吧,如暴公子的同事王翁孺。
而到了西漢後期,逐漸就成為監察禦史體系的普通組成部份了。
可能是出於某種獵奇的心理,有些人看到些什麽新奇的玩意就喜歡胡亂聯想,諸如東廠錦衣衛之類的玩意。
事實上,繡衣禦史屬於正規的朝廷官員,繡衣出身的暴勝之幹到過禦史大夫,受繡衣舉薦的王訢做到過丞相,儒生出身的譙玄、伏湛也都幹過繡衣禦史。
監察機關是官僚系統的基本組成部份,強行把正常的監察職能與特務掛鉤,這是個毛病……